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

別樣的旅行＊假裝是個本地人

因為工作、學習等原因，背井離鄉，去別處生活。當一開始的彷徨無助與別離時的不舍情愫激烈碰撞時，才發現，自己已然成了別處的人，皮膚已記住了這個城市的微風，舌頭記住了這個城市的味道，耳朵也記住了這個城市的話語。在不知不覺間適應了別處的生活，融入了人群，那段時光里的哭泣和歡笑，竟成了人生中的至寶。

別處已成了生命里的一部分，抬頭看月，也會在低頭時思念那個彌漫著回憶的地方。

20歲那年，我獨自登上了前往澳大利亞西海岸的飛機，跨越赤道，開始為期一年的交換生生活。多年之后再回首，恍然發現，曾經生活在別處，這世上便有個地方不再是別處。

一

我出生于小鎮，父母都是從未遠行的上班族，20歲之前我到過最遠的地方是家鄉的省會城市一一我的所在。關于那個6600公里以外的陌生城市，我僅有的認知來源于新概念英語和高中地理課本：世界上最孤獨的城市、地中海氣候、位于南半球以及西澳大利亞暖流的流經處，它就是西澳大利亞州的首府一珀斯。

花十幾年的時間讀萬卷書，卻在倏忽之間行萬里路。20歲的我，推著三個笨重的行李箱，惶惶不安，小心翼翼，在北半球的夏天起飛，南半球的冬天降落，將自己的20歲變成播撒在這片廣袤土地上的一粒種子，期待陽光雨露，卻更害怕水土不服。

我是個內向、敏感又自卑的人。在傳統文化的教育下長大，從來都是緊繃地、用力地向上生活?？墒俏野l現，珀斯這座城市不一樣，它似乎天然與我的生活相悖。作為一個移民城市，它開放包容，文化多樣。地理位置的隔絕又使得它偏居一隅，自得其樂。印度洋的海風滋養出它的慵懶松弛，自由隨性。半小時一班的公交、只營業到五點的超市、路邊散步的袋鼠和隨處可見躺在草坪上曬日光浴的人們，都與我曾經習以為常的生活格格不人。起初，我是不適應的。我不喜歡一周都到不了的快遞，害怕搶奪我食物的飛鳥，面對一宿舍膚色各異的室友，會感到不安和膽怯。

我的室友Corey有一雙湖藍色的眼晴和一頭金色的卷發，他是澳大利亞本地人，學物理的理工男。我永遠不會在廚房與他相遇，因為他的食物只有冷餐和面包。另一位室友印度姐姐就不一樣了，她膚色黑，喜歡涂彩色的眼影、戴夸張的耳環，她總是一鍋又一鍋地煮著咖喱放進冰箱，一吃就是一周。馬來小哥和日本小哥則喜歡校門口的外賣披薩，他們長著和我一樣的亞洲面孔，也和我一樣有一些害羞和胹腆。只有我，是宿舍廚房的?？?，一日三餐，洗菜、切菜、炒菜，不需要上課的時間，有一半都用來做飯。我和我的室友們，互相秉持著對食物的不同態度，不理解對方，也不試圖理解對方。但他們依然是熱情的，那些不用囿于廚房的時間，他們用來參加各式各樣的party、健身、打球。他們樂此不疲地對我發出邀請，我也被他們感染，同他們一起參加party、唱歌，我能感受到他們的自在和肆意。那時的我懵懵懂懂，幼小的種子悄悄探出第一縷根須，卻得到了泥土盛情相擁的回應。

我從前覺得澳大利亞是一個沒有歷史的國家，作為曾經的英國殖民地、如今的移民熱門國，太過多種的文化融合導致它似乎并沒有自己的主流文化。但是身在其中才發現，多民族多種族交融帶來的開放與自由，恰恰就是這片土地最顯性的特征。

二

在珀斯的第一學期，我有一門主修課叫商務交流。顧名思義，這門課程旨在鍛煉人的表達和溝通能力，有非常多需要自主發言和小組討論的環節。而彼時我的英文實在還算不得熟練，尤其是面對眾多母語者的緊張和不自信常常讓我將一段胸有成竹的闡述表達得支離破碎。

這門課的教授是一位金發碧眼的女士，她和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一樣，永遠笑容爽朗、神采飛揚?？墒窃谖矣忠淮胃阍伊苏n堂發言之后，她在講臺上沉靜地說，她很佩服所有非英語母語者的外國留學生，因為她自己曾經嘗試過學習法語，可實在太難所以她放棄了，她無法想象我們能坐在這里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她為我們驕傲。那一刻，我所有的自卑和不安都化作了眼角的潮濕，淚水澆灌在土地上，于是種子便破土而出，開始發芽。

這里的人似乎很擅長告訴我，沒關系的，你已經很棒了，他們很擅長“放過自己”，他們的口頭禪是“noworries”?？墒沁@對當時的我來說，卻是需要很努力去修習的課題。

在逐漸適應了異國生活和上課節奏之后，我有了一些空閑。剛巧結識了國內同校的師兄，我們翻譯了駕照，租好了車子，奔馳在澳大利亞的鄉間小路上。我們去了印度洋和南大洋的交匯處，邂逅澳洲大陸最高的燈塔；我們一路向北，將少女心融化在粉紅的湖底；我們登上游船，探訪老鼠島上天生就會微

笑的精靈。在人生的黃金時代，見識天地浩渺，領略世間廣闊，于是我突然明白，那些當地居民的淡然與灑脫來源于何處，天地在眼前，大海在腳下，瑣事紛擾，都不再重要了。從此之后，談及漫漫求學路，我想起的不只是孤單和路長，還有波瀾壯闊的海和漫天耀眼的星光。

暑假來臨時，圣誕也悄然而至。第一個在夏天的圣誕節，我被邀請去了做代購時認識的華人家里。我們上山摘櫻桃，下海捉螃蟹，晚餐一起包了餃子。圣誕之后便是新年，12月31日的夜晚，我坐在天鵝湖邊，和來自不同種族擁有不同膚色的、萍水相逢的人們，一起倒數：“Three！Two！One！ Happynew year！\"一起抬頭仰望煙花綻放在夜空，許下新年的愿望。有戀人在親吻，有朋友在擁抱，我的手機也在振動。我收到了人生第一份兼職工作的通知。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個開在商場里的快餐柜臺，因為需要收銀，所以每天會和很多客人打交道，會有客人在農歷新年時對著我的亞洲面孔說一句“Happy Chinese NewYear” 。

我的搭檔是一個14歲的本地女孩兒，在澳洲，14歲便可以合法地做兼職了。她很自然地跟我說起她父親的生意破產了，她是家庭的一員，所以需要貢獻自己的力量去改變經濟狀況。她會在我去倉庫拿薯條的時候直白地表達“你要快點回來，我很害怕孤單”；也會在錯把客人點單的小份薯條炸成大份后拉著我偷偷吃掉幾根。那時的我們總需要連續站立工作好多個小時，當然也遇見過無理取鬧的客人和隨意調班的老板娘?？墒俏覀儽蛔允称淞Φ臐M足感包裹，也在彼此的陪伴中成長，那總歸是一段愉悅的時光。

如果說兼職是為了生存，那么成為志愿者就是為了體驗。我報名了學校的志愿者活動，到珀斯當地的一所小學做助教。在每周一節的英文文學課上，我看到了孩子們天馬行空的想象和驚艷絕倫的創造力，我無數次被他們感染，并慶幸自己的不虛此行。而那些孩子的笑臉，便是我20歲的這粒種子，在這片王地開出的最美的花朵。

去珀斯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的20歲會這樣度過，遇見了許多人，體驗了許多事，乃至于多年以后，我每每在與生活的周旋中感到精疲力竭時，那段時光還是能治愈我。

我依然是那個緊繃地、用力生活著的女孩。可是，每當我抬頭看到月亮時，也會在低頭時思念那個彌漫著回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