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夠引入一位合適的講述人,在足夠熟悉信件內容的基礎上,找到敘事的脈絡,用豐富的細節重現生活質感,并通過日常細節的打撈,就能呈現歷史的更多維度。

家書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多種文化價值和社會功能。出版界對于家書題材一直較為關注。1981年,《傅雷家書》面世,迅即引發社會熱議。四十余年,銷量超過百萬冊。還有一些名人,如曾國藩、梁啟超、魯迅、胡適、沈從文,他們的家書也因深刻的人生哲理和真摯深沉的情感而備受出版界青睞,并引發萬千讀者共鳴。
近年來,普通人家書不管是在收藏市場還是出版界,都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普通人家書雖然達不到名人家書那樣的社會影響力或文學高度,但同樣具有獨特的價值。普通人家書細節真實,能夠反映不同時代家庭結構及社會生活的變遷,既是研究民間歷史的一手資料,也是對于宏大敘事的必要補充。
2023年,圖書市場上幾乎同時出現的題材相近的兩本書,都是從普通人家書衍生而來,分別是《素錦的香港往事》(中華書局,2023年6月)和《南方來信1980年代上海少女香港沉浮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9月)。
《素錦的香港往事》(以下簡稱《素錦》)中的素錦是上海人,年輕時因家境貧寒做了舞女。結識章先生后,陸續生下三個孩子。章后來帶著原配一家去了香港,素錦百般無奈之下,于1956年只身赴港,三個孩子留在上海由妹妹妹夫照顧。素錦在港省吃儉用,把錢源源不斷地寄往上海。同時,圍繞著孩子們的成長,素錦和妹妹素美之間的通信多達482封。作者百合以這些書信為基礎,輔以合理想象,勾勒出素錦在港二十年的生活及這一時期香港的發展與變遷。
《南方來信——1980年代上海少女香港沉浮記》(以下簡稱《南方來信》)的主人公也是一位上海姑娘,名叫雙玉,二十歲出頭,因父母在港工作,她于1983年赴港。這些書信是她寫給上海的堂妹的。雙玉正是少女情懷總是詩的年齡,信的主題多是難以割舍的情思、富商的誘惑、影視圈逐夢及香港物質上的繁華等,她的信是20世紀80年代香港與上海的對照記。
可以看出,這兩本書有很多共同點。都是姐妹之間的通信,都是香港與上海的雙城記,只是素錦和雙玉赴港時間相差近30年。不過,兩本書最大的差別還是對于信件的呈現方式的不同。《南方來信》直接匯集信件成書,書后加了收藏者張樂天跋以及一篇對談。《素錦》一書則是通過講述者完整敘述了這個故事。
對比兩本書的銷量及社會反響,《素錦》似略勝一籌。作為《素錦》一書的責任編輯,我想從編輯出版的角度,以《素錦》為例,談談這本書為什么要引入一位講述者。
我曾看過素錦和素美之間482封通信的原件,知道因為體量問題,沒有辦法原信呈現;若對信件進行遴選,勢必導致上下語境的斷裂。而且,信息量過多過密,即使是當事人,都未必有耐心全部仔細讀完,更何況讀者。這時,找到一位對于信件非常熟悉的講述者就非常重要。總體來說,講述者的引入對于故事的呈現有以下幾點幫助:
其一,提綱挈領式呈現故事。
素錦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孩子的父親章先生有三個太太八個孩子。再加上香港的小姑姑一家,可以想見,二十年的時間里,這些信中會涉及很多人物和數不清的家庭瑣事。如果直接閱讀信件,很快就會被過于豐富的細節淹沒。這時,作者對于整個故事的梳理及提煉就顯得尤為重要。有了敘事的主要脈絡,才能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故事的整體框架和情感流動。這本書從素錦只身赴港開始講起。這里其實是營造了一個懸念,她是誰?為什么要在那么一個特殊時期赴港?在懸念之下,故事緩緩展開,展示了素錦在香港的二十年以及香港的變遷。本書閱讀體驗之所以流暢,主要脈絡清晰這一點功不可沒。


其二,用豐富的細節還原生活質感。
一個好的故事要能夠還原生活本身的質感,就需要各種細節的呈現。作者對于素錦和素美之間的482封信件,一定看過不止一遍,所有的細節都要爛熟于心。素錦、素美以及家庭里的每個人,在作者的心中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甚至,作者本身對于素錦、素美,都已經有了情感投入。只有這樣,才能從大量細節中還原她們的故事。書中寫道,素錦在香港招待上海女子賽娜時,為撐門面,打扮一新。“平日腕上戴的是瑞士產白色芝柏表,那天特意換上了金帶勞力士。手指上戒指就戴了好幾只,紅寶石的、翠玉的、鉆石的,全招呼上了。素錦特別強調鉆石還是足反的。”這里能看出素錦身上那種獨屬于“上海女人”的特質。
其三,挖掘人物背后的大時代。
書信是反映社會生活的絕佳載體。《素錦》誠然是素錦的人生故事和感情糾葛,但更是一個時代的風云及兩個城市的歷史。
素錦在香港的二十年 (1956—1976),是香港經濟快速騰飛的階段。從李嘉誠的第一桶金到香港的房價飆升,從1962年的香港水荒到內地撥出專款建造東深供水工程,從1962年讓香港人聞之色變的臺風“溫黛小姐”到1973年令很多人傾家蕩產的股災,樁樁件件都影響著素錦的生活。所以說,此書不僅是素錦個人生命史的片段,也是研究香港城市史不可多得的文獻史料。尤其是,這本書讓我們更加了解內地與香港相互扶持的往事。
作者善于從素錦的只言片語中縱深挖掘。比如素錦在一封信中提到“我不做花以后”,作者通過查閱資料發現她應該是去了塑膠花廠打工,因為那個時期的香港市民喜歡用塑膠花裝飾環境。另外,素錦在1962年6月曾經提到過限水,這是因為在1962—1963年香港遭遇大旱。為此,中央于1963年5月決定每天免費向香港載運兩萬噸飲用水。
由此可見,通過講述者,我們既可以看清楚素錦故事的內在肌理,也能看到它身處的時代背景。比較來說,《南方來信》原信呈現的方式確有欠缺。正如一位豆瓣讀者“某羊”關于《南方來信》的評價所說:“相對目前這種匿名處理后以原信呈現的形式,總感覺進行進一步的文學加工似乎更為有趣——畢竟本就只有一半且中間有明顯缺漏的原始檔案已經缺失了太多信息,想象力的引入應該是有價值的。”應該說,這個評價很有見地,它為普通人家書的出版指明了方向。原信呈現固然更為原汁原味,但也存在問題,一是容易引發隱私問題的爭論;另外,材料的不完整會導致很多信息沒有辦法呈現。所以,對于普通人家書的出版來說,如果能夠引入一位合適的講述人,在足夠熟悉信件內容的基礎上,找到敘事的脈絡,用豐富的細節重現生活質感,并通過日常細節的打撈,就能呈現歷史的更多維度。
(本文作者單位為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