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畝方塘映月華

指導老師"羅穎

我人生的首個十年，是在那片泛著泥土芬芳與水稻青澀味道的田野間，伴隨著老黃牛笨拙而沉穩的步伐，以及庭院深處雞鴨此起彼伏的歡歌聲中悄然流逝的。引領我走過這段歲月的是外公外婆，兩位地地道道、質樸無華的農民。他們的皮膚被陽光親吻得黑，汗水的味道中有一種混合著勤勞與大地氣息的獨特韻味。每天，他們遵循著古老的節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黃土背朝天，書寫著屬于他們的田園詩篇。正是這樣兩位看似“土氣\"十足的老人，為我開啟了與書籍不解之緣的大門。

外公在村子里是個傳奇般的人物，人們笑稱他為“牛秀才”。這份“奇\"時常讓外婆搖頭苦笑，卻又無可奈何。那本沒有外皮、略顯破舊的《三十六計》是外公的至寶，也是讓牛群時常“脫韁”的“罪魁禍首”。每次放牛前，外公總是信心滿滿地打包票：“放心吧，牛兒們走不遠的！“說罷，他甩動那根細長而堅韌的干竹條，威風凜凜地踏上征程，留給我們一個灑脫不羈的背影。

然而，一旦他坐上放牛地旁的小石凳，無論是牛兒還是青草，似乎都與他無關了。他仿佛被稻田間輕拂的微風灌醉，整個人沉浸在書的世界里。先是那如彎弓般的脊背微微前傾，雙手輕輕搭在竹竿般細瘦的小腿上，漸漸地，他仿佛被書中的智慧牽引，身體越來越向前傾，最后竟將一條腿支在石頭上，身子也隨著閱讀的節奏輕輕搖晃。這一晃，往往就晃丟了幾頭貪玩的牛。

外婆起初還溫言相勸，外公只是訓汕一笑，但次數多了，外婆也難免有些惱火，于是秘密地將我“招募\"為“密探”，吩附我：“妹坨，你把外公那本書換成你的練字本，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著迷！”

結果不出所料，第二天外公便發現了這個“調包計”，早早地牽著牛，趕著落日的余暉回家了。看到我躲在柱子后咧嘴偷笑，外公加快腳步，笑罵道：“你這小丫頭，竟敢‘偷梁換柱’！我還是沒看住那些小家伙啊！哈哈哈…\"

當外公手中無書時，他便成了村里的“說書人\"。他一講起《三十六計》，仿佛自己就是書中的主角，手持一根木條，就像握著一柄無所不能的矛戟，隨著身體的擺動，在空中比畫得有模有樣，活脫脫一個排兵布陣的大將軍。

月光下，外公的背影顯得格外挺拔，他不再是那個手捧黃皮書的放牛老人，而是最耀眼的驍勇大將！書籍，竟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三十六計》如同一顆小巧而有力的石子，在外公的心中激起層層漣漪，也在我的心底悄悄蕩開了斑斕的水紋。

生活就像方塘的水，以勻速而平緩的姿態流淌，但偶爾也會激起幾朵泛白的水花。五年級的那個酷熱難耐的夏天，我被父母送到了縣里的一所寄宿學校。

臨行前，外公突然走到我身邊，輕聲說：“好好讀書啊，妹，需要什么就帶什么，要不要帶上我那本書？\"

“不要不要，早就聽膩了！\"我飛快地收拾著行李，外公則有些手足無措地坐在涼椅上，翻動著手中的書，時不時抬頭看看我。我即將離開時，外婆匆匆趕來，又往我懷里塞了一大袋落花生，說是路上解饞，而外公只是靜靜地坐在家門口的木樁凳上，搖著一把蒲扇，埋頭盯著那本書，許久也不見翻一頁。

從那以后，我的生活從那個繁星點綴的小方塘轉移到了熱鬧喧嘩的小縣城。我第一次見到了一座三層的圖書館，那里兵法書籍琳瑯滿目，堆滿了三面墻，中國的、外國的，古代的、現代的，應有盡有，只要我愿意，就可以盡情地閱讀。

我迫不及待地找到那本既熟悉又略帶陌生的《三十六計》，精致的硬殼封面，生動的漫畫插圖，五顏六色的標注符號，讓我愛不釋手。那一刻，我真想把外公接來，一起分享這份喜悅，想象著他看到這本書時歡喜的模樣。

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和學業的加重，我回外公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看“閑書\"的時間被各色教輔資料占據。高三的壓力如山般壓來，各門科目就像一張無形的網，慢慢地收縮，仿佛要將我吞噬。當媽媽提議暑假去外公外婆家住一段時間時，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進村的那條路上，老蟬依舊不知疲倦地鳴叫著，它們的聲音仿佛把我帶回了那個打赤腳捕蟬的童年時光。我蹦蹦跳跳地跟著外公，聽他講述一個又一個精彩的故事我踏著輕快的步伐，路過已經干涸的水塘。外公外婆近兩年已不再干農活兒，旁邊的田地里雜草叢生，比原來的水稻還要高。頂著正午的烈日走了好一段路，當那座熟悉的木屋再次映入眼簾時，我仿佛追上了那個在前面撒歡奔跑的孩子。

我們剛踏入家門，外婆就從后院急匆匆地趕來，驚起了一群在堂屋里悠閑渡步的雞。她忙著幫我們接東西、找零食，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外公聽到聲音，也從后院緩緩走來：“回來了啊…”

是啊，我回來了！那一刻，作業、排名、升學的壓力仿佛都變得輕飄飄的，我的身體也變得輕盈起來。我只想跑到村口那口井邊，大喝幾口冰涼的井水；再到那條淺溪旁的方塊石下，探尋幾只河蟹的蹤跡；最后，再聽聽外公口中那一環扣一環、精彩紛呈的《三十六計》！

傍晚時分，大人們的家常也聊得差不多了，房子漸漸恢復寧靜，只有遠處的蟬鳴和洗碗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劃破了鄉間的靜謐。我走到熟悉的房間，床邊、枕下，果然，還是那本熟悉的《三十六計》！我興沖沖地拿著書走出房間，想調侃外公一番，說他還守著這本十幾年的老古董。然而，在轉角處，我卻意外地看到了他一一外公竟然捧著我帶回來的語文書！

白熾燈在外公頭頂亮著，將他的身影完整地籠罩其中，仿佛當年的月光一般溫柔。恍惚間，我仿佛又聽到了方塘旁“咕隆隆”的水流聲，我愣住了，任由光暈滿我的身體，只覺得很安心，很安心…

（責編/李希萌責校/孫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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