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的秘密幻想

我有一個秘密。

一

“其實我早就不是我了。”在決定保守秘密的第二天，我就忍不住把它告訴了我最好的朋友。

她叫安心，是我的同桌。看上去她像是過年常吃的年糕團子。我很喜歡抱她，猶如抱住了一朵軟綿綿的云。

“那你是誰？”她頭也不回地做著課堂作業，一個個數學符號如同小溪般流到了試卷上。

“我是來自幾千萬光年外的X星球的機器人，受季可的委托，短暫地扮演她。”

“那李可呢？

“李可乘坐著我的飛船，消失在一片森林里。那片森林長滿了蔚藍色星星草，她要去里面冬眠，等待下一個春天。”

安心嘆了一口氣，將試卷推到我的面前，指著最后一道大題說：“那你可以告訴我這道題的答案嗎？”

我瞄了一眼，腦袋里的系統瞬間超負荷運轉，發出了“磁磁”的電流聲。

我支支吾吾，這才坦白道：“好吧，用你們的話來說，我是一個因系統老舊而報廢的機器人。要不是被一顆隕石撞離了軌道，我現在還在太空中飄泊呢。我的系統不足以承載任何和地球有關的數學公式。”

真正的季可也沒有乘坐飛船，她在某種太空介質影響下長出翅膀，化作一道流光飛去了遠方。

“傳說中的太空垃圾嗎？”安心收回試卷，順著我的話發散思維。

我不喜歡這個形容，可又不知道怎么反駁她，只好站起身說：“我去趟洗手間。”

“機器人也要上廁所嗎？”安心咄咄逼人。

我胡亂地點點頭，跨越凳子，逃也似的跑到了走廊上。我安慰自己，我不是真的季可，安心自然不是我真正的好朋友。她不管說什么、做什么都無法傷害到我。

當然，她本來就沒做什么，是我接收了李可的敏感，變得愛過度解讀身邊的一切事物。明知道一個謊言要用無數個謊言來掩蓋，我還是選擇了胡編亂造。

上午的陽光透過樹冠在走廊上堆積，眨眼間就變得厚重，我走進陽光里，就像是踏人了一攤滾燙的巖槳。在眾自睽睽之下，我的小腿開始融化。我吃力地走著，樂天地想：反正我是個報廢的機器人，完不成李可的囑托也是理所當然的。

幸運的是，上課鈴聲很快就驅散了陽光，巖漿混著人群飛快退去，我的雙腿又神奇地恢復原樣。我心有余悸地返回教室，主動和安心搭話：“早知道應該早點去的。”

安心抬了抬眼，示意班主任已經走進教室。我立刻坐好，試圖替李可當一個讓人刮目相看的乖學生。可惜，有些人大概自帶神奇磁場，短短幾分鐘就能影響我的內置程序。

在上課的第十三分鐘，我因為打瞌睡被班主任叫起來罰站。站起來時，陽光剛好穿胸而過。在熾熱的溫度下，我的上半身開始融化，滴滴答答，如同香甜的蜂蜜落在課桌上。

我想，如果有人抬頭，可能會看見我隱藏在肉體里面的鋼筋鐵骨。他們會用眼神交流驚嘆，用腦電波竊竊細語，而我的內置攝像頭會將這一切都記載，等下一個春天，播放給李可看。

二

李可的家在一座奇怪的島上。島位于市中心，被三米寬的河流包裹著，上面只有一戶人家。若想去其他人家里串門，就需要坐船或是游泳。

我只能坐船，不然河水會附著在身體上，讓體內的某些零件悄悄長出銹斑。

周日下午，我回到季可的房間，打開關機許久的手機，不意外地看到了“媽媽”留下的訊息。

“錢放在老地方，如果不想做飯就去隔壁李阿姨家，我和她說好了。

我躺在床上，任由被子像沼澤般將我淹沒。我想，地球的重力跟其他任何星球都不一樣。我在太空飄了太久，地球的空氣落在身上都是沉重的。我常常覺得喘不過氣，很想將這一身不屬于我的皮肉脫下。可是，李可不回來，我不能這么不負責任地走掉。

想到這里，我忽然對自己的來歷產生了猜疑。我的記憶來自后腦勺的芯片，若是不更新，就會永遠保持原樣。比如，我在學校待了一周，卻沒有學到任何新東西。那些文字和數據無法轉換為信息流存入我的腦海。

但是，即便在這樣糟糕的情況下，我仍舊能扮演身為地球人的季可，且不露破綻。也許，創造我的人是地球上一位頑皮的科學家，他創造了平平無奇的我，又在某一次實驗失敗后不得已將我流放至太空。將我送走前，還編造了一個謊言，讓我誤以為自己從千萬光年外來

豐富的旅程會沖淡我對自身無能的無措感。

我掙扎著從床上站起來，利用手機查了很久，在層疊的“太空垃圾中找到了機器人的身影。

“嘿，看來我也不是一無是處。”雖然不算好消息，但我為一個無聊的推論找到了一個證據。我拉開窗簾，被溫暖的陽光抱了個滿懷。在融化之前，我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嘟—嘟—喂？可可，你放假啦？我還在醫院，這邊太吵了，我聽不見，有什么事情微信說……”比人聲先到達的是機械聲，再是嘈雜的背景音和撕心裂肺的哭聲，最后才是媽媽團回的解釋。

我張了張嘴，氣音還未沖出體外，電話就已掛斷了。

是弟弟在哭。他生病了，病了好久，媽媽帶著他走了好幾個城市，可他一直都沒有好起來。聽說，如果治療得當，他有很大的希望恢復得和正常人一樣，但這個過程需要家人無限的愛與支持。爸爸為了掙錢，主動爭取出差的機會，在退休之前都會跟隨郵輪漂在海上。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將一家的生計都挑在了肩上。

沒有人會忍心對辛苦的他們說一句重話。在生存面前，李可的苦惱就像是山間的一片綠葉，清晨的一滴露珠，出現或消失都無人在意。

陽光又要將我淹沒了，可能幾分鐘，也可能幾小時，我就只剩下空空的骨架。

窗簾被風吹動，屋外的河流也開始洶涌。房子在微風中搖晃，如同搖籃，我扔開手機往后一躺，放任自己沉進被子沼澤。

我不需要睡眠，但李可的身軀需要重塑。我得替她人模人樣地活著。

三

“可可，今晚來我家吃飯吧？”李阿姨的聲音從層層疊疊的波浪外傳來。猶如實質的空氣阻斷了我的感應系統，在她敲第三次門時，我才掙扎著坐起身，揚聲道：“謝謝阿姨，不用了。”

出于禮貌，我打開了門，眼看著季阿姨站在趨于平緩的河流里，身體慢慢吸收著陽光與河水，膨脹成一塊松軟的、散發香氣的大面包。

“看你一直沒出門，就知道你沒吃飯，高中生可不能餓著肚子上學。”她伸出軟乎乎的手將我拉出家門，用身體隔絕了一切水汽，護送著我去了她家。

飯桌上有我最愛的可樂雞翅和辣椒土豆絲。感官系統被香氣激活，我又成了乖巧堅強的季可。

李阿姨是看著我長大的，對我的過去如數家珍。她說我小時候嘴饞，每次聞到香味就眼巴巴地靠在門框上，小聲嘀咕：“等爸爸回來了，我讓爸爸也做給我吃。

沒有哪位長輩能抵擋得住那隱晦的夸獎和期待，這個小技巧也為我換來了許多頓好吃的飯。可惜在上小學后，我就慢慢羞于說出自己的需求，再也做不到拐彎抹角地乞食。

“可可長大了。”李阿姨面帶欣慰。她不知道我的心早就在烈陽下化為巖漿，撥開衣裳只剩下空落落的冰冷。

我有好多話想說，最后卻只能擠出一個傻傻的笑。

已近黃昏，短暫的假期很快就結束了。我乘船回到昏暗的家中，在玄關柜子里數出一周的生活費，再給爸爸媽媽分別發送了一條簡短的微信：“我去學校了。”

我站在蜂蜜般的夕陽中，等了幾分鐘沒等來回應。我猜，爸爸大概正在海浪上顛簸，手機信號時斷時續，早就養成了不看手機的習慣；媽媽抱著弟弟，面色焦急地游走在各個科室，祈禱某種藥物及時生效。

他們都是無腳的鳥，沒有時間停駐歌唱。

四

回到學校時，我的控制系統忽然出現了錯誤，傳感器開始出現亂碼。靛紫色天空如流星融化，一點一點灌注到我腳下。我步履維艱，眼看就要被狠狠絆倒…

“這么不愛上自習啊，小機器人？”安心的聲音打破凝滯氣息。隨著她的觸碰，我體內的軟件獲取了力量，自動更新，傳感器轉瞬更新迭代。天空如倒轉的瀑布瞬回高空，空氣凝聚成船，托住了我的腳踝。

“別總皺著眉頭，你不是想吃我家樓下的茉莉青提蛋糕嗎？”她眼睛亮晶晶的，晃了晃手中的紙袋說道，“我給你帶了。”

話音剛落，微風似乎真的帶來了一陣茉莉香。我放松肩膀，別扭地解釋：“機器人不需要吃蛋糕…好吧，我今晚在阿姨家吃得好飽，怕是吃不下了。‘

“吃不下也得吃，這可是特意為你帶的。”她拉著我的手，大步向教室走去。小船搖搖晃晃上升，化作一輪裹著棉白砂糖的月。冷白的光驅散了晚霞，也驅散了黑暗。

我深吸一口氣，不動聲色地啟動氣味保存裝置，留下了那抹清新的茉莉香。

我想，在下一個春天到來之前，我會竭盡所能收集這些讓我重塑身軀的瞬間。

再和李可共享。

她大概不會愛上巖漿般的烈陽，卻可能愛上總是停泊在河畔的小船和帶著香氣的風浪。

靈感來源

如果我是個小機器人，那該多有趣啊。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寫下了這個開頭，沒想到主角李可有自己的想法，在第二句話就將自己的底細透露了出去。我只好拼命“拆東墻補西墻”，補著補著，李可的故事就這樣出現了。她很脆弱，常常覺得生活過于辛苦，溫暖的陽光都像傷人的巖漿；她也很堅強，努力對抗著悲觀情緒，記錄著生活中的一切小確幸

我想，人的感知是有限的，有時候還會被身邊的“壞事”困住，但不管怎樣，世界上仍舊有許多精彩美好的部分，比如一個擁抱、一句問候，或是一縷帶著香氣的風。所以，不能停留，不要停留，就大步地向前走吧。人總會在未來的某個瞬間，與美好不期而遇，就像堅韌的李可，一定會有很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