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家琨是普利茲克獎的第54位獲得者,也是歷史上第三位獲此殊榮的華人。
這位問鼎“全球建筑領域最高榮譽”的建筑師,卻是一個“土味十足”的人。他年輕時下鄉當過知青,熱愛文學和繪畫,迄今為止大部分時間都工作和生活在四川成都,所有建筑作品都在中國,其中大多數分布在成都周圍。他自嘲為“中華田園建筑師”:“要接地氣,這種狀態可以滋養你。”
劉家琨的家鄉四川,這片神奇的土地幾乎囊括了地球上所有的地形地貌,包括平原、丘陵、山地、高原、河谷、雪山、冰川等。獨特的自然地理不僅塑造了多元共生的地域文化,更為劉家琨的建筑設計人生注入了靈感與養分。
“從成都平原中心的城市駕車出去幾個小時,你可以經歷從濕地水草到苔蘚地衣的植被變化,同時也路過漢、羌等多民族聚居地,抵達雪域高原。這種風土人情的清晰剖面可以讓人很容易感知一個世界的完整結構,避免認知單一、感受貧乏。關于混雜豐富和融匯一爐,火鍋應該算是一個象征吧。”劉家琨說。
劉家琨把他的“火鍋”理念運用到了成都西村大院的設計中,這座橫跨整個街區的五層建筑,以開闊的運動場為核心,四周如立體書架般錯落有致地環繞著各色商鋪,生動演繹著成都人最原汁原味的生活圖景。大院摒棄了傳統封閉的門墻設計,遛鳥的老人、打卡的“網紅”、踢球的小孩……從街邊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優哉游哉地鉆進去,享受大院里的閑適慢生活,竹林、溪水、蓋碗茶,還有川菜。西村的屋頂是斜長的步道,人們在上面散步、拍照、打卡、觀景、看比賽。
西村大院的設計,宛如沸騰的成都火鍋,各種食材紛繁入鍋,卻熬煮出了麻辣鮮香的生活滋味。它又似生養劉家琨的四川盆地,外表看似圍合封閉,內里卻孕育出了豐富多樣的地域文化。
2016年,西村大院的模型被擺在威尼斯雙年展的中央館,更成為劉家琨摘得普利茲克獎這頂桂冠的重要代表作品,“他將本土和全球維度相結合,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效”。
劉家琨的“土味兒”不僅體現在他的設計理念上,還體現在建筑用材上。他不喜歡采用成品建材,而是青睞于傳統工藝,力圖通過令人信服的設計哲學和智慧,以低造價和低技術手段營造高度的藝術品質,在經濟條件、技術水準和藝術品位之間尋求一個平衡點。如今這個被建筑界廣為稱道的“低技策略”,最早來自他在農村建房子的體會。
20世紀90年代,以畫家羅中立的工作室為開端,劉家琨開始了在川西平原的建筑實踐,這種實踐是在農村開始的。羅中立、何多苓工作室是當時國內首批興建的藝術家工作室,這舉動已經奢侈得令畫家自己不安,投資建設當然更要節儉。買地的時候,已經約定要由當地的農民兄弟來施工,他們大多未經正規培訓,一不留意就會出錯。
從最初的氣惱、無奈到逐漸習慣,劉家琨因地制宜,想出了一些辦法,竟取得了始料未及的藝術美感。比如為了避免大片墻面的抹灰不平整,劉家琨干脆讓工人用亂抹掩蓋瑕疵,并規定抹平拿不到工錢。農民工兄弟們笑成一團,覺得遇到了傻瓜。將近完工的某一天,劉家琨正摸著墻壁檢查效果,墻頭上突然有個聲音說:“劉工,這還有點好看呢。”
“家琨是建筑師里比較罕見的文化人,或者叫作讀書人。”四川建川博物館館長樊建川說。
樊建川不僅是劉家琨近30年的摯友,也是他的業主。在他看來,劉家琨首先是一位文人,對詩歌、哲學、文學、繪畫和歷史都有獨到的見解與深厚的積淀。這種文人的視野與情懷,也成為他建筑實踐中不可或缺的核心動力。
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后,劉家琨與無數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人一樣,第一時間奔赴災區,捐錢捐物,投身志愿服務。然而,這些行動始終未能完全撫平他內心的不安與責任感。
劉家琨在汶川地震后趕赴災區的照片,記錄了他站在廢墟之間的身影。照片中的他衣衫凌亂,神情凝重,眉宇間透露出面對巨大災難時的無措與哀慟。然而冷靜下來后,建筑師的本能驅使他思考,如何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做點更有價值的事情。
在災后重建中,劉家琨展現出了極具人文關懷的創新思維——把地震廢墟中的廢棄物轉化為“再生磚”,生產出物理強度和經濟效益均高于原生材料的磚塊。彭州小魚洞的村落重建,以及建川博物館聚落中“5·12抗震救災紀念館”的院落,都采用了這種“再生磚”作為主要建筑材料。
這一實踐不僅是對廢棄材料的物理重塑,更象征著精神與情感的重生。每一塊“再生磚”都承載著關于災難的記憶,見證著從廢墟中崛起的力量。這些磚塊,既是過去的見證,也是未來的希望。
“隨著時間的推移,劉家琨作為建筑師的智慧和他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就會越來越凸顯出來,這就是文人建筑師能做到的事情。”樊建川說。

劉家琨還捐建了一個他迄今為止體量最小的作品——胡慧姍紀念館。胡慧姍是一個在汶川地震中失去生命的孩子,生于1992年,去世時16歲,生前喜歡文學,夢想成為作家。劉家琨在地震后結識了她的父母,總覺得捐錢捐物也不能安慰痛失愛女的夫妻,于是在征得胡慧姍父母的同意后,決定建一座紀念館。
這個決定得到老友樊建川的大力支持,他慷慨地捐出建川博物館聚落里的一片樹林的使用權。胡慧姍紀念館就建在里面,它以地震災區最常見的坡頂救災帳篷為原型,外部紅磚鋪地,墻面采用民間最常用的抹灰砂漿;內墻刷成粉紅色,擺放著女孩生前的各種用品。從一個圓形天窗灑進的光線,使這個小小的空間顯得純潔而嬌艷,其寓意為靈魂進出的通道。參觀者不能進入房間,卻能透過一個反裝的貓眼,窺見女孩短促的一生。
“用廢墟材料做‘再生磚’,為普通女孩建紀念館……我都不像做以往的設計那樣因是受人委托而搜腸刮肚,而是靈感如翻涌的波浪一樣,就在眼前。是我自己非做不可,只因為我身在四川,又是個建筑師。”劉家琨說。
劉家琨并不一開始就是天才建筑師,他早年的經歷可稱為質樸。17歲那年下鄉當知青,和農民一樣在土里刨食;上大學前從未聽說過“建筑學”,填志愿時連“倉庫保管”和“皮革處理”都填了,“無非是一個知識青年想跳出農村找個工作”;畢業后十多年間,他一度幾乎完全放棄了建筑專業,將主要精力和興趣投到了他熱愛的文學上。
直到1993年,同學湯樺在上海的建筑個展,給了劉家琨很大震動:“原來建筑是這樣有魅力的一件事,建筑師也可以辦個展,中國的建筑時代要來了。”從此以后,用老友畫家何多苓、詩人翟永明的話說,劉家琨“一夜突變”,成了建筑人。
重返建筑領域,也是順應時代的召喚。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經濟發展加速,無數建筑如雨后春筍般崛起,建筑師們因此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繁忙與機遇。幾十年間,中國建筑師不斷地迭代、試錯,從默默無聞,到成為世界建筑界的一支新力量。
“中國這么大,文化這么豐富,思想上、方法上、文化上的那種多樣性,在世界上也是名列前茅,令國外同行羨慕的。”劉家琨說。
回歸或許緣于一瞬間的喚醒,但要將這份覺醒轉化為圖紙上的每一根線條、工地上的每一處細節,則需要經歷無數個晨昏交替的堅守。劉家琨說,成為建筑師的道路漫長而艱苦,既需要經年累月的沉淀,又離不開超乎尋常的耐心與定力。這其中沒有一夜成名的戲劇性跳躍,只有一步一個腳印的積累。
老友樊建川稱贊他“特別勤奮”:“家琨一直在這條道路上攀登,在施工過程中,他不斷地去現場,而且從不跟業主打招呼。在工地上他跟民工沒啥兩樣,他要守著工地,看著設計從圖紙變成現實。”
在辦公室同樣如此,畫圖、和同事們討論方案,緊張的會議常常從早上持續到晚上,巨大的腦力和體力消耗,讓劉家琨一有時間就想放空、發呆。“要不然扛不住,建筑師干的也是體力活。”
文學實踐在方法論層面也為他提供了重要的啟迪與支撐:“對一個從文藝青年轉型的建筑師來說,建筑學不只是學識和技術,更是常識與智慧。”
采訪中劉家琨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本該這樣”。在他看來,尊重地域特征、關注人文需求、追求與自然和諧共生、傳承傳統營造智慧、平衡功能與美學等,本應是建筑師的基本素養。
“世界上的土地這么緊張,你蓋個房子占去一塊,還用到那么多其他資源,因此建筑本質上必然是一項關乎長遠的公共事業。它不僅要滿足實用需求,更要承載歷史記憶、延續文化脈絡。所以建筑師本就應有社會責任感、人文關懷,你得通過作品傳達出來。”劉家琨說。
成都鹿野苑石刻藝術博物館的設計借鑒中國傳統園林,在水體和石頭之間尋求平衡。四川瀘州市二郎鎮天寶洞區域改造項目,融于天寶山郁郁蔥蔥的懸崖景觀中。蘇州御窯金磚博物館的平檐和成都白鷺灣生態濕地攬翠閣的窗墻,重構了有數千年歷史的中國閣樓的造型。
普利茲克獎的評審詞說:“他重新審視了中國傳統,摒棄了懷舊與含糊,將其作為通往創新的跳板。他創造的這些全新建筑既是歷史記錄,也是基礎設施;既是景觀,也是非凡的公共空間。”
劉家琨用磚石筑就與自然相互依存的詩意建筑,訴說著對這片土地的熱愛,也傳遞著對生活的哲思。他用“接地氣”的設計理念和用材,展現了現代建筑的一種可能,也傳承了中國古老哲學中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智慧。
在劉家琨看來,建筑設計和寫作、繪畫等文藝形式在精神層面都有內在的相似性:“建筑設計不只是我在現實生活中謀求功名利祿的工具,和文學愛好一樣,它也是我漫游精神高峰和心靈深處的導游。這兩樣都是一輩子不夠用的苦活,好處是可以讓人一生向上。”
(若 子摘自《新華每日電訊》2025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