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作為方法

中圖分類號：I0-0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768（2025）02-0023-08

—中國“言情科幻”的概念、歷史與詩學

近年來，中國科幻文學走勢強勁，科幻小說業已成為中國大眾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一系列由中國科幻小說改編的影視劇，如《流浪地球》《三體》等在市場上大受歡迎，既叫好又叫座。劉慈欣、郝景芳等中國科幻文學創作者先后斬獲“雨果獎”等世界級科幻創作獎項，持續引發國內、國際讀者對中國科幻的廣泛關注。一眾評論家如王德威、宋明煒、嚴鋒等熱情撰文，為中國科幻搖旗吶喊?？苹醚芯恳渤蔀椤敖辶觊g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中的‘新顯學'\"[]。時下，中國科幻文學已經突破科幻愛好者的圈層，“浮出歷史地表”，從“寂寞的伏兵\"逐漸成長為聲勢浩大的“中國科幻新浪潮”[2]。在此過程中，涌現出一批優秀的科幻文學創作者。其中，劉慈欣、韓松、王晉康、何夕四人的成績尤為突出，被稱為中國科幻小說的“四大天王”。耐人尋味的是，這四人中，前三位作家，特別是劉慈欣和韓松，已成為科幻文學研究者的重點論述對象。相比之下，以“言情科幻\"獨樹一幟的何夕似乎遭遇了評論界的“冷遇”1。究其原因，或許可以歸咎到評論界一直以來對于“言情科幻\"或“科幻言情小說\"的漠視上。如果說，在科幻文學創作中，男性作家主導的“硬科幻\"寫作始終占據中心地帶的話，那么，常被視為“軟科幻\"之一的“言情科幻”，特別是女性作者寫作的\"言情科幻\"則一直被放逐在中心以外的\"邊疆”。然而，“言情科幻”自有其不容忽視的魅力與獨特意義。從某種意義上說，“言情科幻\"所處的“邊疆\"并非被邊緣化的荒蕪之地，而是一片充滿生機與可能性的空間。畢竟，“邊疆”本就暗示著移動與打破的可能，多元文本類新型之間的融合、共生或許才是未來科幻創作的方向。

一般而言，“言\"指的是“言說”，“情\"則往往被理解為“愛情”?！把郧閈"即是“言說愛情”。因而，“言情科幻”可以被粗淺定義為“言說愛情的科幻小說”。多數情況下，“言情科幻\"中的愛情被視為發生于人類之間，特別是男女之間的愛情。實際上，這一界定已經遠遠無法概括當下的“言情科幻\"文學創作。近年來，中國的科幻創作者不約而同地選擇將“言情\"作為方法，在主題、敘事以及語言三個層面上不斷開拓科幻寫作的新“邊疆”?！把郧閈"成為中文科幻寫作的一個重要路徑，作為“言情\"與“科幻\"文類交融的“模糊地帶”，“言情科幻\"也隨之進發出新的活力。在這些科幻作者筆下，“言情性\"并非只能是包裹“科幻小說\"的糖衣，而可以作為搭建故事敘事的重要動力，建構一種嶄新的科幻美學理念。隨著學術界對于賽博格（Cyborg）、人工智能（ArtificialIntelligence）討論的持續跟進，加之近年來人文學科對于情感研究的日益重視，我們有必要對“言情科幻\"這一文類做出重新評價。

一、“言情科幻\"概念的再界定

目前學界對于何為“言情科幻\"尚無一個明確的定義。粗略來看，“言情科幻\"這一說法本身就說明該類型小說的兩大基本要素，即“科幻性”與\"言情性”。萊因哈特·科塞雷克（ReinhartKoselleck）認為“考證概念及其語言的史跡，是認識歷史的起碼條件”[3]。梳理\"言情科幻\"這一語匯背后的社會、文化和歷史脈絡，“觀察其在時空位置中的僑易過程\"[4]，或可揭示該文類產生、發展的內在動力。要對“言情科幻\"做出更深入的評價或批評，我們有必要回到“言情\"與“科幻\"關系的討論，回到“科幻言情小說\"或者“言情科幻小說\"的概念厘清上。

在中文語境中，“科幻\"是一個舶來品，但“言情”的概念卻早已存在。在現代人的認知里，“言情\"往往就是“浪漫愛\"（RomanticLove）的代名詞，實際上，這個現在普遍接受的“言情\"的說法是一個經過現代性改造之后的結果。在中國古典文學范疇里，“言情\"通常指的就是“抒情\"或“表達情感”。比如西漢劉歆的《七略》曰：“詩以言情；情者，信之符也。\"[5]元代湯顯祖提出“言情說”，推崇情感表達的極致狀態[6]。英文中，浪漫愛情主題的小說通常被稱為“Romanticnovel\"或“Romantic fic-tion”。從詞源上來看，“Romantic”的詞根是“Ro-mance\"。而英文單詞\"Romance\"則來自古法語詞“Romanz”。中世紀的法國廣泛流傳一種以“Ro-manz\"寫就的敘事詩，內容大都是講述騎士歷險以及英雄救美之類的故事。于是，從“Romanz\"演變而來的“Romance”一詞本意指的就是書寫風流愛情故事的傳奇或浪漫文學，中文譯為“羅曼史”或\"羅曼司\"[6]。命名即是一種創造。一個概念成形、傳播與時代風氣是密切相關的。晚清時期，隨著西學東漸之風，中國翻譯了大量的外國小說，其中就包括許多浪漫愛情故事。當時的許多知識分子，如梁啟超、吳趼人、魯迅等人將這一類小說稱為“言情\"小說。1902年，梁啟超在日本創刊的《新小說》第一號中就有“言情小說\"欄目。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說：“蓋以意大利文人摩契阿威黎（Machiaveli）之意，附諸裴倫之英雄，故初視之亦第羅曼派言情之作。\"[7]所謂“羅曼派言情”，自然就是romanticfiction的意思。吳人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言情》稱贊西方小說中的言情風氣，認為“泰西風氣，男女言情，形之筆墨，不甚為諱，蓋其所言之情乃愛情而非私情也?！盵8]民國時期，隨著鴛鴦蝴蝶派小說的風行一時，“言情”一詞被吸納入大眾語匯，西方視野下的“Romance\"逐漸取代了傳統中文中的“言情\"的概念，“言情”從此專門用以表示男女間的浪漫愛情，而非“私情”。

再看“言情科幻\"中的另一個部分，“科幻”。其實，在早期的西方科幻小說中，“科學”與“浪漫\"并非陣營對立的分野。在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科幻小說被稱為“科學浪漫小說\"（ScientificRomance）。社會科幻的代表人物赫·喬·威爾斯（H.G.Wells）認為浪漫與抒情才是科幻元素的基底[9]。然而，在科幻這一文類進入中國的過程中，這一特質被有意無意的忽略了。1871年，《申報》上刊載的《一睡七十年》（RipVanWinkle，1819）可以視為最早傳入中國的科幻小說。1891年，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Richard）將美國作家愛德華·貝拉米（EdwardBellamy）的小說《回頭看紀略》（LookingBackward：2000—1887，1888）引入中國，在《萬國公報》上連載。此后，大批西方科幻小說便開始不斷地被翻譯進入中國。當時的知識分子將之稱為“科學小說”，認為這些小說可以“于不知不覺間，或一斑之智識，破遺傳之迷信，改良思想，補助文明”10]。晚清學者孫寶瑄在他的《忘廬山日記》如此評價：“觀科學小說，可以通種種格物原理”1]。梁啟超更是明言：“顧確信此類之書，于中國前途，大有裨助”[12]。儒勒·凡爾納（JulesGabrielVerne）因其作品中蘊含著大量對于未來科學技術的設想，成為被翻譯頻率最高的科幻小說家。1902年，梁啟超本人更是身體力行，在《新小說》上開始連載中國第一部政治幻想小說《新中國未來記》，揮灑自己對于未來中國的暢想。此后幾年間，中國陸續出現了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譚》（1905）、《月球殖民地小說》（1904）、包天笑的《夢想世界》（1906）以及許指嚴的《電世界》（1909）等科幻色彩更為濃厚的小說?？傮w而言，無論是在科幻小說的引進還是創作方面，當時的知識分子更看重的是科幻小說中的未來幻想和故事設定中蘊含的科學元素（即便這些設定也未必“科學\"），強調科幻小說可以“新風俗\"\"新人心\"[3]的社會功能。科幻中的情感書寫或者“言情”成分并非當時國人在意的焦點，一定程度上，成為“被壓抑的現代性\"（2）[14]

總的來說，受時代風氣和社會思潮的影響，晚清時期，“言情科幻\"作為一個獨立的文類，并未能成長為一股重要的創作與閱讀潮流。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日益加劇，商品消費經濟的持續發展，“科幻\"與“言情\"的合流已是大勢所趨。在當時創作的科幻小說中，“言情”元素已悄然成為推動故事發展的重要線索。顧均正的《性變》（1940）將變性技術作為故事敘述的核心，“以偵探懸疑的口吻講述了一場女變男的‘悲劇'\"[15]，詳細描述主人公“倪靜嫻”性別變化以后的個人生活與情感問題。倪博士與作為“女兒/兒子\"的倪靜嫻之間的關系折射出傳統父權理念的強大和男尊女卑的社會現實，而倪靜嫻與沈大綱之間的愛情糾葛的背后則牽涉到復雜的個人性別認同困境。正是從這些早期極富顛覆意義的科幻文本上，我們發現“言情\"本應該具有更豐富的闡釋空間。

重新審視“言情\"的概念，我們會發現這一語匯更加豐富的意蘊?！把診"既是動詞，也是名詞，可以指“言說\"（speak）動作，也可以指“語言\"（text）或\"言語\"（speech/dialogue）?！把郧閈"不僅是指男女之間的“浪漫愛”，“言情科幻”也不應僅是指涉書寫人類浪漫愛情故事的科幻小說。近來學界的研究也一再揭示人類并非唯一的情感主體，類人、非人存在也應擁有“言情\"的權利。從這個意義出發，我們至少可以將“言情科幻\"的概念界定從三個方面上加以擴展。首先，在創作主題上，“言情科幻\"除了處理經典的人類男女之間的愛情故事外，還應包括對機器人（Robot）、賽博格（Cyborg）嵌合體（Chimera）仿生人（Android）等諸多傳統意義上的非人存在（non-humanbeing）的情感關系的書寫，呈現超出傳統二元性別類型以外更為多元的愛情形式。其次，在敘事邏輯上，愛情關系中復雜的情感、情緒通常承擔著重要的敘事功能，成為“言情科幻\"作者構建文本故事邏輯的抓手。最后，在語言書寫上，相比其他類別的科幻小說，“言情科幻\"往往更加強調文筆，注重通過文字來捕捉種種微妙情緒、感受，達成“以情動人\"的效果。總之，“言情科幻”至少應涉及以下三個方面：“言情主題”“言情敘事\"以及“言情書寫”。下文將在這個更廣闊的“言情科幻\"定義下對這一文類的起源、發展、現狀做一番歷史考古。

二、“言情科幻\"的誕生與興起

20世紀50年代以后的港臺地區商品經濟發展迅速，閱讀通俗小說是當時民眾重要的消遣手段之一。武俠、奇幻、言情等類型小說風行一時。文類間的不斷碰撞、融合產生了諸多新的小說“變種”，科幻小說的既定“邊疆\"遭到沖擊，作為一種文類的“言情科幻\"應運而生。這一時期的“言情科幻\"的代表作家主要有倪匡和亦舒。

倪匡的《衛斯理》以及《原振俠》系列小說以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和精巧的科幻設定而知名。在系列中的多篇故事里，愛情都是被極力歌頌的主題，愛與欲望間的沖突常常構成故事的核心敘事邏輯。以《幽靈星座》（1987）為例，小說講述了三個愛與犧牲的故事。外星人施哲愛上了地球人劉量中，寧可以靈魂被禁錮的形式永遠陪伴他。女巫之王瑪仙為了挽救愛人原振俠，選擇用巫術力量將噩運轉移到自己的身上，代替他接受死亡。外星人黑紗為了心愛的年輕人，甘愿以自己的徹底消失，換得公主的重生，成全二人。應該說，倪匡大部分小說的故事基底往往不是經得起推敲的科學理論，而是將民俗學、神學相關的知識與科學理論相結合來生發創意，展開敘事。同時，受商業連載壓力的制約，倪匡筆下的科幻言情故事大多為系列故事，通常只能以短篇或中篇小說的形式呈現，缺乏包容更多類型感情書寫和敘事的可能性。作為香港著名的言情小說家，亦舒在20世紀80年代曾創作出《蝎子號》《鄰室的音樂》《玉梨魂》《綺惑》《異鄉人》等一系列熔匯科幻、愛情元素于一體的小說作品。這些小說情節曲折，想象奇特，以《朝花夕拾》1986）一書成就最大。故事主人公6262誤入時空隧道，從2037年穿越至1987年，在巧合之下，與方中信相識、相愛，最終又不得不錯過。作為女性作家，亦舒擅長在故事里呈現女性獨有的心理體驗。長篇的容量也使她可以在情感描寫上濃墨重彩，細致刻畫人物微妙的情緒，“取言情的細膩、纏綿，科幻的奇險、怪誕，在為小說增添更多的可讀性的同時，更注重表現現實生活的復雜性，人物性格的多面性。”16]就這一點而言，相較倪匡，亦舒筆下的科幻故事在言情書寫上已經前進一大步。但與此同時，亦舒只是將科幻作為故事的背景裝置，在科幻性的呈現上相比倪匡又頗為不足，一些科幻設定在現在讀來不免單薄、老舊。

提及“言情科幻”，何夕（本名何宏偉）是一個無法繞過的名字。董仁威評價何夕是“中國言情科幻小說第一人”[17]。在何夕的許多作品中，“情\"都是影響、決定故事敘事進程的關鍵，“文本中的言情元素承擔了故事情節的主干或主要線索，故事呈現出一種‘用科幻來推動言情'實際上是以后者為情節核心的敘事特征。\"[7]他\"擅長將人與人之間深沉的感情放到宇宙大背景之下，營造出感天動地、催人淚下的故事氛圍?！盵9]何夕認為“愛情是文學的永恒主題，科幻小說概莫能外\"[15]。2000年之前，何夕以本名“何宏偉\"發表的科幻作品多以愛情為主題，情節大都圍繞\"兩男愛一女\"或\"兩女愛一男\"的\"三角戀\"式套路展開，代表作有《一夜瘋狂》（1991）《平行》（1994）等。1991年，何夕發表的第一部小說《一夜瘋狂》就奠定了其創作的主要特色，即在科幻文本中探索、書寫多樣的“言情主題”。小說中，克瑪羅星科技文明高度發達，遠超地球人類文明。但克瑪羅星人天生情感缺失，無法進化出本能以外的更復雜的感情體系，文明面臨滅絕的危險，需要綁架人類研究情感的運作機制。在一系列事件之后，外星人卡琳愛上了人類秦劍，懂得了“情”的真諦，并成功將感受共享給所有的克瑪羅星人，克瑪羅文明也得以延續。愛情竟然成為拯救文明的法寶。在之后的《平行》《小雨》（1994）等作品中，何夕繼續在科幻小說中探討愛情主題。《小雨》探討了愛情中的無私與自私，人性與人倫相矛盾的命題。女主人公韋雨為了能同時從屬于棱冰和“我\"這兩個深愛她的男人而使用分時系統將自己切分為同時存在的兩個個體。從技術的角度來說，分時系統滿足了人性的需求，但同時又違背了現有人倫秩序的準則，從而導致最后的悲劇。2000年，何宏偉開始使用\"何夕\"作為筆名，而他筆下的故事主角或重要人物也多數以“何夕\"為名。變更筆名后，何夕的文風也發生了改變，其筆下故事涉及的主題也逐步沉重、嚴肅。即便在處理他最擅長的愛情主題時，故事也往往沾染更多的現實感，《愛別離》（2000）即為一例。《愛別離》中，一位感染艾滋病毒的丈夫在基因突變后身體里的血液竟然產生了病毒抗體，為了拯救同樣被感染的妻子，他選擇成為實驗對象，忍受巨大的痛苦。最后，丈夫在妻子的勸導下，選擇抽干自己所有的血液來制造疫苗，陪妻子一起迎接死亡。故事的情感張力在此時達至高潮，小說也成為何夕歌頌人類愛情的一曲贊歌。

截至目前，何夕創作的言情科幻作品基本以短篇和中篇為主。這個篇幅決定了故事的敘事節奏必須直截了當，一定程度上這也導致某些文本中的言情主題和科幻要素間的結合并不夠深入，尤其在科學細節的呈現上不夠充分。在《小雨》中，讀者基本找不到作者對推動情節發展的重要工具“分時系統\"的技術細節描寫?！稅蹌e離》一文中抽干艾滋免疫者葉青衫的全部血液就能讓另一個艾滋病人多活幾年的設定也與現實世界的醫學常識不符。這些科學細節上的缺陷，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故事“言情\"時的力度。此外，作為男性作者，何夕筆下的女性形象和男女情感關系書寫不可避免地帶有較多的“男性凝視\"（Malegaze），這在某些時候限制了作者更深一步探索情感書寫的能力。比如，何夕筆下的女性角色以“完美女性\"居多，理想主義色彩濃厚，情感光譜較為單一，有時不免扁平化；何夕的言情科幻主要以傳統的人類主體的兩性關系模式為敘事基礎，較少涉及對人與非人以及非人生命之間的愛情書寫。如何繼續挖掘言情科幻寫作的可能性、開拓新的“邊疆”，還需要女性作者們的加入。

三、“她科幻\"與“言情科幻\"的新發展

進入二十一世紀，伴隨互聯網風潮的興起，一批女性科幻寫作者逐漸嶄露頭角。2021年，“她科幻\"系列輕小說出版，收錄了24名女作家的48篇科幻故事。從叢書收錄的作家的背景來看，相比之前的科幻創作者，這批寫作者往往都受到更全面的人文和科學教育，許多人擁有碩士或博士學位，能夠自如地使用英語寫作，在更多平臺發表科幻作品，與世界科幻思潮進行交流。如果說，倪匡、亦舒等人小說中的科幻元素通常只是充當愛情主題的點綴的話，程婧波、夏笳、趙海虹、王侃瑜等新一批的女性寫作者則在科學性上進行了長足的探索。這也使得她們能夠更好地平衡故事中的言情與科幻元素。更重要的是，相比此前的言情科幻寫作者，這些新一批的女性作者共同呈現了一幅多元的人類/非人類情感圖譜，刻畫出各類情感主體承受的擔憂、恐懼、希望以及遺憾，為“言情科幻注入了獨特的女性聲音。“言情科幻\"這一文類自此迎來新的發展。

2004年前后，《科幻世界》的“模糊地帶\"欄目刊發了一批包括夏笳、程婧波等作者的作品，引起了較大反響。正如該欄目名稱所示，這些作品嘗試跨越不同文類的邊疆，游離于“科幻”、“奇幻\"與“言情\"間的“模糊地帶”。對于這些作品，王逢振曾如此評論：“算不算科幻？模糊；但模糊本身就有意思。”[20]應該說，“模糊\"恰巧反映出創作者“探索邊疆的好奇心”，“而這種好奇心和探索性本身就是科幻的一種內在精神”[20]。在后來的作品中，夏笳繼續探尋“認知和共情之間的平衡關系\"[20]，將“理性的探析與感性的書寫\"[21]合二為一，“言情書寫”也成為她作品中的一大特色。《永夏之夢》（2008）里，擁有永恒壽命的“永生者\"姜烈山和可以自由穿梭時間的“行者”夏荻在千百年的漫長線性歲月和數十年的時間內反復跳躍的兩條時間線中始終維持著若即若離的暖昧狀態?！赌銦o法抵達的時間》（2013）里，少女為了靠近時間節奏過快的心上人，選擇加快自己的神經節奏，最后卻仍舊要回到“你無法抵達的時間”，故事在二人情感最濃烈的時候戛然而止。程婧波的《行星三部曲》（2004-2007）（《倒懸的天空》《螢火蟲之墓》《艾羅斯特拉特的雨》）將少女主人公對自身情感認知的發現與成長包裹在愛情故事的外衣之下，可謂是“少女言情科幻\"的代表性作品。發表于2015年的《宿主》擺脫了“少女視角”，在科幻創意和文學敘事上，都有明顯進步。小說里，主人公顧夕為了尋找神秘消失的丈夫，踏上尋找生命真相的旅程。程婧波將一眾科學概念，諸如“寄生\"\"輻射”“外星生命\"等與人物生活的細節描寫自然融合，呈現的是“一個女人的故事，一個關于尋找真相的故事，也是一個中國人生活中的情感困境的故事”[22]。趙海虹是國內重要的科幻作者和譯者，她的創作以情見長，善于書寫哀傷、唯美乃至極端情境下的愛情故事，情感表達尖銳而深刻?！兑炼砜ㄋ惯_》（1999）涉及生物倫理議題，講述了一個科幻版本的“俄狄浦斯\"故事，揭示克隆時代不倫之愛的悲劇性，既彰顯了人道主義的悲憫，又表露出愛情至上的浪漫情懷。《來，跳一跳》（2000）、《不枯竭的泉》（2001）《記憶之香》（2016）等作品在超現實的科幻設定中拷問個人的情感與生命價值，延續了趙海虹一貫的創作理念，可以視為“言情科幻\"的代表作品。

商業化寫作浪潮的到來，一些寫作者開始在網絡文學平臺，如\"榕樹下”“起點中文網\"或“晉江文學城\"上連載作品，其中就包括大量言情與科幻相結合的作品。2021年，著名的言情小說閱讀網站，“晉江”的年度盤點新增了專門的“科幻題材\"榜單，與現實、古典、幻想、玄奇題材并列，入圍榜單的十佳作品多見系統、星際、末世等元素。借助互聯網平臺，更多的女性寫作者在科幻小說領域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創作出了一批\"女頻\"或\"女性向\"的言情科幻小說。“通過繼承與改造，女性向’將傳統科幻的各種題材轉化為諸多子類，大大拓展了世界設定的幻想維度。\"[23]近年來，這些作家的作品持續引發讀者閱讀熱潮，這或許可以作為“言情科幻\"在當下意義的一個例證。在感情主題上，這批寫作者不再滿足于書寫傳統的男女愛情，而是將視角投下當前人類社會中客觀存在的多樣情感類型，呈現“百合”“女尊”“耽美”、“賽博格”、“奇美拉”等多彩的人類/非人的感情關系與狀態，創作出一個個非二項性的自由宇宙。王侃瑜、Priest等作者沿著不同的方向，探索著科幻小說中愛情書寫的多種可能。王侃瑜的現有作品大多是以女性視角展開的情感故事，其中愛情故事所占比重最高，“隱約形成了一種‘科技革命 + 愛情'的創作模式”[24]。在短篇小說《月見潮》中，赫林和比喆兩個星球之間彼此吸引，引發了潮汐能。與這種兩個星球之間彼此吸引的關系一體同構的是兩位科學家：來自赫林的戴安和來自比喆的尤伽間的愛情。二人基于開發潮汐能的共同理想，陷入了愛河。然而，戴安的朋友艾琳也喜歡上了尤伽，出于嫉妒，她向赫林官方舉報戴安“通敵”，致使兩個戀人自此分隔，兩個星球間的聯系也被迫中斷。這個看似\"狗血\"的情節設置背后寄寓著作者對于愛情的獨特理解。李靜指出，小說中“愛情被泛化為生命有機體之間的某種紐帶，它由男女之愛通向更寬廣的境界。\"[24]在《云霧2.2》中，王侃瑜將愛情標舉為人類抵抗高科技異化的解放力量。正是與吟風的愛情，幫助陳諾找回自己，避免了被云端吞噬個人意識的命運。在充斥著星際戰爭、智能網絡、賽博機甲等典型科幻元素的未來時空背景下，《殘次品》（2018）講述了以林靜恒、陸必行為首的一行人帶領身處底層的“科技棄民\"（殘次品）掙脫操縱人類思維意識的\"伊甸園\"系統，實現社會變革的斗爭故事。小說刻畫了包括林、陸二人耽美愛情關系在內的多元人物情感畫卷，可以視為近年言情科幻小說的一個典范。杜梨的《孤山騎士》（2021）則構想了后人類時代的人機倫理和當代人的情感體驗，叩問起人與非人的邊界。小說中，仿生人擁有與人類一樣的情感、心智和自由意志，是具有人類靈魂卻無人類肉身的特殊存在。女主人公陸咪貉與仿生人菊地之間的愛情突破了人類和機器之間的邊界，正是這段愛情關系令女性主體完成人格建構，實現自我成長。

總體而言，這一批女性科幻文學創作者秉持女性立場，在創作中融入女性視角，嘗試從各個角度進一步開拓科幻寫作的“邊疆”，建構起一種嶄新的科幻美學理念，“一定程度上轉換了科幻文學體系中男性話語霸權的獨裁與格調。”[25]通過打開性別議題書寫的新面向，賦予文本更多的情感色彩，科幻文學在她們的筆下展現出更豐富的書寫可能。用雙翅目的話來說就是“就這樣，她們發現了值得探尋的新邊疆?！盵26]

四、結語：言情作為方法

相較其他類型的科幻小說，“言情科幻”往往容易遭受輕視乃至被污名化。在大眾視野中，自鴛鴦蝴蝶派以降，言情文學致力描摹人物情感糾葛，通常是作為大眾娛樂身心、放松心情的休閑讀物，只能算是次要的文學形式?？苹梦膶W則由于著重書寫技術想象和社會思考，通常被創作者或評論者賦予更深刻的寓意，往往被視為一種更為嚴肅、理性的文學形式。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不少評論家、讀者，甚至于創作者自身都將“言情科幻\"視為等而下之的帶有科幻元素的愛情小說，認為科幻小說中的情感書寫只能作為裝飾作品的“調劑品”。甚至在某些時候，“言情\"會成為破壞作品科幻濃度的“雜質”。對此，王晉康的觀點頗具代表性，他認為愛情絕對不是未來世界的主題，“真實世界（宇宙、生命世界、人類社會）從來不是‘愛情至上’的，它只是養尊處優時代人們的心理假象。當硬科幻傾力展現世界的真實面目時，愛情自然后退?！盵27]這種思維觀念將“科幻\"與“言情\"視為截然對立的二元，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言情科幻\"這一文類的巨大潛能?？苹卯斎豢梢浴把郧椤保郧楹涂苹玫暮侠砣诤峡梢酝卣构适碌臄⑹驴臻g，拓寬我們對于人類感情的認識邊界。畢竟，在未知而迅捷的科技革命浪潮中，“愛情這種親密關系極為細致，也最為戲劇化地‘實驗'著人性的種種可能。\"[24]杰出的“言情科幻\"作品“可以逼迫我們追問情為何物，進而反思和限定曾經對于愛情的理解。\"[28]當然，無可否認，不同類型的科幻小說與言情元素結合所達到的效果也會有所不同。相對來說，“軟科幻\"更注重對社會科學、心理學、政治學等領域的探索，可以更從容地討論人類感情在科技和社會變革中的各種可能性。但“硬科幻”與“言情\"并非無法兼容。即便是公認的“硬科幻\"代表劉慈欣，其作品中也不乏言情要素。《三體》（2006-2010）中，愛情以一種“支線\"的形式貫穿故事始終，無論是羅輯和莊顏的純潔之戀，還是東方延緒對章北海的微妙情感，都是推動人物發展和情節展開的重要動力。云天明對程心近乎童話般的愛情更是黑暗森林法則支配下的宇宙里的一抹亮色，甚至成為《三體》第二部敘事的核心線索。當然，我們并不會因此就將《三體》視為“言情科幻”，但從這個視角出發，我們至少可以發現文本中被遮蔽的“言情性”，以及這種“言情性\"對于科幻文本敘事建構可能發揮的巨大作用。

科幻何以言情？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回到本文開頭提出的“言情科幻\"的三個特點：言情主題、言情敘事以及言情書寫。一部合格的\"言情科幻\"應該既具有一般科幻小說共有的科學性、幻想性，又帶有其獨有的特質，即“言情性”。言情與科幻的結合并非易事，對寫作者而言，如何將科幻基底和言情主題合理結合，彌合兩個文類間的矛盾是最大的挑戰。說到底，言情科幻的本質依舊是科幻。在敘事層面上而言，孔孟輝指出，“言情元素是以一種‘敘事性內嵌'的方式存在于科幻作品中的，我們可以將言情型科幻稱為言情與科幻的‘內嵌式融合’?！盵18]應該說，目前“言情科幻\"這一文類遭受批評的主要原因在于部分作品中言情主題與科幻成分脫嵌，割裂感明顯。正如論者指出?！半m然愛情這個主題常常是科幻作者們試圖書寫和掌握的對象，但不可否認的是，這種偏向于感性的熱烈情感和科幻小說崇尚科學理性的本質傾向構成了一對天然的矛盾。很多時候，這種書寫往往成為游離于作品內核之外的、可有可無的蒼白裝飾，或者干脆成為整篇作品當中的敗筆?！盵29]目前網絡上有諸多打著言情科幻名頭的小說往往只是借用碎片化的科幻設定，如“時間機器”“蟲洞\"等，給主人公穿越時空談戀愛鋪就道路。作者在這類故事中的后續內容里一般會選擇淡化科幻元素，回歸傳統現實主義的言情套路式寫作。這些作品過于注重情感糾葛而忽略了科幻元素的深度和嚴謹性，整體質量不高，最多只能算是帶有科幻元素的言情小說。而這都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大眾對于“言情科幻\"的負面印象。一部合格的“言情科幻”作品中，“言情性\"與\"科幻性\"應是合理平衡的，二者之間相互交融，細密相連，并非簡單、粗暴的縫合關系?！翱苹眯診"不能只是裝飾性的\"裝置”，而應成為構建文本敘事邏輯的重要因素，能夠給予讀者相信故事如此展開的理由。與此同時，“言情性”需作為故事情節發展的主要線索，不應只是潦草的人物關系說明。最后，我們主張“言情科幻\"若要昭告自身的特質，還需要在寫作語言上有所追求，做到筆下“有情”。作為言情與科幻兩個文類融合的產物，“言情型科幻”通常繼承了言情類作品在描繪情感內容時的細膩筆法，追求語言上的韻律美?；仡櫛疚奶峒暗膸孜谎郧榭苹米骷?，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以抒情的筆調處理文本。亦舒在《朝花夕拾》等作中自覺揉進了許多古典和方言用詞以增強語言表現力，文本洋溢著抒情氣息。何夕的文字頗有“言情\"特質，特別是文本中涉及女性以及風景描寫的部分，抒情化的修辭和筆觸更是比比皆是。劉霖杰指出，“《傷心者》的敘述語言本身也包含著細微到不可察覺的情感因素。\"[30]夏笳前期的作品多圍繞某種意象或情緒而產生，語言華麗，帶有明顯的青春文學的痕跡。程婧波的《行星三部曲》中滿是密集繁復的意象、唯美的畫面、空靈的氛圍感和藝術化的文字表達，很符合常規意義上的“言情科幻\"定義。當然如何在行文中把握好抒情的尺度，避免陷入“濫情\"是創作者必須處理的另一個問題。

總之，在近年的科幻創作中，越來越多的作者開始自覺地“以言情為方法”，在作品中融入一定的“言情性”，不斷開拓科幻寫作的新“邊疆”。科幻寫作與時代精神密切相關，具有深刻的當下性，“應始終關注人面對科技發展的情感體驗和認同猶疑，始終保持對人何以成為人的價值探求。\"[31]當前，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新型技術正在飛速發展，人類原有的社會結構、情感倫理也在發生相應的變化，情感光譜愈發多元，愛情主體與形式也日益多樣。對此，科幻作者們不能視而不見。如何在科幻創作中保持對時代的敏感性，書寫好這個時代的情感癥候成為擺在眾多科幻作者面前的重要課題。在某種意義上，“言情科幻\"或許能夠給我們提供一個答案。

注釋：

（1）就檢索到的材料來看，目前知網上專門討論何夕作品只有三篇期刊論文和兩篇碩士論文。雖然蕭星寒、吳巖等研究者在自己的專著中都已討論過何夕的創作，但總體而言，學界并未充分認識到何夕作品的意義。除了上述的論文和研究者專著中的相關章節外，關于何夕作品的討論主要限于科幻領域內部的雜志、通訊和一些網上的書評、讀后感，零散且不夠深入。

（2）此處借用王德威的說法。王德威認為晚清小說中已具備相當程度的現代性，但由于各種因素的制約、“壓抑”，并未能夠順利發展。在五四新文學的光輝遮蔽下，晚清小說中的現代性面向遭到忽視，未得到評論界的足夠重視。一定程度上，當下“言情科幻\"的命運與彼時的晚清小說的遭遇頗有相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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