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行走在西安城的大街小巷時,甜潤的氣息時不時地觸動著我的神經,我瞇著眼睛,翕動鼻翼,循著馥郁的香氣,來到青磚墻角那間掛著“秦川老號”木匾下的鋪子。掀開竹簾,蒸騰的白霧里浮現出色澤乳白、油潤光潔的圓餅。那表皮裂出的細密冰裂紋,恰似美人面頰上敷的珍珠粉——這便是長安城里傳承千年的貴妃餅。
唐朝天寶年間,驪山華清池的暖霧終年不散。溫泉沐浴后楊玉環對鏡梳妝,見荔枝紋銀盤里盛著西域進貢的胡麻酥餅,忽生惆悵:“此物雖美,終究帶著戈壁風沙氣。”尚食局連夜研制新式糕點,以終南山野蜂蜜調和隴西胡麻,摻入驪山溫泉澆灌的麥粉,裹進秦嶺核桃仁與靈寶紅棗制成的餡芯。當第一爐金餅呈上時,恰有晨露滴落,在餅面凝成細碎冰花,貴妃笑稱此乃“梨花帶雨酥”。千年流轉,這道承載著盛唐氣象的點心褪去宮闈華彩,讓萬千尋常百姓深愛。
制作貴妃餅的老匠人總在凌晨起身。渭河平原的冬小麥經石磨七次碾壓,篩出細如煙塵的雪花粉,與秦嶺黑毛豬脊膘煉成的凝脂相遇。揉面講究“三光”——面光、手光、盆光,面團需在陶甕中餳足六個小時,待麥香與脂香完成初次纏綿。
餡料是場山野的盛宴。靈寶灰棗需用竹刀剖開,剔除棗核后以文火熬煮,琥珀色的棗泥在銅鍋里翻涌,摻入終南山蜂蜜方能止住它的躁動。商洛薄皮核桃須徒手剝殼,果仁在石臼中舂至半碎,保留粗糲顆粒感。點睛之筆是灞橋白芝麻,需在鐵鍋里跳足三百下,直至迸出帶著焦香的噼啪聲。
包制工序最見功夫。老師傅左手托著瑩白面團,右手旋出蓮花盞般的窩巢,填入棗泥核桃餡后,虎口如含苞緩緩收攏。這道“貴妃掩面”的手藝,讓每個餅坯都保持著完美半球,而收口處的褶皺須不多不少恰好七道,暗合北斗七星護佑之意。
烘烤是場神圣的儀式。老榆木烤爐經三十載煙火浸潤,爐溫永遠維持在伸手探火舌而不灼的微妙界限。餅坯臥在榆木炭灰上,如同嬰兒蜷在暖炕。爐門開闔間光影流轉,見證著面皮從月白漸染成琥珀。待芝麻香氣穿透紙窗,老師傅便用黃銅火鉗夾出成品,此時餅面自然破裂的冰紋,恰似冬雪初霽時終南山巖壁的肌理。
剛出爐的貴妃餅是不能即刻入口的。需待余溫將芝麻香逼入餡芯,棗泥與核桃完成最后的交融。此間,師傅會虔誠地為其點上梅花妝,紅妝一著,小小餅兒立時光彩四射,讓人不忍下口,而一合齒輕咬,那酥脆外殼猛然破開一個口子,滾燙的甜蜜裹挾著山核桃的油潤在舌尖炸開,細嚼時能捕捉到芝麻爆破的脆響,尾調里藏著若有似無的豬油葷香。而這抹油脂氣最是精妙,既化解了甜膩,又將所有滋味收束成圓滿。
西安人食貴妃餅必配涇陽茯茶。黑茶醇厚的木質調中和甜味,茶湯入喉時,恍惚見得華清池畔荔枝紅,聽得霓裳羽衣環佩響。美食家考證,這小小圓餅竟暗合五行之道:金(芝麻)木(核桃)水(蜂蜜)火(烤制)土(小麥),方寸之間自成天地。
穿越千年的貴妃餅,何嘗不是封存時光的琥珀?當我們的齒尖觸碰到那皮薄餡足、酥脆松軟的貴妃餅時,那古老的滋味,便與歷史長河中無數個晨昏產生了隱秘的聯結,若即若離,欲罷不能。
編輯|張辰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