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G0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768(2025)02-0047-07
1923年馬林諾夫斯基提出“語境\"概念之后,語境研究在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中如火如荼,比如語言學中的“語境學”,科技哲學中的“語境論”等。從語境理論重新審視文藝現象和文藝實踐必然會為文藝理論注入新的視角和話語。由于不同文論流派的理論出發點和思維方式的差異,“語境\"概念在歷史流變之中逐漸沉積了復雜、分離和悖論涵義。同時,“語境”內涵的差異又涉及到“語境”自身的語境,即背后的哲學思想、思維邏輯、倫理道德和社會現實等。為了避免泛化、浮淺地研究文論史中的“語境”思想,我們將語境觀念的知識譜系梳理集中于語言論文論之中。
19世紀末20紀初,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和索緒爾等帶來了語言論轉向,這直接改變了西方文藝理論談論文學的話語方式和思維模式。學者張瑜將語言論文論分為兩條路徑:一是“以研究抽象語言自身形式結構特征為中心\"的內轉型語言論文論,包括俄國形式主義、新批評、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等;二是“以考察現實環境中實際使用的語言特征為中心\"的外轉型語言論文論,包括“巴赫金的言談對話理論”“后結構主義的話語理論”和\"英美言語行為理論\"[1]2-3。我們認為對語言論文論的語境理論梳理,從外轉型語言論文論進行梳理更為恰當,因為內轉型語言論文論本質是“反語境”“非語境\"或\"去語境\"的。其原因如下:(1)俄國形式主義將文學視為獨立于社會文化語境的獨立自足體。什克洛夫斯基以“使文成為文學\"的“文學性\"將作者、讀者、社會意識形態等排除在文學研究的范圍之外。“內部規律”才是他認為的文藝研究重點[2]1。巴赫金明確反對形式主義的\"陌生化”,他認為“陌生化\"并非為了感受事物本身(即所謂的“使石頭變成石頭”),而是為了“道德價值\"這樣的語境性要素[3]187。(2)被克里格稱為“語境批評”的新批評派本質是一種封閉的文學研究。學者馮黎明認為新批評的“語境\"指文學文本內部的\"上下文”;新批評本質依然是“形式主義理論”。新批評的研究方式拒絕將文本置于外在環境中以界定其意義[41]117-118。(3)語境范式對于結構主義語言流派來說是不成立的。索緒爾認為語言學的研究應該從語言的“歷時\"研究轉向“共時\"研究,從關注“所指\"到轉向“能指\"和“能指\"之間的區別性聯系。相應地,文學作品所處、所指與所牽涉的“語境\"也隨著索緒爾對“語言\"的強調一并被切割了,留下的只有作品本身。結構主義文論從固定的、靜正的和抽象的語言模型或結構來解釋千差萬別的文學現象,比如格雷馬斯的“意義矩陣”托多羅夫的“敘事語法\"和熱奈特的敘事學理論。他們將“語境\"視為理論構建中的絆腳石并將其排除在外。以至于后經典敘事理論家反對去語境化的經典敘事學,認為敘事研究必須與作者語境、讀者語境和社會語境結合研究。后經典敘事理論也往往被稱為“語境主義敘事學\"[5]314。(4)解構主義文論之中‘語境\"本質是以“能指\"在“能指\"鏈中無限滑動形成的語境。這種語境依然秉持的是結構主義的“去主體性\"思維,比如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就是用文本間性(intertextuality)替代了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e)[6]35。我們認為主體語境是“語境詩學\"的有機組成部分,“去主體”的語境表面在思考“關系性”,但是這種“關系性\"并不能構成整一性的“文學語境”。因此,我們研究語言文論中的語境理論時主要集中于外轉型語言論文論,即“對話論\"文論、“文學言語行為論\"和“話語論\"文論中的語境理論。
一、“對話論\"文論中的語境理論
俄國文藝理論家米哈伊爾·巴赫金最早通過語言思想提出了“對話”理論,不過借語言表達對話關系的還有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索緒爾以“語言\"(langue)替代了言語(parole),主張在無數變化的語言現象背后尋找到一套類似于詞典一樣的、抽象的、靜態的語言結構。巴赫金認為并不存在這樣一種獨白型的語言,所有的語言都浸透著主體之間的對話;他還以“對話論”闡釋批評文藝作品和現象。我們將“對話論\"在文藝理論中的應用稱為“對話論\"文論。
巴赫金用\"表述\"(其俄語可譯為“話語\")來表示這種言語交際的基本單位。從簡單的問與答,到建議與接受,再到命令與執行等對話都是語言本然的屬性。不同的“表述”之間所形成的對話關系共同屬于“超語言學\"(Metalinguistics)。在超語言學中,詞語不再是抽空血肉的骨頭,而是具有生命的、充滿“對話的泛音\"的“表述”。中態的語言之詞可以保證語言的共同性和言說者互相的可理解性,言語交際中的“表述\"則保證了言語交際的具體語境。他認為“表述\"是“其他人們的他人之詞,它充滿他人表述的回聲”;是“我的詞,因為既然我同它在一定情景中打交道,并有特定的言語意圖,它就已經滲透著我的情態\"[7]174。我們從這兩層面來具體闡述“表述\"中的語境思想。
首先,“表述”內置著語言主體之間的對話性和表述者“表述\"之外的“非語言\"維度。“表述\"的邊界存在于“不同言語主體的交替處,即決定于說話者的更替”。從日常對話到長篇小說,其明確的開頭、結尾對于“對話\"來說都只是表面的,在開頭之前結束之后都有他人的表述和應答。即便是在演說體裁中,說者也會自問自答甚至自我反駁。作為“表述\"的對立概念,“句子\"受限于語法邊界性、完成性和同一性,與現實語境、他人表述并不存在直接的關系。“句子\"是“無主\"的,不屬于、不針對任何人;而“表述\"包含作者和受話人。以“句子\"作為語言分析單位便歪曲了“句子\"本質是言語交際單位的“表述”。比如一個單獨的句子“太陽出來了”,是無法反應對話中的真實情境的。它可以是現實中起床的呼叫聲,也可以是文學作品中的象征景觀。因此,句子對于整個表述來說只是一個“意義要素”,只有在“整體\"(即語境)中才能獲得自己最終的涵義。[7]154-168
“對話”是“雙方對語之間的關系”,“獨白”是“兩個句子之間的關系”。因此,從表面上看,“對話”與“獨白\"是截然不同的。但巴赫金卻認為二者只存在程度不同而已。因為每個“獨白\"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對語,它要求先有聽者,不管聽者是另一個自我,還是想象里的他人。所以“獨白\"的聽者具有不確定性和群體性。并不存在不訴諸于任何人、純粹表達個人想法的、絕對的獨白。如果真有絕對的獨白,那它不需要使用被人可以聽懂的語言。當“獨白\"中的情態增強時,其對話的潛力也隨著增強。因而,一切語言都是對他人說的語言,一切表述都具有對話性[7]191-195。即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懺悔\"也不是個體的“自我傾訴\"和“自我辯護”,而是意識間的對話關系。對話理論走向了對話主義。從人類整體的宏觀角度來說,不存在第一句話,也不存在最后一句話。對話“從來不是固定的(一勞永逸完成了的、終結了的),它們總是在隨著對話進一步發展的過程中不斷變化著(得到更新)。”[7]391-392唯心主義語言學將語言視為獨白,這是典型的去語境化的;而超語言學將語言視為“對話”,則是在言語交際的基本單位處證明其語境性。
我們以“外位性\"審視自我,即在自身之外看自己,從他人的眼睛和視點看自己。人自我的形成來自于對話,即內在的無限性與別人眼中的渺小性的“平均\"[7]82。巴赫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本主題和人物形象之一就是小說里主人公對他人的依賴,故而他將陀氏的小說稱為“復調小說”。他小說中的人物都處于與世界相交的“切線\"或“門坎”上,“作家把人帶出了世界、宅邸、房間”,即便在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同樣也是一個邊緣,是門坎(他人心靈的門坎)\"[7]88-89。“表述\"出來的東西都是外在于說話者“心靈\"外的,有他人參與進來的東西。文學作為一種“表述\"同樣存在著對話性,文學風格和文學體裁的選擇便來自于“假定性的或半假定性的\"受話人,比如讀者、聽眾、受眾和后代。文學往往隱秘地演繹著對話、日常敘事、信函、日記等言語交際形式。[7]185
其次,“表述\"本身攜帶著情態性或者評價性,這使得“表述\"明顯具有主體情感和價值語境。“句子\"是中立的、無情感評價的語法單位,而“表述”在言語主體完成“指物意義\"后,會對表述內容進行主觀情感評價,即具有“情態性”。作為句子“他死了\"是無情態的中性單位,但是在不同的表述語境中可以是哀傷的,也可以是狂歡的。這其實將無數對話的主體作為語境要素置人了語言的基本單位中。因此,我們并不是通過作為語言單位的“句子\"在打交道,而是同言語交際中的“表述\"在發生聯系。我們應該對“作為語言之詞語\"作出同情、贊同、反對或促成行動的對話立場。巴赫金進一步認為主體對事物和事件的感受和表述必然具有一種情態性和價值性。詞語的選擇是以構思中的表述整體為出發點的,而構思所創造的整體卻總是飽含感情色彩的;正是這個整體把我們的情態輻射到我們所選的每個詞語身上,即用整體的情態去感染詞語[7]169-172。于是主體情態讓其所有表述在整體上呈現出一種語境感。
巴赫金列舉了“對話語\"的各種語體,如沙龍語體、親昵語體、官方或事務談話的語體。他認為不同的語體的選擇取決于語境:對話者間的關系、交談的自的或主題、所處的物理環境等。在長篇小說中同樣存在不同語體間的對話關系,比如普希金的抒情詩和長篇小說中的“古舊詞語”。詞語的使用并非處于“指物\"的考慮,言語主體通過言語情態呈現不同的人物形象,比如隨著對話對象、交談目的和生活情境的不同,乞乞科夫的語言對語體和格調的變換。[7]197-198。
除了“對話論”蘊含的語境思想外,巴赫金還直接對語境進行了闡釋。他認為語言服務于整個社會階層和群體、社會生活領域,同時還服務于“一切可能的唯一而不可重復的情境”“說者和寫者的一切可能的獨一無二的意圖\"等。在語言系統未發生變化的時期內,人對世界的認識卻豐富了。因此,巴赫金認為語言的語境意義才是研究的重點。[7]2I7他將語境分為\"語言語境\"和\"非語言語境”;“表述的語境”和“理解的語境”;“獨白語境”和\"對話語境\"[7]228。這為\"語境詩學\"的維度構建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幫助。
伽達默爾語言理論中的對話思想是在反對形而上學語言理論基礎上建立的。“現在我自己也不得不反對海德格爾,我認為根本不存在形而上學的語言…實際上只存在其內容由語詞的運用而規定的形而上學概念,就如所有的語詞一樣。\"[8]14他認為并不存在一種封閉的、神秘的、自說自話的自為性語言,語言只存在于實際的使用之中。所有的語言存在都具有“無我性\"(Ichlosigkeit),“只要一個人所說的是其他人不理解的語言,他就不算在講話。因為講話的含義就是對某人講話。講話中所用的詞所以是合適的詞,并非僅因為這些詞句向我自己表現所意指的事情,而是因為它們使我正與之講話的另一個人也了解這件事情。”[8]189所有的語言中必然包含著說話者與聽說話者的可能關系,否則就不可能有任何說話。“講話并不屬于‘我'的范圍而屬于‘我們'的范圍。\"[8]189人與人之間真正的談話是不按任何一方意愿進行,并達到誰都不可能事先知道的結果。語言便在談話之中具有自己的“真理”,即\"語言能讓某種東西‘顯露出來(entbirgen)和涌現出來,而這種東西自此才有存在。\"[9]539
伽達默爾所說的“對某人講話”與巴赫金的“對話論\"極為相似。語言的對話性共同塑造了語言游戲理論,并直接延伸到藝術存在方式的思考中。不同于兒童游戲的自為性,宗教膜拜游戲和觀賞游戲是以“為......表現著\"的方式存在著的。比如戲劇一方面是處于自身封閉世界的游戲,另一方面又向觀賞者敞開,并在觀賞者那里獲得完全的意義。游戲者和觀賞者形成一個整體。“只是為觀賞者一而不是為游戲者,只是在觀賞者中——而不是在游戲者中,游戲才起游戲作用。”[9]162即便是室內音樂這樣的藝術形式,演奏者力求讓音樂演奏給某個傾聽的人,才能更好將音樂表現出來。藝術一定是為某人而存在的。
“為......表現\"的藝術觀念就是“對某人講話”的延伸。藝術品不再自為存在的,而是由于觀賞者的存在而存在。伽達默爾語言觀中“語境\"思想的最重要的一部分是確證了讀者語境的必要性。這種必要性源于對藝術品同一性和差異性的追問。藝術一方面處于時間之流之中,另一方面又以“無時間性\"對立于時間。究竟是什么保證了藝術作品在歷史語境之中的同一性。伽達默爾認為神學中的“神圣的時間”與藝術作品的無時間性類似,然而缺少神學確認的情況下,我們真正關注的是藝術作品的“時間性”。比如重復出現的“節日”,它“既不是另外一種慶典活動,也不是對原來的慶典東西的單純回顧。\"[9]181一次次重復的節日慶典卻在不同情境、不同時間、不同地域呈現出“異樣的東西”。這些異樣性來自節日本身所內置著的“偶緣性”。“偶緣性\"指的是“意義是由其得以被意指的境遇(Gelegenheit)從內容上繼續規定的,所以它比沒有這種境遇要包含更多的東西。\"[9]211-212 比如戲劇和音樂的每次演出都是在不同境遇之中呈現出自身的。即便像雕塑也不是自在存在的,“藝術品本身就是那種在不斷變化的條件下不同地呈現出來的東西。今日之觀賞者不僅僅是以不同的方式去觀看,而且他也確實看到了不同的東西。”[9]236-237文學作為語言遺傳物不像戲劇和音樂,其閱讀行為似乎脫離了一切境遇和偶然性。文學閱讀與觀賞者觀看繪畫相同。閱讀、朗誦和演出作為一種再創造,都是文學藝術作品的本質的一部分,“文學概念決不可能脫離接受者而存在。”[9]217藝術本身與觀賞者之間是一種\"共在\"關系。共在\"不僅僅是“同在”,它更多地具有沉浸式的參與性。
二、文學言語行為論中的語境理論
語言學轉向之前的文學理論將文學語言視為表達文學觀念的工具和反映文學世界的手段。文學思想是相對于文學語言存在的“先在者”,文學語言只需要通過被動地命名和言說“先在者\"即可。這種文學語言觀即西方語言哲學之中的“符合論”,前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思想便是這樣產生的。維特根斯坦受到法庭上車禍事故的“模擬沙盤\"的啟發,以為語言是對世界一比一的“復制”;對世界的研究不需要到世界之中去,只需要研究對世界進行描述的語言即可。但是,從奧斯汀開始到塞爾、普拉特、哈貝馬斯等都認為語言除了靜態的命名世界功能,還具有交流和做事的功能。
奧斯汀認為語言有兩種功能:“以言表意\"和“以言行事”,分別對應記述話語和述行話語。記述話語描述事實或事態,即以言表意。述行話語則不只是陳述、反映世界情狀和表達自我內心,而是執行日常生活之中的重要任務,即以言行事。“我道兼”,不僅僅是在表達我無心傷害你的歉意,而是彌補我的過失的“行為”;它完成了我對于你的一件\"事情”[10]。言語行為理論將所有語言都視為一種“行為\"和“事件”。這種語言的施為性,使得語言和世界的情境之間產生必然的關聯,因而“言語行為理論經常被稱為支持的中心觀點之一就是語境主義”[11]69。因此,言語行為的觀念下,奧斯汀認為自己面對語言時,首先想到的不是將其視為“句子\"而是將其看作情境中的話語[12]138。國內較早研究文學言語行為理論的張瑜教授推進了言語行為理論。他認為文學話語并非是“一種假裝、類似的”言語行為,它在“字面意義”“交往意義\"和“效果意義”上實現著文學對世界的實踐[1163。言語行為理論影響了許多理論家的思想,比如保羅·利科、伊瑟爾和貝林特的文藝觀念。
利科受到奧斯汀和塞爾的影響,認為人說話的重心并非說了什么話,而在于通過“說\"的行為向別人展示著某種價值傾向,“說”的動作并非對世界的陳述而是對世界的“行動\"和介人。說話是一種事件,而結構主義語言學則懸置了語言“使用\"的維度。首先,語言系統本質是一種虛擬的建構,處于時間維度之外;話語則是在當前被實現的。其次,語言系統缺失“誰在說\"的\"主體”,而話語必然和言說主體關聯一起。再次,語言系統是以符號之間的區別性構建起來的:符號的存在是以其他符號為基礎的;符號的意義于是從“所指\"(世界)轉向“能指”(符號)。但是,話語必然會指涉“一個它試圖描述、表達或者表象的世界”[13]108。對時間性、主體性和世界性的強調使得話語超越語言成為“事件”:“思想行為”。語言并非對事物和事件的描述,也不是對內心情感和感受的符號性展示,而是介人和處置世界的行動。
語言的最小單位是“符號”,話語的基本單位是“句子”。在由“句子\"構成的“作品\"中,話語是實踐和技藝的對象。正如利科所引亞里士多德的話,醫生的對象并不是“人”,而是某個“具體的人”。故而,“實踐\"針對的是個體,并將“復雜的語境\"(真實經驗世界里的社會條件)熔鑄在一起的活動。當語言的媒介從話語變遷為文字后,文學文本被固化為外在的物質性對象。作者“事性\"的意向與文本作為\"物性\"的意指不再一致。文本便成為一個可以脫離原初語境,并將自身帶入新的語境的可能。當指向事物和表述世界的話語變為文本之后,文本由于其遵循語言系統的“內循環”規則,故而它祛除了話語語境之中的“主體”“空間-時間”“共享的處境\"和“呈現行為的具體條件\"等[13]116-119。語境,特別是指涉對象被懸置于空中,文本外在于世界或處于“無世界\"之中。相反,在話語(或\"言語\")中,“言說雙方都是在場的,但是同時出現的還有話語的處境、氣氛、情境。正是就這種情境來說,話語是充滿意義的;指向現實最后就是指向這個現實,即‘圍繞著’言說者而得以呈現的現實,‘圍繞著'一如果我們可以這么說——話語現時發生得以呈現的現實;另外為了保證這種(現實在交談情境上的)錨定,語言提供了很好的配備;指示詞、關于時間和地點的副詞、人稱代詞、動詞時態以及一般來說所有‘間接的’或‘直接的’指涉用詞都是用來把話語錨定在圍繞話語現時發生的情境現實里。”[13]15]在利科看來,最容易被視為“無主體\"的話語\"貓在草席上”與“我證明貓在草席上\"具有相同的真值。那么,“我證明…\"其實就是“我向你證明”表面上是描述的語言卻“同時包含一個說話的‘我’和一個作為前者說話對象的‘你’。\"另一方面,指示詞將語言引向說話者周圍的對象(如“這個\")、說話者的地點(如\"這里\")和\"所有與說話者的話語同時發生的事件\"(如\"現在\")[14]66-69。在話語的語境研究中,利科恢復了主體情境:“只有當說話者們被言語行為推上表演舞臺,而且是有血有肉的說話者,并帶有他們的世界經驗和不可替代的世界觀時,對話情境才具有事件的價值。”[14]73
同時,伊瑟爾的閱讀理論也明顯受到奧斯汀和塞爾的言語行為理論的影響。伊瑟爾認為小說閱讀是一種語言活動,“它建立了本文與讀者間的關系。\"[15]6在《閱讀活動——審美反應論》中伊瑟爾提到,奧斯汀區分了言語活動中的陳述性與活動性:陳述性言語獨立于實用語境之外;而活動性話語因其創造性和施為性產生了“以前沒有的新東西”。換句話說,活動性話語在“語境\"中產生的新意義依賴特定的語境。要成功地實現實現言語活動,“話語必須喚起對接受者與發言者同樣有效的慣例,而慣例的運用還要與環境聯系起來。…語言活動中的參與者的意志要與活動的環境或語境相稱副。”[15]69區分陳述性話語和活動性話語之外更要思考“話語”與“活動\"之間的聯系。伊瑟爾著重強調“以言表意\"之外的“超表達\"和“非表達”。言語活動中的“超表達\"語言會對接受者產生現實效果,而“非表達\"意味著在陳述者與接受者共處的慣例與程序中,“接受者一般只能從環境、語境中獲取的東西。\"[15]71這兩種“表達\"都深深地關聯著言語的\"語境”。
談及文學語言,奧斯汀和塞爾認為它不具行動性,是“空洞無物\"的。因為從實用角度來說,文學語言“并不導致真實語境中的真實活動”。換句話說,“它不能喚起慣例與既定成規,無法與某種語境聯系起來,將話語的意義固定化。\"[15]74不過,小說語言與普通語言只是在遵守慣例上方式不同而已,虛構文本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對社會文化慣例進行組合和調節。慣例因失去有效性而成為被觀察的對象。文學對外在現實“發出質疑\"并“重新編碼”,讀者可以進行追問并參與意義的生成。如果文學與讀者所處的時代語境相同,讀者由于文學對現實語境的游離性,可以重新審視自己曾經毫不懷疑地接受的“規范”。文學對社會歷史的再編碼可以使同時代讀者 (參與者)“見到日常生活中熟視無睹的東西”,又能使后世的讀者(觀察者)“掌握一種他人的現實\"[15]90-9]。于是伊瑟爾專門提出文學閱讀就是\"事件”。文學的虛構性本文可以產生“活動性”,“虛構本文通過對不同慣例的平面組織和對既定視野的挫敗,獲得一種‘非表達力量’,而本文的潛在效應不僅要引起讀者的注意,同時還要指導讀者接受本文,以引起對本文的反應。”[15]75-76 因此,文學獨立于現實的判斷是錯誤的,文學本身就是表述現實的一種方式。小說是一種交流的手段,讀者則是過程中的協作者。
三、話語論文論中的語境理論
福柯的話語理論關注的并非知識是什么,而是知識在各種語境糾纏中是如何生產出來的。他提出的“知識譜系學\"關注的是文學文本背后的社會、政治、歷史等語境,以及話語中的權力關系。“話語\"理論凸顯了語境之中的意識形態維度。福柯的“話語理論\"(Discourse)主要體現在《知識考古學》(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和《話語的秩序》(The orderof discourse)中。在《知識考古學》中,福柯認為話語是由語言符號構成,但是話語的真正意義不在于確指事物,而是探討誰在說話?誰有權力說話?誰是這種語言的擁有者?等問題[16]53-54。比如醫生的醫囑背后就是關于醫生的一些列話語的權力性問題。《話語的秩序》一文中描述了話語產生的進程即話語的排除機制(theproceduresofexclusion):話語首先排除對各種性和死亡禁忌的談論;以理性的話語排斥瘋癲的話語;以專家和機構為代表的真理話語對其他人的陳述的排斥[17]52-53。同時,組成話語內部也存在排除機制的問題,比如“學科\"就是一種限制性的話語,它限定了話題的范圍和理論工具等[1]。因而,話語應該被看作是指代所有陳述的整體性術語,這些陳述形成的規則以及這些陳述被傳播而其他陳述被排除在外的過程[18]62。
斯圖爾特霍爾認為,我們有兩種表征世界的方式:一種是“就世界說出有意義的話”,另一種是“有意義地表述世界\"[19]19。前者默認現實的先在性和語言的從屬性,后者則認為言語可以對現實進行形塑和建構。這是語言和話語的本質差異。語言學意義上的“語言”就是單純地對客觀存在的人、事、物的意義的反映;福柯的“話語\"則是通過話語揭示知識-權力的關系。
“話語”不僅僅是語言概念,它還是語言的實踐。按霍爾的說法,話語的實踐性體現在限制性和排除性的權力維度。“話語構造了話題。它界定和生產了我們知識的各種對象。它控制著一個話題能被有意義地談論和追問的方法。它還影響著各種觀念被投人實踐和被用來規范他人行為的方式。”[19]65話語主要通過賦權、限制和建構三種方式支配人們的話語實踐。語言就是一種話語,“它賦予我言談的權利,它對我可說的內容做出了限制,它還將我建構為一個會言談的主體\"[20]159。在《瘋癲與文明》之中福柯對“瘋子\"這一類人和“瘋癲\"這一事實進行了“話語\"性考察。他發現“瘋癲”并非一開始就有的,甚至最初的“瘋癲人\"是受人仰慕的“預言者”。后來在偶然性的制度變化之中,關押麻風病人的場所由于閑置,恰好可以關押無處安放“瘋癲人”。對關押行為合理性的需求滋生了醫學和司法對“瘋癲\"的“證明性\"科學話語。故而“瘋癲\"作為一種病被制造出來了。所以,“瘋癲”在福柯看來并非一種客觀事實,而是一種話語權力的建構。“瘋癲\"話語的制造就包括了關于“瘋癲\"的陳述;與“瘋癲\"相關的話題哪些可說和可想;將“瘋癲\"具體化到某些主體身上;通過各種權力體制對被建構為“瘋癲\"的人進行規訓與懲罰。難怪福柯說,話語覆蓋了整個瘋癲領域,它是瘋癲的最初和最終的結構。[21]97
現實世界因為話語而被賦予意義,話語之外并非不存在事物,而是事物沒有任何意義。話語不涉及事物本身問題,只涉及其意義如何生產出來的問題。比如你踢的圓形皮質物體“球”只有在公共游戲規則語境中才成為“一只足球”。語境之外對象的意義無法確定,戰爭中投擲的一塊石頭與博物館展出的一塊石頭是不同的事物。“由于我們只有在事物具有意義時才擁有事物的知識,所以只有話語(而非事物本身)才生產意義。”[19]66-67比如關于“瘋癲”和“同性戀\"這些話語都是在特殊的歷史語境中被建構出來的,或者說話語制造了關于“瘋癲\"和“同性戀\"的語境。
話語是語境形成基礎,因為話語自身具有斷裂性、非連續性。“話語的每個階段都向作為事件的它的斷裂開著;事件存在于斷續之間;存在于轉瞬即逝的偏離之中,這斷續和偏離使話語被繼續、被知道、被遺忘、被改造、被抹除為它最細小的痕跡,并從每雙眼晴前移開埋入微塵的書籍之中。”[22]48正因為話語的斷裂性使得其談論的對象往往不可能在不同時代重復出現,于是當談論某一對象時,話語本質上為其營造的語境。關于話語的基本構成單位“陳述\"和語境之間的關系,福柯有一段重要的論述:“一個陳述總有一些密布著其他陳述的邊緣,這些邊緣不同于我們平時所理解的像‘語境'的東西——實際的或者詞語的——就是說它們不同于促使某種表述的形成并確定其意義的環境的或語言的成分的總體,它們與后者的區別在于它們使它成為可能:因為如果我們涉及的是一部小說或者一個物理定理,語境關系與一個句子和圍繞著這個句子的其他句子之間的關系是不相同的;如果它涉及的是對話或者試驗報告,它也不同于表述與客觀環境之間的關系。只有在表述之間的比較普遍的關系的基礎上,在整個詞語網的基礎上,語境的效果才可能被確定。”[16]106-107一個陳述與一個陳述之間的關系并不足以形成語境關系,語境是在無數“陳述\"構成的關系網之中形成的。以陳述為基礎的話語所含有的關系性是整體的語境得以形成基礎。
受到\"話語\"理論的影響,文化詩學(新歷史主義)強調歷史從連續性走向斷裂性,從大歷史走向“小歷史”,打開了“文本”與\"歷史\"之間的藩籬。海登·懷特的“歷史詩學\"的理論基礎就是話語理論。首先,歷史事實并非給定的和被發現的,歷史是基于當下語境的一種“制造\"(making),是研究者根據當下現象所提出的問題構建出來的[23]47。錯亂的歷史事實經由歷史學家的敘事意圖,被選擇、分離、劃分和甄選。建構出來的作為史料的歷史事實,又由于特定的目的被重構。歷史絕非簡單的歷史,而總是“為…的歷史”,為了某類科學的目標或設想而撰寫的歷史[23]61-62。其次,歷史的斷裂性和非連續性使得懷特對歷史的解釋走向“情境論”。根據佩珀的觀點,海登·懷特將歷史解釋的推理論證形式分為:“形式論”“有機論”、“機械論”和\"情境論”。歷史解釋的\"情境論\"則是結合了形式論的“分散性\"和有機論的“整合性\"沖動,將歷史事件放置在其發生的\"情境\"之中,從而尋找其解釋和意義[24]19-21。情境主義是形式主義的補充或矯正,這種理論的差異性前提使得“情境\"范疇不僅是指向實踐,還指向理論的自我反思,即元理論。正因為這種元話語的性質,當“情境\"范疇進入海登·懷特的\"新歷史主義\"理論后,歷史和文學之間便成為一種內生的實踐關系。文學的“情境主義\"為了反叛或彌補“形式主義”,將文學研究溢出之前固守的文本領域,聚焦于文學源出的“歷史情境”。歷史是文化體系的序列,文學也是文化體系的明證,故而文學與歷史形成一種內嵌性的情境關系:二者彼此深入和建構著對方。歷史研究之中存在“科學性\"與“文學性\"之爭。歷史寫作追求的是概念的明細性或者說字面意義和論證的邏輯一致性呢?還是以隱喻、修辭和情節化的方式實現自我重塑?新歷史主義者當然認同后者。與其說歷史是追求“意義的真實”,還不如說是“真實的意義”。總之,文學和歷史共同交融為對方解釋的\"情境”。
后殖民主義文論認為“東方學\"的知識扮演著一種\"去語境化\"的、中立的學術形象,其背后暗含著西方霸權主義的權力語境。薩義德告訴我們所謂的“東方\"無關乎“東方\"的真實性和經驗性,而只是一種話語建構的\"東方”。“東方\"和\"西方\"并非僅僅是語言學意義上的區分而形成的中立性概念。東方常被描述為“非理性的”“墮落的\"“幼稚的\"和“不正常的”,其目的是為了現實西方的“理性”“貞潔”“成熟”和\"正常”[25]49。甚至“東方的”這個詞本身就內置著一種蔑視性的偏見。“東方學\"看似是一種中立的、與價值無涉的,更與意識形態無涉的學術體系,其實出處充滿著西方政治對東方的權力、想象和建構。所謂的關于東方知識的“東方學”是在西方話語權力之下被建構的想象性地域表述。之所以西方通過文學和文化話語建構“東方學”,其目的是實現對東方的馴服和控制。正如20世紀初英國首相貝爾福對埃及的觀念:“埃及本身是否存在無關緊要,英國對埃及的知識就是埃及。\"[25]40后殖民主義是知識-權力的充分展現,也即是說,知識是話語語境中的知識。
四、結語
20世紀的西方文藝理論中,語境觀念主要表現在“對話論\"文論、“文學言語行為論\"和“話語論文論\"這三個流派中。雖然它們各有側重,但都致力于打破文學自為性存在的迷夢,堅持將文學帶向生活、主體、事件和社會語境之中。首先,“對話論”文論旨在建立語言與現實生活間的活生生的聯系,反對抽象的形式語言學研究。巴赫金的對話論延伸到伽達默爾的“共在\"性藝術語境觀之中,強調文本中不同聲音的交織和對話。其次,“文學言語行為論”將語言視為一種對世界產生作用的“事件”,文學文本以其虛擬性對現實形成游離,解構并重述社會現實。這一流派強調文學語言的實際效果和作用,以及它對現實世界的介入和重塑。再次,“話語論文論\"則強調文學的“陳述\"與社會權力語境之間的內在關聯。它認為“陳述\"穿梭于不同的話語之中,因此文化詩學和后殖民主義文論都致力于讓文學重新返回話語語境以探討背后的意圖。這一流派深人挖掘文學文本中的權力結構和話語關系,揭示文學與權力的互動和博弈。總而言之,這三派文論的語境理論雖然側重點不同,但都認同文學與語境的互生關系。它們都認為文學先驗地內嵌于語境之中,沒有語境就沒有文學。無論是意義的生產、語言的對話性,還是隱秘的氣氛,都在向我們展示文學和語境之間天生的緊密聯系。
參考文獻:
[1]張瑜.文學言語行為論研究[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9.
[2]維克托·什克洛夫斯基等.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M].方珊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