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西泥灣

在我的少年時代，家鄉的西山下有一個占地三畝左右的大灣。大灣西側是一個黃土陡坡，那黃土很黏很硬，是燒制土陶的上等材料。由于歲深日久，風雨剝蝕，黃土陡坡上的條條溝壑有如老人臉上的皺紋，道道泥柱宛若鐘乳石一般。每到三伏六月，有過山云飛來，就會灑下一場山雨。雨水從山上流下來，挾帶著黃土充斥大灣，積水被染得渾濁不清，儼然大山老人熬制的一鍋高粱面粥。即便不下雨的時候，大灣也很渾濁，看不到底，不知有幾多深。

西泥灣原是沖積洼地，土質特好，鄉親們總愿來此搬土積肥，久而久之，挖出了一個老大的深坑，雨水融入，便形成大灣。大灣周圍的土地極為肥沃，河蓼子、水豌豆、菖蒲、菊芋等喜水植物在灣邊瘋長，密密匝匝、葳蕤生光。站在西山之巔俯瞰，西泥灣就像大地的眼睛，這些喜水植物如同濃黑的睫毛，將大灣裝扮得眉清目秀。

西泥灣里的青蛙特多。它們分為幾種類型，有的黃澄澄的，有的綠瑩瑩的，有的黑乎乎的，脊梁上幾乎都有幾條白杠杠。誰也數不清那兒有多少青蛙。它們在灣邊的草下面扒出個小洞洞，頭朝大灣蹲在里面，紋絲不動，閉目養神，抑或回憶往事。一旦激情驟來，只要一個領唱，其余的紛紛響應，“呱呱呱、啯啯啯”，如擂小鼓，似擊木琴，誰也不甘落后。雖然沒有統一指揮，唱得雜亂無章，然而，卻唱得那么動情，那么較勁，唯恐被遺忘了似的。它們聽覺靈敏，若有風吹草動，以為危險將至，便會立馬行動，拉一道優美的弧線跳入水中。起初不露頭，停不大一會兒，它們就憋不住了，相繼浮出水面，機警地環顧一番，見是一場虛驚，復來興致，依舊放歌游戲。

有時也有水蛇前來偷襲青蛙，在水面上蜿蜒而過，樣子很難看，于是成為我們追趕痛打的對象。有時水草叢中傳來青蛙的呻吟，我們循聲察看，果然是水蛇在殘忍地吞噬青蛙。我們義憤填膺，撈起石塊群起而攻之，水蛇自然在劫難逃。

夏天的中午，我和伙伴們常到西泥灣洗澡。未到近前時，我們都躡手躡腳，唯恐嚇跑青蛙。到了灣邊，只要雙手朝草下一捂，準能捉到青蛙。我們捉青蛙，純粹為了刺激，把玩一番便將其放生。有一次，有個伙伴居然捂到一條水蛇，嚇得驚惶無措。我們紛紛大喊：“那是水蛇，趕快扔掉！”他這才回過神來，慌忙松手，水蛇旋即逃之夭夭。幸虧那條水蛇沒有毒，倘若是毒蛇，那可就糟啦！

我們在灣邊摘幾片豆葉，搓揉軟了，用以塞好鼻孔和耳孔，這樣就不用怕被涼水嗆著。一切準備就緒，我們便像青蛙似的，“撲通撲通”跳進水中。我一向膽小，只能頭朝灣邊，手扯水草，試著學“小狗刨”戲水。學了幾次，盡管熟練了，仍不敢往深處走。有一次，幾個伙伴許是事先商量好了，趁我沒有防備，架著我往灣中央使勁一扔，我身不由己地滑向深水區。我嚇得魂飛魄散，出于本能揮動雙臂頻頻擊水，慌亂之中著實灌了幾口渾水。可說來真怪，當我橫下心來，使出“小狗刨”，居然不沉底了，還毫不費力地游到岸邊。我余興未盡，又繞灣游了一圈，扎猛子、仰游等姿勢全用上了。我感激伙伴們，如果沒有他們的惡作劇，我是遲遲不敢下水的。通過這件小事，使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不管干什么事情，不痛下決心是不行的，像不離屋檐的麻雀那樣，一輩子飛不遠。

有時下水前，我們會把黑淤泥抹在頭上，自稱是竇爾敦、程咬金、李逵什么的。這些都是趕山會時在戲臺上看到的、武藝超群的黑頭花臉。我們佩服這些英雄好漢，就模仿他們亂吼一通，然后跳進水中打水仗。

西泥灣是村里孩子們的游泳訓練場，說不清有多少頑童在這里學會了游泳。西泥灣似乎對鄉親們格外溫柔，從我記事起，灣中從未淹死過人。此外，倘若久旱無雨，鄉親們還會用它灌溉莊稼。

我上中學時，村里的人口逐年增多，土地不夠用，只得將村西的河流改到西山腳下，將河床開墾成糧田，西泥灣自然被當成了新河道。

我們都為西泥灣的厄運而痛心，從今往后，村里的后生們恐怕再也不知道村西這處美好景致了。

時光流逝如白駒過隙，一晃半個多世紀過去。如今，西泥灣舊址兩側變成了果園，陽春三月，蘋果花盛開，芬芳馥郁，宛若海洋；金秋十月，蘋果成熟，累累果實壓彎了枝頭，仿佛滿天星斗。鄉親們在果園里辛勤勞作，讓艷陽鍍紅蘋果。人們都在珍惜當下，歌唱幸福，憧憬更新更美的生活！

哦，西泥灣，我夢中的西泥灣，我童年的搖籃！

啊，西泥灣，舊貌換新顏，恰如鳳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