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紅松,洛陽人,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散文選刊》《短篇小說》《海外文摘》《牡丹》《六盤山》《躬耕》等刊,作品入選《2022河南文學年選》散文卷,出版散文集《歲月悠然》《竹影流年》。
一
和許多血氣方剛時倔強離開家鄉(xiāng)的男孩一樣,除了心比天高的憧憬和一廂情愿的盲動外,母親的依依不舍和外婆的千叮萬囑在我的行囊里幾乎沒有一席之地。那時候,我把自己幻想成了向往自由的風,膚淺地以為,只要離開束縛自己的鄉(xiāng)村莊稼田野,離開嚴肅的母親,便可以鳥一樣翱翔長空,飛越關山,鵬程萬里。
詩和遠方是所有野心勃勃者的精神圖騰。我是那些野心勃勃者中的一員,豪情萬丈,純白如紙,無知無畏。
多年之后,疲憊不堪成為現實寫照。年輪無情,一圈圈堆疊,低垂于秋天的一片金黃里,說不定哪一刻倏忽落下,零落成泥。我的臉上堆滿滄桑,身上背負著無法卸載的負累,還有揮之不去的碌碌無為。此時,“原鄉(xiāng)”兩個字仿佛冬夜爐火,溫暖憔悴,烘干徘徊,剝離傷感,讓當初的野心勃勃頃刻間稀里嘩啦,一文不名。
中年人的命運仿佛被上帝端在手掌間的一只高腳玻璃杯,透明,復雜,心事滿腹。積淀在歲月里的五味雜陳一旦打撈而起,酸甜苦辣爭相溢出,水銀似的傾瀉一地,波濤洶涌。于是,一次又一次被熟悉的鄉(xiāng)土氣息喚醒記憶,化身一條游向原鄉(xiāng)的魚,趁著月色,揮動尾鰭,往最初出發(fā)的河流拼命回溯。
原鄉(xiāng)早已幻化成一縷鄉(xiāng)愁,一剪窗影,一抹茱萸,客地反倒成了日夜消磨的家長里短。每一個游子概莫能外。即便尊卿,拜相,列士,營工,經商,務農。
我的原鄉(xiāng)原本極其普通。灰撲撲的一條條街道,凌亂中不失規(guī)矩的一座座瓦房,雜七雜八生長卻盎然勃發(fā)的花草樹木,豬馬牛羊雞鴨狗鵝與人并行不悖的逼仄巷弄,包容萬干條炊煙像牡丹一般綻放詩意的曠闊天空,圍繞鄉(xiāng)村四周隨季節(jié)轉換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的一茬茬莊稼,鐵鍋里燉煮的嫩玉米、老紅薯,黑瓷碗里盛的糝子湯、手搟面,鄰居大嫂們嘴里長著翅膀的家長里短,掛在土坯墻上的耙樓、錒和一串串的蒜辮、紅辣椒、玉米棒,深夜雪落的安靜寂寥,以及東嶺下的那片竹影流年……它們幾十年似乎未曾改變過。
是的,原鄉(xiāng)被我固化在了腦海深處了啊。我像一個貪婪的守財奴,戀守著自己的那片精神家園,不愿接受所有熟視無睹的日新月異,沉溺于曾經的那些點點滴滴。
如果硬要從普通中找尋一些不普通來,讓我想想。噢,母親站在家門口高一聲低一聲地召喚,昏黃油燈下外婆搖啊搖的嚶嚶紡車和夢吃般的絮叨,父親彎著腰往畫布上構圖或涂抹顏料的一絲不茍,哥哥摟著我縮在被窩里你一個我一個分吃炒黃豆的香脆,小伙伴在一地月光里跳皮筋、躲貓貓、玩老鷹、叨小雞的朗笑,順陽河蜿蜒著淌向遠方的靜水流深,躲在樹梢唱歌的喜鵲黃鸝和盯著池塘目不轉晴的翠鳥,河里靜靜游弋的魚蝦,簡陋校舍里傳出的瑯瑯書聲,樹蔭里小攤販抑揚頓挫的長短叫賣,綣在坍塌了的雕梁畫棟、沉默了朱漆金彩的花戲樓前懶洋洋曬暖的老人,販子在牛馬市上手指伸在衣襟下討價還價的夸張表情,雪霽后冰花一般玲瓏美麗讓人心花怒放的村莊,還有一棵棵倔強的白楊、綠柳、泡桐、國槐……
那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點滴瑣碎,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熟視無睹,恰恰屬于原鄉(xiāng)的獨有符號和印記,足以讓我將它與北方大地上星羅棋布的無數村莊加以甄別,候鳥似的一次次準確無誤地回到搭建在那片土地上的小小巢穴。
離多遠,走多久,有些東西仿佛穿透生命的白月光,清晰,斑駁,瀲滟,搖曳。
寧肯讓自己在歲月深處一次次無端惆帳,一次次莫名感慨,也不舍得騰空記憶,清空過往。妄想一把楸牢時光抽身離開的那截短尾巴,祈求歲月不要轉瞬即逝,留下一丟丟美好,一丁點甜蜜。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愿提及那些往事。但那些快樂像一顆顆睜著亮晶晶眼睛的紅棗,綴滿壓彎枝頭的石榴、蘋果、酥梨、紅柿子,讓我無法漠視。留存于舌尖的余韻悠長,掩蓋不住一粒青杏的酸澀,一枝高粱的低垂,一桿玉米的羸弱,一朵棉花的輕盈,一陣蛙聲的鼓噪,以及鄉(xiāng)村一天天平實桀的生長。原鄉(xiāng)如同陳釀,由五谷雜糧和許多事物發(fā)酵而成,堆得愈厚重,醇得愈純粹,歷久彌香。
那些不快樂的起由、堆積、郁結往往與身在異鄉(xiāng)密切相關一一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
二
我像先輩一樣深情耕耘過那片王地,期冀那片土地帶來衣食無憂富足幸福的生活。我擦著鋤頭在烈日下將汗水和種子一并播進先輩祈禱過無數遍的希望土地,又在密布天幕的濃稠烏云即將擾動這片土地之前,不顧鐮刀割破手指的疼痛與父親一起句僂腰身奮力搶收被暴風雨侵襲的搖搖欲墜的一壟壟金黃麥穗。可是,后來的發(fā)現讓我變得迷茫,糾結。
我從那片王地上得到的每一粒糧食每一車收獲都得付出成倍代價與艱辛,偏偏我的付出沒能與回報畫等號,流的汗水沒能得到預期。
這讓我格外痛苦,莫名懷疑那片土地哄騙了先輩,耗光了他們的青春,接著哄騙我,試圖繼續(xù)耗光我的青春。
父親滴落到那片王地上的指血殷紅殷紅,汗珠避里啪啦。高粱吮吸了我和父親的指血,粒粒飽滿,顆顆沉重,染紅西山頭,晚霞因此絢爛無比。父親卻在那片霞光里渺如蚍蜉,微似螻蟻,仿佛某種古老儀式的獻祭品。父親的雙腿雙臂裸露天地之間,被太陽磨礪成最低沉含蓄的古銅色,和那片古老的王地渾然一體。
父親說,誰讓我們是這片土地的兒女,我們無可選擇。
我不怕流血流汗,但害怕流得不值當。耕耘土地的血汗被一抔黃土接納、吸收,轉換成物產的一部分。這些物產離開土地,被五彩斑斕虛實變幻的霓虹鐘鳴鼎食,被流光溢彩的水泥森林分解消化,漸漸化為烏有。如同我一點點被稀釋在光怪陸離里的原鄉(xiāng)。我不知道,沉醉在陽春白雪里的人會不會留意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捧麥粒浸潤過一個鄉(xiāng)村孩子的心血?滋潤在象牙塔的人會不會想到這個世界上的微小麥粒沾染過一個鄉(xiāng)村孩子的汗水?我的那些麥粒沒有被珍惜,它們被拋棄在觥籌交錯的餐盤里,遺留在談笑風生的餐桌上,浪費進了大大小小欲壑難填的泄水桶。假設那些麥粒會哭泣,來自鄉(xiāng)村的它們在水泥叢林里一定比我哭得更傷心悲憤,更撼天動地,更捶胸頓足。
要么像父母親一樣面朝黃土茍且一生,要么靠自己仰脖長嘯逆天改命。離開原鄉(xiāng)的理由緣此氣勢洶洶一一匹夫百畝一室,不遑啟處,無所移之也!
那是那時我的吶喊。
我的吶喊聲音微弱,小得只能自己聽見。
擦肩而過的風有意無意地輕輕拍打了一下我的肩膀,像安慰,又像嘲諷。風有風的歸宿,不會為一個鄉(xiāng)村孩子片刻停留。仰望星空,許多星星正眨巴著眼睛打量我。我想,那些星星未必懂我,但一定好奇我,心疼我。
可即便如此,我對原鄉(xiāng)的愛還是要比對原鄉(xiāng)的“憎”多得多。
愛是由無數小小歡喜一點點堆積起來的日常,來自毫不經意的一片落葉,一簇默默盛開在籬笆外的繁花,一條護在主人身前沖冒失闖入者魮牙咧嘴的黃毛狗,一張揣在胸口用體溫悉心孵化的小小蠶紙,一只探頭探腦自由行走于田埂的螞蟻,一個村野丫頭有意無意拋過來的秋波……都是我對原鄉(xiāng)摯愛的一部分。
“憎”則是由無數小小沮喪積攢而成的叛逆。于我而言,所有的憎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我和咬過我的那條狗早就握手言和了,它咬我時的痛和跟在我屁股后頭搖尾撒歡的樂大抵相互抵消。我和罵我沒出息的劉嫂、何嬸之間的芥蒂也已煙消云散,我的虛榮心在后來衣錦還鄉(xiāng)看望母親時,被她們的羨慕自光予以了足夠多的補償。
當然,還有許多復雜情緒被我在逃離鄉(xiāng)村后的快感中一點點消磨了,丟棄了,淡漠了,麻木了。他鄉(xiāng)的風雨霜月孕育繁花,蘊生孤寂,也生忘我。
逃離原鄉(xiāng)的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偽君子。至少,那片土地會這樣認為。我對我的鄉(xiāng)村呵呵尬笑,衣錦榮歸只是逃離鄉(xiāng)村后用來自慰的一個借口或一塊遮羞布罷了,像小丑為了表演往臉上涂抹的那層油彩,滑稽可笑,掩飾失落。
天空云卷云舒,原野阡陌縱橫,遠處熊耳山逶迤聳峻,如煙如黛,近處房舍儼然,炊煙裊裊,莊稼蓊郁,此情此景,宛如一幅魅力無限的恢宏畫卷鋪陳眼前。它們離我很遠,遠到虛無縹緲,又離我很近,近到觸手可及。一眼一念,脈脈相依。
我問原鄉(xiāng)幾時老,原鄉(xiāng)問我何日閑?
歸去來兮。
三
感謝蜿蜒于身邊的這條長河。
長河發(fā)源陜西東南,傍熊耳山余脈一路向東,擠開逼仄,流過曠闊,最終歸于黃河。長河以豐沛溫潤滋養(yǎng)萬物,岸畔蒹葭蒼茫,楊柳依依,荻花如雪。宛在水中央的窈窕女子榮曜秋菊,華茂春松,活在《詩經》中,靈動在《洛神賦》里,令人流連。
歲影飛逝,一日可作千年,千年也只是一瞬。長河浩蕩,無數風流人物此消彼長,為長河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又一筆。或揮斥方遒,或雄韜武略,或詩文風流,或指點江山,或青燈著史,或筆墨春秋,十三朝啊,那些帝王將相、士農工商、詩客騷人繁星一般熠熠璀璨。
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間。華夏先民被長河岸畔的這方沃土吸引,停正跋涉,在這里燃起古老中國的一堆希望之火,東亞核心文明由此肇始,長河邊升騰起一條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東方巨龍。
遙想當年:烽火狼煙中,多少中原兒女背井離鄉(xiāng),衣冠南渡,從此漂泊異鄉(xiāng),謀生他處;
水流湯湯,春潮涌涌,大運河宏闊旖旎,舟舸競渡,獵獵風動,秋水流長。河面檣帆張,漕運繁忙,一粒米的南北之旅,關乎國祚,維系國運;
夜色未央,瑤池輕霧,羅帷迷離,神思搖蕩,玉指纖筍輕落處,與長安隔函谷關東西遙相呼應的那方河洛山水從此載人史冊,一場與恢宏時代照應的巨大變革徐徐拉開帷幕,跌宕起伏的風云際會從此龍流鳳游;
“洛陽名園,凡十有九處”“帝王東西宅,為天下之中。王圭日影,得陰陽之和;嵩少瀍澗,鐘山水之秀。名公大人,為冠冕之望;天匠地孕,為花卉之奇。加以富貴利達,優(yōu)游閑暇之士,配造物而相嫵媚,爭妍競巧于鼎新革故之際,館榭池臺,風俗之習,歲時嬉游,聲詩之播揚”;
“東西南北居二坊之地,四面各開三門。邸凡三百一十二區(qū),資貨一百行。\"來自各國的商品堆積如山,世界各地的商人們操著不同的語言在“豐都市”易貨交易,大國富庶,外國使者甚至“不取其值”;
“招提櫛比,寶塔駢羅,爭寫天上之姿,竟摹山中之影;金剎與靈臺比高,廣殿共阿房等壯。\"寺廟之勝,即使如《兩京賦》中所說的“豈直木衣綈繡,土被朱紫而已哉。\"那是何等的盛景啊!“在木上披上絲織繡衣,在土上繪上紅紫二色\"的奢華也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古都讓人趨之若騖。我亦堅定步趨前人 后塵,客居古都。日日與先賢心靈交融,夜夜 聽長河淙淙吟誦,幸甚,幸甚。
那天參加“世界客屬第33屆懇親大會”,與來自東南亞的幾位客屬攀談,寥寥幾句,已窺曉他們心事一一根在河洛,心系原鄉(xiāng)。河洛郎,多么自豪,多么深情的稱謂啊。
長河的子女啊!
四
總有一種滋味勾住遠方,讓原鄉(xiāng)在舌尖百轉千回。譬如,母親的手搟面,父親的烤紅薯,爺爺的麥芽糖,奶奶的豌豆糕。
心心念念的,當屬母親親手炸制的麻花。
母親制作麻花的面坯選用最優(yōu)質的頭道石磨面,加入雞蛋、精鹽、味粉,再加入些許酵頭,出劑、抹油、靜飾,待面性柔和,發(fā)酵均勻,將兩根面劑分別揉搓上勁成二三十厘米的長條,巧妙借用勁道讓兩根面條自然而然地順勢鉸鏈纏繞,一根生麻花即大功告成。
搓好的生麻花往冒著青煙的菜籽沸油里輕輕一丟,快速翻身定型,滾上幾滾,金黃酥脆,香味撲鼻的油炸麻花就新鮮出鍋啦。
母親炸的麻花要品相有品相,要滋味有滋味,嚼一口,頰齒舒坦,香死個人。那些年,離家出門前,除了母親烙的蔥油餅,父親往往再帶上幾根麻花。“咱家的麻花硬扎,美得很!\"父親說。
許多年后,無數次回憶父親,他手拿麻花一臉陶醉自豪的模樣恍惚如昨,刻印腦海。
母親炸制的麻花若保存得當,不使麻花受潮,這些尤物伴著父親腳步巔沛十天半月依然酥脆似剛出鍋,失手跌落于地,“啪察”一聲,碎掉的麻花宛若金屑拋灑一地。父親有老式文人的書卷氣,矜持內斂,輕易不夸人夸物,麻花是他的心頭好,如同掛在他心尖上的母親。
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三媒六聘一樣不少,依家鄉(xiāng)風俗,行禮系娶親前的最后一步。此刻,麻花派上大用場。兩人抬的禮盒里裝滿五谷雜糧、米花團、各色點心,扁擔用紅綾包裹,一頭懸酒壺一只柏枝一束,寓意百事就位;另一頭掛帶骨肋條豬肉一塊,孿生大蔥兩棵,寓意骨肉從此分離;麻花寓意小兩口擰成一股繩,小兩口往后日子閑散富足。
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前腳走,娘家爹緊跟腳出門往閨女家趕。婆家宴請賓朋,廚子、大辦、照應……一個比一個辛苦,娘家知禮儀識大體,一籃麻花一表謝意,二顯和諧。親朋好友歡聚一堂,興高采烈,其樂融融。
街坊鄰里鬧了一點小齟齬,誰也不肯低頭認錯,推擺到了德高望重的長輩面前。長輩一聽原委,抿嘴樂了,買一兜麻花吧,我親自登門,不信拿捏不下他。果不其然,真應了長輩的話,在咱鄉(xiāng)村,就沒有一兜子麻花擺不平的事。
現在,兒孫滿堂的老母親一個人獨居鄉(xiāng)下老宅享清福。時不時有兒孫拎著大包小包著望她老人家,當然有麻花。母親的悠閑日子羨煞一幫老姐妹,她們打趣:環(huán)子(母親名),日子舒不舒坦吶?母親笑得合不攏嘴,臉上的褶子仿佛一下子消失了。
“纖手搓成玉數尋,碧油煎出嫩黃深,夜來春睡無輕重,壓扁佳人纏臂金。\"蘇東坡也鐘愛麻花,寥寥數語,妙趣橫生,似有佳人正手拿麻花笑吟吟地眉眼勾逗。我坐在外灘的臨江咖啡館里,喝一口拿鐵,咬一口母親托人寄來的麻花,厚重滋味,深沉歷史,萬千風物,連同母親滄桑的臉一并涵涌而至,在口腔里左突右撞。曾經頭也不回地我,如今被一根麻花羈絆困囿,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精神囚徒。
幾年前,在泉州街頭和一位炸麻花的商販閑聊,細問,客家人,便覺親切。吃著客家人炸的麻花,仿佛回到了自己千里之外的原鄉(xiāng)。
“我所記得的故鄉(xiāng)全不如此。我的故鄉(xiāng)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魯迅先生在《故鄉(xiāng)》里說。
我的感觸和先生一樣。常常,旅途經過的原野并非夢境里的那一片,但卻又何其相似啊?都是一樣的密匝,一樣的翠浪起伏,一樣的瑟瑟有聲,一樣的蒼勁冷峻,連雨絲穿透莊稼的聲音聽起來也幾乎一模一樣,枝葉婆娑。那些綠影彈奏出的古老歌謠破空而來,厚重悠揚,讓人輕易想起原鄉(xiāng)和母親那滿頭銀發(fā)。
五
長河岸畔的人物,似乎都是以一首華文或千秋功業(yè)開篇的。而后,各自汲汲營營,凡塵奔走,各有所得,各有所失。不得不提他們的名字一一賈誼、玄奘、郭象、趙匡胤、李隆基、長孫無忌、司馬炎、蘇秦……長長一大串。
哪一個不是如雷貫耳,哪一個不是震古爍今?
司馬光說:“欲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王灣說:“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王昌齡不是洛陽人,倒也委婉,干脆借送辛漸含蓄惦念:“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還有,李白、杜甫、韓愈、歐陽修、劉希夷、朱敦儒、張籍、陳子昂、陸游、孟郊……
駐足長河,目光所及,仿佛有一股濃郁人文氣息撲面而來,獨特,綿厚,氤氳。恍惚間,仿佛神游夏商周,夢回魏晉隋唐,看房舍儼然,入來車往,使節(jié)華服正冠,駝隊風塵仆仆,廟堂上鐘鳴鼎食,人世間炊煙裊裊。我和一群落在樹上嘰嘰喳喳的雀鳥探頭探腦打量著眼前一切,新鮮,好奇,遐思,悵惘,情緒復雜。
山高水長,舟車勞頓,但這座城魅力獨具。孔子不遠萬里,問禮老子。季白杜甫互慕才華,在此相會。流量時代,這座城更不遑多讓,頻頻出圈,屢屢上榜熱搜。
這座城里有數不清貼花黃梳云髻別簪花的小姐姐穿梭往來,她們靈動可人,美若天仙。元夕夜,明月高懸天宇,古都靚女如云,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一夜魚龍舞。
幾場春風,幾場春雨,蟄伏了整整一個寒冬的小草被春風喚醒,被春雨滋潤,紛紛舒展身姿,吐露淺綠,搖曳芳華。天街此刻顯得不再曠闊,萋萋芳草將天街點綴成了一條淺青色的人間仙道。“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韓愈描繪的天街景象和雨后氣息令人迷醉。而今的天街輪廓已就,韻味天成。若春雨綿軟,楊柳依依,不妨徜徉天街,合起那把雨巷中邂逅丁香花一般芬芳姑娘的油紙傘,盡情擁抱酥雨,等待和翩若驚鴻的她演繹一場跨越千年的纏綿。
我在天街深情款款,等你。
六
思緒很容易讓一匹馬載著南北游走,或者讓一只蟻牽著漫無東西。我把所有過往裝進行囊,沉甸甸的,成為我一次次回眸長河、麥田、玉米地、柿子樹、藍天白云、童年牧歌和青史油燈的一部分。
我是行走的泥土,廣袤大地是我桀不馴的根,微微漣漪是我存在過的痕跡,叢叢野草是我不甘落寞的貼地勃發(fā)。我若化為一粒塵埃,風,拜托您,一定要把我捎回原鄉(xiāng),落在郁郁青青的原野上,聽風過長河,睹一城繁華,眺遠山近疇,攬悠遠文脈,讓靈魂伴著腳步,在這一方好山好水的光影流年里,生根,發(fā)芽。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終究是這方土地的血脈,腳步從一個地方到達另外一個地方,微如野草,一樣蓬勃,旺盛,柔韌,生生不息。
責任編輯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