燕兒島山公園
公園建在山上,兩株彎曲的馬尾松
生長在山頂的路旁,樹葉在
風中搖晃,令我感到久違的輕松
和熟悉,這樣偶然的懷鄉之感
像附著在衣絨上的水汽,轉瞬蒸發
我站立在觀景臺前,遠處海天相連處
仿佛一根軸線持續轉動,緩慢釋放著
致密的畫幅,由此遞來貨輪和海浪
山體的巖石伸入水中,讀取、放大著
它亙古的噪聲,無數的水越過水
像波動的魂靈層層疊疊地破碎
上升而來濕潤的氣息,亟待反青時
被重新刻錄。岸上人群呼喊,松針
在抖動中幾近枯黃,我想到火
和它炭灰一樣輕巧的哀傷,平靜地
燒至傍晚,我途經楓樹林和公交站
小心地穿越著人潮,返回內陸
仿佛乘傘降落進一種全新的生活
生活之一
——兼致N
夏天已經來臨,夏天降落在每個行人
的身上。香樟樹的黃昏,為它
掛上一份晚霞便當吧,或者只看
那些藤蔓在它年盛的枝頭攀爬
不知名的綠色藤蔓,翻動的葉子像
生活中未解的謎,我常在此時回到湖邊
或者家中,晚飯后下樓,穿行于鬧市
或者連綿的環形路燈,清冷的照耀下
絨狀的光暈讓我接連做夢,摸索著
返回雨季,舊墻壁上纖細的卷須向兩端
舒展,像一種輕巧的希冀,爬蟲飛來飛去
爬蟲落進陰影里,陰影并非生活的全部
墻壁也不是,而夢境的邊沿上環繞著鐵軌
綠皮火車送你北上,離開細雨和南方
車輪軋過軌道發出轟隆巨響,像云層中
攢動的雷鳴,常令我在凌晨四點
懷著孤身陷入暴雨的焦慮,數次醒來
窗 臺
過完五月,我的鼻炎好了一些
雨季已經結束,夏日的玻璃窗晴朗多云
等到傍晚,就去萬象匯吃一碗冰粉吧
我們曾數次騎車到過那里
沿高新大道往南,夾竹桃盛開在
車流兩岸,我們穿行在樹蔭和積雨中
篤信未來的好運終會重塑
偶爾困頓的生活,連綿的雨夜
填滿暮春,我在窗前回想
那些塵埃般失散的時日,在此處
養一株薄荷吧,賦予它綠意
和微苦,遙望路邊白花獻身聲浪
或者消失于大霧,遲鈍又盛大的哀傷
包圍獨居青年,盲目時雙手空空
與無數人在暮晚的城市夢游
沿江兩岸霓虹千里,樓盤替代
長亭短亭,浪漫的告別前夜
在窗臺前排練一場暴雨,我們居住
的街區像一件陳舊的和聲樂器
我沒有在生日這天寫詩
我沒有在生日這天寫一首詩,過后
才想起,現在凌晨一點,世界
已經安靜下來,往常我會在這里
構造一些精巧的比喻,那些想象的
語言的冰,支撐著整個青年時期
那些茫然和困倦,仿佛閃電后
剎那的失明,我們會摸索著找到
它的燈,點亮后起床、工作、買菜
就這樣又生活過普通的一天
晚上給母親打了電話,她說今晚
仍要加班到深夜,工價還要再降
父親睡得很早,他是一個油鋸工
四肢布滿了樹枝的劃痕,我們
在電話里傳遞著樸素的關懷
像嚼食一枚姜糖,兒時我要含著它
才肯睡覺,而現在我感到苦,媽媽
廣饒路
乘坐地鐵三十分鐘,聽搖滾
直至耳鳴,而后幻聽夜蟬和大雪
腦海中自動播報有限的生命經驗
無限的陽光普照街道
鴿群落在戰爭博物館上
廣饒路像一節滑軌
遞送車輛往城市腹地
到動物園去更新悲憫之心
猶如一把小錘敲動,無事發生時
多么幸運,穿過小西湖后
不見鐵制樊籠,湖水幾近干涸
枯荷密布中仍高舉一只耳朵
聽云層翻滾、水杉生長
聽藤蔓在假山上爬,往外延伸著
虛度客居的光陰,微風吹拂,向南
越接近大海,越想念它的雨的果實
海前藍調
有時我們置身潮水的暗訊里,構想
更多詞語來描述半島的峭面
那樣直接的鋒利隔斷著草的披覆
隔斷眾多水滴親切的叩門,海上薄霧中
柔軟的扇面。季風里,我們談論生活
厭倦冗長的車流和它夸張的市價,手機播報
舊新聞:高速路推送人群往自然的造景
領取流水式的救贖,還是傾向于
相信自己雙手輕柔的編織,像在琴弦上
依次摘下清脆的葉子,現在輪到你
認領那些聲響,以此抵消耗費的想象
在被遠水隔斷的山影。我們沿著色彩的斷層
遍歷崎嶇,我們支起新的海島,沿著傍晚的旋律
滑行,在藍調中搜索轉世的燈塔,如同海釣前
一次謹慎的穿針,篤信它無疑的直覺直到
世界在船舷搖晃起來,舊事物和
新經驗環繞你我,正共同歷經那些危險的度越
失眠筆記
我將有更多空間可以想象,層疊緊閉的
幻夜,持續的通話像一塊冰在滑行
清涼的疲倦。彼時我們正好抵達湖邊
感受水面上平靜的波光,在輕微地躍動
這接近于無的引力編織著羅網,看你
輕柔地失陷于它緩釋的甜。青草攀爬著
小腿,提示更多夢境待人穿越,囿居的出租屋
在大雨中縮小,你不會像我一樣緊張
而急遽地醒來。開燈、聽民謠
《要死一定要死在你手里》,像在急咳的間隙
吞飲糖漿,瓶底是一個穩定的晴日
我騎車東行離開城市,霓虹大廈消解成
相機噪點、遠山的陰影,萬物在其間
經受一種悲傷的攝錄,沒有人能避免置身
這幽深的曠野,我試圖捕捉蟬的訊息,我記得
你有雨的天賦,而夏天正當到來
陣雨鏡像
老城區少見高樓,偶爾能看見
烏云在最高的樹冠上方聚集
像一團氣息,吐納而來雨的穿織
和潮濕的披拂。有時我懷著某種期待
經過這里,行道樹投下碩大的水珠
像鼓點穿插在貧乏的異地生活
香燭店傳來哭聲,有人在昨夜死了
活著的人把持著顫動的傘柄,小心
經過,雨聲逐漸隔絕一切,而我緩慢地行進
仿佛在調頻失訊的老式彩電,閃爍的雪點
包圍周身,由此冒雨多次,你仍然堅信那種
幸運的庇佑嗎?在新的憂慮和孤獨中
又度過一天,灑水車駛進黃昏,模糊的樂聲
交疊水霧,為我們構建出新的幻境
冬日洄游筆記
起身而去時,玻璃晦暗,隧道燈打亮車廂
如同紀實電影中頻繁轉場,壓縮的光景
讓一生看起來多么局促。在人群中洄游
無非是,換乘到暮色深處,奔襲的樹影
交替著毛邊,你也恍惚至此
持續潮濕的生活,寒氣波動,在風里
分發薄霧鏡片,看路燈的光暈時,補足它
完滿的絨狀的圓,你將消息遞出給另一雙
空蕩的手,在何處?結束亙古搜尋,共同回溯
好時光,炭火溫暖,柚子的香氣填充房間
冬日的雨聲如同環佩,終日懨懨而等你
從中摸出一枚清脆的雪的低音
星空下
憑借記憶生活的人,回到熟悉的
場景里,蟲鳴和葦草中間
大樓和蔬菜一樣生長在低處
群山層疊著布置,像一道翠綠的處方
收容萬物到它整潔的藥瓶
多少晃蕩不安的一生集中在此
異鄉的夜晚的抽屜
微光透過樹林的縫隙,照亮那些
亟待肯定的,脆弱的年輕人
“語言是一條巷道,音樂是兩邊的窗戶”
偶感不幸時撥動手中的轉輪
回到春末,我們分食完一枚青果
憂郁的果核在星空下徹夜翻滾
武漢錄像
——兼致諸友
列車駛進夜幕,車窗上懸掛著春季
反復的降雨。闊葉林擦除天邊剩余的藍
青春圖景在轉述中逐漸褪色
成為手上渾圓的詞語、身上柔軟的
披掛,此刻輪到我們轉場,撥動手中膠卷
像摩挲珍藏的游戲卡片。你曾也獲得
那樣彌久的喜悅嗎?從江漢路滑行至
寶通寺,我們去看貓和滿山樸樹
紅花檵木一直開到這里,閑坐時幻聽
誦經聲漫過三民鎮。飲食平靜如常
而生活如細絲,捆扎著我想象的觸須
話語投射著彼此靈魂的造影。我們
在雨后潛行,街道指向江岸和曠野
流動的經文帶來祝愿,想象一條古道
埋在水下,繁華從鳴笛聲中幻滅
無數人曾佇立在此,江灘上的
鋼架天橋下,雨滴雕刻沙地
流水從歷史的胎盤中將城市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