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我下意識屏住了呼吸——某公眾號推送了我投稿的文章。一陣欣喜涌上心頭,但很快就被焦慮取代:文章的署名赫然是我的網名A,這個親友們都熟悉的名字會不會暴露我的身份?我快速點開公眾號主頁,賬號下方顯示“7個朋友關注”,往下滾動屏幕,顯示既往的頭條推文有數萬閱讀量。我不由得攥緊了手機,思量著也許下次投稿時要起個新名字。
A這個名字本是媽媽懷孕時為男孩準備的。因為網絡時代的到來,多年前媽媽翻遍字典所獲卻沒能用上的名字,最終成為我在賽博世界的鏡像分身。最早的BBS(網絡論壇)社交時代,我在QQ空間、百度貼吧和各大論壇上給自己起過各種各樣的網名。它們見證了我在虛擬世界的遷徙軌跡。彼時,只要換一件網絡“馬甲”,就能將所有青澀的往事封存。
然而,網絡世界逐漸開始要求我以真實面貌示人。上大學之后,施行實名制的人人網一度是我的青春樂園。但這個只討論校園生活的樂園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信的廣泛使用。老師、同學、親朋好友紛紛用微信相互聯系,原本的微信名A不復“馬甲”的功能,逐漸成為我在網絡世界的真名。即使后來微信推出“僅三天可見”的功能,我的朋友圈也從原本的隨性而發,變成了斟酌再三之后的“僅自己可見”。
無奈之下,我轉戰微博,悄悄移除了微博上所有現實中與我有關聯的好友,像壁虎斷尾般拋棄了舊日的社交圈,企圖通過更換平臺找到屬于我的喘息之地。然而,微博施行實名制之后,即使沒有關注也能被認識的好友刷到,我只得定期清理粉絲,企圖把微博打造成一片無人關注的自留地。
畢業季成為我身份裂變的臨界點。我把微信名改成了B,試圖借機封存校園生活,以全新的面貌迎接職業生涯,也避免同事順著原本的微信名A發現我其他平臺的賬戶。英文名C則是我在職場上遞給國際友人的外交名片。在外賣軟件和電商平臺里,男性化的名字D以及“游戲中勿打電話放門口”的后綴則是我的護身符。在外賣員眼里,我是一個愛打游戲、不接電話的青年男性,直接把外賣放在門口就萬事大吉。每個名字都是我為自己精心準備的面具,隨時切換以應對不同人群。
然而,初入職場的我沒有想到,單位的年長同事把微信名B當成了我的真名,在打招呼時當面喊了出來。那一刻,原本禮貌回應同事的微笑凍結在我的臉上,全身的血液集中到了面部,我的雙手胡亂擺動,仿佛這樣就能揮散空氣中的尷尬氣氛。喉嚨像被塞進曬干的海綿,在我支離破碎的解釋下,對方才明白這是個烏龍事件,匆匆表示歉意后離開。我則呆立在原地,臉上的熱度久久不能退去。
還有一次,快遞員在家門口大聲喊出了我的快遞名D,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穿過大門“刺破”了我的耳膜。僵持了幾秒后,我用粗啞的聲音朝門外喊:“放門口就行!”聲波扭曲成陌生的頻率,努力模擬著快遞單上那個虛構的男性人格。
這些數字身份和現實世界的錯位,在我的生活中不斷上演。
也許很快就會有親朋好友發來那篇公眾號推文的鏈接,問這是不是我寫的。屆時,我又該如何應對不同身份之間的混雜和失序?細數我目前使用的網絡社交平臺,微博用戶名不知從何時起已經改為了和A截然不同的網名E,小紅書的賬號關閉了各種可能暴露身份的隱私設置,只有一些不常使用的平臺還保留著較早的網名A。進入一個全新的網絡平臺時,我仍會下意識用A注冊賬戶,因為我知道不會在這里輕易遇到認識的人。
我用名字來分割網絡與現實的多重身份,工作交際、興趣愛好、購物消費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試圖用古人的各種名字來安慰自己,古人除了姓名,還有字、號,用以折射生活的不同側面,以便在不同的社交場合中更加得體地表達彼此的關系和身份。我給自己起的這些A、B、C、D、E,也不過是拾古人的牙慧,來應對這個紛繁復雜的網絡社會罷了。
微信提示音打破了這番思緒,我咽了咽口水,緊張地點開通知,原來是領導在工作群里@我。我長舒一口氣,熄滅手機屏幕。黑色的手機屏幕上,映出我頻繁切換姓名后疲憊的面孔。A在豆瓣標記冷門電影,B在微信回復“收到”,C在郵件中禮貌問候國際友人,D的外賣正懸掛在防盜門外,E、F、G則在不同的社交平臺上不斷閃現。
我明白,如今的網絡平臺上,名字這個面具不過是薛定諤的偽裝,每個人在數據洪流中都是透明的。當我為每個平臺和社交圈定制新面具時,是否也肢解了完整的自我?也許終有一日,我會不再害怕將這些面具摘下,選擇展現出真實的自我。
(晨煙之秋摘自微信公眾號“南方周末”,邱 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