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之燼

一

這職工宿舍樓的人進別人房間從不敲門。我常給不敲門的普及文明禮儀常識，但不文明者非但不聽，還斥我，屁講究，又不是進女生宿舍。

咚，咚咚。那天的敲門者極有涵養，一聲輕兩聲重，似乎在提醒，好像在詢問。我放下筆，開了門，呈現在門口的女人背著鼓囊囊的帆布包，臉上騰挪著熱氣。

您好，我找張攀。她跨進門審視著簡陋的室內說。

張攀還沒下班。我拿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

我是張攀的女友。她的目光像一縷風刮過我的臉，我給他寫了幾十封信，一直沒見他回。

他上夜班，明早六點才下。我整理著書桌上凌亂的稿紙。

這是張攀的床吧，她將大帆布包放在床上說，這床單和毛巾被還是我賣蘋果的錢買的。她特意瞄了一眼我耳朵，從包里掏出一個蘋果說，你是姚宏吧，聽張攀講過，你右耳邊長著兩個肉垂垂，我們老家管這叫拴馬樁，說這樣的人一輩子最有福了。

我捻了捻守護在耳旁快被頭發遮蓋的兩個肉球，啃了一口蘋果問，他還說我啥了？

張攀講你運氣好，你們四個一同畢業分配來的學生，你學歷最低，但你一個人留在了機關科室，其他人都下了車間。她拈起張攀枕上幾根長發，將一個胖蘋果放在稿紙旁說，我最佩服寫作的人，啥時候讓我拜讀拜讀你的大作？

我的目光在蘋果身上徘徊，沒敢迎她的目光，嘴里支吾道，寫著玩的，和別人打麻將一樣都是為了消磨時間。

她手里的長發逃脫控制突然飛走了。我慌慌給她倒了一杯水說，你先坐著，我去車間叫張攀。她拿手扇著臉上的汗道，我叫王曼，辛苦你了。

轟隆隆的車間里蒸騰著熱氣，張攀蹲在機臺前擺弄著拆下的傳感器。我站了一會，見他沒發現我，便大喊了一聲。他抬起油污的臉看向我，喊啥？我把嘴湊近他的耳邊喊，王曼來了。他問，誰？我大著聲說，王曼來啦。他拿手背揩了一把臉上的汗問，哪個王曼？我笑道，當然是你老家的王曼，現在含情脈脈地坐在你的床邊望眼欲穿。她咋來了？張攀嘟噥道，難怪機子老出故障，原來是這個喪門星來了，今天的任務還沒完成。我說，你趕緊回去吧，反正機子也壞了。不行，張攀往我工作服的口袋里塞了兩盒新生產的煙說，你先替我照顧王曼，我把機子修好就回來。我捏著口袋里的煙說，你還從來沒給過我煙，這是第一次。張攀嚴肅著臟臉說，偷煙被抓住是要罰款的，嚴重的會被開除。我說，你快啊，不要讓人家等得太久。我將張攀賄賂我的煙放在停工的傳送帶上，那里停駐了許多沒來得及包裝的煙支。嘈雜而又潮熱的車間回旋著機器的嘶鳴，走過幾臺忙碌生產的煙機，我忍不住再一次回望，張攀仍蹲在地上，那個女捧煙工拿紙巾頻頻擦張攀臉上的汗。

一直不見張攀回來。我撒謊說，今天生產任務很重，估計車間主任不準他的假。王曼已經洗了張攀的床單和床底下窩在臉盆里的衣物。她又從我床底下拖出一盆臟衣服說，給你也洗洗吧。我阻擋不及，她已經端盆去了水房。臟襪子臟褲子就不說了，但那兩條臟內褲著實讓人羞啊。洗凈的衣物懸在鐵絲上啪嗒啪嗒地滴著水，我們似乎陷落在曠遠的雨林。一直不見張攀現身。下班了，廠區廣播播放著蒼勁的音樂。我從灶上給王曼買來了饅頭稀飯和咸菜。先吃吧，晚上你就住這里，我交代王曼，把門反鎖了，張攀要是回來了，他會在門口喊你。

王曼望著黏稠的稀飯說，你晚上住哪里？

我和別人擠擠。我從書架上取了本《烏合之眾》。

你也吃點吧。王曼遞給我一個饅頭。

我不忍留她單獨在房間，便掰了半邊饅頭，倒了一杯水，和她就著咸菜吃起來。

你們職工灶上的飯也夠簡單的，王曼說，工人一天三班倒，這樣的飯菜營養能跟得上嗎？

主要是便宜，花錢少，能填飽肚子就行，我將咸菜里一根卷曲的頭發夾出來說，稀飯里有老鼠屎都常見得很。

王曼便不喝稀飯了。我覺得自己說得不妥，便糾正道，稀飯里的老鼠屎也不常見，只是偶爾有而已，有次還發現了老鼠毛，有人吃到了老鼠肉，有人吃了老鼠皮，我們平生第一次喝上了鼠肉熬白米粥。

王曼放下那半邊咬了一口的饅頭。我想不到自己又說錯了，咕咚咚喝了半杯水。

他再忙，我也要把他等回來。王曼的聲音潮潮的，像從濕衣服上滴落的水。

張攀一定會回來的，我安慰她幾句，便夾著書離開了房間。

晨起去水房洗漱見王曼在洗臉，我朝她點點頭，她說，張攀一直沒回來。我有些驚，往臉上撲著冷水說，車間忙起來就沒了下班時間。王曼低聲說，他真有那么忙嗎？我聽出了她聲音里的嗔怪，只好說，再等等，說不定一會兒就回來了。

我去了生產大樓的卷制車間，交接班已完畢，白班的人正在做開機前的準備。聽我詢問，機臺上的擋車工說，張攀和肖雅麗早走了，這會兒正在涇河邊的梨樹林里親嘴呢。

扯淡，我罵了一聲走出了嘈雜的車間。

張攀一直不曾現身。午飯時間，廠區廣播放了一首豪邁的歌曲。我從職工食堂給王曼買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吃吧，我說，吃完了面張攀就回來了。王曼挑了一筷子面說，他真有那么忙嗎？我說，車間忙起來不分黑天白夜，人不歇機器也不歇。王曼吃了幾口面，把筷子架在碗沿上說，不知道是人變成了機器，還是機器變成了人。她這話似乎深有寓意，我沒吭聲。

王曼從飽脹的帆布包里取出一袋蘋果、兩瓣鍋盔、四雙鞋墊和一罐茶葉。這龍井茶葉是托去杭州開會的同事買的，王曼注目著擺在桌上的物品說，張攀愛吃鍋盔饃，這是我親手烙的，筋道得很。王曼將兩雙鞋墊送給我，說，你鞋墊爛得都沒法洗了。我頗慚愧，贊道，你針線活太好了，這魚像是要游出來，這玫瑰花我都聞到了香味，尤其這鞋墊上的“奮斗”“幸福”四個字，鼓舞人前進的腳步不敢停下來。

王曼的臉生了一縷縷羞澀。她說，我得走了，遲了就趕不上車了，到縣城要坐四個小時班車，從縣城再坐一個小時的蹦蹦車才到鎮街，晚上我還要給學生輔導晚自習。

你再等等吧，張攀是技術能手，那臺進口卷煙機只有他會開，說不定他已經走在回來的路上了。我徒勞地安慰失魂的王曼。

張攀的確優秀，我們高中同班，那年為了照顧他骨折住院的奶奶，我把復習時間給耽誤了，王曼強笑著道，不過，當老師也挺好。

那年我也出了點狀況考了個大專，我陪她沉默了一會兒道，想不到畢業分到這個偏僻的地方。我坐長途班車來報到的路上，身上僅有的兩百塊錢被搶了，洛城下著野蠻的大雨，我拖著箱子渾身濕漉漉地走到廠區門口。廠牌上的字模糊不清，我怕自己走錯了，問了廠門口擺攤賣饸饹面的，才確信這就是自己要來報到的單位。我在吃涼調饸饹時碰上了來報到的張攀，一碗饸饹一塊五，要不是張攀替我付了飯錢，我還不知道咋應對。過后張攀給了我一百塊錢。那個時候，我真的一無所有。

王曼憤憤道，車匪路霸猖狂得很，有時候明搶，有時候強迫你套紅藍鉛筆詐騙，坐這條路上的車真叫人膽戰心驚。

以后盡量少來，你一個人坐車太不安全。我看著被王曼收拾得整潔的房子說。

張攀沒時間，我還有周六周天呢。王曼將一個信封交給我說，這里面有賣蘋果的五百塊錢，你轉交給張攀，他身體不好，讓他不要節省了，他奶身體很好，有我照顧，叫他安心工作不要操心。

我捏著溫熱的信封。王曼將癟了肚的帆布包挎肩上說，我得趕緊走，再晚就坐不上車了。

我送送你吧。王曼倒沒推辭，我們一前一后走出了廠區。王曼問，將來有啥打算，一直在這里干下去嗎？我踢著地上的石子道，我們都想逃離這鬼地方，但能不能逃出去就難說了。王曼道，只要你想走出去，就一定能走出去，要是在當地找個女朋友結了婚，你想走也走不了了。我望著藍而高遠的天空說，我想去深圳闖。王曼的步子慢了些，她說道，我幾個同學去了深圳，那里尊重人才，他們發展得都很好。知了在樹蔭里起勁地聒噪著。我說自己學歷低，只怕去深圳找不到工作。只要你有能力，王曼鼓勵說，深圳是不看出身的。我突然生了勇氣，說，那我去深圳闖一闖吧。王曼的心情似乎好了些，說，你還年輕，永遠不要放棄。我笑著道，你好像年齡比我大似的。

王曼倒不忌諱，說了自己的出生年月。原來她比張攀大三歲。張攀父母去世早，他奶一手將他拉扯大。王曼說，我們從高二開始談戀愛，到現在都談了十年。我說，你們談的時間也夠長的，早該結婚了。王曼尷尬地說，我催了他好多次，他總說要等自己奮斗出了成績才結婚，我說結婚不影響你奮斗啊，他說結婚了就分神了，他愿意單著，給自己增加動力和激情，我也不好再逼他。家里有十畝果園，我既要務弄果園還要照顧他奶奶，還帶著幾個班的課。果園是我們的恩人，我賣蘋果供他讀完了大學。

路兩旁亂糟糟地停著三輪車架子車摩托車，不時有汽車嘶鳴著喇叭警告那些橫穿馬路的人。我將她朝身邊拉了拉，一輛汽車尖叫著呼嘯而過。她戰栗著說，這些車好瘋，你看那交警抽著煙也不管。我說，小地方的人誰把規則當回事，越不遵守規則，越好像是英雄。正說著，十字街口的紅燈亮了，那疾駛的車并不止步，反而一輛接一輛地闖過瞪大眼的紅燈。交警在樹蔭下拿帽子扇著風。我說，闖紅燈其實也不怪司機，要是交警嚴厲執法，誰還敢闖紅燈？我曾當面指責過交警，誰知交警嫌我多事，說誰不要命了就闖紅燈吧，把人碾死了他就知道違章的代價了。你說，我還能說啥？

其實這與那一年我在車上的遭遇沒有本質的區別。

王曼追問道，車上到底發生了啥？

撫著額頭月牙形的疤痕，我似乎看到一輛車沖破時間的霧霾嘶吼著向我奔來。顛簸骯臟悶熱的車廂里一群昏睡的人做著形態各異的夢。面對途中上來的兇悍的車匪，人們乖得像柔順的羔羊。拳頭囂張地在空中搖擺，匕首齜牙咧嘴發著高深莫測的光。車匪的五指張開著。有人率先將錢奉上。其他人紛紛效仿。鈔票不約而同地奔向他黑而臟的大手。那手似有魔法，吃下了錢，并不嫌肥胖，依然像無邊的深淵裸著貪得無厭的肚腹。兩個車匪挨著座位收錢，似乎他們表演了精彩節目，觀眾有義務為他們的勞動付出。我忍不住了，站起身喊道，大家不要怕他們。那二人怔了怔，目光兇殘地撲向我。車里人似乎聾了啞了傻了呆了，甚至都沒人敢看我。路兩旁的玉米挺著墨綠的身子，它們目睹著汽車若無其事地向著未知的遠方狂奔。鄰座惱怒地離開了我。旁邊的人都離開我。我成了旋渦中心孤獨的島。那肥壯的家伙把我從座位上揪出來，另一個人耳光響亮地擊在我臉上。我并不示弱，一腳踢中了那廝的褲襠。那廝慘叫著蹲下身。肥壯的家伙提著衣領把我按壓在地板上。我掙扎著，喊大家一起上啊。人都躲開了，他們看我像一只蟲子在過道抽搐痙攣。那被踢襠的家伙在我額頭上劃了一刀。他們將腥臭的唾沫貪婪地射到我臉上。唾沫似乎不夠了，在他倆的號召下，其他人便張開嘴，無私地將唾沫獻給我的臉。乘客排著隊，我身上落著厚重的痰。尖厲的警笛聲涌入車，我猛地爬起來抓著車窗撕心裂肺地喊。警車猶豫了一會兒終還是無所事事地開走了。大巴司機停了車，那兩人奮不顧身地鉆進了綠油油的玉米林。

王曼停下步，望著我額頭閃亮的刀疤說，你畢業一報到就做了一回英雄，不過，你以后不要莽撞了，那些亡命之徒啥事都能干出來。

我摸著額頭月牙形的刀疤說，當時我才畢業，正血氣方剛的，既然見了，咋能容得了他們囂張。我畢竟在學校當了三年的團支部書記，我咋也不能當冷漠的看客。

王曼似乎想撫我額頭月牙形的印記，但那手走到空中的時候，抓住了一枚飄落的樹葉。她叮囑道，以后再碰到這樣的事，千萬不敢莽撞了。

我在路旁便利店買了飲料和面包。我說，你萬一碰上了車匪路霸，千萬不敢像我裝好漢，能低頭就低頭吧。

我才不低頭呢，王曼接過一大包東西笑著說，我要向你學習，跟壞人斗到底。

汽車引擎的轟鳴聲越來越熱烈，王曼的臉緊貼著窗玻璃，淚水在骯臟的玻璃上流成了一條河，那臉越來越稀薄，漸漸瘦成了一張模糊的畫。

二

一把鑰匙只能啟一把鎖，門開了幾次都打不開，莫非鑰匙拿錯了？我試圖再換鑰匙的時候，宿舍門開了一條縫，張攀的腦袋塞到縫隙邊說，快進來。

床沿坐著幾個人，也有地上蹲著的，有的面熟，有的就很陌生。黑白電視機里放著錄像，一男一女站在窗前嘰里呱啦地說著聽不懂的鳥語。說說笑笑間，男的就脫女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脫。然后女的就給男的脫，一件一件地剝。女人叫聲如歌吟，好聽極了。我大驚。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片子。我咕咚咕咚咽唾沫，偷眼看其他人。別人并無啥不妥，目光貪婪地盯著電視屏幕。碟機突然卡了，電視屏幕上閃爍著灰蒙蒙的線。張攀搗鼓了一陣，碟機徹底罷工了，他惱怒地砸了一拳電視機說，白費了三十塊租金。見再無希望，觀眾紛紛索要觀看費。張攀將人一個個推出門，神秘地說，下次免費，下次免費。待人散后，我問收費的事。張攀道，每個人收五塊錢的觀看費是應該的，總比擠在錄像廳好吧。我詫異地說，你算盤打得也太精了，不愧是學經濟管理的。張攀收拾著碟機說，各取所需，你要是介紹可以抽成。我看著碟片上裸露的圖案說，你這是犯罪。張攀不屑道，經濟越搞才越活，你看老外多開放，咱們中國人扭扭捏捏地把這看得極神秘，其實這和吃飯一樣，沒吃飽了想吃，吃飽了一口也不想吃。

我關了刺啦刺啦發著噪聲的電視機說，我還真是第一次看，以前從來沒看過。張攀卻說道，鬼信呢，你上大學沒看過？我們學校旁邊的錄像廳，過了午夜十二點，加錢可以看通宵。我老老實實地坦白道，真的沒看過，我在錄像廳看過武打片警匪片，但從沒看過這種片子。

那你還很純潔嘛，張攀拿起桌上的煙抽著說，廠里公開競聘選拔年輕干部，這對咱們是個機會，要是論資排輩，咱們頭發熬白了也不一定弄個一官半職。

那你好好努力吧，我懶洋洋地說，我對當領導興趣不大。

不幾天，公開競聘科級干部的通告貼在廠區醒目的位置，每天圍觀者眾。

你報名了嗎？工作服上散著濃重煙草味的張攀一進門就大著聲問。

心里沒把握，我說，宣傳中心主任、團委書記、外貿辦經理，這幾個崗位我都不適合，即使報了名，也是白報。

還沒報名你就泄了氣，張攀踢掉我腳上晃蕩的拖鞋說，你寫作能力強，咱們廠誰能比得過你？你發表了那么多，你這樣的大作家當宣傳中心主任最合適不過了。

我還是跟著師傅老老實實地研究配方吧，我最不愛干的就是上臺演講，自己吹噓自己。我抓起一支煙湊在鼻端深情地嗅著。

沒見你和你師傅研究出個啥名堂，倒是你的煙癮越來越大，抽的煙越來越多，看你的牙成啥了，這個機會你不抓住，怕是以后永遠沒機會了。張攀折斷了一支煙，手指捻著金黃的煙絲。

這是建廠五十年來的首次，李廠長就要打破鐵飯碗砸爛鐵交椅，讓能者上庸者下劣者汰，營造一種能干事也能干成事的良好氛圍。張攀背著手在屋內走著說。

喲，你講話的口氣太像領導了，我聞著煙絲說，你適合競選團委書記，團委書記一般都是未來的接班人，你得抓住這次機會。

正言語間，一個端著飯盒的女工把敞著的門敲得嗵嗵響。張攀嬉皮笑臉地說，隆重介紹，這是我們機臺婀娜多姿嫵媚動人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肖雅麗。

那個叫作肖雅麗的女工接過張攀裝在塑料袋里的臟衣服，拍著他的肩，笑著說，貧嘴。她瞟了我一眼，你倆聊，我走了。她姣美的臀部在我們多情的注目里一擰一擰地出了門。

雅麗在業余模特大賽中得過二等獎，追她的人能排一個小分隊。張攀說著揭開飯盒蓋，一盒熱氣騰騰的餃子。

你嘗嘗，羊肉餡的。張攀將飯盒遞到我眼前。

我把一支煙銜在唇間說，研究工藝配方，要保持獨特的嗅覺和味覺，我吃煙吃素，我從來不吃肉尤其不吃牛羊肉。

那你做和尚最好了，張攀悻悻坐在桌邊說，我一個人吃，以后再也不讓你了。

不用讓，我問他，你倆走到哪一步了？

張攀嘴里嚼著餃子含混不清地說，雅麗追得我實在沒辦法，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帶吃的，每天見面呢，還每天給我寫信。

我責問他，那王曼咋辦？上次王曼冒著危險來看你，你硬是躲著不見，結果她白等了兩天，走的時候哭得像個水人。

張攀聽了我的話，將飯盒蓋合上說，哪有女人逼著男人結婚的，我的事業剛剛開始，能隨隨便便在一個女人身上吊死嗎？你要是喜歡，我把她讓給你好了。

你有資格讓嗎？我鄙夷地說，她是你的私人物品嗎？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想不到說僵了，一時間我們都有些尷尬。

張攀卻率先笑了，這次競聘你一定要把宣傳中心主任的位子給拿下，我先當團委書記再當副廠長、廠長，將來這個企業就是咱倆說了算，咱們把它辦成中國一流，世界最強。

你官癮還大得很，要是想當官你就應該去政府部門，那里才是當官的地方。我被煙嗆了，打了一個噴嚏，唾沫噴到他臉上。

張攀抹了一把臉，手掌拍打著桌子說，只有當了官，才能實現你偉大的理想，你的戰略規劃才能變成現實，我要是當了廠長，一定能改變咱們這個有著五十多年歷史的大廠瀕臨死亡的模樣。

紙上談兵誰不會？我將煙一支支地擺上桌，擺成了一條潔白的長路。你品品，我驕傲地說，這是侯工帶領我們研制的新品，也是咱們廠著力打造、要靠它翻身的“雄鷹”品牌。

我不抽，張攀瞥了一眼雪白的煙支隊伍說，我不想將自己變成一支燃燒的煙。

張攀出了門，他高亢的聲音在樓道飄蕩，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楊意不逢，撫凌云而自惜；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三

若干年后人們談起張攀，頭腦中總是浮現起他噴了啫喱根根拼搏直立的頭發，領帶沸騰如火地在胸前飄蕩。至于他演講的內容，已沒有人能記得清了。只隱隱記得他的表情極夸張，幾句話就一個手勢，且每句話給的力量都很重，禮堂回蕩著他制造的巨大聲響。他不時離開演講席，走到臺下與觀眾互動，他唱歌，朗誦詩，多次引用管理學大師的名言，曾幾度哽咽，動情處，更是淚花閃耀。當他鞠躬致謝時，肖雅麗給他獻了一束花，會場頓時掌聲如沸。

侯工是評委組組長，他點評了幾句，因咳得厲害，便草草收尾。李廠長則闡述了公開競聘的重大意義。宣傳中心主任職位有五人競選，排名第二的我比張攀低了兩分。口口聲聲說要競選團委書記的他，最后突然成為我的競爭者，此舉委實令我驚詫不已。

后來我知道的那點真相還是酒后的侯工透露的。

在他五十五歲的生日宴上，我們每個人給他敬了酒。想不到喝著喝著，他話里泄露的機密越來越多。

競聘結果出來了，該當的也當了，我心里憋的話早想對你們講。侯工看著我說，張攀雖然比你高兩分，但許多人看好你，覺得你的寫作能力強，發表了那么多作品，又懂工藝，搞起宣傳來肯定是得心應手如魚得水。你倆都被列為考察對象。但在考察期間組織接到幾封匿名信。有時候一天一封，有時候早上下午各一封。同樣的內容寫給每個廠領導，還擴大到中層干部。這樣形成的輿論就不好了，就對你很不利，許多為你說話的人也改了風向。

匿名信都寫了啥？我抽著煙，間或抿一口酒，似乎酒就著煙，別有一番滋味。

也沒有啥，都過去了，說出來你還難受，還是不說的好。侯工往嘴里夾了一顆花生米說。

也是。匿名信誣告不對，但你要問信件的內容就更不對了，這不是明擺著讓侯工違反紀律嗎？張攀將酒杯在桌上咚咚地蹾著說，喝酒喝酒，今天是侯工的生日，不說那些不高興的事，過去的就過去了。

你當了宣傳中心主任當然舒坦，我將一杯酒一股腦兒倒進嘴里說，我就是工藝科一名普通的配方師，不知道我有啥把柄叫人告，侯工，你說說，當著大家的面說說。

侯工見我們都渴望知道真相，便說道，不知道舉報者咋能編出那么精彩的匪夷所思的內容，說姚宏怕別人說自己學歷低，找做假證的給自己做了一個名校的本科畢業證；說姚宏以研究工藝配方調研市場為名，經常把車間的煙偷到黑市賣；說姚宏不務正業，私人寫作用的都是單位的紙和筆，天長日久這不是嚴重的貪污嗎；說姚宏發表的文章都是東拼西湊抄襲別人的；說姚宏偷過女工的裙子和內褲；說這樣欺騙組織，對組織不忠誠不老實的人，敢使用嗎？

曉琳給侯工杯里續上茶水說，爸，你醉了，假的叫你說得像是真的似的。

我驚訝地拍著桌子說，真會編，好像每件事情都有點影子，我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

侯工盯著張攀說，張主任，你倆一個宿舍，你咋看？

爸，曉琳拉了拉侯工的衣服說，你喝醉了，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侯工喀喀咳著道，企業振興要靠新入職的新一代的大學生，你們有知識有思想敢創新。如果你們真像匿名信上說的那樣，我們這企業還有啥希望呢？要是年輕人都學會了誣告潑臟水耍陰謀，我們社會的希望又在哪里呢？

我便給大家講了其中的緣由。去年中秋節晚上，我們幾個新入職的大學生聚餐，面對著純潔的月光，每個人講講自己最內疚最心酸最難忘最痛苦的事，我當時忍不住講了，講了也就講了，但想不到被別有用心的人記在了心里。

張攀吐了嘴里的骨頭說，這個寫匿名信的烏龜王八蛋，將來是要進監獄的。

侯工嘆息道，千萬不要最后你們都成了自己最鄙視的那種人。

一直很少言語的曉琳突然道，人還是應該有堅守的。

大家默了半晌，侯工突然嘔吐了。

四

想不到張攀那么快就結婚了。可與他結婚的不是他同班組的肖雅麗。那天他如怪鳥般伏在一個人身上。剛進屋的我手足無措地走到窗前，臟兮兮的窗玻璃上映著自己模模糊糊的臉，窗外拉煤車一輛接一輛地呼嘯而過，天空飄蕩著陰郁的黑霧，似乎景物都被污染了。我竭力忍住咳，反身直挺挺地往門口走。過后張攀指責道，幸虧哥久經戰場，要是你們這些處男不被嚇縮回去才怪呢。我說，你行事也不鎖門，太不吉利了，你要給我披紅驅邪。張攀冷笑道，你還挺封建的，許多人想看還看不上。看著他滿臉亢奮的青春痘，我問道，裙子罩著你的頭，你鉆在里面不憋悶？張攀朝我胸前打了一拳說，等有了女朋友你就懂了。我進一步追問道，那咋不像肖雅麗，腿短，身子胖得像圓球。她叫艾云，張攀說，她到咱們宿舍來過好多次了。我恍然大悟，對張攀的佩服不由得厚重了許多。

肖雅麗打掉了肚里的孩子，就從車間辭了職。張攀哽咽著，雅麗，對不起，只有來生再報了。我譏諷他說，今生都不報，哪有來生？萬一來生你變成了動物而變不成人呢？張攀卻極認真地說，她一個臨時工，父母都是賣肉的，我跟她生活一輩子，還不真成了豬！

張攀和艾云結婚那天，洛城的頭面人物都到了。他們把人世間美好的祝福無私地送給這對新人。曉琳喝了張攀和新娘子敬的酒。她對新娘說，張攀以后要是再吃著碗里看著鍋里，艾云你就把他往死里整，叫他洗衣服做飯干家務給你洗內褲洗襪子洗腳。新娘笑如一朵開得正艷的花，好啊，他要是不聽話，請你監督，給他上家法。張攀似乎不惱，舉著酒杯道，姚宏人不錯，你爸的好徒弟，你早早嫁給他，省得叫別人把他拐跑了。我和張攀艾云碰著杯說，喜今日赤繩系定，珠聯璧合；卜他年白頭永偕，桂馥蘭馨；祝你們天長地久，海枯石爛。艾云紅著臉說，到底是作家，出口成章，可惜我聽不大懂。張攀胡亂碰著杯說，喝酒，喝酒，天長地久。

張攀偕齊他腰高的新娘挨桌敬酒，我對坐在身邊的曉琳道，今天是人家的大喜日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吃醋。

曉琳點了一根煙抽著說，我就想挖苦挖苦他，不挖苦他我難受。

我感慨道，艾云只上了個技校，他倆走在一起，咋看著都不般配。

關鍵艾云她爸是個官，曉琳拿筷子戳著魚頭說，不知道的還以為張攀是艾云的爸，艾云買衣服要到兒童商店去，張攀的幸福生活開始了。

我們議論著這豪華的酒宴，目光頻頻瀏覽主桌那些尊貴的客人。曉琳帶著醉意道，張攀這回真的是攀上了，艾局長就這一個寶貝丫頭，將來艾局的家業都是張攀的。

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默默地喝著酒，那個中午，我們幾個都醉了。

五

九月十五日那個月圓之夜注定要記入未來的歷史，侯工深情地看著逸出鼻孔的煙霧變成花、鳥、鷹或別的形狀，他咳了幾聲，興奮的表情刻滿了臉。歷經千難萬苦，我們的“雄鷹”終于試制成功。評吸會上專家都給予“雄鷹”極高的評價。“抽雄鷹，翱翔人生。”張攀擬的宣傳語很是讓李廠長興奮。十月在海口舉辦的國際糖煙酒博覽會上，“雄鷹”一鳴驚人。舉著金燦燦獎杯的李廠長高調地發表獲獎感言，我覺得這幾年的辛勞和付出都是值得的。

師傅，我們成功了，我們得了金獎，世界級的獎項。我抑制不住興奮對侯工說。

侯工擦著臉上的汗珠道，有十幾家企業得了金獎，二十家企業得了銀獎，三四十家企業得了杰出貢獻獎。

咋能有這么多金獎？我不解地說，咱們的產品還沒正式銷售，咋就成了世界名牌？

侯工說，企業不景氣，我們太需要這個金獎了。

會場上空飄滿了我們的熱氣球，宣傳“雄鷹”的彩帶遮蔽了熾熱的天空。師傅，抽“雄鷹”，咋就能翱翔人生呢？我不甘心，又發問了。

侯工咳著，拍打著胸脯說，我身體不舒服先回賓館休息了。

我跟著師傅擠出人群說，我送你回賓館。

師傅喘著，你在展銷會上和張攀搞宣傳吧，我老毛病犯了，歇歇就好。

師傅佝僂著腰像影子一樣消失在人流里。張攀和一個舉著特制煙標的女模特在展位前有說有笑的。張攀說，你和侯工立大功了，領導會重重獎勵你們的。我故作謙虛地說，主要是侯工的功勞，我做好配角就行。報紙整版刊發了張攀和記者撰寫“雄鷹”研發生產紀實的文章。張攀拉著模特的手，要給模特看手相，不知道張攀說了啥，模特咯咯亂笑。張攀便抓著女模特的手，兩人臉幾乎貼到了一起。這家伙還是有一手，到哪里都能勾到漂亮女孩。我讀著報紙，瞥了一眼亂作一團的他們。

這稿子寫得好吧？張攀撫弄著女模特的手說，你看我把侯工寫得多么偉大，抱病工作，夜以繼日，簡直就是新時代的焦裕祿嘛。

這是真的，我欽佩地說，侯工感人的事跡太多了，你只是寫了九牛之一毛。比如，侯工堅決不去醫院，他怕自己查出了問題，新品開發的步子會受影響。比如，他有支氣管炎、肺氣腫，但為了研制新品，他每天要品很多煙，要細細甄別其中的差別。諸如此類的例子太多了，舉不勝舉。

那你應該寫，張攀撫弄著女模特的頭發對我說，報紙整版要十萬塊錢，一大張紙就十萬塊，比人民幣還貴，你要是寫，能為廠子省不少錢。

你和我一起發報紙去，張攀又說，李廠長讓把這幾千份報紙全發出去，要讓更多的人知道咱們得了國際金獎。

發完了報紙，我和侯工在海灘散步。看著一個個席卷而來的浪頭，侯工慨嘆道，大浪淘沙，后浪趕著前浪，前浪就死在了沙灘上。我提著鞋，一個個浪頭撲過來，我和師傅差點被卷進了水里。我不解地問，咱們研制的產品得了國際金獎，你應該高興的，可是咋看你來海口后情緒低落？侯工望著在海里游泳的人說，這個所謂的國際金獎是拿五萬塊錢買來的，你說這個獎有意義嗎？博覽會發了近百個獎，只要你掏錢，都能獲獎，這拿錢買來的獎有意義嗎？我有些吃驚。侯工憤憤道，張攀太野了，金獎的事是他一手操作的，李廠長太需要這個金獎了，但消費者認你的金獎嗎？配方再好，管理跟不上，照樣砸牌子。我們躺在滾燙的沙灘上，頭頂展現著藍得像海水一樣遼闊的天空。侯工嘆息道，我老了無所謂了，你們這些年輕人咋辦？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有的祖孫幾代人在企業上班，萬一破產了，咋辦？我想，破產是很遙遠的事，萬一破產了，國家能不管嗎？師傅似乎讀懂了我的心思，說，下崗職工那么多，國家能管得過來嗎？你好好努力，企業還是要靠你們這些年輕人的。

要破就早破，別半死不活的，我把手伸進滾燙的沙子里，說，破產了我就能放下一切出去闖蕩世界了。

師傅閉著眼說，你倒是想得好，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突然起了豪雨，熱烈的陽光從高空撲下來，侯工抖摟沙子走進了海里，我也跟著一個猛子扎進了滾燙的海水。

六

張攀很快就從我們宿舍搬走了。他將臺燈留給我說，你寫作，這個能用得上。我拒絕道，我的臺燈爛是爛，但它照著我能安心寫，艾云要是知道你把她送你的東西給了我，還不把你的耳朵扯下來？張攀訕訕道，不要就算了，說那些廢話干啥！

我們幫忙把箱子抬下樓，汽車后備廂已裝滿了張攀的雜物。張攀給我發了一支煙說，哥們兒，該結婚就結婚吧，不要再和生活過不去。

麻雀在梧桐樹上交頭接耳的。我狠狠吸著煙說，你以為隨便拉個母的就能結？

汽車像一條大魚游出了廠區。我的眼睛潮潮的。寫著寫著，夜就深了。慘淡的光照著稿紙，天花板上的光斑旋轉著旋轉著，我感覺身子似乎遁入那光的深淵里。

元旦這天張攀邀我去他家吃餃子。我先去五樓看望了侯工，又提著禮物去敲侯工隔壁的張攀家的門。挺著大肚子的艾云開了門說，喲，來就來，咋還帶禮物？

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凸起的肚子上說，下次堅決不帶了，快生了吧？

艾云撫著隆起的肚子說，預產期在明年五一。

我開玩笑說，那我要當叔叔了，不過不要讓娃管我叫叔叔，我喜歡娃管我叫爸爸。

艾云說，管你叫干爸還行，要是管你叫爸爸，那管張攀叫啥？

當然還是叫爸爸，我說，這小家伙一生下來就兩個爸，誰家孩子有這好的福氣！

系著圍裙的張攀給我發了煙，也給自個兒嘴上銜了一支說，我娃一生下來就兩個爸爸，玩具奶粉尿不濕，你這個爸可是要承擔的。

茶幾上擺滿的餃子像是聚精會神聽人說話的耳朵。我不由得贊嘆，張副廠長手藝好得叫人不敢相信他是個男人。

張攀拍著手上的面粉說，天下之事必作于細，任何事情想要做成最優秀的，都是不容易的，都要付出艱辛的努力。

我打量著房子里豪華的陳設說，任何事情到了你嘴里，都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你應該當個哲學家。

艾云將煮好的餃子端上來說，以后你想吃啥就跟我說，我們做起來方便。

張攀給我倒了酒說，懷念咱倆住單身宿舍的日子。

到底當了副廠長，酒都喝茅臺了，我和他碰了杯說，有個家就是好。

突然響起了急驟的敲門聲，曉琳在門外喊，姚宏，我爸叫你。

張攀開了門說，曉琳，進來喝一杯吧，難得我們今天能聚到一起。

曉琳說，我爸叫姚宏呢，再晚怕就來不及了。

侯工跌在地上，他的眼睛瞪著門口。

我抓著侯工的手說，師傅，咱們去醫院吧。

侯工按著胸說，我怕是不行了，咱們廠子也快不行了。

我抓著師傅的手說，趕緊去醫院吧。

侯工喘息著說，不要再搞配方了，更不要把配方賣給那些造假的，張攀介紹的那個胡總是南方最大的制假販子，他幾次想出高價買我的配方，都被我拒絕了。

我哽咽著說，我記住了，堅決不賣。

侯工盯著我的臉說，我研究了一輩子配方，也搞了幾個有影響的品牌，我的肺被煙熏壞了，你還年輕，不要把身體搭進去。

師傅最后叮囑道，曉琳性格懦弱，你就當她是你妹子，多多保護她。

站在門口的張攀，手里握著酒杯，他若有所思地將酒杯舉到了唇邊。

七

任了常務副廠長后，張攀自恃有在省局任職的老岳丈撐腰，漸漸不把李廠長放眼里。李廠長也樂得逍遙，索性把大小事務皆交張攀負責。大權在握的張攀就和在糖煙酒博覽會上認識的胡姓商人達成了密謀。胡總將我們的產品貼了某名牌的商標，在西南各省大肆銷售。胡總潛逃國外后，李廠長頻頻被調查組叫去問話。李廠長從調查組駐地回廠的路上，被一輛拉煤車撞得飛了起來。張攀組織人去調查組駐地坐了幾次，每回都是近百人。調查組撤離后，張攀便當了企業一把手。

你留下，張攀在大轉椅上晃動著肥起來的身子，手指點著我道，我正在找大領導、大企業合作，你不要再給上面反映了，我肯定會重用你的。

我說，終于解脫了，我該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你小說寫完了嗎？從進廠就開始寫，寫到了廠子停產，你的毅力太讓我佩服了。張攀嘎嘣嘎嘣地剪著手指甲。

第一部已經油印出來了，我說，第二部第三部還在繼續中，只要生活不停止，我會一直寫下去。

廠里準備成立新聞辦，你當主任，發揮你的專長，給咱好好搞宣傳。張攀吹著指甲上的灰。

還吹啊？咱們廠每年在各類媒體上吹，在國道沿路的房屋墻壁上刷標語吹，結果把自己吹死了。我撣掉濺到我身上殘碎的指甲說。

你是個人才，可惜跟錯了師傅，你現在變得像你師傅老侯，太頑固，太保守，一點也不知道變通。張攀的目光敲打著我。

師傅死得冤，李廠長死得冤，我哽咽道，有人出五萬元買師傅的配方他不賣，那人就三番五次打電話糾纏他威脅他，師傅是被人逼死的。

配方是企業的不是他老侯私人的，張攀從辦公桌后站起身，你把配方交出來，老李勾結不法商人造假，老侯把配方據為己有，這兩個人都是廠子的千古罪人。

你等著吧，出了門，我高聲說，有的人死了，他還活了，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八

我最新的長篇《白夜之燼》已寫到了尾聲，作品里的主人公與張攀同名，他時常從小說里跳出來與我爭辯。我為張攀的命運苦惱失眠甚至得了輕微的抑郁癥。那天，寫著寫著，張攀跳出來拔了我的筆，他怒斥我將他寫成了惡人。也許他說得有道理，但他悲慘的結局已經注定，我無法改變他的命運。我流著淚給張攀道歉，張攀猛擊我一掌，怫然離去。

王曼突然在客廳叫，姚宏，出大事了。

我從睡夢中驚醒，那張寫滿了文字的稿紙模糊不清，張攀在淚水的浸泡里失了蹤影。躺著的王曼從沙發上坐起身，她手里抓著手機，嘴里念道：

張攀身為黨員領導干部，喪失理想信念，毫無黨性原則和組織觀念，貪欲膨脹，生活腐化，道德敗壞，搞權色交易；心無敬畏，目無法紀，以權謀私，靠企吃企，政治品行低劣，為謀求仕途，熱衷于站隊進圈，對抗組織審査，隱匿證據，與他人串供；囿于私情私利，親而不清、親清不分，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嚴重錯位，對上應付了事、虛假整改，對下任性用權、濫權妄為。在執行國家產業發展政策上打折扣、搞變通，大肆進行權力尋租和權錢交易，逾越黨紀國法底線。其行為已構成嚴重違紀并涉嫌犯罪，性質惡劣，情節嚴重，應予嚴肅處理……收繳其違紀違法所得，將其涉嫌犯罪問題及所涉財物移送檢察機關依法處理。

這是我們認識的張攀嗎？我抓過王曼的手機看那條爆炸性新聞。

看照片和所附的簡歷應該是。王曼喑啞地說。

這條新聞后面有幾百條跟帖，閱讀量達到了10萬+，張攀很快就登上了熱搜的頭條。

@飛在天空的魚：出身農家，寒門弟子，刻苦讀書，改變命運，被人圍獵，把持不住，墮入深淵，追悔不及。

@蜜桃是蘿卜味的：你要錢干啥啊，埋你啊？最后只會成為你定罪量刑的依據。

@國家一級演員：張總挺廉潔的，對人很親和，去他的辦公室還親自給你發煙、點火，要是不忙的話，還把你送到門口，我母親去世，他行了三百塊錢的禮，送了一個花圈，我當時感動極了。

@姐姐有毒 回復 @國家一級演員：貪官都是優秀的演員，你這樣的觀眾正是他們最需要的。他給你付宣傳費了嗎？

@耗子大爺起早了：張總對老家人很好。只要去找他的，或多或少都會給點錢。我們村子那條水泥路就是他修的，村民文化活動中心建設得太氣派了，歡迎參觀。他每年春節都給村里孤寡老人發紅包，送米面油。家家戶戶吃上了自來水，旱廁改成水廁，都是他掏的錢。他以公司名義設立了獎學金，考上重點名校獎勵一萬元。畢業可以去他的公司上班。這樣的人怎么會貪污呢，該不會搞錯了吧。即使他給自己弄點錢也不算個啥，比起他做的貢獻，那點錢真不算個啥。

@老鬼的瓜 回復 @耗子大爺起早了：不是他的公司，是國家的。慷國家之慨也只有他這種霸道總裁能做得出。他拉的屎你聞起來也是香甜無比吧。公司這幾年進了好多柳莊人，那些人湊在一起就講柳莊方言，嘰里呱啦，難聽死了。

@國家一級演員 回復 @老鬼的瓜：你在公司哪個部門？不要落井下石。張總還是做了一些好事的，比起他的前幾任，張總的貢獻太大了。我們的收入是這幾年增長最快的，孩子不限戶籍能上教育質量最好的洛城一小、洛城二中，不用掏五六萬元的贊助費，這不是張總為職工辦的好事嗎？不能一棍子打死。我們根本不知道內情。

@射天狼的弓：張攀愛宣傳，個人署名文章經常發表在省級媒體。我檢索了，最近的一篇文章是談反腐敗的，文章觀點新穎，說要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用權必受監督，不受監督的權力必然導致腐敗。感興趣的可以搜。據說他早與妻子技術性離婚，估計大部分財產轉到了妻子名下。他的妻子原來是某局局長的女兒。他似乎與好幾個女人有染。凡與他好的，都給了實惠，要么提拔了，要么給買了房。他父母死得早，他奶把他帶大的。窮得要命。他的兒子一直在紐約。高中大學碩士博士都是在美國上的。他兒子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知情人透露張公子國內的工作早安排好了。某央企二級公司副總。從前他家有蘋果園。靠賣蘋果的錢供他上完了大學。村上還有個被他拋棄的女人，據說給他生了一個娃。那個小學教師，一直照顧著張攀的奶奶。他奶去世，喪事辦得隆重極了。張總真是個大孝子。

@姐姐有毒：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據說根本沒有查他，是別人的事把他牽連出來了。出事前幾天他還去了終南山的香積寺。

@老鬼的瓜：把茅臺酒瓶打爛，酒倒進下水道。名煙點了火，在家里偷偷燒。有網友拍了照片，一會給大家傳。

@蜜桃是蘿卜味的：倒進下水道多可惜，燒了多可惜，多少人可憐還沒喝過茅臺酒抽過中華煙。據測算，一杯茅臺酒八十多塊錢，一支中華煙四塊多錢，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象力。

……

我說，不知道他要那么多錢干啥。

王曼說，一個曾經那么優秀的人就這樣墜進了深淵。

我將情緒黯淡的王曼攬進懷，說，這十年是每個人的分水嶺，要不是你收留了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漂到了哪里。

王曼幽幽地吐出一口氣說，張攀和我分手后，我幾乎沒了活下去的勇氣，是你讓我重新有了生活的能量。

我們熱烈地擁抱在一起，似乎我們都成了發光體，我們的光和熱一圈圈向外擴散。

我忍不住回憶道，這十年我去過西安、廣州、上海、北京，每個地方待兩三年，干過文案策劃、廣告員、記者、編輯、書商、中介、寫手，最后還是遍體鱗傷地回來了。我像一只受傷的獸在你這里靜養，恢復元氣后，跟你一起當了一名鄉村教師。

王曼摩挲著我滿頭的白發說，我最佩服你的，就是這十幾年你一直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沒有放棄你最愛的寫作。

寫作是拯救自己的法門，我說，被張攀從企業除名后，南方許多公司高薪請我搞配方，我全拒絕了，我不能背叛侯工的遺囑。

王曼捻弄著我耳旁的肉垂垂說，你要是去了，說不定早成了最先富起來的那一小部分人。

我回望著自己走過的路說，那搞不好我和張攀一樣，最后也進了監獄。

我撫摸著王曼黑白相間的頭發說，上個月我去洛城看望得了抑郁癥的曉琳，她的孩子已上五年級了。

王曼閉著眼說，張攀本應是一個好人。

我說，暑假把曉琳和孩子接來和我們住一段時間吧。

王曼說，你師傅才是真正的好人。

我擦著王曼眼角的淚，說，師傅臨終前把配方給了我，好多公司找我買配方，有正規廠子也有造假的廠子，張攀一直威逼利誘，我怕自己和曉琳受不了誘惑，就把那寫著配方的紙燒了。

可惜了，王曼嘆息道。不知是為了配方的毀滅還是張攀的墮落。

黯淡的天空猛地亮如白晝，我們走到窗邊，幾團云奔赴那片耀眼的光亮，忽而如犬忽而如虎狼的云朵廝殺著，幾道閃電劈開了天幕，亮光里走出了騎著狼的張攀，他憂心忡忡地望著浩瀚的天宇，我沖他招招手，他狂笑著向我們走來時嘴角銜著一支極長的煙，閃電獰笑著抓住他，燃燒著燃燒著，他最后凝成了一段灰白而堅固的灰燼。

責任編輯：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