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古琴樣式造型規律

古琴藝術在數千年的發展過程中，其樣式經歷了復雜的變化。時至今日，古琴樣式已達百余種，并逐漸形成了一套極具中華文化特色的造型設計規律。部分琴式歷經千年沉淀，部分則新穎獨特。古琴的樣式演變不僅是樂器形制的創新，更是古代文人智慧的體現。本文旨在通過圖像學的方法，梳理古琴樣式從西漢到明清的發展脈絡，探討古琴樣式的發展變化過程，揭示古琴樣式造型的演變規律。通過對古琴樣式演變過程的總結，進一步揭示古琴樣式與中國傳統美學精神的關系。對古琴樣式產生過程及造型規律的研究，有助于深人理解中國藝術精神，推動這一獨特造型藝術的傳承與發展。

一、古琴樣式的雛形

（一）半音箱琴

半音箱式古琴有實物留存，其歷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戰國時期，一般學界把它當成后世琴的雛形。如1978年湖北戰國曾侯乙墓出土的十弦琴，湖南長沙五里牌戰國晚期墓出土彩繪琴，湖北荊門郭店村戰國中期一號墓出土的七弦琴。此類琴的特點是：面底虛合，演奏時放置在一起；琴身與琴尾有顯著的區分，琴身部分為音箱，琴尾部分為實木；琴尾翹起，琴面弦路不平直，未見琴徽存在的痕跡，僅能滿足散音和泛音演奏。半箱琴的形制構造與后期琴有較大的區別，且這種類型的琴僅在楚地有出土，所以也有一種觀點認為它屬于地方特色的琴，不是后期琴的雛形。

（二）長直板全音箱琴

早期的長直板全音箱式琴，沒有實物留存，其形象在文學及雕塑、繪畫等作品中有出現。西漢時期，辭賦家枚乘在《七發》一文中提到琴有了“隱”和“約”兩種結構。“隱”指的是岳山，這個結構在半箱式琴及長直板式琴上都有體現；“約”則指白色的琴徽，它是古琴的重要結構，用以標明音位，方便按音和滑音的演奏，要想演奏按音和滑音，琴面必須是平直的，并且有一定的長度，否則琴徽的存在就沒有意義，由此可以推測《七發》中所說的琴樣式，應該是長直板型，這與各地出土的漢代琴俑所彈之琴的形狀相印證。四川綿陽出土東漢彈琴俑的左手做按弦動作，進一步證明了琴面的平直性。由此可以推測長直板琴的特點是：琴體通直，音箱結構為全箱式；有徽位，琴面平直，除了可以演奏散音、泛音外，還可以演奏走手音，這與后世琴在功能上相同。

綜合兩種琴式特點來看，半箱式琴與后期的琴在結構、演奏方式上有很大的區別，難以厘清兩者的演變關系。長直板的全箱式琴，雖然沒有實物，但是根據文物形象及文學記載的推測，長直板式琴與后世琴在結構功能上更加相似，更容易演變出額、項、腰等結構，符合實物發展的邏輯。

二、琴樣式的濫

（一）士人與琴的關系，導致了樣式產生的必然性

在周代的禮樂制度中，因為需要區分階層地位的尊卑，對樂器種類、數量多寡的占有有嚴格規定。《新書·審微》記載：“禮，天子之樂宮縣，諸侯之樂軒縣，大夫直縣，士有琴瑟。[”從天子到大夫都配有“八音”，區別在于鐘磬的多少，士人則沒有鐘磬，只有琴瑟。因此較低地位的琴，逐漸成為士人的身份象征，相對其他帶有象征意義的樂器，琴的存在更為普遍。

（二）魏晉時期，士人階層推動琴式從禮樂工具向個性化轉變

士人琴在魏晉時期的獨立過程，有兩點可以證明。其一，繪畫方面。傳為顧愷之的《斫琴圖》中繪制了四張正在制作中的琴，最右邊的琴有槽腹，說明已經產生大小兩個音箱，外形呈長直板式。左數第三張黑色即將完成的琴，琴項已經明確，有了明顯的額項肩尾等結構，新的樣式已經出現。《斫琴圖》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幅以樂器制造為題材的繪畫作品，作者是東普著名的畫家顧愷之，以擅長人物繪制，在歷史上有重要的地位，是當時士人階層的代表，《斫琴圖》中人物也以高士的形象出現。其二，文學方面，竹林七賢代表人物嵇康在《琴賦》中對古琴的形象有生動的描述：“弦以園客之絲，徽以鐘山之玉，爰有龍鳳之象，古人之形。[2”稀康雖未明確寫龍鳳之象、古人之形是什么，但是不難想象這和后來古琴的龍池、鳳沼、鳳舌、仙人肩、玉女腰是一致的，有了這些部位結構，就表明了琴樣式已不再是用簡單的長直板型。魏晉時期“蔑棄禮法，放浪形骸，成為一代風尚”，士人琴逐漸從禮樂制度中獨立出來，成為文人表達個性情懷的工具，在這個時期產生了具有個性化特征的琴式不足為奇。

歷史上，第一次以完整圖像形式出現的古琴樣式，是畫像磚《榮啟期與竹林七賢》中榮啟期和嵇康所彈之琴。《榮啟期與竹林七賢》畫像磚出土于南京西善橋南朝齊梁墓，畫像磚上的嵇康所彈之琴不僅可以看到琴徽，而且琴的項腰尾都有了明確的區分。圖1為筆者根據稀康琴繪制的平面樣式圖，可以看到琴的樣式為直項與額同寬，圓弧肩在三徽處，琴肩至琴尾逐漸收小，內凹的琴腰在琴的五分之二處，與后世琴腰位置相當。這樣的琴式雖然沒有實物留傳，但明代蔣克謙在《琴書大全》中記載了稀康式琴的樣式，如圖2，該琴直項與額同寬，圓弧肩在三徽處，琴肩至琴腰位置逐漸縮小，琴腰至尾收縮后窄而直，與圖1琴式腰以上的部分十分相似，雖然兩者有區別，但是不難看出它們之間的傳承關系。明《太音大全集》中記錄了直項圓肩特征的琴有神農、遁鐘、神暉、秦琴四種，以神農式最為接近復原示意圖。嵇康琴或許明代之前尚存，蔣克謙僅憑印象或者旁人描述把嵇康琴記錄在《琴書大全》一書中，才會出現上述圖像的誤差。以上足以說明魏晉時期琴的樣式已經有了開端，并一直影響到后世琴樣式的創造。

三、琴樣式的成熟

唐代在魏晉基礎上進一步規范琴式，標志著古琴樣式的成熟。鄭珉中在《對兩張“晉琴”的初步研究》中指出，有十六張古代流傳下來的琴被確認為唐琴，這十六張琴分別為伏羲式、神農式、鳳勢式、連珠式、師曠式、列子式及仲尼式，共7種樣式[3，它們與現代的琴式別無二致。除了唐代實物留存的樣式外，繪畫作品上也有新的樣式。唐代周昉的《調琴啜茗圖》是一幅以古琴和茶事為主題的作品。這幅繪畫作品中琴的項部為兩個半圓結構，從琴肩開始至琴尾通體漸窄，無腰部造型變化，琴尾的刻畫非常細致，可以看出其冠角線，因為沒有腰部的變化，所以不能確定具體樣式的名稱。藏于美國哈佛大學藝術博物館的傳為五代時周文矩（約907—975）的作品《宮中圖》中的琴，不僅有類似《調琴啜茗圖》中琴的項部特征，而且有了腰部的變化。《宮中圖》中所繪仕女所彈之琴，琴首至肩為兩個半圓孤形，第一個弧形小，第二個弧形大，形成一大一小的對比，額窄肩寬，有收腰，琴尾處隱約有類似冠角的結構描繪，此種樣式按《太音大全集》的記載屬于龍首式。這些作品中的古琴形象描繪細致，從圖像記錄的細節以及腰項部的造型看，唐琴的樣式造型已經形成了一定的規律，項目為弧形內凹，琴首琴尾細節結構完備等。繪畫作品中的琴的結構與唐實物相符，證明了其繪畫中的樣式是確實可信的，可以作為唐代古琴樣式的補充。

就現有唐琴實物以及繪畫資料看，唐琴在樣式造型上有以下規律： ① 樣式各部位比例協調。如伏羲式“九霄環佩”琴，起腰的位置是整個琴體的黃金分割點。 ② 樣式造型奇特。形成了扇形額、直角額、弧形項、弧形腰等基本的樣式造型規律，為后世琴樣式提供了最初的設計理念。③ 樣式種類多。雖然唐琴總數量少，僅有16張，但是樣式有7種之多，這為后世琴提供了樣式設計的模板。

四、宋至明清：琴樣式的發展與極盛

（一）宋代發展

宋琴在樣式上延續并總結了唐琴的特征。宋代琴學興盛，不僅有宋徽宗的“萬琴堂”，文人對琴學的研究也達到了空前的高度，涌現了一大批琴學著作，如朱長文的《琴史》、田芝翁的《太古遺音》、袁桷的《琴述》、崔遵度的《琴箋》、徐理的《琴統》、劉籍的《琴議》等4，為古琴樣式的發展提供了思想基礎。宋代古琴實物留存豐富，樣式有伶官、神農、仲尼等，以仲尼式最多。根據實物及琴譜記載，宋代琴樣式有以下規律。

1.樣式造型呈現扁的趨勢

宋代家具發生了巨大變化，高腳桌凳開始普及，琴的彈奏方式也隨之改變，由原來多置于腿上彈奏變為置于桌上彈奏，隨之古琴的造型風格也發生改變，兩代琴的特征出現了“唐圓宋扁”之說。“唐圓”指的是琴體寬度與厚度的比例較小，腰項部邊緣多做漫圓的柔化處理，呈現出渾圓的形態；“宋扁”指的是琴體寬度與厚度的比例較大，腰項部邊緣直角處理，呈現出扁平的狀態。

2.樣式種類豐富

琴樣式有了明確的名稱，如伏羲、神農、古瓶等。宋代的古琴樣式圖像第一次被記錄在宋代的《太古遺音》一書中。據《新刊太音大全集》載朱權序稱，《太古遺音》原為宋田芝翁所輯三卷，南宋嘉靖年間楊祖云將此書改名為《琴苑須知》，明永樂年間，朱權又根據他得到的不同版本，編纂成《太古遺音》兩卷，明正統年間袁均哲根據這個版本作注釋編成《太音大全集》一共五卷，卷二載有38種琴樣式圖像，涵蓋了唐代出現的7種基本樣式。

（二）明清極盛

明清時期是琴學發展的又一個高峰。中國藝術研究院輯纂的《琴曲集成》收錄了明清琴譜142種。在這些琴譜中，涉及古琴樣式且歷史意義重要、價值最高、影響最大的琴譜應屬《太音大全集》《風宣玄品》《琴書大全》《琴適》《古音正宗》《五知齋琴譜》等13種5。筆者整理了13種琴譜中樣式記載的順序，將琴名、琴式進行對比發現以下規律： ① 歷代樣式以《太音大全集》中記載的38種琴式為基礎，在此基礎上有的增減，有的甚至完全照搬。例如，《琴書大全》收錄了除霹靂式外的37種樣式，另外增加了雷音、空山、嵇康等9種。 ② 命名方式不統一。有些琴樣式在不同的琴譜中使用不同的名稱。如《太音大全集》《風宣玄品》中記載的“月琴”，在《琴苑心傳全編》命名為“師曠”；《太音大全集》記載的“雙月”，在《琴書大全》及《琴苑心傳全編》中命名為“榮啟期”。 ③ 樣式的設計理念發生變化，不再局限于抽象幾何形狀，而是從自然具象中尋找造型的靈感來源，如蕉葉式、落霞式。蕉葉式首次出現在明末的《樂仙琴譜》中，落霞式首次出現在清初的《琴苑心傳全編》中，在明初的琴譜《太音大全集》《風宣玄品》《琴書大全》中僅有名而無圖。

五、結束語

古琴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其樣式演變不僅是樂器形制的創新，更是古代文人審美與哲學思想的具象表達。通過對歷代琴式的梳理總結出樣式發展規律的四個階段。雛形階段：先秦至漢代的古琴樣式以半音箱與長直板全音箱為主。半音箱琴（如曾侯乙墓出土十弦琴）雖具地域特色，但其結構與后世琴差異顯著；而長直板全音箱琴因符合平直琴面與琴徽功能需求，逐漸成為主流，為后世琴式奠定基礎。濫觴階段：魏晉時期，士人階層的生存狀態推動了琴式從禮樂工具向個性化藝術的轉變。繪畫作品《斫琴圖》與文學作品嵇康《琴賦》顯示，琴式開始分化出額、項、腰等結構，這是文人獨立精神的覺醒。成熟階段：唐代古琴樣式在造型比例、結構細節（如黃金分割點）與種類多樣性上達到第一個高峰，伏羲式、神農式等經典樣式形成，繪畫（如《調琴啜茗圖》）中的琴式與實物共同組成了唐代豐富的琴樣式。發展與極盛階段：宋代“唐圓宋扁”風格凸顯家具文化對琴式的影響，仲尼式成為主流；明清時期琴譜廣泛收錄樣式（如蕉葉式、落霞式），造型靈感不再局限于幾何形狀的設計理念，開始轉向自然具象，標志著古琴藝術的高度繁榮。

古琴樣式的演變歷程，折射出中國古代文人審美與哲學思想的嬗變。從先秦長直板琴的實用主義，到魏晉士人琴的個性表達，再至唐、宋、明清的規范化與多元化，古琴造型始終與傳統文化精神緊密相連。未來研究可結合數字技術復原失傳琴式，推動傳統工藝與現代設計的融合，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態傳承提供新路徑。

參考文獻：

[1]閻振益，鐘夏.新書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0.

[2]明]朱長文.琴史[M].北京：中華書局，2010.

[3]鄭珉中.對兩張“晉琴”的初步研究[J].故宮博物院院刊，1991，（04）：3-16.

[4]李祥霆.古琴綜議[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

[5]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琴曲集成[M].北京：中華書局，2010.

（責任編輯：胡軼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