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韌性或限限閾

作者并不是一個技術型的寫作者，在她所寫的那些女性人物身上，我總是能看到一些隱隱約約屬于她自己的影子、氣質或者生命訊息。換句話說，作者講述的那些故事，并不是一個個完美無缺的藝術品；相反，給我的印象是它們仍在探索著，修復著，在彼此觀看、對話中共同生長，那些身處不同空間場景中的人物，特別是女性們，正在以她們各自的生活方式與生命經驗，微小而又堅韌地匯入時代的洪流之中，成為作者去探索、去寫作的最為重要、隱秘的動力。

不難看出，空間，是作者十分在意也是其小說展開的最基本形態，似乎只有在一個具有邊界的空間之中，才是相對安全與可靠的；但另一方面，即便作者偏愛這樣的寫作方式，正如她自己所說，她所關注的是復雜的現實生活，是人的生活經驗，因而，每一個邊界清晰的空間之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們以及他們故事的延展與生長。也正是這樣的寫作特質，不斷推動著作者在關注女性的同時，又不斷出走于女性與女性的空間，在具體而狹小的空間中，窺到生活的廣闊與紛雜。

似乎作者筆下的空間，除了邊界的清晰以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從來都未曾以“寬敞”“明媚”的形態出現，似乎這樣的空間更適合承載這些女性角色的命運與情緒，將那些掙扎的、不順從的、不清澈的部分托住，讓它們能在其間藏匿、流動甚至生長。

《松糕鞋》也是如此，故事從十多年后開始講起，酒店窗外是一片蕭瑟與糟亂，毫無“風景”可言，隔著巨大的落地窗，房間內部也并不是溫暖、寬敞，而是籠罩在冬日的陰沉、暗淡中，有一種伴隨著情緒而來的“瑟縮”感，這是故事講述的基調，也籠罩著人物十年前后的心緒與情緒，這樣的情緒無法掙脫，在空間中彌散、不易察覺，但也不曾徹底消散，將人置于一種巨大的不確定之中，并被物化為外在的空間。

這樣的講故事方式與人物狀態，和張忌《出家》的前半部分較為相似。張楊與方泉都是時代中用力生活又不甘于生活的小人物。張楊是酒店客房服務人員，方泉是送報員和送奶工，但他們不滿足于這樣的工作和生活狀態，努力向上攀越著，為了更好的生活，也為了自我的尊嚴。只不過方泉最后選擇了遠離塵世的方式，成為真正的住持和尚，掌管一方廟宇；而張楊則是通過自己的努力，找到了更為體面的工作，到外企做財務。當然，無論是生活還是小說，故事永遠都不會是一條一覽無余的直行線，方泉和張楊生命中都因此背負著無法釋然又無法完全超離的那一部分生命的重量，這是堅韌的生命努力生長，為此扎破生存的邊界必然需要付出的代價，無論是方泉最后站在塵世之外的山上遠望人間，還是張楊在十年后再回到椰子酒店。回溯時空的意圖是什么？是和解，還是告別？最后撥通的那個電話，如果接通了，十年后的張楊會說些什么？個體生命的不屈與有限在這一刻獲得了直觀的顯現，也關聯起了我們每個人在今天可能的內在生命經驗。

“松糕鞋”是這篇小說的一個重要意象，它不僅指向了故事最后的發展線索，連接起張楊十年前后的記憶和行動邏輯，更重要的是它渾然天成地將一切外在的人物關系轉換成了主體內在復雜的精神與情感。小說除了講述張楊的生活故事之外，對以張楊的眼睛所看見的“他人”，盡管多是以數筆帶過，但是也構成了一個人與人相互觀看、達成理解或是不理解的特定的生活場景與社會空間。很多看似不經意的描寫，都將人與人之間微妙的情緒、特定的狀態勾勒了出來，例如張楊與小周的關系因抗生素的變化、上級主管的批評、客房部鋪床比賽大家的反應、年底卡拉OK唱歌時同事們的神態，而作為觀看者的張楊，她既在其中，又超離在這之外：“她們是沒辦法，可我不是。張楊開始在家備考會計從業資格證。每天回家先做飯，等老公孩子回來，吃完飯陪女兒玩兒，給女兒講睡前故事，等女兒睡了再學習。沒有退房時，張楊在工作間看書、刷題。”不同于同事們對小恩小惠的滿足，張楊顯然對自己的人生有著更高層面的追求，堅持不懈的付出與努力之后，如愿地通過資格考試，獲得一份白領的工作，實現了階層的跨越。這些外在的人與人之間的細微關系都在這一刻通過情感與精神內化的方式呈現出來。無論是對領班生出的報復的快感，還是最后一次打掃房間時面對房間糟亂的憤怒，這樣盲目而上揚的情緒找不到出口，卻在張楊遭遇松糕鞋的那一刻，被筑造起的尊嚴感一點點渙散、潰敗，沒入時間的隧道，暫時隱藏在暗影里，也就成為了張楊生命中不可觸碰的分量，這也是為什么多年之后她要再回到酒店，她想象中的松弛、舒適、翻身退讓給了眼前的陰冷與委屈，曾經生命中的記憶盡管已然過去，但也是生命中無法割裂的一部分構成。

或許張楊可以帶著更為優越的心態來看待她曾經的同事們，看待那些曾經為了一點兒小恩小惠就滿心知足，也因一點兒小恩小惠就能改變人與人之間遠近親疏的底層的同事們，以及對她頤指氣使的領班們，但留在生命中的那些分量，如那雙松糕鞋，又在某些時刻依然會出現，提醒著什么。提醒過往？提醒人的道德和環境的關系？提醒人和周遭的關系？提醒著我們每個人在時代中的限度？

讀到這里，我們當然不會再簡單地將這篇小說理解為一個韌性生命向上生長的故事，也不會將它簡單解讀為一篇女性主義的作品。的確，張楊是一個女性，她的工作，她的家庭，她的身份設定皆是如此，但是正如作者所說，女性要走出房間，同樣也要走出曾經的生命經驗，外在的世界不斷豐富著、進入到她生命內部的同時，她的生命也是不斷向過去、向未知而打開的。也正因如此，我才說我們不應該將這篇作品簡單理解為一個韌性生命向上生長的故事，因為生命的生長不一定是線性的，有時候會以回溯的形態、以向內的姿態不斷疊加、沖撞與纏繞。也許這樣的故事顯得不夠宏大和具有時代感，但我們卻可以看到這樣真切、豐富的生命在具體的空間中生長，去感受那些秘而不宣、流動的情緒與情感，這些屬于作品中的人們，也屬于讀故事的人們。當這些故事不斷匯聚的時候，或許可以幫助我們窺見時代的某些側影與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