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導老師"潘玲
陜北的月光在粗麻布上流淌,外婆的銀針穿行于經緯之間,織就了家族最初的紋章。我常想,家風應是這般模樣一一不是高懸的匾額,而是游弋于歲月深處的絲線,在代代女子的掌紋里蜿蜒成河。
五十年前的高原風沙割人。母親記憶里的童年是油燈下永遠句僂的剪影,外婆的單衣補丁疊著補丁,但她卻總能在女幾的校服破口處繡出蝴蝶。狹小的房子盛不下詩意,她卻用頂針抵住命運的粗,將《豳風》里“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的堅韌,縫進每一只針腳。月光浸透的麻線在指間翻飛,如同敦煌壁畫里散落的飛天飄帶,纏繞成守護幼雛的繭。后來我方知曉,那些繡在補丁上的蝴蝶原是《詩經》里采蘩的蠶娘,是千年來中國女性在歷史褶皺里繡出的春天。
那些針痕在母親生命里抽枝散葉。待工作之后,她總背著畫筒穿越梧桐疏影,鉛筆與針線在圖紙上共舞。設計院的燈光徹夜未眠,而母親總說聽見了外婆紡車的嗡鳴。她讓秦繡的蒼勁在布料上盡情舒展,詮釋著“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的古典魂魄。在她的手中,針腳化作衣服接縫處的精妙弧度,在圖紙上續寫布衣風骨。驀然回首,我恍然驚覺,原來外婆的頂針與母親的筆都是女性在天地間的尺規。
去年深秋,我攘著焊槍在實驗室顫抖。中學生無線電焊接賽近在咫尺,電路板上的錫點卻總像融化的淚滴。金屬燒灼的焦糊味里,貼片電容在鑷子下不斷逃逸,如同當年外婆簸箕里總被風吹散的蕎麥粒。多次失敗后,我浸沒在儀器柜的陰影里,看窗外梧桐葉一片片割裂著天空,樹葉上繁雜的葉脈密密麻麻,多得像電路板上錯綜復雜的走線,而我的焊槍始終找不到交會的節點。遠處傳來風掠過樹梢的嗚咽,仿佛無數個焊點在電路板上同時爆裂的輕響。
當我無措之時,母親走了過來:“你看外婆的頂針。\"她忽然將布滿凹痕的黃銅指環套在我手上。她抽走我掌心的汗濕紙巾,換上塊粗麻布:“這并沒有擋住苦難,而是把力量刻進了骨血。\"布紋摩挲著虎口,我竟在如今的集成電路實驗室里,觸到了五十年前陜北高原的溫度。母親指尖拂過電路板,恍若當年外婆穿針引線:“焊錫要像繡線吃進布料般滲入焊盤。\"
手指間的頂針印痕微微發燙,玻璃窗上三雙手影正隨晨光流轉一外婆挑著穿過針眼的麻線,母親握著描摹衣線的鋼筆,我的焊槍在電路板上點亮銀河。
決賽當日的焊臺升騰青煙,我忽然在松香氣息里嗅到外婆漿洗麻布用的角香。當最后一粒焊錫在晨曦中凝結成鏡面,那縷青煙化作敦煌香爐的輕煙,電路板上的錫點連綴成二十八宿,而我們三代人的掌溫,正在焊接一部全新的《女誡》一不是規訓的鎖鏈,而是讓所有女子都能摘星的天梯。
(責編/孫恩惠責校/李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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