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見到總編輯石俊升先生的時候,我只有二十二歲零三個月,當時他的職務還是《文匯報》副總編輯。那天我穿了一件比軍大衣短一點點的老式棉襖,猥瑣而臃腫。
“怎么穿這么多?”總編輯很魁梧,言談舉止透著威嚴感。
“雪豹皮夾克太貴了,要六百多塊,我一個月工資才一百二,省吃儉用每月存三十塊錢,猴年馬月我才能穿少點。”大概第一次談話,總編輯就確定我是個話癆。
當時他露出一絲微笑:“最近還讀點什么書不?”
“讀《月亮和六便士》。”
“嗯,資產階級的好書,說的倒是永恒的話題。就像你選的這份職業,不可能讓你很富裕,但可能讓你很富有。如果讓你選,你選哪個?”
我搓了半天手,說:“可以都選嗎?”
這回他笑出了聲:“好,祝你好運!別寫假新聞。”
我在總編輯手下干了十來年。回頭一看,還好,沒寫過假新聞,可能是因為寫得太少。
唯獨有一回,我惹了麻煩,是一篇經濟新聞,措辭有些尖銳。總編室的人說,總編輯讓我去他的辦公室做檢討。我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口。他問:“字字屬實?”我說:“屬實。”他說:“你去吧,沒你的事了。”
我問:“就好了?”
他站起來,對我說:“有一句話,講人生的,應該也適合新聞工作。大概是,人的心臟有兩個心房,一個用來笑,一個用來悲,笑的時候,不要笑得太厲害,以免觸動悲的那一個。”
新世紀來了,總編輯六十歲了,退休前兩天他在整理辦公室,我的辦公室和他的在一個樓層。那天晚上我過去說:“您也不找人幫忙理一下?”
他說:“不需要不需要,你也別來添亂。”
我說:“那我請您抽支中華煙吧,今兒從喜酒桌上順來的。”
他吸了一大口說:“真的。”
我說:“單位里的人都說您最器重我了,還說我是您的干兒子,可我咋覺得我也沒撈著啥好處啊,這根煙就算我第一次向您行賄吧。”
他斜了我一眼,說:“干了一輩子,便士算是沒掙著,以后有的是時間研究月亮了,也算一種境界不?”
我說:“這回您真富有了。”
總編輯退休后基本不來單位了,有同事說偶爾看到他威嚴地陪著太太去菜市場買菜,看到同事還不好意思地把塑料袋放到身后。我聽說這事的時候特別開心,而且莫名其妙地想起“富有”這個詞兒。
大概是2003年的春節,總編輯退休后我第一次去他家里看他。去之前想,空著手去總不好吧,買點啥又不懂。于是在信封里裝了三千塊錢。
那天聊起我要辦《東方早報》,定位是高端人群。他想了半天,說了一個字:“難!”
走的時候我把信封偷偷放在桌上,一會兒他又拿著信封追下樓。他問我:“這是干嗎?”
我急了:“沒干嗎,我自己的錢,您買點年貨唄。”
他說:“我不需要這個。上夜班很累的,你自己買點好吃的,或者,買件皮夾克?”
我一直記得這位退休老報人斜著眼嘲笑我的神情。《東方早報》創刊的第一天,我收到他的祝賀短信:“錯別字一大堆,你們沒有校對嗎?”
此后的十年,我每年請他吃一兩頓飯,一般是在中秋前、春節前,回憶我們在《文匯報》的時光,聽他沒完沒了地批評《東方早報》。
間或我發現,他的手腳越來越不利索了。其實,是病魔找上了他。
2013年春節前,我去他家里看他,震驚地發現,總編輯已經不認識我了。他坐在輪椅上,漠然地面對著我。他太太想了一個辦法,在他面前舉著一份《東方早報》,問他:“你不是每天只看這份報紙嗎?現在想起來他是誰了嗎?”
總編輯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乎還是沒有想起。他含含糊糊的表達,我還是沒聽明白。直到快離開的時候,他很努力地說了幾個字,這一次我聽懂了。
他說:“宣傳……刻板……要改。”
那個冬日的下午,我在刺骨的寒風里走了一個多小時,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多年以前,他把我的一篇報道中的一大段廢話,縮改成八個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然后他告訴我:“東隅是日出之地,桑榆是日落之地,你寫那么多廢話不就是想說落幕的時候可能會有點驚喜嗎?”
對不起,沒有驚喜。
我們這些人掙不到驚喜的原因,是不是那輪月亮?連頭都不用抬,連看都不用看,它一直就在我們心里。
那次去看總編輯,我其實想告訴他,我要做一個新的東西,一個叫“澎湃”的新聞產品,只是不用再印在他鐘愛的紙上了。我好想再聽到他說那個字:難!
對于這份事業,我們已經有過那么多的悲,以至于內心里的另一半在不斷地提醒我,笑著面對。
(心 香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越過山丘》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