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每次讀朱自清的《背影》，我就想起自己父母的背影。這些背影重疊著、交織著，歲月流轉，風霜雨雪，至今仍清晰地投映在我生命的時空里。

小時候的冬天特別冷。學校離家有十多里的山路，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那時沒有鬧鐘，雞叫第三遍的時候，母親先起來。她在黑暗里摸索著穿好衣服，走到灶房點亮一盞油燈。母親的頭發還未來得及梳理，發絲散在耳邊，映在墻上有些零亂。她到灶下生了火，轉過身去水缸里舀水，輕輕倒在鍋里。鍋里升起了一團輕輕的白霧，籠罩了她，也投在了墻上，像是一幅剪影。

母親在鍋里滴上一點菜籽油，打上一個雞蛋，小火慢慢地煎，等到微微地糊了邊，再翻一面。我躺在床上，聽到“嗞嗞”地響，聞到誘人的香。我邊穿衣服，邊看著她忙碌的背影。母親比較胖，有些微駝。炒飯的時候她的身子在油燈下來回晃動，那縷微弱的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影子被拉得很長。她把飯反復地炒，不久能聽到“噼噼啪啪”的聲響，像是給那幅剪影配的樂。那飯結出一層極薄極脆的鍋巴，她起名叫“螞蟻焦”。

吃完飯，母親站在門口送我，總是那一句：“聽老師話，別和人家鬧矛盾。”我邊走邊答應，邊答應邊催她回去。她轉過身，天光映著她微胖的背影。

年少時，母親的背影陪伴我每個求學的日夜。長大成家，我又看見年邁父親的背影。當時父親已經80多歲，我帶他去揚州看瘦西湖。我們沿著岸走，兩邊擺著許多大水缸，里面有各種顏色和形態的荷花。他快步走在我前面，興致很高，想把一切都看過來。他一邊走，一邊用手比畫著，腳步并不弱于我。

父親的腿有些羅圈，走路時并不穩當。我跟在他的后面，看著他的雙手前后擺動，他的背左右晃動。父親雖然80多歲，但背不駝，不像母親。那一天，他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那是我穿了多年的。早上出發時，我給他準備的是一件新衣服，但他執意穿這件舊衣服，說穿新衣服不自在。

父親年輕時就很瘦，現在老了更瘦，這件衣服穿在父親身上有點顯大。他說，瘦子玩瘦西湖，蠻好。說完，他回頭一笑，露出幾顆殘缺的牙。天上沒有云，岸邊幾絲微風，湖水很清，花很紅，樹很綠，映襯得這件襯衫特別白。父親仍在前面走，留給我的是他高高瘦瘦的后背。

突然間，我發現在他左肩胛處有一個拇指長的口子。隨著走動，這口子越來越大。這件衣服他已穿了六七年，紗全稀了、薄了，終于在今天壞了。

父親并沒有覺察，仍在前面走。他的汗漸漸地洇出來，后背全濕了，衣服緊貼在后背上，兩邊的肩胛骨成了一個突出的“八”字。那一個豁口更加明顯，里面干瘦的骨肉顯現無遺。

我有些內疚，告訴他衣服破了。父親一點不在意，說：“這有什么關系，這是在城里，好歹要穿個褂子，在家里干活，夏天不都是天天打著赤膊嗎？破一點不要緊。”

他的興致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仍走在我的前面，留給我那挺直的后背和后背左上角那個顯眼的口子。

朱自清父親攀爬車站月臺的背影映在千萬人的心中，溫暖了幾代人，直到今天，我們仍被它感動。其實，每一個人在生活中都留有父母的背影，也許你沒有留意，也許你早已忘記。這些背影，曾經高大，引領我們開啟人生的旅途；這些背影，曾經堅定，陪伴我們走過許多艱難。如今這些背影變得瘦小，變得羸弱，甚至在某一天消失了，但它卻永久地輝映在生命里，給予我們溫暖和力量。

編輯|張辰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