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導老師"樊后君
一
2010年1月底的北京西站,面包里麥子正值青春時的氣味、車皮淡淡的鐵銹味、長發女人發梢上的薰衣草味各種氣息擠在窄小的車廂里,涌向一張張默念的側臉。開往南方的綠皮火車響起汽笛,各自掙扎于一條緯線的人們在今天像候鳥一樣遷徙,見過大世界的眼晴被安放回一方方沉寂已久的村落。
陳升坐在靠窗的位子,町著掛在車廂尾端的鐘表,窗外的日光斜射進來,時針的影子比時針本身更厚重有力,隨著光源方向的變化緩緩移動,整個表盤的平衡好像被時間撥亂了。
陳升看著鐘表出了神,好像有一個玻璃罩隔離了他和周圍老人、孩童的吵吵噻噻,他想起那句詩一“大自然一片沉寂,只有法則和鐘表在嘀嗒”。時間到底是一種什么東西?像大自然為草木定義了枯榮,社會無聲地為生命定義了時序。在社會的定義里,時間是一種順序,是季候更迭和生老病死;是一種規則,是人生各事各自有時,是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準時的列車;是一條軌道,今日的青年人正熱情地尋找新的向度。
手機響了,同時有媽媽的電話和領導的消息。陳升任由鈴聲震動著,點開熟悉的聊天框:“小陳,有幾個文件整理一下,再寫一篇發言稿,五千字左右,今晚給我,辛苦了。\"陳升下意識地在頭腦里列出發言稿的提綱:一是總結成績;二是分析問題;三是展望未來。發覺自己黏稠的慣性后,他第十三次打開郵箱校對自己已經編輯得無可挑剔的辭職信,這次也仍然沒有發出去。這時媽媽的電話也已掛斷。
陳升的爸爸媽媽都是地質學大學教授,他們聽家人的話選了目光所及最穩定的工作,又在三十歲時經朋友介紹結婚,隔年就生下陳升,過著廣義上最幸福的生活。而陳升自己正糾結著要不要辭去不費許多才華、天賦且相對穩定的體制內工作,去當辛苦但喜歡的文學雜志編輯。三十三歲了,陳升沒房,沒錢,結婚更提不上日程,如果現在辭去“鐵飯碗”回到老家,他會成為眾矢之的。
但面對未來,陳升心里仍然升起一些向往。他像一條擱淺的魚,在同伴看來無法生還的沙灘上獨自滿懷希望地掙扎,仿佛只要掙扎下去,就能從干涸里挖出一片自己的海。
“你去哪兒啊?\"鄰座的年輕女孩熱情地 搭話。
陳升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女孩。剛上車時,她穿著檸檬黃毛衣、天藍色牛仔褲,脖子上有一條大紅色圍巾,一身雖然都非名牌,但讓她整個人明媚閃耀。三分鐘前,她盯著對面學生的數學題目不轉睛,連睫毛都不眨一下。陳升也湊過去看,那是一道數列題,密密麻麻的數字排成金字塔狀,他掃了一眼就皺起了眉,女孩卻像注視愛人一樣沉浸于顛倒的題目。就在剛剛,陳升聽到旁邊長舒一口氣的聲音,女孩前傾的身子重新靠在座椅上,她舉起掛在自己胸前的玻璃懷表小聲嘟嗪:“兩分五十三秒。\"說完輕輕挑了一下嘴角。
“回家。\"陳升應答了一句。

“回哪兒去?\"女孩又問。
“回我爸媽那兒去。\"陳升說了一句廢話。
“我是問,你哪一站下車?\"女孩輕笑一聲。
“終點站,成都。\"陳升說。
“我們是老鄉噻(四川方言,語氣詞),我叫羊羊,是宜賓的,也在成都下。\"女孩一秒切換了方言,雖然口音已經不如本地人標準純正,但在異鄉仍讓人覺得溫暖親切。于是他們用家鄉話聊了起來。
二
“親愛的旅客,列車到達第一站—一呂梁。”
陳升拖著背包,擠過間隙夾得住一張白紙的人群,走向月臺去透氣。不知是誰踩掉了陳升的鞋,他轉身去提,一回頭迎面撞上一筐柿子。柿子金燦燦的光亮里升起一張漂亮稚嫩的臉,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怯生生地町著他。
陳升在他澄澈目光的注視里買下了幾個柿子,男孩依舊一言不發,默默收下陳升的十塊錢,從兜里摸出五塊錢找給他。
陳升回到車旁,看見羊羊正靠在一根柱子上打電話,他走過去時,羊羊正好放下電話。
“吃個柿子邁(嗎)?\"陳升從塑料袋掏出一個剛買的甜柿遞給羊羊。
“謝謝噻。\"羊羊啃了一口,汁水濺到了毛衣上,她摘下懷表,掏出紙巾擦衣服。
“你敢信噻,我十四歲就憑競賽名次上了大學,跳了老(好)多級,有點兒夯實(扎實)噻?\"羊羊眨巴眨巴眼睛,小有幾分得意地看向陳升。
“太夯實嘞!“陳升哈哈一笑。
“可惜嘞,那時候太急、太浮躁了。從小地方走出來,第一次進大商場,店員喊我‘女士’,看著店鋪門上閃閃發光的英文標牌,發現自己想要的東西太多了。\"羊羊的語調沉了下來,“畢業之后,老師們留我做研究,我想,做研究能賺幾個子兒嘛,就去了同學的公司。后面就是年復一年地追名逐利、應付人際,都快把自己消磨沒了。”
“年輕時就這樣遠超同齡人,哪個(怎么)會不心高氣傲嘛。“陳升咽下一口柿子說道。
“我到底不是四面都能逢源的人,在公司發展得很慢,后來很多和我年紀差不多,但比我進來晚的人都升職加薪,超越了我。\"羊羊把重音放在“超越”兩個字上,她仍帶著尖子生融入骨髓的好強,“我實在受不了,就辭了職,待業了一年。那時候總覺得自己的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陳升明白過來,自己面前的人是個落魄天才,這些人因為最初的搶跑,擁有過超越常人的時序,帶上了一份甩不掉的驕傲。于是對于他們來說,哪怕只是回歸正常的時序,最好的日子大概也已經過去了,剩下的只是日落時分樹的光影,秋末冬初鳥的低鳴,風吹過后葉的顫動……
“不過嘞,我剛剛接到一個電話,我的申請通過了,之前的研究所愿意破格錄用我。\"羊羊話鋒一轉,“這一次,我要把自己真真正正地獻給科學,也還給赤誠之年的熱愛。”
說到這些,羊羊的眼睛好像一個濕漉漉的漩渦,把人類的夢想與掙扎、輝煌與失落都吸進去,轟鳴著擦出滾火,點亮她自己的深夜,也點亮陳升蒙著大霧的黑色瞳孔。
羊羊說完去了衛生間,陳升看到她遺落的懷表,便替她收了起來,準備等一會兒在車上還她。陳升上了車,車上人少得稀奇。他想,人們大概都還在月臺上,就靠著窗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三
“親愛的旅客,列車到達第二站一隴南。\"
陳升猛然醒過來,怎么到青海了?他環顧四周,車廂內算上他只有七個乘客。有三個睡夢正酣,一個女大學生模樣的人正戴著耳機讀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圍城》,還有一對夫妻小聲聊著家事。陳升猶豫著不知打斷誰才好,剛準備下車去看看,只見讀書的女大學生也放下書向外面走去。
“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這不是K111列車嗎,從北京到成都的,怎么開到青海來了?“陳升輕輕拉住女大學生的圍巾。
“什么?\"女大學生一臉疑惑,“這是K253列車,到可可西里的。”
“轟!\"陳升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大概是上了月臺另一側的火車,于是落寞地坐在月臺的空地上,自己的列車竟然和人生一起錯了軌。
一筐柿子再次出現在陳升面前。
“是你啊。\"陳升對小男孩擠出笑臉,小男孩只回應他一個更加燦爛的笑臉。小男孩長得非常漂亮,膚色被曬得泛著銅色的光澤,大眼睛深邃閃亮,穿著一件酒紅的棉坎肩,右肩被扁擔磨成了淡粉色。他走起路來總是先邁右腳,再把左腳拖到同一位置,但看起來并不像殘疾,反而是帶著幾分笨拙的可愛。陳升第一眼就記住了小男孩優越的樣貌,心想這又是個得天獨厚的孩子。
“你怎么不說話?“陳升接著說。
“我腦子有問題。\"男孩磕磕巴巴地說,伴隨著抽搐的嘴角不自然地歪頭,“說話說不好。”
“你生活在隴南嗎?“陳升眼里多了幾分關切。
“我家在這兒,我在這一站賣完就回家。\"男孩說,“我能讀一些書,更喜歡種柿子。我的柿子今年熟得很晚,所以現在才賣。\"
男孩說完,用毫無塵埃的目光看向他心愛的柿子,黑色的瞳孔倒映出金燦燦的柿影。陳升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筐柿子里,每一個都飽滿光潔,想必是他拖著不協調的身體一遍一遍澆灌打理的成果。只有幾個略有磕碰,都被男孩仔細地挑出來擺在一旁,想必是要拿回家自己吃的。
陳升想起之前在一家水果店買過一筐看起來極誘人的蘋果,拿回家撥開最上層幾個,剩下的都又癟又小,還有幾個生了蟲子。這樣的把戲,是小男孩怎么想都想不出的。想著想著,陳升由衷地夸贊了小男孩的柿子。
“媽媽說,這個社會需要人駕駛大飛機去看天空,也要有人在土地上給大家種最好吃的柿子。\"小男孩開心地笑了。
看著男孩笑得如此幸福,如此純粹,如此自由,陳升也笑了,和他告別后再次登上自己越開越遠的錯誤班列。
月臺本就不算熱鬧,車廂里更沒有一絲聲響,女大學生漏音的舊有線耳機里流淌出一首老歌:“一生何求,迷惘里永遠看不透,沒料到我所失的,已是我所有…\"陳升別過頭看向窗外,列車遠離了人群密集的地域,外面越來越空曠,越來越開闊。
四
‘親愛的旅客,列車到達第三站—一德令哈。”
陳升再次下車,空蕩的月臺上坐著一個穿黑棉祅的中年男人,一只手拿著煙,另一只黑的手正翻動一本沒封皮的書。有意思的是,這個人沾滿煤灰的手背是全黑的,卻唯獨把握住書的右手手指正面擦拭得干干凈凈。
陳升在原地站了兩秒,嘆了一口氣,慢步走上前去,摸索過上下三個口袋,掏出一塊錢扔在男人身旁的帽子里。
“拿回去,我不是乞丐,只是今天休息。\"男人頭也不抬。
“那你是干什么的?“陳升地收回鋼鑭
“我是詩人。\"男人依舊頭也不抬,慢慢地抽了一口煙。
“能看看你的詩嗎?“陳升問。
男人遞來一個本子,陳升翻到第一頁,上面斜斜地寫著一首詩,字間有好看的連筆:
“羊會早熟/柿子紅不透/遙遠的德令哈/只有一趟火車/買不到時鐘的人們/或早或晚/等待和錯過/耗盡所有力氣/生命的時序/被誰定義。\"
“二十歲之前,只讀書。二十歲以后要立業。三十歲之前要成家。快四十歲有了一兒一女,和和美美。\"陳升苦笑了一下,扯出眼角細微的褶皺,這樣的話聽多了,陳升覺得自己身體里好像有一個古老而精致的唱片機,每天準時準點地循環那些經年不停的旋律。
“我今年三十八歲,在車站當警衛,沒事的時候幫車站燒煤,正準備考大學。\"中年男人說,“那邊的站臺工作間晚上就是我的自習室。我白天工作、讀書,晚上在小桌子上做題。\"
“晚了二十年吧。\"陳升把小本子遞還給他。
“身邊人都說,我到了這樣的年紀,不該再做這種過時的折騰。但在我看的這本書里,作者說,他之所以能頑強地活著,而且活到現在,就在于相信未來,熱愛生命。“男人抬起頭,笑了,露出兩顆虎牙,倒有幾分青年人的朝氣,“我要去四川大學,讀中文系。”
聽到自己正逐漸偏離的家鄉,陳升也笑了:“好嘛,我等你。”
陳升說完便從口袋抽出手和男人揮別,一塊無法歸還的玻璃懷表掉落出來,摔得粉碎。陳升看著破碎的表盤,感覺還有些別的東西在自己心里擲地有聲。他走回車上,再次看到車廂的鐘表,車廂里很靜很靜,他聽到有規律的節拍聲,分不清是秒針的飛馳還是一個晚熟的人心臟的狂跳。
他想,人和時間大概不是寄生關系,人不該被時間支配,人可以在生命的任何時間段去追求那些讓自己沸騰或安心的事物,游離于社會定義的時序之外。人和“時間\"的概念只是并列地存在于這個世界,就像會飛的鳥和沒有封頂的籠子。人們也并不共享同一個“時間”的概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區。
于是,陳升終于發出了那封長久地躺在草稿箱里的郵件,然后關上手機,靠在座椅上閉上了眼睛。
五
“親愛的旅客,列車到達終點站一可可 西里。\"
陳升收拾行李準備下車,電話鈴聲再次響起,他毫不猶豫地拿起手機來看,才發現自己已經錯過了八九個電話,都來自媽媽。
“喂,媽,咋子嘛(怎么了),打這么多電話。“陳升把背包放在火車站的地上。
這是個不常有客運列車來的車站,四周寂靜一片,今天的霧仿佛雪白的濃湯,只有地面上匍匐的水柏枝隱約可見。三三兩兩的乘客拖著行李走向月臺盡頭,仿佛那也是世界的盡頭。
陳升的媽媽在電話里和他聊了很久很久,從五舅姥爺到表侄,她把每個人的近況都細細轉達給陳升。陳升背對可可西里,坐在月臺上出了神。
直到陳升身后吹過一陣狂風,媽媽清了清嗓子,又開口道:“升兒,我跟你老漢兒(爸爸)今年不在家過年了。\"
“你們要去哪兒嘛,咋不跟我說?\"陳升這 才猛然回過神。
“我們想了又想,到了這個歲數,按照大家的說法,是該安安穩穩享受晚年了。“媽媽語氣中還有幾分忐忑,“可是,可是我們還是有點兒不甘心…”
陳升明白媽媽說的不甘心指什么,他從小就在爸媽一次又一次的嘆氣里深深記住了他們掩埋在身體角落的那場年輕的夢一一去無人區做真正的地質研究。
“現在有個機會,邀請我跟你老漢兒一起去研究。\"媽媽愈發堅定地說,“和在大學里講課比,環境肯定是差一點兒的,你別說我們瞎折騰。時間的確是不饒人的,但人生到啥子(什么)時候做啥子事,我想著這不是個定數。那句話咋說來著一‘追隨你的心’。”
“我支持你們。\"風把霧氣吹進陳升的眼睛,“你們去哪幾嘛,我買票過去,陪你們過個年再回北京。”
陳升一面走向售票口,一面用肩膀夾著手機,一只手托住背包,另一只手在包里翻找錢包和證件,騰不出手整理被大風吹亂的頭發。
“我們去 一可可西里。
陳升回過頭,大霧散盡,身后是一片無盡的曠野。
(責編/李希萌責校/孫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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