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我將衰老，今年仍將歌唱

活一輩子，學一輩子，寫一輩子。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寫作是生命的光輝和永遠。

——題記

云天瀚海入“我疆

2023年9月下旬，舉辦“庫爾德寧之秋·天山詩會”采風活動，廣東省花城出版社社長、《花城》主編作為特邀嘉賓來到伊犁。她一下飛機就說：“不休息了，能帶我去王蒙書屋嗎？我要去王老生活過的地方看看。另外，他知道我要來伊犁，特意囑咐我，將我們社新出版的他的幾本書，帶來放到書屋里。”

我帶著社長和《西部》主編來到了，當年巴彥岱人民公社二大隊的大隊部。院子里擺放著那時的拖拉機和鏵犁。王蒙書屋當年選址也是費了一番心思的，建在巴彥岱公社二大隊場院，具有指向意義，它是一個時代、一個遠道而來的青年作家與當地群眾共同勞動生活的現場。

大院里還有一個《這邊風景》封面的大型取景框。張懿社長拿出《猴兒與少年《霞滿天》薔薇薔薇處處開》，給我和張主編一人分一本，手舉著書合影。

王蒙書屋的兩層建筑里陳列著王蒙的著作、文獻以及不同時期的照片。張社長站在王蒙雕塑和他身后的一行大字“新疆各族人民忠誠的歌者”前拍照，要發給老爺子看看。

我們一邊參觀一邊聊著，我給張懿社長解釋，新疆人把村莊叫“莊子”，把糧食作物叫“莊稼”，王蒙先生已然習慣了這樣的叫法一去“莊子”走走。就在前兩天，王老的女兒王伊歡第一次來到王蒙書屋，她說伊犁是他們家永恒的話題。

有些奇妙的經歷回憶起來就像一場夢，比如我與王蒙先生三次相見的情景。

回想初次相見，是2020年碧空澄澈的秋天。10月9日至11日，王蒙先生系列學術活動暨王蒙研究全國聯席會議成立大會在中國海洋大學嶗山校區舉辦。伊犁王蒙書屋作為全國7家創始成員單位，伊寧市政府選派了我作為代表前往青島參加會議。

10月9日上午，王蒙先生的演講《永遠的文學》拉開了這次系列學術活動的序幕。橢圓形的會議桌前，我近距離見到了王老和夫人單三婭。

10日上午的會議上，給了我一個發言的機會，我說受伊寧市委、市政府委托，向王蒙先生和與會代表發出邀請，明年伊寧市申請承辦第一屆王蒙學術年會，歡迎諸位到王蒙先生的第二故鄉去看看。

王蒙先生聽說我來自伊寧市，頓時眉眼一笑，問我在哪里工作等家常話，沒有一點名人的架子。他說看到家鄉人很高興，約個時間一起吃飯。

沒想到臨近黃昏，就接到了邀請電話。我拎著一個裝著鑲的紙箱，到作家樓的寓所共進晚餐。三居室寬敞潔凈，我有點拘束，沒想到王老的開場白是“哎呀，這個洗衣機到底怎么用呢？\"讓我放松和自在了。看到辣皮子鑲、玫瑰花鑲，王老高興地說：“現在鑲有各種口味，我那時候可只有苞谷面鑲吃啊！在巴彥岱，鑲渣即便掉地上，也會撿起來吃掉，絕不會糟踐……”

伊犁這話匣子打開就很難關上了，對一個老人來說，時間過得愈久，空間距離愈遠，那時的生活反而愈加凸顯和生動迷人。年齡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意味，而對于一個有著豐富內心的老人來說，年齡就是將自己對世間萬物的理解轉述給別人聽。

青島之行，在我與王蒙先生見面的若干場景里，難忘他風趣的語言和孩童般的笑容。他特別喜歡唱“黑眼睛，美麗的黑眼晴，你迷住了我的心，我愿為你獻出生命……”他唱這首歌時，頭隨著音律輕輕晃動，唱到動情處，眼眶就盈滿了水波。

時間的指針轉動到了2021年，經過我們半年多的籌備，“王蒙研究全國聯席會議第一屆學術年會暨‘這邊風景獨好名家寫伊犁'采風創作活動”定于7月3日至5日在伊寧市舉辦。

剛剛參加完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的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87歲的王老不顧疲勞，于7月2日下午與夫人單三婭、兒子王山等一起回到伊犁。

7月3日上午，王老為全市黨員干部上了一堂題為《文化初心與文化使命》的黨課。在講堂上，他說各民族之間需要愛、理解和溝通相維系，換句話說，我們需要一種精神層面的“混凝土\"將各族群眾緊緊凝聚在一起。

黨課一結束，一行人立即駛往巴彥岱。“老王回來了！\"整個巴彥岱沸騰了。一下車，卡力·木拉克、尤里達西·吾休爾、金國柱等老朋友與王蒙熱烈擁抱，一碗熱熱的奶茶與記憶深處的舊時光重逢。

在那拉提草原，王蒙先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想要騎馬，三婭老師不讓他騎，他就是不聽。三婭老師說：“你就嚼瑟吧你！\"眼前這個白發蒼蒼不服老的老者，伊犁給予他最真誠的饋贈，而他也讓世界走近了伊犁。這種相互交織的情感是世上最溫暖的存在。

一別兩年之后，相見又是秋天。2023年10月28日至29日，“王蒙與共和國文學\"全國學術研討會暨王蒙研究全國聯席會議第二屆學術年會在中國海洋大學舉辦，我有幸作為伊犁的代表之一，參加了此次盛會。

再次相會中國海洋大學，王老明顯消瘦了很多。研討會間隙，我向王老贈送了一份伊犁的心意。他說春天住了一次院，無大礙，就是聽力越來越弱了，有機會還會去新疆。

王老堅持全程與會，并在臺上在第一排就座玲聽。在閉幕式上，王蒙先生圍繞《青春方歲《在伊犁》等作品以及作品的域外譯介等發表了講話。他依然是一位思如泉涌的智者，邏輯、思辨、博學、熱烈，最后幽默地結束發言：“我今天能坐在這里，不完全是因為我在文學上的成就，還因為我長壽。在座的各位多多保重身體，爭取長壽，對自己的健康負責，對自己的快樂負責。”

會場響起了愉快的笑聲。一個人到了年老，童心未泯是一件幸福的事。在王老身上，我感受到生命的自由與博大，那種張揚肆意的力量，那種與天地同在的透徹。我也看到了時間之外的另一種活力一真正的青春在于內心的坦然與自信。對于作家而言，身體與心態的年輕固然重要，但保持創作的“新鮮”才是關鍵。一如《青春萬歲》中著名的那段序詩：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

2024年6月12日，新中國文學的“金線與瓔珞——王蒙文學創作70周年文獻展”在伊寧市舉行，巡展全方位為伊犁人民呈現了人民藝術家王蒙70年來與共和國同成長的生命歷程與創作成果。樂觀豁達的性格和陽光的人生態度，陪伴著王蒙先生經歷了無數風雨雪霜，造就了當代文壇的巨匠。我兩次擔任義務解說員，為觀眾講解從王蒙文學作品中領略伊犁之美。

60年前的春日，那個千里迢迢、拖家帶口、前路迷蒙的王蒙，寫下了《赴新疆》：“嘉峪關前風嗥狼，云天瀚海兩茫茫。邊山漫漫京華遠，笑問何時入我疆。”人未到，心已遠，多么達觀。

1965年4月的巴彥岱，春寒料峭，王蒙住進了生產隊社員阿卜都熱合曼家用土夯出來的院墻，用土壞和歪歪曲曲的木材建造的屋子。從一個理想主義的青年作家，一個猛子扎到了生活的最底層，拿起坎土曼，與各族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了7個年頭。

王蒙先生回憶往事時曾說：“我不是灰溜溜地過去的，我這口氣還是提著。\"隨著列車西行，窗外的風景越來越荒涼，他一路上寫了很多詩，雄心壯志溢于言表一日月推移時差多，寒溫日貌益千隔。似曾相識天山雪，幾度尋它夢巍峨。

事實證明，新疆的廣袤大地和淳樸的老百姓為王蒙日后的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的養料和激情，同時對他的生活態度、思維方式等也產生了強烈而持久的影響。他感恩新疆“在最困難的時候給了我快樂和安慰，在最迷茫的時候給了我永遠的樂觀和力量。我懷念在新疆與各族人民相處的日子，這是我生命中最美麗的一部分。”

“我疆\"的16個冬去春來，為他后來創作“新疆敘事”系列作品熔鑄了民族共融的思想內核，使他的作品在藝術品質上極大拓展了當代文學民族敘事的縱深度，成為當代文學史上無法繞開的話題。新疆不只是構成了王蒙創作最重要的維度之一，也深度改寫了王蒙的文學和生命底色。

火是冬天的花朵

“火是冬天的花朵”是當地的一句諺語。1965年一1971年到巴彥岱參加勞動，那一段時光是王老人生的冬天。在這段時間里，他的內心卻燃燒著一團火，這團火后來凝聚成他對伊犁的特殊貢獻—《在伊犁》。

雪花飄揚的冬夜，我翻開王老剛剛再版的《在伊犁》中代序《故鄉行一重訪巴彥岱》。“我將帶著長逝者的墳墓上的青草的氣息，楊樹林的挺拔的身影與多情的絮語，汽車喇叭、馬脖上的銅鈴、拖拉機的發動機的混合音響，帶著對于維吾爾老者的銀須、姑娘的耳環、葡萄架下的紅氈與剖開的西瓜的鮮麗的美好的記憶，帶著相逢時候欣喜與慨嘆交織的淚花、分手時的真誠的祝愿與‘下次再來的保證，帶著巴彥岱人的盛情、慰勉和告誡，帶著這知我愛我的巴彥岱的一切影形聲氣、這巴彥岱的心離去，不論走到天涯海角……\"生活經歷是一位作家創作的源泉，在那個人生不尋常的冬天，王蒙先生以內心燃燒的火一樣的生活熱情，開出了在基層與人民群眾水乳交融的美麗花朵。

《在伊犁》曾由作家出版社1984年首次出版，原書名為《在伊犁系列小說淡灰色的眼珠》，當年被譽為“國內文學界最有代表性的體驗新疆經驗的作品之一”，出版后受到廣泛關注。2024年作家出版社重新編輯修訂，再版定名為《在伊犁》，增加了代序《故鄉行一重訪巴彥岱》。這是王蒙先生1981年重返巴彥岱，用深情的筆觸寫下的回鄉記。他在新疆勞動之余學會了維吾爾語，成了精通少數民族文化的專家。這種跨文化的深入學習和生活歷練，語言的交融、心靈的交融、命運的交融，使王蒙的作品超越了“跨民族文化寫作\"的一般意義，融入了一個充滿深情與互愛的共同體。

懷舊堪憐恩與愛，祈福唯愿雨和風。時隔40年，王蒙先生的《在伊犁》再版依然具有重要的文學示范意義。而《這邊風景》的創作與出版也時隔40年，這部“新疆的清明上河圖”，啟示也是多層面的。

2024年12月18日，王老神采奕奕地出現在烏魯木齊，前來參加首屆“天山文學獎”頒獎盛會，他說來見見新老朋友，來重溫新疆的冬天和雪天風光。王蒙先生在新疆文學界有著巨大影響力，一代又一代像我這樣的寫作者在他的作品里汲取營養、得到啟發。新疆作協名譽主席阿拉提·阿斯木曾多次撰寫散文回憶，1985年，他的小說《醒來的和睡著的》榮獲第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評獎優秀短篇小說獎。在北京的領獎臺上，王蒙老師用熟練的維吾爾語向他祝賀，他特別受鼓舞，心里默默地堅定了要把小說創作進行到底的決心。巧合的是，雪花飛舞的冬日，他倆在烏魯木齊相逢，王蒙先生獲得天山文學家杰出成就獎，阿拉提·阿斯木的《他人的篝火》獲得天山文學家長篇小說獎，同臺領獎又是一番文壇佳話，激勵著更多新疆作家用文學反映時代進程，展現新疆壯闊的時代畫卷。

頒獎現場，王蒙先生發表了獲獎感言，他說：“新疆各族人民是偉大祖國樂觀、善良、靈動、忠誠的兒女。新疆人民的奮斗篇章，是中國式現代化中的光輝記錄。有生之年，我還要繼續歌唱新疆。”

情思未減少年時

人與土地是有緣分的，巴彥岱鎮是伊犁河谷上百個鄉鎮中的一個，而這個鎮，因為人民藝術家王蒙先生曾經駐留，而有了別樣的意義。在伊犁大地上，無論走到多么遠的未來，王蒙先生與這邊風景的故事，都會在這片熱土上代代流傳。

巴彥岱村的孩子們，每天上學放學都要經過王蒙書屋，自小聽著巷道里的老爺爺老奶奶講王蒙年輕時在這里勞動的故事，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2023年3月，巴彥岱鎮有個姑娘要去北京參加高校藝術類專業考試，想拜訪王蒙爺爺。幾經輾轉聯系、轉達之后，王蒙欣然應允，邀請姑娘和她的爸爸到家里見面，與他們合影簽名，鼓勵孩子展翅高飛。

2024年8月初，兩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蘇麗婭和法衣扎暑假加入了王蒙書屋的紅領巾講解員。她們了解了王蒙的事跡與成就，寫了一封信給王蒙爺爺，傳遞孩子們的心聲。令人驚喜的是，9月1日開學當日，王蒙爺爺的回信到了，好消息迅速傳遍了校園：

伊寧市巴彥岱鎮中心小學法衣扎·迪力夏提、蘇麗婭·沙吾提江同學：

你們好！你們的來信我收到了，看了以后感到很高興。

你們在信中說，你們成為了王蒙書屋的小小講解員，我感到很欣慰。希望你們再接再厲，以更多的英雄模范人物為榜樣，刻苦學習、樹立理想、增長本領，將來做對國家、對人民、對社會有用的人。

看了你們的來信，使我回想起了在巴彥岱學習、生活的那段難忘的歲月，仿佛又回到了巴彥岱一樣。你們在信中提到了我的好朋友卡熱木·木拉克，請代為向他問好。我很懷念巴彥岱的父老鄉親，如有機會我一定會再到巴彥岱走一走、看一看。

王蒙

2024年8月26日

60年了，他的心與伊犁遼闊的田野、農莊的白楊樹、庭院里的葡萄架、他灑過汗水的土地、同吃同住的農民們緊緊相連。他將熱愛與眷戀給了這片土地，他將慈愛給了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們。

王蒙先生曾經說過“與伊犁的邂逅，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他將把對伊犁的熱愛，化作伊犁河水般流淌的文字，“從高山到庭院，無處不是伊犁人民的家。一句話，哪里也比不上我們小小的伊犁。如果說祖國的邊疆是一個金子的指環，那么，我們的伊犁便是鑲在指環上的一顆綠寶石！\"這是長篇小說《這邊風景》里米吉提對家鄉毫不吝嗇的夸獎，也是王蒙先生對伊犁的贊譽一 新疆是個好地方，伊犁是好地方中的好地方。

我最欽佩王老的地方是他的心性一—強大的信心、學習力和自驅力，實踐“活到老學到老”的至理名言。正如他說：“因為有文學，記憶不會衰老，生活不會淡漠，感情不會遺忘，話語仍然鮮活，思維仍然蹭蹭蹭，童心仍然歡蹦亂跳，詩意仍然在意在胸，日子仍然晶晶亮，我可以告訴讀者，我的處女作《青春萬歲》的另一個備用題名，叫作《亮晶晶的日子》。”

王蒙先生的文學作品描繪了一個我們所不了解的時代現場，那是理解中國的一個隧道，一端是歷史，一端是當下。在2024年\"青春作賦思無涯——王蒙文學創作70周年展\"和“筆墨春秋—王蒙文學創作70周年作品展”兩項展覽上，他說“有人問我，為何寫作那么長時間還在寫還能寫？還有激情還有筆力？這是因為我經歷了天翻地覆的時代變革，祖國還年輕，還是少年中國！我也仍然滿腔熱烈紅火、光明敞亮愛文學，愛語言，愛學習，愛寫作，永遠與黨和人民一路一心，永遠歌唱吟詠，書寫不完，希望寫得更好，寫出千秋故事、摯愛詩篇。\"王老的這番言辭，讓人動容。他用筆力，沿著新中國70年的歷程，用文字鑄就了長達2600萬字的長城。我們沿著這條漫長的旅途，去發現一個歷史與現實交錯的龐大、豐富而生動的新中國。

90歲鮐背之年，王蒙先生仍然在文學和人生的土地上深耕。他的自述詩也很有意思：“耄耋初度復何之，鍵雨書潮堪自持。憂患春秋心浩淼，情思未減少年時。”每當有人問他，你還要寫到什么時候？他還是那句話一“明年我將衰老，今年仍將歌唱”。他依然年輕得像田邊的白楊樹，像一團燃燒的火，沒有人知道，在這位文學大師面前，還有多少的可能性會變成真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