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導讀
1861年元旦,安徒生(1805-1875年)望著窗外珍珠般晶瑩的飄雪,為童話《雪人》落下句點。故事里那個初生的雪人,像所有新生兒般對世界充滿好奇,卻在某個瞬間不可救藥地愛上燃燒的火爐—這致命的吸引,恰似飛蛾撲火般的宿命。
關于故事背景,安徒生在手記中寫道:“我在過圣誕節,寫了《雪人》。這是我許多故事中較滿意的一篇。”這份滿意或許源于故事中蘊含的深刻隱喻。這位出身貧寒的文學巨匠,終其一生都在用文字溫暖世界,就像雪人用生命擁抱火焰。雪人融化的那一刻,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個角色的悲劇,更是一個藝術家對生命的深刻思考。
天氣真是冷得可愛極了,我身體里要發出清脆的裂聲來!”雪人說,“風可以把你吹得精神飽滿。請看那兒一個發亮的東西吧,她在死死地町著我。”他的意思是指那個正在下落的太陽。“她想要叫我對她擠眼是不可能的一我決不會在她面前就軟下來的。”
“她又從另一邊冒出來了。“雪人說。他以為這又是太陽在露出她的頭面。“啊!我算把她的瞪眼病治好了。現在讓她高高地掛在上面照著吧,我可以仔細把自己瞧一下,我真希望有什么辦法可以叫我自己動起來。我多么希望動一下啊!如果我能動的話,我真想在冰上滑它幾下,像我所看到的那些男孩子一樣。不過,我不知道怎樣跑。”
他的頭上有兩大塊三角形的瓦片作為眼睛。他的嘴巴是一塊舊耙做的,因此他也算是有牙齒了。
他是在一群男孩子的歡樂聲中出生的,雪撬的鈴聲和鞭子的呼呼聲歡迎他的出現。
太陽下山了。一輪明月升上來了,她在蔚藍色的天空中顯得又圓,又大,又干凈,又美麗。
“完了!完了!”①那只守院子的老狗兒說。他的聲音有點兒啞一他以前住在屋子里、躺在火爐旁邊時就是這樣。“太陽會教給你怎樣跑的!去年冬天我看到你的祖先就是這樣;在那以前,你祖先的祖先也是這樣。完了!完了!他們一起都完了。”
“朋友,我不懂你的意思,“雪人說,“那東西能教會我跑嗎?“他指的是月亮。
“是的,剛才當我在仔細瞧她的時候,我看到她在跑。現在她又從另一邊偷偷地冒出來了。\"
“你什么也不懂,”守院子的狗兒說,“可是你也不過是剛剛才被人修起來的。你看到的那東西就是月亮呀,而剛才落下的那東西就是太陽啦。她明天又會冒出來的,而且她會教你怎樣跑到墻邊的那條溝里去。天氣不久就要變,這一點我在左后腿里就能感覺得到,因為它有點兒酸痛。天氣要變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雪人說,“不過我有一種感覺,他在講一種不愉快的事情。剛才盯著看我、后來又落下去的那東西他把她叫做‘太陽'一絕不是我的朋友。這一點我能夠感覺得到。\"
“完了!完了!”守院子的狗兒叫著。他兜了三個圈子,然后他就鉆進他的小屋里躺下來了。
天氣真的變了。天亮的時候,一層濃厚的霧蓋滿了這整個地方。到了早晨,就有一陣風吹來一一陣冰冷的風。寒霜緊緊地蓋著一切,但是太陽一升起,那是一幅多么美麗的景象啊!樹木和灌木叢蓋上一層白霜,看起來像一座完整的白珊瑚林,所有的枝子上似乎開滿了亮晶晶的白花。許多細嫩的小枝,在夏天全被葉簇蓋得看不見,現在都露出面兒來了一一每一根都現出來了。這像一幅刺繡,白得發亮,每一根小枝似乎在放射出一種雪白晶瑩的光芒。赤楊在風中搖動,精神飽滿,像夏天的樹兒一樣,分外美麗。太陽一出來,處處是一片閃光,好像一切都撒上了鉆石的粉末似的,而雪鋪的地上簡直像蓋滿了大顆的鉆石!一個人幾乎可以幻想地上點著無數比白雪還要白的小亮點。
“這真是出奇地美麗。”一位年輕的姑娘跟一個年輕的男子走進這花園的時候說。他們兩人恰恰站在雪人的身旁,望著那些發光的樹。“連夏天都不會給我們比這還美麗的風景!“她說。于是她的眼睛也射出光彩。
“而且在夏天我們也不會有這樣的一位朋友,\"年輕人說,指著那個雪人,“他真是漂亮!
這姑娘咯咯地大笑起來,向雪人點了點頭,然后就和她的朋友蹦蹦跳跳地在雪上舞過去了一雪在她的步子下發出窣的碎裂聲,好像他們是在面粉上走路似的。
“這兩個人是誰?“雪人問守院子的狗兒,“你在這院子里比我住得久,你認識他們嗎?
“我當然認識他們,“看院子的狗兒說,“她撫摸過我,他扔過一根骨頭給我吃。我從來不咬這兩個人。”
“不過他們是什么人吶?“雪人問。
“一對戀人—戀人!\"守院子的狗兒說,“他們將要搬進一間共同的狗屋里去住,啃著一根共同的骨頭。完了!完了!”
“他們是像你和我那樣重要嗎?“雪人問。
“他們屬于同一個主人,\"看院子的狗兒說,“昨天才生下來的人,所知道的事情當然是很少很少的,我在你身上一眼就看得出來。我上了年紀,而且知識廣博,我知道院子里的一切事情。有一個時期我并不是用鏈子鎖著,在這兒的寒冷中站著的。完了!完了!”
“寒冷是可愛的,”雪人說,“你說吧,你說吧。不過請你不要把鏈子弄得響起來當你這樣弄的時候,我就覺得要裂開似的。”
“完了!完了!“看院子的狗兒叫著,“我曾經是一個好看的小伙子。人們說,我又小又好看,那時我常常躺在屋子里天鵝絨的凳子上,有時還坐在女主人的膝上。他們常常吻我的鼻子,用繡花的手帕擦我的腳掌。我被叫做最美麗的哈巴哈巴小寶貝。不過后來他們覺得我長得太大了。他們把我交到管家的手上,此后我就住在地下室里。你現在可以望見那塊地方,你可以望見那個房間。我就是它的主人,因為我跟那個管家的關系就是這樣。比起樓上來,那的確是一個很小的地方,不過我在那兒住得很舒服,不像在樓上一樣,常常被小孩子捉住或楸著。我同樣得到好的食物,像以前一樣,而且分量多。我有我自己的墊子,而且那兒還有一個爐子—這是在這個季節中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我爬到那個爐子底下,可以在那兒睡一覺。啊!我還在夢想著那個爐子哩。完了!完了!”
“那個爐子是很美麗的嗎?”雪人問,“她像我一樣嗎?”
“她跟你恰恰相反。她黑得像炭一樣,有一個長頸和一個黃銅做的大肚子。她吞下木柴,所以她的嘴里會噴出火來。你必須站在她旁邊,或者躺在她底下一一那兒是很舒服的,你可以從你站著的這地方穿過窗子望見她。”
雪人瞧了瞧,看見一個有黃銅肚子的、擦得發亮的黑東西,火在她的下半身熊熊地燒著。雪人覺得有些奇怪,他感覺到身上發生一種情感,他說不出一個理由來。他身上發生了一種變化,他一點兒也不了解,但是所有別的人,只要不是雪做的,都會了解的。
“那么為什么你離開了她呢?“雪人問。因為他覺得這火爐一定是一個女性。“你為什么要離開這樣一個舒服的地方呢?”
“我是被迫離開的呀,”守院子的狗兒說,“他們把我趕出門外,用一根鏈子把我套在這兒。我把那個小主人的腿子咬過一口,因為他把我正在啃著的骨頭踢開了。‘骨頭換骨頭’,我想。他們不喜歡這種做法。從那時起,我就被套在一根鏈子上,同時我也失去了我響亮的聲音。你沒有聽到我聲音是多么啞嗎?完了!完了!事情就這樣完了。”
不過雪人不再聽下去了,而且在朝著管家住的那個地下室望,他在望著那房間里站在四只腿上的、跟自己差不多一樣大的火爐。
“我身上有一種癢癢的奇怪的感覺!“他說,“我能不能到那兒去一趟呢?這是一種天真的愿望,而我們天真的愿望一定會得到滿足的。這也是我最高的愿望,我唯一的愿望。如果這個愿望得不到滿足的話,那也真是太不公平了。我一定要到那兒去,在她身邊偎一會兒,就是打破窗子進去也不管了。”
“你永遠也不能到那兒去,“看院子的狗兒說,“如果你走近火爐的話,那么你就完了!完了!”
“我也幾乎等于是完了,“雪人說,“我 想我全身要碎裂了。\"
這一整天,雪人都站著朝窗子里面望。在黃昏的時候,這個房間變得更逗人喜愛,一種溫和的火焰,既不像太陽,也不像月亮,從爐子里射出來一一不,這是一個爐子加上柴火以后發出的那種亮光。每次房門一開,火焰就從她的嘴里燎出來一這是爐子的一種習慣。火焰明朗地照在雪人潔白的面幾上,射出紅光,一直把他的上半身都照紅了。
“我真是吃不消了,”他說,“當她伸出她的舌頭的時候,她是多么美啊!”
夜是很長的。但是對雪人來說,可一點兒也不長。他站在那兒,沉浸在他美麗的想象中,在寒冷中起了一種癢酥酥的感覺。
在早晨,地下室的窗玻璃上蓋滿了一層冰。冰形成了雪人所喜愛的最美麗的冰花,卻把那個火爐遮掩住了。冰花在窗玻璃上融不掉,他也就不能再看到她了。他的身體里里外外都有一種癢酥酥的感覺。這正是一個雪人所最欣賞的寒冷天氣,但是他卻不能享受這種天氣。的確,他可以而且應該感到幸福的,但當他正在害火爐相思病的時候,他怎樣能幸福起來呢?
“這種病對一個雪人來說,是很可怕的,“守院子的狗兒說,“我自己也吃過這種苦頭,不過我已經渡過了難關。完了!完了!現在天氣快要變了。\"
天氣的確變了。雪開始在融化。
雪融化得越多,雪人也就越衰弱起來。他什么也不說,什么牢騷也不發一一這正說明相思病的嚴重。
有一天早晨,他忽然倒下來了。看吶,在他站過的那塊地方,有一根掃帚把直直地插在地上。這就是孩子們做雪人時作為支柱的那根棍子。
“現在我可懂得了他的相思病為什么害得那樣苦,“守院子的狗兒說,“原來雪人的身體里面有一個火鉤,在他的心里攪動。現在他也可算是渡過難關了。完了!完了!”
不久冬天就過去了。
“完了!完了!”守院子的狗兒叫著。不過那屋子里的小女孩們唱起歌來:
快出芽喲,綠色的車葉草,新鮮而又美麗;
啊,楊柳啊,請你垂下羊毛一樣軟的新衣。
來吧,來唱歌啊,百靈鳥和杜鵑,二月過去,緊接著的就是春天。
我也來唱:嘀哩!嘀哩!丁當!
來吧,快些出來吧,親愛的太陽。
于是誰也就不再想起那個雪人了。
——1861年
(本文選自《安徒生童話全集》,安徒生著,葉君健譯,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