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白象

2025-06-05 00:00:00班宇
當代 2025年3期

上個世紀末,我所在的城市開始了一場劇烈而徹底的改造,不分晝夜,沒有任何遮掩,到處都是猛烈的巨響。如隕石墜地,探身而行,或潮汐襲岸,喧嘩不斷。之后的許多年里,我始終認為這次變革與一位長輩之死息息相關。他生于一九一九年,近視,喜歡喝白酒,吃紅燒肉。我爸年輕時,曾與其夫婦共同生活過,據他描述,當時正好下放到這位長輩所在的鄉村,承蒙照應,一點重活也不用干,每天就是從架子上摘葡萄吃。葡萄是從日本新進過來的品種,有點帝國主義基因,正處于試驗階段,樹勢健壯強韌,顆粒巨大,皮色紫黑,如瞳仁般光潤、油亮,幾粒就能頂飽。我爸跟著學農,研習栽培技術,隔五米設一個架桿,部分埋在地底,上面挑高約兩米,依序拉出四道鐵絲,用鉗子系扣卡死,將防鳥網鋪在頂上,像是給大地縫了一個懷兜,我爸把自己揣在里面,躲了一年半。返城省親時,每次吃飯老是胃疼,輕則十來分鐘,重則三五個小時,疼得直叫喚,小蘇打喝了兩斤,也不見效果,挺不住去了醫院。大夫聽過描述,告訴我爸說,你不能再吃葡萄了,酸性過高,現在是潰瘍,接下來就會穿孔,胃壁只剩薄薄的一層了,你平時自己沒有一種下墜的感覺嗎?我爸說,有,我老想躺著。之后,他轉頭跟我爺說,我沒求過你啥,能不能找一找關系,讓我回來,實在不想遭這洋罪了。我爺嘆了口氣,說,多少年了,你從沒當著我的面喊過一聲爸。我爸說,爸啊,爸。我爺說,合計這些沒用的,喊了我也辦不到,你當我是誰呢,聽從國家政策,少做春秋大夢。我爺的發音不太標準,“國”字他老念成“果”,“果”家,祖“果”,賣“果”求榮。我爸最害怕這個字,一提“果”就聯想到葡萄,果穗、果枝、果粉,頭茬果、二茬果,割了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沒有窮盡,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歌聲與果實同時流進我爸那一層纖軟的胃黏膜,來回搖晃,如同高度燒酒倒灌入杯,最終誘發劇烈反應,一團柏油般的黑色穢物在醫生的木質辦公桌上緩緩綻開。

我爺還是起了一點作用。我爸回村后,沒再進過葡萄園子,天天躺在火炕上喝小米粥,研究生活小常識,修養身心。那對長輩夫婦悉心照應,二人膝下無子,幾乎把我爸當成是親生的來對待,還拆了一套棉被,補絮重彈,做了件長長的襖褂,前襟往外鼓,看著有些地主架勢,我爸穿上后,老想出門巡視,指點大好河山。冬季過半,老太太發現我爸的耳后多了一處暗疤,他以為是自己抽煙時燙著了,老是用手去搓,非但沒掉下去,反而越搓越大,才明白過來是長了顆黑痣,等到了春天,竟有葡萄粒般大小,浮于膚上,熠熠生光。她特意找人算過,說是祥物,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之行莫大于孝,耳后有痣,恰是證明此人講孝,有情有義,一報能還上一報,值得結交,但這東西有靈性,也有脾氣,能看不能摸,不然適得其反,早晚倒霉。老太太聽后,心里有了點數,要不總擔心兩口子老了沒個照應的,活到最后能有人發送,能穿一身干凈體面的衣服,能聽見別人哭,能有人給開了眼光看四方,開了嘴光吃牛羊,開了心光亮堂堂,走得也安穩些,從此跟我爸的感情更進一步。如其所述,多年后,二人辭世當日,我爸都守在邊上,寸步未離,盡心盡意。他對于死亡有著一種極為精確的預感,老太太走的前一天,他去了趟街道,問喪葬費能給多少,何時何地持何證件可以領取。這一次輪到長輩,那天我爸剛下夜班,迎著大雪騎回家里,給自己買了啤酒和魚罐頭,廠里還發了一袋白糖元宵,過節用的。我放寒假,一邊看電視,一邊跟自己下棋,我爸回來后,剛起開酒,聽見電視里的聲音,暗叫一聲不好,立即出門趕去長輩家。后來說是在夜里跌過一跤,已是昏迷狀態,由于獨居,身邊無人察覺,送去醫院的路上已經不行了,就等著我爸去,才咽了這口氣。我爸在第三天早上為其出殯,火化時沒讓我去,吃飯把我喊來了,只是幾位鄰居,有老有少,勉強湊成一桌。菜上了大半,誰也沒敢動筷,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直至最后一道熘豆腐端過來時,我爸提起酒杯,說道,謝謝大家來送老人最后一程,咱這兒今天沒有外人,你們該吃吃,我也有啥說啥。今天是正月十五,歌里說得好,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人沒了,就剩這么一個念想,很悲哀,但生老病死,這是自然規律,誰也阻擋不了,人生就是十五的月亮,老他媽在十六圓。這兩天守靈,我沒睡好覺,老有個動靜在我腦袋里,像在跟我說話,我開始聽不清楚,后來明白了,老人在找我。為什么呢,有點遺憾,走得太突然,著急去享福了,沒寫上遺囑,他挺懊悔,總在念叨,很悲哀。我也沒吱聲,總不能找他回來補上一筆吧,那不現實。但是,這個情況確鑿,證據充分,我還是得跟廠里反映反映,這些年來,我對老人什么態度,我是怎么伺候的,想必大家心里有數,無微不至談不上,但凡有事兒,也指定到位,這沒話可講。所以,到時候還得辛苦諸位,幫我打個證明,說幾句好話,別讓公家把這房子收走了。房子在,我在,老人也還在,咱們都是好鄰居,日子一起往前過。房子沒了,我要是想老人了,還得大老遠地騎車過來,琢磨琢磨以前的事兒,這些年到底是怎么活的呢,很悲哀,琢磨起來就想喝酒,喝多了走不動,沒地兒住,半夜挨個敲門,影響工作和學習,都犯不上,是不是這么個道理。大家點了點頭,也沒說什么,實際上,很多人跟我爸也不熟,不過一面之交,房子的事兒更是插不上手。但我爸心挺細,在靈堂上也確實沒怎么睡,叨咕來叨咕去,一套詞兒總結了大半宿,很悲哀。

大堂中央擺著個電視機,有點規格,四十寸往上。飯吃到一半,電視打開了,服務員和廚師搬來幾把椅子,騎著坐了上去,腦袋堆在一塊兒,邊看電視邊小聲討論。我有點看不清熒幕,只知道有人輪番上臺發言,講得很慢,一句話拖成三四句,一個一個詞兒往外蹦,聽見后頭就忘了前面。我爸挨個去敬酒,杯子時高時低,我連吃了三只大蝦,有點噎,盤子里總共十只,按人頭算的,我的分量有點超標,沒辦法,我不怎么吃肉,就愿意整點扎嘴的。旁邊一對父女看著我,女孩跟我年齡相仿,精瘦,嘴往外翹,大眼睛,腦袋也不小,扎了滿頭的細辮子,沒骨頭似的倚在她爸身上,像一把剛洗過的拖布,倒著晾在墻角,一直往下出溜。女孩指著我,跟她爸說,爸,你看他啊。我連忙把第四只蝦從碟子里放了回去。女孩又說,爸,你看他,你看啊。她爸盯著我,舌頭在嘴唇上來回地舔。我有點難為情,假裝看電視,有人調高了音量,我聽見里面說,我們還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長的時間。我一偏頭,她爸湊了過來,給我的杯里倒了點白酒,跟我說,嘗嘗。我有點害怕,跟他說,我爸不讓。他說,哦,你爸。我沒說話。電視里說,清醒地估量世界的發展,勇敢地迎接嚴峻的挑戰。她爸又湊近一些,胡楂貼住我的臉,跟我說,你知道今天走的是誰不?我沒說話,忽然緊張起來,如臨大敵。沒過幾秒,他又問,你管他叫啥,總說得出來吧。我講不出口,感覺自己正在發熱,臉頰滾燙。他不依不饒,接著逼問,那他管你叫啥呢?我還是沒說話,幾乎窒息,燒得快要暈過去了。電視機里帶了點哭腔,像在拉著長音演唱,至于說了些什么,我已經聽不進去了。他拎著酒杯轉過身去,留下一句,lt;\\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gt;,你爸。

此番情景,我跟胡曉雪提過不止一回,她死活都想不起來,我卻記得愈發清楚。我跟她說,你讓你爸嚇唬我,你可以記不得,我也可以不記仇,尚且年幼,不好挑你禮。但是,當天的飯菜你也想不起來了嗎,腰果蝦仁,扣碗肘子,糖醋魚,主食是炸元宵,總共十七道,白事宴,必是單數,還不能打包,都是規矩,中華傳統。胡曉雪說,實在記不住了,我吃得多嗎?我說,不算少。胡曉雪說,吃完咱們去哪兒了呢?我說,你我不知道,我跟我爸回去了,睡了個午覺,醒后撤去靈堂,整理遺物,衣服極少,冬夏各兩套,外加一件中山裝,草帽倒有那么五六頂;還有一本七十年代的字典,紙頁發黃,厚度只有現在的一半,那時候人們不需要認識太多的字;一大摞發黃的信紙,豎著抄了不少主席詩詞,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就記得這句了;還有一柄磨損嚴重的放大鏡,表面全是道子,我想拿著玩,我爸沒讓,晚上我倆去路口都給燒了。第二天早上,我爸送我去返校,到得很早,我倆沒吃飯,看見學校門口有個賣肉夾饃的,一口大白鋁鍋,底下燒的是劈柴,咕嘟著五花三層的豬肉,正經挺香,我和我爸沒吃過這個。我爸問攤主從哪來的,那人不怎么愿意搭理,又問過一遍,他說了個地名,咸陽。我爸說,那可是好地方,也有個變壓器廠。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哪里,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大連,還是從前單位組織療養,在付家莊的海邊待過一個禮拜。我爸買了兩個肉夾饃,我倆就靠在學校外面的欄桿上吃,有點燙嘴,往下淌著湯兒,輕咬一口,皮是酥脆的,像餅干,嘴唇攏不住,這點真沒想到。胡曉雪說,我怎么沒吃過,咱倆不是一個學校的嗎?我說,咱倆是初中同學,那時候還在上小學。胡曉雪說,讓你說餓了,我減肥呢,經不住誘惑,不想聽了,你還能再干我一回嗎,我收收心。我說,能是能,但你得讓我把話說完,從那天開始,我爸再也沒回過家,就在這邊自己住著,將近二十年,跟誰都不聯絡,我媽也不過問,忘了世界忘了我,一輩子各活各的。有那么幾回,我爸給我媽寫信,派我去買的郵票,很鄭重,我媽一眼不看,直接扔爐眼兒上燒了,滿屋子飄黑灰。這些年來,趕上刮風下雨,或者跟我媽干仗,我一年也能過去住上兩個禮拜,我去了他挺高興,小帽一戴,出門買菜。門口的那個市場你記得吧,左邊是賣干豆腐和海帶的,搞不明白為啥這兩樣能湊在一起,旁邊是炸童子雞的,生意不錯,還有個烙筋餅的,腿有點殘疾,說是年輕時搶對象讓人打的,對象一看這都瘸了,不太健全,最后也沒跟他,全是悲歡離合。背后是賣叫花雞的,就地支篷挖坑,把鮮雞用荷葉和泥巴裹好,放進坑里去烤,屬于功夫菜,好幾個小時出一爐。我爸老愛去買,可每次都是半生不熟的,那人天天躺在地上看武俠小說,火力控制不好,叫花雞受熱不均,吃一半扔一半吧。再往里走,有個賣干果和小食品的,有點潔癖,一樣一樣,擺得規規矩矩,我都十五六了,我爸每趟回來還給我帶上一盒奶片,鳥悄兒地塞給我,像是怕我媽罵他。我的意思是,還是得說回來改造,改造的意圖在于忘卻與否定,并非堂而皇之,而是一次循循善誘的自我說服,需要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自始至終,我爸沒被改造出來,有點歷史遺留問題。有人過這一輩子,像在夏天的夜市里漫步,走得輕松,兜里啥也不裝,燈紅酒綠,愛恨離愁,俱往矣,人家就是看個熱鬧,到點兒回家,鑰匙在身上掛著呢。有人過得像在放風箏,看著是在舒展筋骨、鍛煉目力,其實是在聽天上的風說話,風帶來了久違的消息。我爸就不行,過得像個失敗的鎖匠,上山下鄉,等于給脖子上套把掛鎖,結婚生子,給身上鑲個心鎖,停薪留職,給腳上又拴個鏈鎖,一輩子往下墜,走也走不動,無處可去,鑰匙早就丟了,他一個鎖也打不開,沒那技術。胡曉雪說,干不了直說,lt;\\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gt;你媽的,聽得我腦袋疼,上班去了,你收拾完了趕緊滾。

胡曉雪十分麻利地戴上胸衣,抖了抖白襯衫,披在肩上,挨個系扣兒,最后再把胳膊伸出來,掛上工牌。這種穿法給我一種腦袋不大好使的感覺。不過我沒說什么,只將包臀裙雙手撐好,她像一條濕滑的魚,刺溜一下鉆了進去,一邊補妝,一邊接起電話,哥,你別急,我馬上到店,讓個客戶耽誤了,別提了,有啥大買賣啊,分兒逼不掏,就是個嘮,哥,誰能像你辦事那么敞亮呢,哥,我吃麻辣燙呢,還差最后一口,是,自選,十多樣菜呢,童叟無欺,哥,你吃飯沒呢,沒吃我給你帶點兒啊。

我從十九樓算著臺階往下走,數了五層,就記不住了。樓道里的燈忽閃忽滅,一股腐敗的味道不時襲來,胡曉雪比我早走一會兒,我刷不了電梯,高檔小區,上下都得用卡,不太合理。我挨在防火門上點了根煙。胡曉雪在樓下的中介上班,連續兩年,都是銷冠,事業方面一騎絕塵,提了副店長,手里握著十來把鑰匙,都是附近待租的空屋,只有簡單的家具,不怕偷盜,所以房東直接把鑰匙都留給她了。我跟胡曉雪每次換一間房,圖個新鮮刺激,上次是一百一十平的,臥室墻上掛著多年前的結婚照片,長期日曬之下,夫婦二人的臉龐均已模糊,變為一片駭人的慘綠,口鼻不分,如同兩只忍者神龜舉案齊眉。這次是九十多平的戶型,兩室兩廳,廚房里有幾盆綠植沒有搬走,胡曉雪進屋后,先開了閘,接水澆花,我挨個屋轉了一圈,四處摸了摸,全都是灰,至少半年沒人住過。我拉緊窗簾,鉆去衛生間,洗了把臉,胡曉雪正對著鏡子把頭上的皮筋兒解了下來,晃了晃腦袋,重扎了一遍頭發。我摟著她腰間一圈淺淺的贅肉,貼近她的耳朵,說道,胡曉雪,我愛你啊。胡曉雪打了個激靈,后撤半步,像對待特務一樣盯著我,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程娟:

見信如晤。馮長寶過世一事,我未與任何人談起,除去三五近鄰,無人知曉。他有一堂兄,遠在上海,貴為教授,鉆研音樂藝術,我與其子數年前有過聯絡,階級有差,生命道路迥異,說不到一起去,遂又疏遠。此事一出,思前想后,還是寫了封短信,將消息如實告知。許是他擔憂老人不好接受,時至今日,我才收得一封電報,上面只有幾句:驚聞吾弟謝世,不勝悲悼,百年三萬天,一別幾千秋。回念過去,并于舊宅夜談,悲淚應心零。特電吊唁,望保重節哀。

銜哀過舊宅,悲淚應心零,此為陶詩中的一句,悼其從弟敬德。我在鄉下時,馮長寶常教我讀詩,出口皆有來處。他在幼時念過私塾,天資聰慧過人,種種因緣,一路荒廢到底。彼時我身體狀況不佳,腦子清閑,別人或上山下海、自立一派,或淪為魚肉、任由宰割,我持著幾本舊集在燈下閑翻,磨洋工。能記住的不多,此為一句。

未與任何人談起,也即我并未將相關文件遞至廠內,不為其他,工會瀕臨解體,想必顧不得此事,平添紛擾。又及,每一季度,我仍去為他冒領退休工資,共計一千三百五十元。這筆錢自有他用,我一分也沒有動過。冷凍機廠正在改革,時逢夏日,也做飲料,一箱一箱的刨冰鋪在地上,五色斑斕,十分耀目。不知你在市面上是否見過,塑料袋包裝,有菠蘿、葡萄、柑橘等不同口味,以糖精、香精與水按比例調配而成,出廠時為液體,商戶將之凍成冰磚,再進行售賣,供人消暑,兩角錢一袋,價格公道,廣受歡迎。每次去時,我總會給小天揣上幾袋回來,沒人管。我想你知道后肯定要批評我,都是色素,沒有營養。但他很喜歡。

七六年夏天,我辦了病退,提前返城,被安排在變壓器廠上班,同年九月,馮長寶與妻子也回到本地,出乎意料,隊上和分場均未設卡。闊別十余年,一切嶄新耀眼,唯人已舊,但意氣還在,我能感覺得到,馮長寶比從前更有精神,也屬正常,多年已逝,終于可以過上幾天自己的日子。若論親緣關系,他是我母親的叔叔,不過與我外公又不是同一人所生,后一點我沒跟你說過。幾經輾轉,我們兩家始有聯絡,交往親密。十月底,經由申請,馮長寶將關系轉至變壓器廠工會,因擅書寫,任職干事,也分了房,即后來住的這一間。舊稱蘇聯專家樓,共三層,七十二戶,每家十五平米,三戶共用廚衛,有水有電,比較便利,條件算是過得去。樓前有一防空洞入口,在戰時所設,砌為梯形,近五米寬,一側為矮門,只有半人高,常年掛上鐵鎖,鑰匙不知在誰手里。另側是一道緩緩的斜坡,附近的孩子將之認作滑梯,三兩步逆向攀去,一屁股坐下來,斜倚著談笑吹風。偶爾開展競賽,以雙手撐著,一點一點吃力地向下滑落,轉至其后,往鐵門上踢去幾腳,以示任務完成。小天學著別人的樣子,也玩過幾次,被我嚴厲呵斥,揪著臉皮扇了幾掌,勒令不準再去。那聲響如擊在我心,幾乎不能承受。

說起緣由,也是舊事。七八年春節,正月初二,我提著兩瓶白酒、一盒點心,來馮長寶家拜年,這是多年的習慣。當時已近傍晚,剛一推門,發現屋里擠了六七個人,沒亮燈,桌上點著幾根洋蠟,開始以為是工友團聚,客客氣氣地打了聲招呼,無人理會,才發覺情形不對,定睛一看,馮長寶比其他人矮了一截,只站到別人的肩膀處。屋內被清空,中央出現了一個兩米見方的大洞,馮長寶伏在里面,揮著生銹的鐵鎬,一下一下砸過去,沙石橫飛遍地,其他人則是雙手插肩,或拄著木槍立在一旁,形同監工。門窗四敞,外面零下二十幾度,馮長寶只穿一件毛坎肩,泥土沾遍全身,面色慘白,嘴唇青紫,不時打著哆嗦。見到我后,只略微抬了抬眼,不發一言,繼續向下挖去,像是在給自己鑿墳,喉嚨里不時發出難聽的悶響。有人憑空罵了一句,跟別人沒關系啊,別他媽給自己找不痛快。我不明所以,猶豫了一下,退到門外去了。

鄰居有一戶,名為胡林,變壓器廠四車間焊工,眉目俊朗,有點手藝,愛玩牌,我與之打過幾次照面。無助之時,我敲開了他家的門,胡林正在吃飯,沒讓我進屋,捧著個餃子碗,狼吞虎咽,堵在門口跟我說話。我問是否知道什么情況。他故作驚詫,反問我,你不知道嗎?我確不知情。胡林悄悄說道,文件下來了,馮長寶的成分有問題,且很大,其父為大地主,六八年被打倒抄家,財產充公,但有遺物留給他,說是三根金條,粗細如同小指,長短近似竹筷,為清末所制,本是北洋水師之餉,幾番輾轉,傳到馮長寶手上,藏匿多年,他在夜里老拿出來看,一遍一遍撫摸,口中念念有詞,從窗戶外頭都看得見金光,照得別人家半宿睡不著,可能已經定性,屬于間接破壞生產活動。我說,瞎編亂造,一派胡言。胡林說,那就不知道了,反正今天一大早就來了不少人,圍著里外三層,現在走了一些,四處翻查,好像也沒什么收獲,最終投票決定,讓馮長寶自己掘地三尺,看是不是把東西埋在地底下了,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了,有沒有也不關鍵,主要是讓他長個記性。

胡林說了半天,我當時頭腦發昏,念起過往,竟覺他所說的一切或許為真,冒了一身冷汗。想到馮長寶一生氣度非凡,無論何種境地,從不懊惱,不爭不奪,許是心中有底,不知何故,竟在此刻為人察覺,本來已經回了城,境況有所好轉。告別胡林后,天色全黑,我爬到防空洞頂上,望著馮長寶家窗后的燭火,擰開白酒,喝下一大口,如在飲自來水,沒嘗出任何味道。接著又喝下半瓶,四肢漸漸發軟,癱在地上,月光清冷,朔風凜冽兇悍,酒精不斷灼燒著我的胃,使我發出一陣陣的干嘔,我就這么躺著,站也站不起來。半醉半醒之際,忽然傳來一陣猛烈的拍門聲,如同厲鬼降世,邊拍邊嚎,間有嘆息,也像戲曲里那些快要死掉的角色,絕望而瘆人。我仔細分辨了一陣兒,響動由下至上,愈發激烈,于是,我連滾帶爬地從頂上下來,轉了幾圈,尋覓良久,發現那些聲音來自后面的那道矮門。

里面敲一聲,我在外面踹門一腳。里面再敲幾聲,我又踹去幾腳。里面撓著門大叫,極為空洞、恐怖,喊了半天,又被鞭炮聲掩了過去。我在外面喝道:誰!是人是鬼!里面沒了動靜,過了片刻,我正要走時,鎖眼里傳來了幽幽的一聲,小東,是小東嗎?我聽到后,霎時清醒過來。是你嗎,小東,小東啊,是我,小東,我餓,我餓啊。這嗓音我并不陌生,正是馮長寶的妻子趙玉蓮。同時,還有另一種聲音一并傳來,嗚嗚咽咽,難以形容,如低沉的笛音,或一只幼獸瀕死時的哀叫。兩種聲音交雜,我腦子像要裂開,止不住胡亂猜想,起初覺得趙玉蓮許是被人關在里面,后來又覺得不對,那理應有人把守,大過年的,至少應該給送頓飯,以前在鄉下時有這個待遇,比較人道。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馮長寶的確在家藏了點東西,順便挖出一條通道,能鉆入防空洞,馮長寶在家里打掩護,聲東擊西,演了一出大戲,三根金條在趙玉蓮身上,現在沒了去路,屬于自作自受。我想管,卻也沒法管,事實不清,狀況不明,再說返城艱難,搞不好自己也成了同案犯。想到這里,我沒再應答,在那一聲比一聲更加虛弱的悲鳴里,跌跌撞撞逃回家去。

馮長寶和趙玉蓮被帶走了一段時日,有近半年,下落不明,四處打聽不到。二人后來對于這段經歷只字不提,馮長寶被革去職位,掃了幾年大街,直至晚年,在我父親的安排之下,掛靠在冷凍機廠的鍋爐房,每天為人熱飯盒。回來后,我去他們家里探望,發現地上的坑已經填補上了,用的還是水泥砂漿,不知為何,抹得極為平滑,乃至暗暗發亮,與整個房間格格不入。正午時分,陽光刺入,看去像在屋子中間砌了一座小小的水塘,向著周圍蕩漾反光,物件的影子如同葦叢搖曳。變幻的波紋之間,馮長寶與趙玉蓮好像換了個人,彼此幾無交談。馮長寶每天抄一頁主席詩詞,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趙玉蓮只在床邊坐著,從早到晚,擺著紙牌抽旱煙,咳嗽得越來越厲害。與此同時,二人迅速衰老下來,動作遲緩,思維也慢,有時我說一句什么,半天沒有回應,好像那句話就在半空里飄著,無法抵達他們的耳畔。他們平時也不出門,晚飯過后,趙玉蓮早早地躺在床上,蓋上兩層被子休息,無論冬夏,她只覺得冷;馮長寶則在地上來回散步,圍著那新填上的巨坑,走了一圈又一圈。

有一次,差不多在小天三四歲時,我把他從家里帶了出來,買上二斤雞蛋,騎著車一起去做客。小天說話早,講得也利索,馮長寶夫婦喜歡得不行,只要他一去,馮長寶立馬戴起草帽,拎上發烏的大竹筐,喘著粗氣出門買零食,慣得不得了。我跟小天在家里陪著趙玉蓮看電視,放的是《渴望》,那時全國人民都在看,從南哭到北,播了一遍又一遍,演到劉慧芳她媽在廚房里剁餃子餡,劉慧芳在屋里告訴王滬生,她還有個弟弟在東北生產建設兵團時,趙玉蓮忽然問了我一句話。這段時日以來,她總是畏畏縮縮,仿佛有所躲避,對待一切輕拿輕放,盡量藏起自己,在我的印象里,這是她頭一次主動跟我講話。

她說,小東,那天是你嗎?我說,什么,哪一天?趙玉蓮沒有再說,側身摸著小天的腦袋,逗他說,你長得像你爸還是你媽?小天說,我媽說像我爸,我爸說像我媽,我誰也不像。趙玉蓮說,我看跟你爸小時候一樣,你爸就是多了顆黑痣。小天不知道我的痣在何處,聽說后,非要去看,摟著我的脖子,從肩膀爬到耳后,看完還想伸手去摸。趙玉蓮見狀,一把將他打了下來,尖著嗓子喝道,手欠,找打,是你該碰的嗎。小天摔在床上,很委屈,哭了半天,怎么也哄不好。趙玉蓮十分難堪,癱作一團,如被抽去脊椎,失掉了全部的氣力,有點不敢正眼看小天,想說點什么也沒說出來,大約也覺得對不住我,我不知怎么解釋為好,從此更顯生疏。趙玉蓮最后是在我懷里走的,我眼看著一點一點沒了呼吸,把她的眼目合攏,喊了一聲,媽。

又及,我在這里居住,何種原因,自己說不清,你或許能明白,我們之間,不必講得過分透徹,當然,這是我單方面的企盼,自私無比,望能諒解。幾時回去,我也定不準。以前,我讀過一篇外國小說,講的是一個上班的男人突發奇想,毫無征兆地離家而去,也未遠走,就在隔壁的街道租住下來,暗中觀察親眷,二十年后,若無其事地返回家里,仿佛只離開了一天,裝作一切如常,陪伴妻子直至終老。我無法體會其意,卻總是在想。很多事情我一直在想,比如有人后來跟我說過,之所以馮長寶夫婦被帶走,確因從地里挖出了點東西,自然不是金條,而是一只白象,有手掌大小,應為上等好玉所刻,一體通色,質地細膩潔白,清透如脂,光潤無比,雕工也很精良,象鼻上的紋路明晰可辨,眼目如同海中珍珠,象背平坦開闊,四蹄茁壯,似有能負千斤之力,那只地下的白象就這么馱著這一戶戶人家。我本來以為此物不存在,前些年,我帶小天去動物園時,他看見龐大的緬甸白象并不驚奇,我隨口一問,說是以前見過類似的玩具,去馮長寶家時,趙玉蓮給他拿出來的,他就玩了一小會兒,覺得無趣,不會說話也不會動,便丟在一旁。我當時想,原來真有此物,也沒太放在心上。去年,馮長寶彌留之際,有那么半分鐘,忽地回光返照,在車上坐了起來,腰背挺直,拔了管子,說道,給我把白象拿過來。我沒聽清楚。他又說,趙玉蓮,你確實該死,我說不留,你非要留著。我說,留什么。他忽然號哭起來,喊道,一匹白象,害我半生,今天我砸了你。說完,他往我身上輕輕一斜,徹底咽了氣。我就這么抱著他。

李東方" 一九九八年四月

我爸臨死之前三個月,忽然回到家里,穿著一件灰襯衫,洗得幾乎透明,領口微黃,上口袋里放了一沓錢,不厚,估計只幾百塊。下身是條臟兮兮的黑色西褲,襯衫掖在里面,肚子往外腆著,正好撐在上面,沒系腰帶。我爸瘦了一輩子,皮包骨,一百二三十斤,最近似乎有點浮腫,臉色明顯光潤起來。他左手提著一袋子菜,右手拎著一盒生日蛋糕,用鑰匙開門進屋時,我正在玩游戲,戰況激烈,敵軍大舉入侵,恰是生死存亡的時刻,他問我媽幾點回來,我沒愛搭理。他咧著嘴,吸了幾口氣,一頭扎進廚房,開始洗菜,像是只離開了一天那樣。我聽見他在廚房里切土豆絲,刀工不錯,節奏穩,不大一會兒,聲音消失了。徹底戰敗后,我過去一看,發現他疲憊地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已經睡了過去,說著呢喃的夢話,無從分辨。沙發還是當年結婚時他找朋友一起打的,海綿靠背,繃上一層結實的花色麻布,底下放著五根粗大的彈簧,多年過去,我連躺帶蹦,已經壞了大半,現在平時也沒人坐,就是個擺設。他躺在我媽鋪的藍色罩子上面,身軀起伏,彎成古怪的形態,露出近乎透亮的腹部,弧度明確,像是一輪滿月。

我媽在外跳舞,回來時已是晚上八點,見我爸在,并不驚詫,照常洗手卸妝換衣服。我爸只炒了一盤土豆絲,把蛋糕擺在桌上,切為六塊,倒了杯酒,跟我說,咱們就不搞那些儀式了,吹蠟燭的機會有的是,有時候你不想讓它滅,轉個頭的工夫,也燒干凈了,蠟炬成灰淚始干,這沒辦法。今天主要是給你媽過個生日,你媽生在金秋十月,稻谷豐收,桂花飄香,我多打了點兒提前量,蛋糕一吃,今天就算過生日了,不為別的,主要是正日子那天可能趕不上了。我說,爸,你要出門?他說,對,還得走。我說,上哪兒去?我爸說,有點遠,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說,爸,回來一趟,好好嘮嗑。我爸說,我沒有比今天更正式的時刻了。然后把頭轉向我媽,提了杯酒,說,小娟,我走后,你就再找一個吧,好好過日子,幸福生活在向著你招手,這半輩子,我有點對不住你,不管怎么說。我媽說,那你還想怎么說呢。我爸沒吱聲。我當時心里想,爸,你準備的這套詞兒,又有點多余了,我媽在外面相好的何止一兩個,她能說會嘮,相當緊俏,業務極為忙碌,我想見她一回都費勁,今天也算讓你趕上了。

不到一個月,我爸就住了院,每天疼得直哼哼,查出來肝癌晚期,再一次驗證了他對于死亡的精確狙擊。最后的這段時間,基本是我在伺候,他陸陸續續講了幾件大事,提煉出來一些重點,整個敘述相當混亂,其間也有反復,我試著將它們拼在一起,卻從未成功過。第一點,他沒有遺產留給我,但他并不是沒錢,這點我可以放心。我當時想,這我有什么可放心的呢,或者說,我應該擔心什么呢。沒細問。第二點,下半年里,有一個留著八字胡的小個子偷了把槍,此人走路無聲,如在深海潛游,行至人群密集處,開始大規模掃射,共五十九人因此喪命,但也請我放心,里面沒我,或者說,也沒有任何一個中國人,這是國際要聞。我跟他說,爸,不用這么客氣,我也不太在意,你現在要認清形勢,身體情況不允許,多多休息,早日康復,不要胡亂猜忌國際上的事情,風景這邊獨好。我爸繼續說,第三點,你媽程娟在跟我搞對象時,同時也跟面點工趙德義糾纏不清,有一次我在食堂后門堵到過他們倆,你媽正在進行辱罵,神采飛揚,趙德義只穿著一只板鞋,蹲在地上嗚嗚大哭,我推著車走過去了,步伐莊重而穩健,如同接受檢閱,一句話沒說,相當高傲,你媽后來跟了我,我認為,這一天里我的行為起到決定性作用,所以,你對待異性也應如此,不溫不火,保持風度,千萬不可太過主動積極,上趕著不是買賣,切記切記。再有,你得知此事后,也不要去找趙德義的麻煩,我調查過,人已經沒了,后期他承包了個學校食堂,專營面食窗口,賣包子、餃子、發面餅、韭菜合子,買賣干得有點規模,去面粉廠進貨時,非得給人點煙,引發一次小規模爆炸,就此喪命,屬于因公殉職,亦可稱作死得其所。我說,爸,對待女性,我有我的觀點,強扭的瓜不甜,但解渴,這就不用你操心了,其次,我非但不找他麻煩,逢年過節我還給他燒點兒,你看行不,只要你好好躺著,千萬別坐起來,也別說話,切記切記。隔了兩天,我爸說了第四點,你別看趙德義生意做得不錯,兜里其實也沒什么錢,主要問題是好賭,愛耍錢兒,什么都玩,來者不拒,幾十年如一日,多少年前我就知道,他還有一牌友,干水電焊的,手上都是燒痕,名叫胡林,此人在九六年第一批下的崗,有前科,這些年里,我一直在找他,我跟他之間有筆賬,沒捋明白。我說,他打麻將欠你的?我爸說,非也。我說,你欠他了?我爸說,我誰也不欠,程娟,你記住了,咱倆過了這么多年,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但原則上沒大問題,總的來說,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的,程娟,這一點我想你心里應該有數。我聽后一驚,連忙跑去問大夫,肝癌有沒有可能往腦袋上轉移。大夫跟我說,能是能,癥狀一般是頭暈嘔吐,你爸吐嗎,可以做個核磁共振進行確認,一千來塊錢,也不遭罪。我說,不吐,就是老說胡話,做夢似的,不怎么認人,一陣兒一陣兒的。大夫說,以前這樣嗎?我想了想,說,還是不太一樣,以前不說話,現在是話密,說了停不下來,什么都得一口氣講完,沒有邏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大夫嘆了口氣,跟我說,人這一輩子,說的話都是有數的,每個人都有配額,早說早走,晚說晚走,你爸這是快到日子了,額度還沒花完,覺得不能浪費,集中火力補償一下,近期做好心理準備吧。我說,大夫,冒昧問一句,您是哪里畢業的呢?他說,對不起啊,你找錯人了,我不是大夫,我是護工。第五點,我爸摸著自己腹水鼓脹的肚子,清了清嗓子,說道,從今往后,我不能吃東西了,我越吃,肚子就越大,肚子越大,里面的氣體就越多,根據熱氣球原理,氣體受熱膨脹,比重變輕,熱氣作為浮升氣體,重力小于浮力時,我就升起來了,順著窗戶不知飄往何處,一九八七年費翔第一次登上春晚舞臺,那首歌是怎么唱的來著,歸來吧,歸來喲。你提前學會,到時候或許用得上。唱得真是好,里面還有一句,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多么寫實,七六年我回來時就是這么個心情,本以為要把牢底坐穿,我說的也不是我,是胡林,后來他又判了十二年,沒到日子,但我總覺得已經出來了。媳婦不在,父母早沒了,女兒不知去向,我一直在找他,可惜他也是行囊空空,無影無蹤,騎著一匹白象,悠然而行,在世上不留痕跡。我親愛的兒子,一個人,在這世上,沒有痕跡,我lt;\\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gt;你媽的。我說,爸,你是在罵我,還是敘述。他說,對不起,不是我,細胞變異,我控制不住了。我給你最后說一點,你讓你媽先出去一下。我說,爸,我媽不在,你得病后,她一次也沒來過。我爸說,不能吧,我老能看見她。我說,那就算是她來看過你吧,你見著就行。我爸繼續說,給馮長寶夫婦下葬時,我偷了你姥的一筆錢,這事兒你媽知道,沒跟我計較,我冒領幾年馮長寶的退休工資,本來想攢起來還給你媽,后來敗露,都退了回去,自己還補了點,真讓人笑話,我這一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所有的想法全都失敗了,我就這樣過了一輩子啊,什么也沒找到,誰也不認識了,趙德義,老趙啊,這些話我也就跟你說一說,太陌生的沒必要說,太親近的又不敢說,按說我們之間沒有瓜葛,可你老是來看我,到底什么意思呢,今天你也說一說。

我去馮長寶的房子給我爸收拾遺物,多年過去,不知用了何種手段,這套房子目前確實歸在我爸名下,我得以繼承。外墻上的“拆”字已經掉落大半,十幾年前就有傳聞,此處即將動遷,可一直沒有行動,無數老人懷著這樣美好的期盼死去。防空洞還在,不過比從前似乎小了一些,旁邊沒有孩子玩耍,這里現在住的不是外來打工者,就是無能為力的老人,很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樓前的雙杠不見了,兩棵楊樹還在,越長越歪,向著彼此傾斜,幾乎要倒在地上,一個穿校服的男孩騎在上面,看見我走過來,忽然跳了下去,一路跑遠,像是個通風報信的瞭望員。我算了一下,應該有兩年沒來過這里了,不是我不想來,而是我爸不讓,說他有事兒要辦,我在的話,不太便利。說這話時,他的表情很嚴肅,我心里想,除了在廠里打更,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沒有一件必須要辦的事情。

屋內只有一張木床、一座立柜、一張寫字臺和兩把電鍍椅子,三床被子疊得齊整,放在一角,上面是蕎麥枕頭,我伸手一摸,布面發硬,應是漿洗后一直沒再用過。門后立著一張黑面折疊餐桌,這我有印象,十幾年前我爸買給馮長寶的,那天的風極大,他騎著自行車,一手扶把,一手夾著折疊桌,后面還坐著個我,我們就這么一路騎了過來。立柜里掛著我爸的衣服,這么多年了,還是那幾件,我挨個兜掏了一遍,找到一個信封,挺厚,估計有個一兩萬塊錢,我爸說過,這是發送他的費用,不用我花錢,各類款項已經寫明,計算得極為準確,多出來那一千塊錢是留給我的。交代后事時,他跟我說,夏季炎熱,路途疲憊,務必消暑降溫。我說,爸,還有別的囑咐嗎?他想了半天,說,沒了。

中午的陽光照射進來,屋子中央那一塊圓形水磨地面顯出烏亮的色澤,如同一個黑暗潮濕的洞口,正在邀我進入,我脫去上衣,躺在上面,覺得涼爽無比,窗外的一片游云投下淺淺的影子,一只小鳥落在陽臺上,看我幾眼,抖了抖翅膀,又飛走了,像在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想起,小時候我很喜歡坐在這里,比屋內其他地方更干凈,也更平整一些,我拿著一堆卡片,擺成長排,連吹帶彈。馮長寶身形較大,蹲不下來,放了個板凳,坐到對面,問我說,這里面都是誰,你認得幾個?我說,這一套《三國》的,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我感覺最厲害的是孫策,用的是長槍,騎著紅馬回頭一刺,誰都不好使;剩下的是《封神榜》的,不太全,魔禮壽魔禮海魔禮紅魔禮青,我缺了一張魔禮青,他的法寶有兩個,青云劍和白玉金剛鐲。馮長寶說,說得挺齊全,頭頭是道,那你再看看,感覺我是這里面的哪個人物。我用兩根指頭挨張夾起來,舉在他的面前,對比半天,跟他說,你有點像南極仙翁,但腦袋沒他大,也瘦一點,所以更像諸葛孔明,你們有個共同點,都總是拿著把扇子。馮長寶笑了,重復了一遍,諸葛孔明。我說,對,廢牌,沒啥用,他不厲害,會說不會打,我都不想要了。

我爸的所有證件擱在一個牛皮紙袋里面,嵌于立柜深處,我沒仔細看,抱著紙袋直接出了門,其余物品一樣沒碰,維持原貌。走在路上,我媽給我打了個電話,問我手續都辦完了沒有,我說,剛取回來,正要處理。我媽說,出殯那天她就不去了,怕情緒承受不住,哭得太難看,此外,一個走了,容易把另一個也帶走,有這說法,不好。我說,媽,離婚證我都看見了,他帶不走你,放心吧,瞞了我這么多年。我媽說,主要還是怕耽誤你學習。我說,媽,我職高都沒念完,現在還是初中文憑,確實不至于。我媽說,反正我就不參加了,舞蹈隊在外地有個大型活動,唱歌釣魚比賽,青山綠水,邊唱邊釣,機會很難得,我還是節目主持人,不去的話,活動沒法開展,別人也沒那組織能力。我說,知道了,媽,都指著你呢,不要耽誤了。我媽說,謝謝兒子理解,加油。

天氣悶熱,我走得滿身是汗,呼吸吃力,想起我爸的臨終囑托,務必消暑降溫,不無道理,考慮得很周全。于是,從那摞錢里面抽出來一張,在超市買了盒好煙,還有一根雪糕,吃了兩口,轉身走入旁邊綠牌子的房產中介,準備吹吹空調。屋內陳設簡潔,幾盆富貴竹堆在墻側,兩男一女正在出租信息欄底下敲著鍵盤,大概是錄入信息,看我進來,一個男的過來問我,想要租房還是買房。我說,稍等片刻,雪糕還沒吃完,占著嘴呢,我先看一看行情。他說,行,您請隨意,有需要喊我。然后給我倒了一杯溫水,服務比較周到。這時進來了一對夫婦,約好看房的,寒暄幾句后,兩個男的帶著出了門。我一口一口把雪糕吃完,嗦嘞幾下木棍,直至再也嘗不出甜味,走到那女的對面,問她借個打火機,她頭也沒抬,跟我說,對不起,我們有規定,室內不能吸煙。我說,不抽,就是想跟你借一下。她還是不看我,從口袋里掏了個打火機,丟了過來,滾輪的。我順勢看了眼她的工牌,照片沒本人好看,美化得有點夸張,眼睛往外凸,像一只機警的羚羊。我一下一下擦動齒輪,跟她說道,我有個房子想往外租。她一邊盯著屏幕,一邊問我,多大面積,什么裝修,位置在哪兒,準備租多少錢?我丟去一把鑰匙,說道,不大,沒裝修,能租多少是多少,跟你家老房子同一個樓,看著辦吧。她將目光從屏幕上收了回來,皺起眉頭盯著我看,緩慢搖了幾下腦袋,忽然叫道,我lt;\\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gt;,李小天,是你嗎,小天。我說,認出來了,還行,沒忘了我。她說,嚇死我了,我lt;\\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gt;,我以為是我之前對象的媳婦找人來收拾我的呢,都想報警了,你嚇死我了。從你進屋開始,我都沒敢正眼看,多少年沒見了,小天,七八年有沒有,好像不止,你怎么還那樣啊,沒個正形兒,我搬家了后來,電話本都丟了,誰也聯系不上,哭好幾天。你看我有變化沒,算了,你也看不出來,割了個雙眼皮,還修了牙,自己看總覺得別扭,早知道你過來,我化個妝就好了,這披頭散發的,有點草率。李小天,跟你說話呢,你別光是笑啊,我害怕,小天,能不能先別折騰打火機了,你不會是想給我當蠟燭點了吧。

我知道小天在找我爸,但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九七年初,正月沒過,我爸就被帶走了,那天我正好返校,作業沒寫完,差好幾頁,老師挨本檢查,一個空兒不許漏,沒寫完的都讓家長來學校領走。我把作業本攤在書桌上,怕得要命,心提到了嗓子眼,默默禱告著,快出點什么狀況吧,好讓我躲過一劫,停電不管用了,最好是火災或地震,大家亂作一團,紛紛往外跑,就沒人顧得上這事兒了。也許是祈禱有了點作用,還沒輪到我時,老師就被校長叫到外面,接著我也被喊了出去,告訴我說,趕快回去一趟,家里有點事。我松了一大口氣,回到座位上,收拾書包就往外走,同學們看著我,不明情況,都很羨慕,我也有點慶幸。出了校門口,還買了一小把汽水糖,邊吃邊溜達,走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對勁兒,心里發慌,瘋了似的跑回了家。

我媽坐在床沿上,垂著腦袋,眼眶紅腫,像是剛哭過。我爸坐在她旁邊,嘴唇閉得很嚴,眼睛瞇縫著,不知在想啥,他老是這樣。兩人都很拘束,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見我回來,我爸樂了,使喚我媽去廚房燒水,要給大家沏茶,然后拍了拍手掌,喊我過去,我很緊張,一步一步地在地上挪。屋里還有三個陌生人,一個坐在沙發上,兩個站在門邊,都穿著一身綠制服,戴大蓋兒帽,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熏得人直想流淚。我打小就討厭煙味,聞見就惡心,我媽說我爸以前手里的煙沒斷過,后來有了我,硬是給戒了。我走近后,我爸一把給我攬在懷里,門口一人把煙滅在地上,看著不太樂意,坐在沙發上的那人朝他擺了擺手,語氣和善,笑著問我,曉雪,上幾年級了?我說,四年級。他說,期末考試成績咋樣?我說,數學88,語文97。他說,有點偏科,但還行,繼續努力,不認識我了吧。我搖搖頭。他說,你滿月時,我來看過你,我跟你爸是一個青年點的,我認識他時還沒你呢,你得管我叫薛叔。我說,薛叔好。他說,曉雪你好,今天沒啥事兒,我就是想你爸了,過來看看他,也看一看你,剛才嘮了半天,等會兒我們要出趟門,你爸跟我說,有點想女兒了,就把你從學校喊回來了,胡林啊,人到了,爺兒倆說會兒話,我們就不打擾了,外頭等你。說完,他跟另外兩人一起出了門。

我爸抱著我,什么也不說,胡楂扎著我的脖子,摟得時松時緊,像在逗著我玩。我問他,爸,你沒事兒吧,我害怕。我爸說,姑娘,爸調動工作了,得出趟門。我說,爸,你又能上班了?我爸說,對,新換了個單位。我問,多長時間回來?我爸說,用不了幾天,也快,你就在家好好學習,迎接新學期。我說,爸,我要是想你了咋辦?我爸說,想我的話,你就給我寫信,想到啥說啥,我都愿意聽,貼上郵票,讓你媽寄給我,正好鍛煉一下你的作文水平。我說,爸,他們是誰啊,從來沒聽你說過。我爸說,老朋友了,我跟你薛叔當年還一起修過水壩,沙土地上憑空造出來的,一磚一瓦都得拉個十里地,可惜我們走后就被沖垮了,大水一過來,半粒沙子都留不住,說是渠頭有個小孔滲水,就這么一個小小的孔洞,好幾年的艱苦勞動,全都白費,姑娘啊,你記住,學習也好,生活也罷,咱們一個小孔也不能有。我說,爸,啥意思,沒聽明白。我爸說,水開了,你媽怎么還不關火,姑娘,你好好待著,把電視打開,自己看會兒,我去趟廚房。我爸一起身,我又抱住他,把剩下的汽水糖悄悄揣進了他的口袋。

有段時間,我老是在想,要是那天能把作業寫完,我爸是不是就不會走了,越想越是自責,后來再也不敢不寫作業,成績也好了一些,差點兒考上重點初中,老師們都很惋惜,我媽倒是松了口氣,省去一筆錢。那時我家的日子過得很困難,我媽在餃子店給人搟皮,一個月只有三百來塊錢,怎么算計也不夠花,好在總能帶回來點兒客人吃剩的飯菜,才不至于挨餓。我開始不明白,老問我媽,我爸什么時候回來,我媽也不回答,后來問得煩了,就告訴我說他跟別人跑了,不要我們娘兒倆了。我聽了很生氣,說,放屁,我爸不可能不要我,那是我爸,他答應過我。我媽罵我沒良心,邊罵邊哭,罵得很難聽,聲音還特別大,半片樓都聽得見,總有人敲暖氣片。哭完罵完,她就去上班了。她一走我也走,學校不愛去,那陣子也不想學習了,我上的學校挺差,老師什么都不管,我每天就在街上晃,假都不用請,認識了不少亂七八糟的人,都比我大,我雖然只有十五,但個子不低,長得成熟一些,加上喜歡打扮,看著也像是十七八歲。當時還談了個對象,也是單親家庭,他媽做買賣的,零花錢不少,我就跟著他混,總往迪廳里跑,他還老喂我藥片吃,我吃完老是迷迷糊糊的,沒個好時候。玩得累了,他就帶我去看錄像,那些片子我都看不進去,一群人拉幫結伙,四處跑來跑去,打打殺殺,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室內漆黑一片,悶得不行,我經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偶爾中途醒來,發現旁邊也不是他了,換了個別的男的,正往我腿上摸,我很怕,又不敢喊,只能往旁邊躲,一直躲,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特想我爸。

我給他寫過好幾封信,交給我媽,可她一封都沒寄出去過,這一點我有些記恨,后來我就不寫了,沒什么可說的。我對象有個朋友,叫薛明明,也比我大,長得特別精神,穿得也立整,他爸是警察,我見過一次,有次我們在臺球廳里玩,他爸忽然來了,應該是喝了不少酒,頭發立著,滿臉通紅,沒說一句話,抓著衣領把他拎出門外,卷了好幾腳,把薛明明踢得直接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剛要爬起來就又被一腳踹倒。我嚇壞了,從來沒見過打人這么狠的。薛明明的眼眶流著血,渾身是土,就跪在地上,想站也站不起來。我一直在樓上看著,他爸就是我薛叔,當時已經認不出我來了。

從此以后,我就總跟薛明明套近乎,我跟他說,我爸跟你爸好像認識,我有印象,可能是老朋友,我爸叫胡林,找不到人好幾年了,你想想辦法,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但千萬別透露出來是我問的。薛明明一直愛搭不理的,不怎么想管。他愛打臺球,我就去偷了根不錯的球桿,給他送了過去,裝得還很自然,告訴他說,這東西在我家一直放著,留著沒用,你隨便玩玩。薛明明把球桿從盒子里抽了出來,組裝齊整,放在手上掂了掂,又舉到眼前,像握著一把步槍,瞇起一只眼睛,來回瞄了半天,跟我說,東西不錯,是個牌子,他先替我保管。又過了半個月吧,有天晚上,薛明明單獨找我,要跟我說點事情,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趕忙從家里跑了出去。那陣子他也不上學,在臺球廳里打工,幫人擺擺球、賣個水什么的,偶爾也陪人打上幾桿。我到了臺球廳,發現沒什么顧客,就剩他一個人,整個大廳里空空蕩蕩。他給我開了瓶飲料,讓我喘口氣,我很慌張,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訴我,他說,曉雪,我想了好幾天,這事兒還是應該跟你直說為好。我說,你快說吧,我都急死了。他說,曉雪,這樣說可能不合適,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很長時間了。當時聽得我氣不打一處來,我大半夜地一路趕過來,跟我媽還吵了一架,不是為了聽他說這個的。薛明明又說,我是真的很喜歡你,每天都在想,實在受不了了,今晚陪陪我好嗎。我說,你再這么說,我告訴我對象去了。薛明明說,他知道啊。我說,什么。薛明明說,對啊,我告訴他我讓你今天來找我了,他也讓我告訴你,你要是來了,以后就不要再去找他了。我說,薛明明,你真他媽惡心。他說,求你了,曉雪,就一晚上行不,我太難受了,你爸的事情我也問了,完事我就跟你說好嗎?我說,不需要。我轉身要走,他不讓,拽著非要親我,我倆就廝打起來,我連罵帶踢,掙扎了大半天,忽然就沒力氣了,不想折騰了,心想,愛他媽怎么樣怎么樣吧,還能怎么樣呢,我無所謂了,真的,我無所謂。

我是第二天中午從臺球廳里出來的,鞋子壞了一只,頭發披著,臉沒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不知哪里還出了點血,蹭得到處都是。那天的陽光特別毒,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我就這么一步一步走在街上,像打了敗仗的傷員,滿懷不可告人的羞恥,不知能去哪里,當時真是不想活了。不是對這個世界失望,而是很冷靜地在想,如果我死了,我媽可能會傷心,也只是一陣子,沒了我和我爸,她還會有自己的生活,她很堅強,比誰都厲害,什么事情都難不倒她,哭一哭就過去了。如果我繼續活著,對她來說,以后會是更大的負擔。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了,我想要錢,也想要一些人的命,想去跳舞,也想睡覺,想要打人,也想被別人打,還想吃藥,大把大把不停地吃,吃完就會有一條白得發光的隧道,我鉆到里面,躺了下去,那里如同天空一般寧靜,什么也不用去想,也不用再醒過來。

走到家附近的菜市場時,我才意識到,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把我帶回了這里,好像怎么也離不開。每戶攤位上方都支著一座綠色的遮陽涼棚,蔬果表面覆上一層青褐色的暗光,照得我的眼睛發花,快要看不清路了。旁邊是幾家新開的飯店,賣什么的都有,塑料桌子橫七豎八地擺到外面,啤酒浸泡在水桶里,人們駝著背坐在樹蔭底下,不怎么說話,只是往大街上看,眼神空空。路過一間冷面店時,我看見了李小天和他爸,也在外面坐著,他爸穿了一件跨欄背心,李小天背著個書包,倆人的面前各擺一碗冷面,李小天他爸快吃完了,李小天沒怎么吃,正挑著里面的冰碴含在嘴里。

我跟李小天是一個班的,此前基本沒說過話,實在不熟悉,只知道這人有點古怪,跟誰都玩不到一起,沒有朋友,上學放學一個人走,好像就愿意跟自己玩。李小天也看見我了,有點發呆,臉還紅了。他爸看看他,又看了看我,問李小天,是你同學?李小天點頭。他爸跟我說,同學,你好,吃過飯沒有?我沒說話,本想就此走掉,卻沒挪開步伐。他爸從兜里掏了十塊錢出來,遞給李小天,跟他說,你們同學聊吧,好好相處,我先回去了。說完轉身就走了,他的后腰上插著一把蒲扇,邁著八字步,像個很老的人,我想到我爸,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老了。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見李小天說,胡曉雪,我請你吃碗冷面吧,涼快兒。我一下子就哭了。

從此,我跟李小天的關系變得有點不一樣,走得很近,我也不出去玩了,每天就在學校里待著,可還是學不進去,成績一塌糊涂,荒廢太久,撿不起來了。有時放了學我倆也一起走,他去看他爸,我回家,同學都傳我倆在搞對象,我聽了還挺高興的,但心里知道,李小天不喜歡我。可能也不是,我有點搞不明白這個人。有天晚上,我媽一直沒回來,外面打雷,我有點怕,穿著拖鞋跑去找他,他爸也沒在,就他一個人在家里。我跟他說,小天,能不能過來陪我待會兒。李小天猶豫了一下,還是拎著本書來了我家,他有點緊張,進了屋也不說話,哪兒都不敢看,就坐在桌旁讀書,一頁一頁地翻。我問,小天,你在看什么呢,給我講講。他說,好像也沒什么可講的,我爸的書,我隨便看看,說的是一個男的離家出走,沒什么原因,不是要躲誰,也不是因為有什么災難發生,就這么走了。我說,走的時候帶了什么嗎?他翻了翻書,跟我說,雨傘和皮箱。我說,心思很細,我爸以前出門也愛帶傘,不管什么天氣,可我還是沒明白,一個人要走,總得有點什么原因吧。李小天說,書里說的是,他既不想當死人,也不想當活人了。我說,那他回來了嗎,他不回來了嗎,他還能回來嗎,別人還要等多久呢。李小天想了想,說道,對不起,我還沒有讀到結尾。窗外刮去一陣大風,發出嗚嗚的嘯叫聲,之后便下起雨來,大片的雨水潑在窗戶上,如有人正在半空里清潔,持著一柄掃帚來回劃去,留下細密的水痕。屋內瞬間起了一層霧氣,我有點困,眼睛睜不開,于是蜷起了雙腿,下巴拄在膝蓋上,問他,李小天,你喜歡我嗎?他沒回答。我又問,李小天,你嫌棄我嗎?他還是什么都沒說。我問,李小天,你也會走,是嗎?他站起身來,眼神銳利,在房間了巡視一圈,說道,走了也會回來的。

薛明明后來又找過我幾次,托人遞了不少話,在學校門口堵著,每次我都想方設法地躲開了,有一次實在避之不及,他見到我跟李小天在一起,二話沒說,沖過來朝著小天就是幾拳,打得他滿嘴冒血,我害怕極了,怕他繼續傷害小天,連哭帶號地把薛明明拽走,回了臺球廳,苦苦哀求半天,胡亂解釋了一通。之后不久,小天就不上學了,不知去了哪里。我也搬了家,我媽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太穩定,全靠吃藥維持,沒辦法,就把老房子賣了,租了一間更小的平房,我們娘兒倆就這么過。初中畢業后,我也不念了,找了個工作,在商場里看柜臺,分早午班,賺得不多,主要是有時間照顧我媽。她病得越來越厲害,不怎么認得人,很少吃飯,也不睡覺,卻有著使不完的勁兒,有時對我也是拳打腳踢,我過得很累,好幾次都想自殺,可也沒死成。每天胡思亂想,有時候還很想念薛明明,可他也沒再出現。不過,我媽走后的第二年,我碰到過他一次,在一家快餐店門口,他剛吃完飯,從里面慢吞吞地走出來,嘴里還在嚼個不停,胖了不少,肚子很大,沒以前那么好看了。我看著他鉆進一輛出租車里,握住方向盤,連忙跑了上去,一把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上,隨便說了個地址,我記得是以前臺球廳的位置。他什么也沒說,放著難聽的歌曲,默默開車,路上總在打著哈欠,完全提不起精神。車開了半天,等紅燈時,我平復好心情,問他,你是薛明明嗎?他轉過頭來,望著我,沒有表情,顯得無比陌生,然后搖了搖頭。綠燈亮起,我看見他的另一側臉上多了一顆葡萄般大小的深洞。

一九六八年,正月過后,上海接連下了十幾天的雨,氣候十分反常,此時距梅雨季還很遙遠,差了近半年,按當時情形,無論主義、歷史,或者行動、政策,幾個月內足以地覆天翻,面目全非。情況并非偶然,至少有過兩例先證,其一發生于一八七四年夏天,俄國民粹派號令數千名大學生到民間去,一邊勞動一邊鼓吹造反;其二來自赫魯曉夫,他在一九五四年提出一項大規模墾荒計劃,共青團負責出面實施。所以,若以潔凈靈魂為目的,這些雨水似乎來得過分急切,一切不過剛剛開始。再者,它也不像是南方的普通雨水,不如以往細長、連綿,懷有陰柔與鋒利的部分,更像是從北方殺過來的,聲勢浩大,呼嘯而至,間有暴風、沙土、鐵屑與冰雹,混攪結晶,形成掃射,雨滴如銅彈一般擊落在地。

馮兆興很久沒有出工了,與幾位同伴擠在監舍里透過頭頂的小窗看雨,在此處,雨不再是具體的存在,沒有天空,便無處下墜,更接近于一種想象和安慰。潮氣乘虛而入,漸漸擴開,撫在每個人的臉上,黏住裸露在外的皮膚,散出泥土的濃烈腥氣,而這也足以令人振奮,四季持續輪轉,仿佛世界尚未將他們徹底忘卻。十四個人的監舍,夜里清點時,經常只能數到十三或者十二,總有人被悄悄帶離,受審或者轉移,不再回來,無人猜測他們去了何處,不去談論,仍可抱有一點必要的希冀。也總有新人被推搡進來,頹然入位,向內退縮,維持著絕對的沉默。時有流言,凡發表反動言論者,死后將被切開喉管,以示懲戒;有當場叫罵不休者,嘴會被直接撕開,形成一泊幽深的血湖。馮兆興也不說話,他生性靦腆,本就不善言辭,在國立音專學了兩年長笛,平日多以樂器表達心意,能吹出清冷凄婉的調子,堪比一曲宋詞,也能吹出蜂飛蝶舞的景象,用以描繪新時代。可惜受友人牽連,也被關了進來,工具一并罰沒,每天只是按部就班地勞作。百無聊賴之時,馮兆興學會了吹口哨,畢竟嘴還在自己身上,尚未被人奪去。往往只是幾個小節,一段莫名的輕柔音階,似乎是以蘆笛般的溫暖哨聲保衛著原本那條明亮、細膩的旋律線。一來二去,熟能生巧,他的口哨吹得出神入化,圓潤而典雅,音準水平極高,但也只在外出工時低聲吹上一會兒,從未公開展示。每次吹起時,馮兆興都覺得像是在斗蟋蟀,不過沒有對手,只他自己,身在甕中,徒手面對四壁,精神高度戒備,毛孔微張,兩只耳朵也越豎越高,像一對長長的觸角。

這天傍晚,大雨未停,又有新人進來。來者頭發花白,看著年齡不小,身披單衣,頭發打了綹,雙手反銬著,渾身濕透,好像還帶著傷,歪歪扭扭地走去幾步,滴了一地的水,根本不像個活人,接近于一件盛滿大雨的祭祀器皿,此刻正在經歷颶風,不時隨之搖晃,水影一圈圈擴散。根據指令,他被安排睡在馮兆興身側,剛一靠近,馮兆興便察覺到了一點腐敗的味道,骨髓如被噬空,他不禁打了個哆嗦。馮兆興的祖上行過醫,在當地小有名氣,每日求醫問藥者紛紛,他自幼耳濡目染,見多識廣,對于這種將死之人散發出來的氣息再熟悉不過。來者躺在席子上,閉著眼睛,艱難地捯著氣,馮兆興揉緊太陽穴,盯著分辨許久,差點喊出聲來,面前不是別人,正是其恩師的摯友、鼎鼎大名的指揮家胡榮燦,雖然憔悴得不像話,但氣度尚存,眉目依稀可認。胡榮燦半生輝煌,幾近傳奇,數度被重要人物接見,為人熱情、誠懇、謙遜,天資極高,通曉四國語言,能演奏多種樂器,曾與上海交響樂團合作錄制多張膠木唱片,也可行文。四十年代時,其改編的音樂劇在黃河路卡爾登大劇院上演,引發不小爭議,一時間觀者絡繹。那部劇講述的是一位不甘隨波逐流的青年音樂家,平日不問世事,只知埋頭作曲,可惜無人賞識,生活極度貧苦,內心卻有不可逾越之界,目睹他人之無賴、貪婪、墮落后,不可忍耐,替自己行道,對之痛下毒手,以一件潔白的玉器不斷猛擊對方頭顱,兇猛殘暴,直至對方死去,后又搜刮錢財逃遁,而此次所犯下之罪,雖未被逮,在其余生里,也始終責罰著他的心靈,令其怯懦、消沉,離樂曲漸遠,每日陷入與自我的激烈爭辯之間,一如病人,亦如常人,最終他要去向何處,劇中并不存在一個明確的答復。馮兆興沒看過這部劇,只是聽恩師私下里講起來過。那時胡榮燦已經出了問題,交響樂團開會研究“評三家村”,到一半時,風向忽地偏轉,眾人聯合起來,你一言我一語,開始大肆批斗胡榮燦,原因是他在幾年前曾為赫魯曉夫有過辯解,而后裝病脫罪,激憤之下,今又公開承認自己就是修正主義,不可謂不猖狂。胡榮燦當場挨了不少拳腳,被打得頭破血流,他一時委屈,怒不可遏,繼續高呼萬歲口號,不由分說被當作“現行反革命”抓了起來,連夜送至第一看守所。誰也沒想到,這一關就是兩年多,再沒回過天主教堂旁的那間住所。

從那時起,胡榮燦便沒了名字,只是一個代號,一四五一。馮兆興在睡夢里也經常能聽到提審者的聲音,如猛擊定音鼓那般狂熱:一四五一,給我滾出來;一四五一,老實交代,你認不認罪;一四五一,飯在地上,過來舔著吃;一四五一,你究竟要死,還是要活;一四五一,由不得你選,你已死到臨頭。看著胡榮燦在地上一點一點爬過去,馮兆興想起他在學校時曾看過一次胡榮燦的排練,演的是貝多芬的交響曲。即使并非正規演出,胡榮燦也是一襲莊重的燕尾服,登臺鞠躬,風度翩翩,其目光堅毅,表情豐富,指揮動作瀟灑,似乎在以身軀進行演奏,起伏有序,比任何一個聲部都更為有力,指揮棒在他手里,如若一支畫筆,上下飛揚,勾勒千百種濃淡變化,印象最深的還是他的手心,永遠那么紅潤、光亮,仿若捧出來的是自己的心臟。而此刻,胡榮燦的頭發掉落大半,身形佝僂,行動遲緩,無法控制自己的尿,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話。他常在午夜時突然驚醒,倚在床邊,眼里冒著紅光,一邊干嘔,一邊大聲喊道,巫婆來了,巫婆來抓我們了,我來做掩護,有我在,大家速速逃命。抑或如痙攣般,一邊撕咬著衣領與草席,一邊惡狠狠地重復道,哆lt;\\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來.epsgt;咪發唆,打砸搶抓抄;革命小將,集體上當,身前是血,身后是浪。馮兆興聽得心驚,翻來覆去,徹夜無法成眠,因這些瘋話,胡榮燦已經不止一次遭受毒打,且多是同室獄友所為,后來,胡榮燦沒了氣力喊叫,只在低聲陳述,一次又一次,如上滿了弦的鐘表,從不休止,他的一個字就是一秒鐘,一秒鐘在馮兆興的耳朵里又回蕩為一天,一個月,半年。有天外出勞動,馮兆興沒忍住,小聲跟他說道,胡老師,我認識您,看過您的指揮。胡榮燦看了看他,眼神渙散,說,報告,我是一四五一,請問,今天讓我揭發誰的罪行。

馮兆興后來才知道,胡榮燦的精神早就出了問題,三年前,他跟著交響樂團去奉賢參加“四清運動”時,忽然失常,大肆胡言亂語,被診斷為輕度精神分裂,一直在服用鎮靜藥物,入獄這兩年,藥也停了,加上身心刺激,狀態每況愈下,一日比一日更加虛弱。馮兆興感覺得到,有不止一個人棲息在胡榮燦的體內,相互駁斥,彼此無法相容,一位是視死如歸的斗士,一位是承受災難的教徒,還有一位是不想拖累妻子、令對方與之離婚的丈夫,分列不同陣營,他的雙手仍被銬在身后,腕上的皮膚潰爛不堪,露出發白的骨節,跟當年那位神采奕奕的指揮家已經沒有任何關聯了。一天深夜,大雨滂沱,他再度發了狂,拖著鐵鏈奮力爬去,以頭顱撞擊鐵門,一次又一次,似乎要將剩余的心血和氣力全部耗盡,其身下的地面泛起猩紅的光芒。猛烈的聲節之間,突然傳來一陣輕輕的口哨聲,先是肖邦的一小段,然后是勃拉姆斯奏鳴曲的一節,如泣如訴,縈繞不止,仿佛有人在半空里寫了一頁五線譜,一只透明的小鳥落在了上面,舒緩翅膀,來回跳躍。胡榮燦愣了半晌,忽地直起身體,昂首邁步,來到小窗底下,向上仰望,如在準備登臺。其他人默默地聽著,沒人說話,甚至不敢呼吸,牢房如落幕的音樂廳一般安寧,只有墻上反射出來的輕微回響,以及照射進來的黯淡月光,均勻地鋪灑在每一個角落上。直至看守的腳步聲漸近,口哨聲就此消失,胡榮燦拖著鐐銬,一步一步挪回床邊,看了看馮兆興,馮兆興合上了眼睛。

一位遠行之人,同時也在回歸,馮兆興對胡榮燦的感受大致如此。一方面,胡榮燦被提審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一天就有兩三次,每次回來如遭大難,遍體鱗傷,半天講不出一句話來;另一方面,他趁著清醒,不斷為馮兆興講解巴赫、貝多芬、柴可夫斯基和施特勞斯,復雜交纏的內聲部如何化為蛇的象征,低音聲部的下行跳進又是如何演繹著人類的墮落。他說,我們應當有自己的巴赫,沒有,這不要緊,來日方長,我們也應當有自己的柴可夫斯基,還沒有,也不要緊,至少,我們應當有人為聽眾指揮這些曲子,可還是沒有,我憂慮的是,以后也不會再有了。說完,他哼唱了一段貝多芬彌撒曲的旋律,馮兆興望著他,聽到接續不斷的急奏與長音,如在哽咽一般的旋律輪廓,忽然領會到了這支曲子的全部奧義。的確,不只是一首交響曲,也是一支肅穆的圣詠,到處是大風,到處是山巒,到處是棱角和皴裂,到處是潔白的痛苦,到處是不降臨的真神和永恒之劫難。胡榮燦掛滿了沉重的鐐銬,形若一把枯草,斷斷續續地唱著,如中世紀的閹人歌手,同獄的一位盲修士為他默誦《圣經》。他唱了很久,直至天明,直至被提訊,直至不再回來。他的嗓子是全身上下唯一自由的部分。去刑場的路上,他還在唱著,不曾停歇,下顎被擊落后,他眼望著前方,張了張嘴,只是張了張嘴。終于,在死去之前,他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胡榮燦向馮兆興托付過兩件身后之事:第一,未來或許好轉,如有機會,可代他去瞻仰貝多芬之墓,獻上一束鮮花,無須留言,更不必提及他的名字;第二,他與夫人膝下無子女,其早逝的胞弟育有一子,大名胡林,小名涂涂,幼時與他們夫婦關系親密,幾乎是他們帶大的,數年前隨母被遣送至東北農場,世事震蕩,許久沒有消息,若有緣得見,可將他的情況悉數告知,無須隱瞞,也包括他的死亡歷程。馮兆興不解,問,胡老師,那你是怎么死的?胡榮燦只說了六個字:唱著莊嚴彌撒。

為胡榮燦定罪時,關于他在獄中所發表的反動言論,審訊人員洋洋灑灑寫滿了幾頁大紙,勒令同獄犯人一并簽字佐證,不簽即是同罪,即刻處理,不得翻案。馮兆興考慮很久,戰戰兢兢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簽好后,幾個字他又看了半天,越看越陌生。之后的許多年里,馮兆興回過東北,去過巴黎,去過紐約,也去過維也納,只有半天的時間,沒來得及去貝多芬之墓。自那時起,他也沒再聽過他人指揮的貝多芬,偶爾翻讀樂譜,發現作者曾在《求憐經》的上方寫過一句話:“來自心靈——但愿它能深入心靈。”馮兆興不斷念著,心靈,我的心靈,深入心靈,心靈,深入我的心靈。他記起了胡榮燦在四十年代寫過的那部音樂劇,他想,四十年代,與六十年代不同,與八十年代也有所不同,而相同的部分是,其后的任何時代,我都將是那部劇里的有罪之人,怯懦、消沉,離樂曲漸遠,總在與自己辯白,一如病人,亦如常人,我沒有去處。我沒有任何的去處。

退休前,學校為馮兆興辦過一場頗具規模的音樂會,聲勢很大,但來者寥寥,多是親友學生,像是一次為了告別的歡聚。馮兆興穿得很鄭重,持笛登臺,嚴陣以待,他的體力不錯,演滿了兩個鐘頭,其吹奏輕盈、精確、璀璨,像是從稀薄的空氣里摘選音符,鑲為金色,再以雙手恭敬奉上。盡管有幾處出了點小錯,不過也無大礙,不影響精彩程度,最后一枚音符飛出去后,激起的漣漪在廳內持久飄蕩,聽眾報以熱烈的掌聲,不時點頭嘉許。馮兆興舒了一口氣,放下長笛,緩緩來到麥克風前面,大家也都探了探身子,相互會意微笑,準備接納感激,或聆聽他這一生的肺腑之言。他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將話筒擺正,張了張嘴,清了清喉嚨,壓低嗓音,唱了一段令人難以捉摸的旋律。

我爸出殯當天,李氏家族成員集體出席,總共三位,我老姑、我大姑和我,衣著肅穆,站成一橫排,都戴著個墨鏡,胸前系朵白花,不哭不鬧,雙手安放身前,極度莊重,像在跟教父進行遺體告別。哀樂響起時,西西里故鄉的山巒在我眼前依次浮現,一位希臘雕塑般的白裙少女頭戴花環,手持橄欖枝,經過夏天的水池,迎著落日最后的光彩,一步一步走向神壇,準備獻出珍貴的胴體。槍聲連綿不斷,響徹天空與山谷,那也是無止境的祝福,一場時代的華美盛宴就此落幕。

我爸離世后,我先給我大姑打的電話。我說,我爸今早沒了,走得很安詳。大姑說,誰沒了?我說,我爸。大姑說,你是哪位,沒存你電話。我說,姑,我是李小天。大姑說,小天啊,你爸沒了?我說,是。大姑說,上哪兒去了?我說,死了。大姑說,李東方死了?我說,對。大姑說,不可能。我說,千真萬確,剛辦完死亡證明,姑,您節哀,多多保重,打電話沒別的意思,就是告訴您一聲,人沒了,后天出殯,有空可來送一程。大姑聽后,沉默半晌,忽然冒出來一句,遭罪沒?我說,遭點兒,不多,能受得住,他一直比較樂觀,忙忙碌碌,總給自己找事情做,后期主要關注國內外的政治形勢,也給國家提了不少建議,我都記下來了。大姑說,不可能。我說,姑,生老病死,自然規律,心情能理解,但我們都得接受現實啊。大姑說,你不可能是李小天,李小天不是進去了嗎。我說,姑,您聽誰說的呢?大姑說,不用誰說,我感覺出來的,中醫我干多少年了,望聞問切,這孩子早晚得進去,跟他爸不一樣,他爸愛瞎琢磨,但本性上比較老實,很多事兒也就是在腦子里過一過,不敢付諸行動,他看著不吱聲不吱氣的,主意比誰都正,所以,不管你是誰,記住了,打個電話就想讓我隨禮,那絕對是不可能。我不可能上你的當。

我十幾年沒見過我老姑了。當年在廠里,她算是儲備干部,后因男女問題被除職,回家后,風言風語也未了斷,她越想越來氣,順道將我姑父也進行免職處理,洗心革面,振奮精神,獨自一個人去往調兵山,在地下商場里開了一間小店,專門倒賣假翡翠,對外號稱在緬甸有個礦場,特種兵晝夜把守,全部一手貨源,生意做得有聲有色,也重新組建了家庭,我二弟目前在省隊里打拳擊,腰圍三尺六,擅長左勾拳,速度出奇,彈跳力極佳,前途不可限量。遺體告別過后,老姑把我叫到一旁,悄悄送我一枚四季豆吊墜,大小如鳴蟬,綠得像是中了毒,告訴我說,小天,咱們是實在親戚,就不隨禮了,給來給去沒意義,無非都是人民幣,這個更具價值,天然翡翠冰種A貨,隨身佩戴,寓意四季平安,老姑祝你永遠豆蔻年華,朝氣蓬勃,風華正茂。我說,A貨?老姑說,對,ABCD的A,就是最好的貨,一級品,市面難尋,建議珍藏傳家。我說,費心了,謝謝老姑,有點太貴重了。老姑說,別客氣,自己家買賣,我不給你還能給誰呢。我說,老姑,這些年來,買賣做得這么成功,眼光一定很獨到。老姑說,小天,最近老姑也不是特別寬裕,做生意總要些周轉。我說,不是這意思,老姑,我想問問,你會鑒寶嗎,有點東西,合計讓你過過目。老姑問我,你爸留下來的?我說,應該是,以前在家里沒見過,也是后來的。老姑說,你形容一下。我說,我也說不好。老姑說,那我說一說,是不是觸感柔滑、色澤清新淡雅,形態飽滿、大氣富有韻味。我說,差不多。老姑說,那不用看了,前幾年我賣給你爸的,小天,這個我不能回收,你要明白,這是你爸的一片心意,記好了,黃金有價玉無價,亂世黃金盛世玉,人養玉三年,玉養人一生,你千萬留好,都是一輩子的事兒。

我打了個車,把大姑和老姑先送走,她倆也好幾年沒見了,要去洗浴中心敘舊,晚上吃飯喝酒唱歌,邀我一同,我跟她們說就不參與了,有不少后事要處理。上車前,大姑問我,你爸屬啥來著?我說,狗。又問,你媽屬豬?我說,是。大姑說,那就對了。我說,怎么講?她說,狗lt;\\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gt;豬,稀里糊涂,都有數的,這就是你爸的一生,找個別的屬相也不至于,當時我就反對他跟程娟,多少年了,跟我也不聯系了,我可是他姐。我說,姑,別挑禮,我爸后來跟誰都不接觸。老姑接過話來,小天,我不是當著你的面兒罵你媽,今天這日子她都不來,屬實有點沒良心,從歷史上來說,我們老李家待她不薄。大姑說,早晚得遭報應,小天,你記住,李東方過成這樣,落得這么個病,程娟絕對沒起好作用,我肯定跟她沒完。老姑說,姐,別生氣,實在不行的話,我從緬甸調點人過來吧。

我在休息大廳里等了很久,室內整潔無比,保潔員噴了一圈消毒水,然后是另一圈,角落擺著一排發財樹,枝葉茂盛,幾列長椅放在中央,往往是三五個人聚在一起,低著頭,也不說話,只有當拖布擦過來時,才把雙腳抬起來,姿態各異,樣貌滑稽。墻上掛著一面巨大的液晶電視,熒幕分為左右兩部分,七三比例,左邊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始終不間斷,右邊是死者的姓名與編號,能看見目前在燒的是誰,人如抽屜一般,被橫著推進去,燒為灰燼,再用鏟子清理出來,我爸排在第五個,像是參加奧運會,目前位于第五泳道,蓄勢待發。骨灰盒我已經買好了,三千八百八十元,我爸生前自己選的,榫卯結構,材料為南美紫檀木,聞著有點異域風情,能想起橡膠、蜂蜜和雨林,上面刻的也不是普通的荷園或宮殿,而是一幅線條分明的云鶴圖:一只仙鶴振翅西去,頭顱昂起,兩腿筆直伸展,另一只棲在枝頭,低頭啄著一片欲墜的樹葉,大風出沒,朵朵飽滿的白云掩映其間。我想到送我爸去醫院那天,也是差不多的天氣,天空多云,偶爾有風,濕氣在周圍彌漫,也許是預知到自己入院后很難出來,他強忍著疼痛,拒絕乘車,只說跟我一起走路過去。我們就這么游蕩在街上,樓群矗在兩側,如一截截孤行的船艙,無舵無槳,被大地之力拖曳出來。到醫院門口時,已是傍晚,我爸跟我說,兒子,多好的一天啊。我說,你說好就好。他說,我甚至把很多事情都忘了,怎么也想不起來,我想要記住的到底是什么來著。我說,記得我是誰就行。我爸說,不容易,我終于能忘記一些事情了,很快,我就會忘了我也曾活過啊。

輪到我爸時,我站到屏幕前,看著一張紙棺被送了進去,極為順滑,像小舟入海,他的身形很小,看起來很不真實,臉被遮著,無法分清面容,有什么東西從旁邊伸了過來,敲了敲他的四肢,之后,如戲法一般,剛熄滅的火苗一下子又躥遍他的全身,躍動不止,于屏幕上無聲燃燒,我爸的名字由白色變為綠色,遙遙領先于他人,即將提早灰飛煙滅。我就這么盯著,不敢眨眼,想把這一刻記在腦里,可沒過多久,煙霧如同從里面漏了出來,嗆著我的眼睛,使其泛酸,淚水流個不停。我用手揉了好幾次,緩了緩神,才發現身后站著一個人,男的,個子不高,戴了一頂軟帽,臉上罩著口罩,雙手插入口袋,也在目不轉睛地望著屏幕。我回頭看過兩眼,待我爸的骨灰清理結束,換到另一個人時,轉過身去,發現他還在盯著屏幕。我問道,認識?他搖搖頭。我回頭看了一眼,說道,曹云鼎,你的家人嗎?他搖搖頭。我說,哦,不是,那你是李東方的朋友?他想了想,說,不,就過來看看。我說,看吧,燒得不錯,挺透,錢不白花,服務十分周到,有需要不妨過來,保準不虛此行。他說,是吧。我說,是,我爸提前考察過數次,多方比較,最終選定這里,結束自己的人生旅程。他說,有心了。我說,你呢?給誰看的?他說,不給誰看,撤了。說完,他開始往外走,我追了過去,跟他說道,您好,不知道能不能幫點小忙,取骨灰在另一間屋里,我得先去買一把遮陽傘、一塊紅布,有個說法,死人的骨灰不能直接見光,那樣將會魂飛魄散,無處投胎,等會兒我取了骨灰,把它包好捧出來,方便的話,您幫我打一下傘,遮著骨灰盒,走到寄存處就行,老人一輩子過得不易,全是遺憾,就剩最后幾步路了,我想讓他好好走完。他偏了一下頭,揚起眉毛,看我一眼,嘴在口罩里動了幾下,只吐出來個“好”字。

我捧著骨灰踏在鵝卵石鋪成的狹窄甬道上,走得很小心,盒子有點重,我爸臨終時可能都沒這么沉,那人為我撐起一把黑傘,走在旁邊,不看我,只望向另一側的池塘,水中荷葉敗落,小魚游來游去,偶爾浮出換氣。我向他道謝數次,問他住在哪里,方便的話,可以順路送回,他無動于衷,不做回應,好像沒聽到我的話。直至我進了樓里,辦好寄存手續出來,發現他已經不見了,只有那把黑傘斜放在門口,疊得無比規矩,如一位嚴肅的武士,在角落里靜候決斗。遠處的煙囪不停冒著白煙,這時,胡曉雪打來了電話,先是跟我道歉,說上午實在沒抽開身來,客戶不肯放,她帶著連看了四個房子,上躥下跳的,真沒辦法,鑰匙都在她手里,責任重大,可最后也沒定下來,純白忙活,接著問我這邊的事情辦得如何,是否順利。我說,都辦利索了,親戚在,也有好心人幫忙。胡曉雪說,那就好,實在遺憾,沒送上我叔。我說,不要緊,他要面子,也不喜歡熱鬧,不想被別人看著一點一點燒沒,那比讓他脫光了衣裳在大街上走還要難受。胡曉雪說,我叔還有這愛好?我說,沒,我就是打個比方。胡曉雪說,比得挺次。我說,不說這些了,你忙你的。胡曉雪說,沒事的話,過來找我唄,請你吃飯,也讓我彌補一下。我說,不了,我有點累,你好好工作。胡曉雪說,生氣了?我說,沒有。胡曉雪說,因為我沒去?我說,不會。胡曉雪說,因為我說你的比喻不行?我沒說話。胡曉雪頓了一下,說道,行,明白了,我現在過去,別走啊你,原地等我。

鑰匙一共十四把。十四把鑰匙,十四個房間,十四個白天與夜晚。我閉著眼睛,把鑰匙齒從頭到尾摸了個遍。金屬的起伏像一次次小小的潮汐,蘊藏著引力的秘密,而引力關乎于時間和空間。比如第三把鑰匙出現在四月,我在那間屋子的窗臺上撒過尿,只有幾滴,很快就干掉了;第四把鑰匙出現在一月,臥室的門框上有些刀刻的痕跡,最低處離地一米,向上間隔不均,有時近于一掌,有時不過一兩厘米,我想那也許是一個孩子的身高,小時候長得很快,后來漸慢,到了一米四左右,印跡就消失不見了;第七把鑰匙屬于六月,書架上有一把口琴,用紅布包著,我把它帶回了家,現在已經學會了幾首不錯的曲子,吹起來像一位弄丟了財產的牧羊人,比誰都傷心;第九把鑰匙屬于一個月前,衛生間里有幾道發黑的血跡,上面印著清晰的掌紋;第十把鑰匙屬于上個禮拜,柜子里團著一堆女士衣物,我將它們一一洗凈,晾曬在陽臺上;第十二把鑰匙是間巨大的倉庫,從底往上,全被貨物堆滿,沒有可供時間鉆入的縫隙;第十三把鑰匙屬于今天,胡曉雪睡在我的懷里,面容安靜,呼吸勻暢,眼皮偶爾振蕩幾下,做夢時還在左顧右盼。最后一把,我摸了半天,確認這把鑰匙屬于我,之前出租時交給胡曉雪的,只這么一把,屬于我的未來的時間。我把它解了下來,輕輕吻過她的臉頰,那比我的嘴唇還要滾燙、熱烈。之后抽出手臂,把鑰匙放進兜里,穿上衣服出了門。

地面潮濕,應是下過一場小雨,我走得很輕快,這前所未有。沒過多久,我來到防空洞的后面,提著耳朵,聽了半天,沒有任何聲響,接著又爬去高處,在上面躺了下來,天空有如一面深藍色的幕布,逝去的影子在上面反復投映,人如繁星,偶爾閃爍,最后陷入長久的沉默。我想起來很多事情,我的記憶力不錯,什么都記得清,想忘的也忘不掉——我讀過全部的信件:我爸寫給我媽的,她一頁都沒看,讓我拿去燒了,我拆開念完,一字不落,句句蕩有回響;馮兆興寫給其弟馮長寶的,夾在我爸的遺物中間,字很瀟灑,但不好辨認,讀著像是一張寫意的樂譜,談到一樁獄中往事,兼及尋人,附著一張小小的剪報,印刷不清,只有幾個標題的大字尚可辨認:本市舉行公判大會鎮壓現行反革命;我爸寫給馮長寶的,詞句破碎,前言不搭后語,落款日期為馮長寶死后的第二年,不知為何,始終沒有給他燒去;最后是馮兆興之子發來的電報,壓著一張薄薄的灰色門票,上面畫有一只大象,四肢強壯,鼻子垂落下來,似在房間里獨行,其身前為慌亂的人群,張著手臂,四處奔逃,身后則是一片凌亂的廢墟,下方寫著:“中華民國卅四年四月十六日起,象人橫行,天旋地轉。演員優良,道具精致,全國獨樹一幟。”

大象從未在劇院里出現過,我想,那不過是一件道具而已。如劇中所演,男主角在情急之時,順手抄起屋內的一枚玉器砸向房東腦后,致對方死去,這一幕在上演時,過度逼真,乃至臺下觀眾驚呼不斷,有另一則報道為證——確有演員因此受傷,頭暈目眩,停演半年有余。我在胡曉雪家里見過一只玉制白象,躺在玻璃柜深處,被玩具和筆筒擋著,雙目緊閉,睫毛很長,面龐安詳,背上似有一道細細的血跡,長及尾部,關了燈還發著幽幽的光。那天夜里,外面一直打雷,我很恐懼,好像那只白象會隨時醒來,化作龐然大物,不由分說地向我們沖殺過來,踏過街道、橋梁與房屋,無人可以馴服。那天,我一夜沒睡,天不亮就離開了。胡曉雪跟我說,她醒來后,見我不在,哭了大半天,想死的心都有了。我說,不至于,雨停了,天空晴朗,萬物更新。她說,你不明白,我真的很想死啊。

午夜降臨,燈光漸次熄滅。我坐了起來,望向那間舊屋,開始默數。外窗多年沒有整修,漏風嚴重,導致室內冬天溫度極低,我爸后來封上一層塑料布,也如過去一般,把自己封在其中,就這么活了許多年。數過一百時,我感覺到身下似有龐然之物席卷而去,像火車也像河水,持續發出低沉而隱秘的轟鳴,掀起一陣陣持久的波動。數過三百時,我的計數開始混亂,想到過去的那些時間,三百個日子,或三千個日子,我摸了摸我的口袋,左邊是鑰匙,右邊是一柄銅錐,馮長寶的遺物之一,古書打孔穿線所用,我偷偷取了回來。這些年里,我總是隨身帶著它,相當趁手,細長且鋒利。約在三千個日子之前,那段時間,我喜歡走在別人身后,時遠時近,將它輕輕反握在手心里,有那么一回,在一條無人的荒涼小徑上,我幾步向前,單手鎖住對方脖頸,將錐尖輕輕地扣在他的眼睛上,對方不敢回頭,苦苦哀求,而我只是想知道在面對如此鋒利之物時,眼睛到底是閉著還是睜著,答案是,先是閉著,后又睜開,滿懷深邃的眷戀。我繼續往下數,直到一簇忽明忽暗的光映向窗外,如同螢火蟲輕輕振開了它的鞘翅,露出發亮的尾部。我滑到地上,舒了口氣,拍拍褲子,大步朝前走去。

我將鑰匙插入鎖孔,輕輕擰動,“咔嗒”一聲,門只鎖了一道。我推開一指的窄縫,等著感應燈熄滅,閉上眼睛,后又睜開,一束明確的暗光從縫隙里射了出來。我側身跨步,邁入房間,室內光線虛弱,左右閃躲,我看到一個男人坐在屋子中央的水磨地面上,身前點著一根小小的蠟燭。我無法分清這個男人和他的幾重暗影,有時印在墻上,有時揳入地底,總有不知從何而來的清風,吹過燭火,光焰搖晃不休,將整間屋子變作一個眾人的戲臺,正等待著我的加入。我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

他望著我,過了半晌,說道,又見面了,小天,等了你很久,你再不來,我就要走了。我說,我該怎么稱呼你呢?他說,隨便,不太重要。我說,胡叔,曉雪他爸,胡林,還是涂涂?他說,你隨意。我說,那我叫你叔吧,不沖著別的,看在曉雪的分兒上。他說,合理,要是為了其他,你也見不著我。我說,叔,許久未見,謝謝你送我爸一程。他說,談不上,我在里面,他在外面,其實差不太多,活得像坐牢,都在算著時間,意義不大,以前我總覺得日子越算越多,過不完地過,出來后發現,我這一輩子,屬于自己的時間少得可憐,只有那么幾天。我說,今天算嗎?他說,你來了就算。

我問,叔,從何說起呢。他說,你先說,我負責聽。我說,好,這些年里,我見過三次白象。第一次是我小時候,在馮長寶家里,我哭鬧不休,趙玉蓮拿出來逗我玩的,我記得很清楚,我爸在信里也寫過。第二次是在你家里,那天打雷下雨,曉雪害怕,讓我過去陪她,我在玻璃柜里也見到過。第三次是在紙上,我爸的遺物,他留著馮長寶的兄長寄來的幾張紙條,字跡潦草,講述斷續,我花了很長時間組織到一起,里面提及一件事情,你的伯父胡榮燦在上海時寫過一出戲,頗為轟動,白象是劇中道具之一,換句話說,兇器,劇中之人用它殺死房東,登場謝幕,輪番上演。然而,時過境遷,世上的事情顛倒反轉,一只白象不死不滅,從上海來到東北,持續行兇,先殺了馮長寶,又害了我爸,半生為其所陷,我想,它或許為你所飼。他聽后笑了笑,輕咳幾聲,問我,說完了嗎?我說,叔,我想了很久,有很多的話,在心里日夜重復,掛在嘴邊,今天見了你,好像又說不出來了,就剩下這么兩句開頭的。他說,沒關系,小天,那我跟你說說,我想說的話要長一點,你慢慢聽。

小天,你好,很久沒有正式見面,上一次還是在宴席上,我想逗你喝點白酒,你很慌張,鬧得不大愉快,主要怪我,當時的心緒不平靜。對于馮長寶一家,我的確有所虧欠,彼時已無法歸還,實在遺憾。這段時間以來,曉雪跟我說過幾次,囑咐多加小心,我想了很長時間,還是決定來這里等你。李東方也許跟你提過,我被判了十幾年,還沒到釋放的日子,就查出病來,我的時間不太多了,進去太久,誰也聯系不上我的家人,只好想辦法提前放了自己,遮掩身份,四處尋找,不圖別的,就是想再看一眼曉雪。我很想她。如你所知,我見到了她,她長大了,也很聰明、心細,總在幫我換地方住,沒留任何痕跡。她早就知道你在找我,不過又有些為難,一方面擔心我的安危,一方面也不想讓你從她身邊再次走掉,就這么拖到了現在。曉雪跟我說,今晚你可能會來,我說,好,那我等他。她問我,你想好了嗎?我說,姑娘,在死之前,還能跟你見上幾回,我知足了,別的無所謂。我走時答應過她,說一定會回來的,這么多年過去,她就一直默默盼著,無怨無悔。曉雪這孩子有點性格,看著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她認準了一句話、一個人、一件事情,那就永遠忘不掉,誰說什么都沒用。

小天,從何說起呢,也不知道。那我先講講自己的情況。我爸死得早,自殺,因為政治問題,我對他都沒什么印象。我媽為此受了點刺激,本來也想走,可沒死成,身體狀況一落千丈,總在生病,照顧不上我。我在伯父家里長到十來歲,外面環境不好,也待不下去了,我媽這邊的親戚把我們從上海接回到東北。回來后,念了兩年書,成績太差,又趕上插隊,就跑去修了幾年水壩。筑建工作不易,我們當時的熱情很高,覺得人定勝天,每天玩了命地干,也不覺得多么辛苦,看著堤壩從無到有,確實有點成就感。同一生產隊里,有位關系不錯的女同志,政治覺悟高,不顧家人反對,在這過程里,嫁給了隔壁村的一位農民,當時被表彰過好幾次,還上了報紙,說這是扎根農村干一輩子革命的表現。但我們知道,她在婚后過得并不幸福,兩人出身不同,生活習慣差異較大,聊不到一起去,只一句話沒說對,她丈夫就要打她,根本不講道理,從白天打到夜里,追得她光著身子到處跑,老是在瘋叫。有天我喝了點酒,去隔壁村里拉磚,碰上她的丈夫拎著藤條抽打,比對畜生還兇,而她只是披著頭發坐在地上,眼神近乎呆滯,不哭也不喊,我實在是看不過去了,阻攔未果,便跟她丈夫動起手來。我的身體條件不錯,三下五除二,把他揍得夠嗆,打完后也沒力氣拉磚了,回去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還沒醒透,忽地來了好幾個人,破門而入,不由分說,進屋就把我打了一頓,五花大綁地押到隊上。那次事情鬧得很大,知青和當地村民結了死敵,互相看不順眼,總在找機會糾集斗毆,一時氣氛緊張。最后,為了平息村民情緒,上面對我進行處理,關了好幾個月,苦沒少吃,待遇取消大半。放出來后,我聽說了一件事情,當時檢舉我的不只是村民,光是一方面證詞不夠,也有同批的下鄉知青。我聽了很生氣,都是一類人,互相陷害,這說不過去了,查來查去,發現告我狀的人叫李東方,據說身體不好、回城心切,平時與人不怎么來往,為了搞好關系,這次上面問他情況,就如實匯報了,完全沒跟我們站在同一立場。

后來有了政策,大部隊準備返城。聽到消息后我們抱頭痛哭,這些年到底是怎么過來的,只有我們自己心里知道。回來的不止我一個,我把那位不幸的女同志也帶到家里,也就是曉雪她媽。當時她家沒什么人了,父親死了,母親找不到,她本人的精神狀況也不穩定,不能沒人照應,我就跟她結了婚。登記前,有人勸我說,這種情況不是你造成的,陰差陽錯,加上她自己犯了糊涂,沒必要如此,給自己徒增負擔。可不知怎么,我老是覺得過意不去,覺得應當有點承擔,之前的婚姻也不是她一個人的錯誤。我們剛在一起生活時,她確實有所好轉,不怎么鬧了,情緒控制得住,說話也漸漸正常起來,我們有過一個孩子,不過是死胎,沒生下來,當時情況比較危險,折騰了很久,才把命保下來。孩子沒要成,我就有點失落,在這期間,染上了一個毛病,就是耍錢,都是跟工友,開始是幾分幾毛的,我還贏了不少,后來越玩越大,我就開始輸,越輸還越想玩,扳不住,到了最后,家里的積蓄基本都搭進去了。曉雪她媽知道后,一股火兒躥了上來,氣得直突突,就又有點犯病,不過與之前不同,沒有大喊大鬧,每天就是非要出門,要離家出走,怎么都攔不了。也沒有目的,四處亂逛,有時說要回村里,把之前的丈夫給宰了,有時又跟我說,要上大隊,宣傳材料少抄了好幾個字,不改過來的話,可能要被帶走審查。即使鎖在家里,她跳了窗戶也要走,根本看不住。我家的這種情況,附近鄰居都知道,也都很同情。我跟馮長寶就是這么認識的,有一回,他在下班的路上看見了曉雪她媽,正在湖邊走,斜著膀子,腦袋也歪著,深一腳淺一腳,眼瞅著要往水里掉。他連忙奔過去,好說歹說,給拽了回來,騎著車送回我家。那天實在驚險,我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嚇得不輕。過后有一天,我炒了兩個菜,給馮長寶夫婦送去,以示感激,恰好那天李東方也在,我們就一起喝了點酒。他完全不認得我了,只知道我們在同一個廠子里上班,但我記得他,多少年過去了,這個名字我沒忘過。

那段時間,我與馮長寶走得很近,有什么話都愿意跟他說,談起過自己的身世,生于何地,幼時情況,父親與母親的家庭背景,后來經受何種變革,從上海顛沛回到東北。許是出于同情,馮長寶待我極好,事事盡力照應。唯有一點,我從不敢開口,當時雖已戒掉賭博,但債務仍未還清,總有人前來討要,生活很難繼續。后來有次喝酒時,我實在挺不住了,就跟馮長寶說,最近狀況不佳,妻子有病在身,無法上班,父母那邊身體也不好,想問您借一筆錢,作為過渡,待境況好轉后再來歸還。馮長寶遲疑了幾日,還是借給我了,我本打算寫張借條,馮長寶擺手拒絕,只說不必立字據,信得過我,風浪共渡。趙玉蓮不大放心,我也清楚,他們的狀況不比我好多少,二人為此有過爭吵,趙玉蓮也私下找我討要幾次,我無能為力,只得推托,很是過意不去。有天馮長寶不在家里,我腦子一熱,單獨去找趙玉蓮,遞上一物,對她說是家里祖傳下來的,多少有些價值,先放在你這里,作為抵押,替我保管,過段時間情況有所好轉,我再來贖回。趙玉蓮先是猶豫,后來我一再堅持,她也勉強收了下來。

直至當日事發,我才一點點拼出原委。七八年初,我請假回了趟上海,給伯母下葬,將曉雪她媽托付給馮長寶夫婦,請求代為照應。曉雪她媽在他們家住了十幾日,也不安生,四處亂翻亂動,不知怎么,就找到了之前我送去的那件器物,誤以為是馮長寶從我手里騙過去的。至此,遭受強烈刺激,半夜跳窗而逃,滿街奔走,胡亂言語,逢人便講,這才有了后來的一幕。所以,來抄家的那些人不是我找來的,至于他們是誰,是真是假,究竟什么來頭,曉雪她媽也說不清楚。我后來找過他們很久。

得知事實后,我慚愧萬分,也有點怕,不知如何面對,情急之下,說了個故事給李東方,哄著他離開。他剛一走,我想到曉雪她媽惹了這么大的麻煩,又氣又悔,砸了碗筷,掀了桌子,情緒收不住,就想跟她動手,想把她捂死,我也上吊自殺,一了百了,不然這樣活著太遭罪了,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可那天,我卻怎么也抓不到曉雪她媽,只是小小的一間屋子,每次我伸手去逮時,她總有地方可以閃躲。折騰半天,我才反應過來,我的家已是空屋一間,四面漏風,家具電器一概沒有,全被我抵掉了,說起話來都聽得到回音,與結婚時的景象完全不同。幾年以來,曉雪她媽就這樣看著屋內的東西一件一件消失,又在馮長寶家見到那件器物,內心無法承受,隨即發作。

半年過后,馮長寶夫婦回來了,我內心負疚,不敢去探望。雖還同住一樓,卻再也沒了聯系。我很少能見到他們,有幾次在路上碰見,也裝不認識,匆匆走過。再后來,我們又有了曉雪,日子過得順當了一些,一切似乎可以重新開始,雖然我從沒忘記過這件事情。一九九五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找到了當時抄家隊伍中的兩位,是一對兄弟,靠著坑蒙拐騙,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每天出入高檔場所。我跟了他們半年,然后動了手,讓他們付出了一點小小的代價,當然,我也沒能逃掉。遺憾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是為了什么。這是后話,不重要。

不錯,我給趙玉蓮送過去的,就是你說的那只白象。白象不是傳家之物,沒演過戲,跟胡榮燦也沒什么關系,他走后,什么都沒留下,沒有骨灰,沒有遺書,全部手稿都被抄沒了,仿佛這個人從未存在過。白象其實是一對,兩只,也分公和母。七七年夏天,我跟曉雪她媽結婚前夕,帶著她去逛新開的工藝品大樓,上下四層,還有電梯,商品琳瑯滿目,我們看得花了眼,可惜囊中羞澀。那天,曉雪她媽的情緒很好,走過來走過去,眼里閃著暖光,央求我說,還是想買一件,作為我們的新婚紀念。我咬咬牙同意了。她挑了很久,最后選定這一對白象,形態俊美,寓意吉祥,象征著我們的日子過得長長久久。買回家后,她愛不釋手,常常擺在桌子上看,一看就是大半天,再仔細收起來。其中的一只,我后來送給趙玉蓮,雖為哄騙,本是想令其心安,還有一只,放在我家里。世事變遷,過去太多年了,不知道曉雪有沒有保留下來,你若有意,不妨一問,也許她就帶在身上。小天,我說完了,差不多就是這些。很多事情我也想不起來了,我很累,好像活了一輩子那么累,我的一輩子就這么過去了。小天,你不介意的話,今晚我想睡在這里。還有,曉雪就快要到了,她怕你知道這些后,不會再去見她,所以想過來看你一眼。小天,路在眼前,怎么走全憑你定,或者說,你走也好,不走也罷,別怪她就行,她受不了這個。蠟燭快燒盡了,小天,現在我想睡一會兒了,畢竟在天亮之前,還有那么長的時間。

燭火熄滅時,我聽完了所有的話,有暗影于身前縈繞,一道化為數道,交織、閃動,使我無法集聚精神。一只白象從我懷里走了出來,步步穩健,落在巢穴的中央,只一瞬間,聲音與光焰同時湮滅,只有無邊的靜寂。我閉上眼睛,后又睜開,身側已非墻壁,而是凝固的泥土與堅冰,空氣稀少,面前再無他人,我如被孤身棄在洞底,再也喊不出話來,大地輕而易舉地沒過了我的頭頂。我抬眼望去,夜空開裂,閃電將之劈為陡峭的群峰,光亮的山脊平直地向著地平線延伸而去,歷代星辰遠不可及,我無所依附。就在此時,我聽見了急切的腳步聲,一聲比一聲更加沉重,也一聲比一聲更為輕盈,如踏在地上,如躍至半空。如走失的另一只象,聽到遠方呼救的信號,不顧一切,向我奔來;也如一位重逢的鄰人,掠過樹葉與露水,帶著所有過去和未來的時間,如歌如影,款款而至。我想,不管那是誰,只要她找得到我,認得出我,看得見我哭泣的眼睛,向我遞過一只手來,我就跟著她離開。

責任編輯:孟小書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欧美激情小说另类| 香蕉eeww99国产在线观看| 成年人福利视频| 99re在线免费视频| 日韩国产无码一区| 91美女视频在线| 91在线播放免费不卡无毒| 婷婷激情亚洲| 免费大黄网站在线观看| 专干老肥熟女视频网站| 日韩国产高清无码| 亚洲欧美国产高清va在线播放| 伊人91在线| 午夜色综合| 91成人在线观看| 欧美精品一二三区| 日本亚洲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成人年鲁鲁在线观看视频| 日韩最新中文字幕| 九色视频一区| 在线色综合| 国产精品免费露脸视频| 喷潮白浆直流在线播放| 欧美激情综合一区二区| 色老头综合网| 国产精品大白天新婚身材| 国产在线观看第二页| 欧美视频在线不卡| 日韩欧美亚洲国产成人综合| 免费看av在线网站网址| 日韩欧美成人高清在线观看| 亚洲欧洲日韩综合色天使| 99热这里只有精品在线观看| 欧美性久久久久| 国产精品白浆在线播放| 国产精品第一区| 鲁鲁鲁爽爽爽在线视频观看| 自拍亚洲欧美精品| 九色在线视频导航91| 欧美日本不卡| 国产最新无码专区在线| 久久超级碰| 99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99资源在线| 国产一级片网址| 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视频| 国产视频你懂得| 午夜视频免费试看| 国产精品福利一区二区久久| 四虎国产精品永久一区| 久久久久久久97| 成年A级毛片| 91精品视频在线播放| 国产美女免费网站| 免费在线视频a| 中文字幕 91| 亚洲欧洲日产国产无码AV| 国产91在线|日本| 97成人在线观看| 日本少妇又色又爽又高潮| 茄子视频毛片免费观看| 久久精品人人做人人爽电影蜜月 | 亚洲欧美自拍中文| 精品无码日韩国产不卡av| 日韩欧美中文字幕一本| 国产精品亚洲αv天堂无码| 国产原创演绎剧情有字幕的| a级毛片一区二区免费视频| 噜噜噜久久| 蜜芽国产尤物av尤物在线看| 四虎综合网| 青青操视频免费观看| 漂亮人妻被中出中文字幕久久| 亚洲中文无码av永久伊人| 亚洲视频在线网| 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国产精品| 色偷偷av男人的天堂不卡| 欧美一级一级做性视频| 国产成年女人特黄特色毛片免| 国产乱子伦一区二区=| 久久国产热| 99在线视频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