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 中的生命觀

劉亮程以其特有的視角觀察世界，運用靈動的筆觸敘寫新疆的風土人情，體察西部生命。其作品《一個人的村莊》主要圍繞黃沙梁進行創作，通過對村莊中自然萬物的描繪向世界表達出了強烈的生命觀。文章將以《一個人的村莊》為中心，從三個部分探討劉亮程的生命觀：首先，從個體生命存在的感知出發，對自然生命意象進行分析，進而反觀人類自身的生存狀態；其次，對劉亮程的生命觀進行探尋，挖掘作品中所蘊含的生命真諦；最后，通過對生命源泉意義的分析來展現劉亮程獨特的人文關懷，并以此來啟發人們對生命價值的追尋。

新疆作家劉亮程被譽為“20世紀中國最后一位散文家”（林賢治《中國散文五十年》）和“鄉村哲學家”，著有詩集《曬曬黃沙梁的太陽》，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等，小說《虛土》《鑿空》等。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出版后，引起了新疆文壇的熱切關注，被譽為“20世紀最后的文學景觀”?！兑粋€人的村莊》中一切生命都以一種最原始的、本真的狀態展現，劉亮程通過對自然萬物的敘述表達他對生命的感悟與理解，進而啟發人們對生命進行新的思考。

一、動物、植物、人：生命精神的體現

劉亮程對于自然萬物的一切生命都有著善意的觀照，無論多么微小的生命他都能夠關注到，并以一種萬物等齊的生命觀去看待它們。“每一個生命都以其他一切生命為背景，同時也與其他一切生命同體共悲?！保α_《生命意識的焦慮—評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劉亮程以一種純真原始的筆觸將萬物生命的樣貌原原本本地展現出來，通過這種原始的筆觸讓我們感知生命的純真與美好，并以自然萬物的生存狀態觀照反思人類自身對于生命的態度。

（一）反抗與自由精神在動物中的彰顯

《一個人的村莊》中所描寫到的動物無論在面對命運的種種逆境還是時代的不斷變化，它們依舊保持著最純真的自我，不被社會中的條條框框所束縛。盡管它們的肉體被限制，但是它們從不屈服，這種反抗與自由的精神在驢與馬的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

作品中，驢的身上體現著強烈的反抗精神。劉亮程通過對驢的描繪，進而揭示人們逐漸喪失自我個性的生存現狀。在劉亮程的眼中，“人穿衣乃遮羞掩丑。驢無丑可遮”（劉亮程《通驢性的人》）。驢始終以本真的姿態生活，不借助任何外物掩飾自我，坦然接受自己原始的模樣，拒絕被外界所束縛。人類卻與之相反，總是輕易被外界多種因素所桎梏，甚至需要借助外物去掩飾人性丑惡的一面。當人們丟棄所有走進現代時，驢依舊保持自己的秉性，拒絕進化，這一點同驢發情期時的氣性如出一轍。驢到了發情期，倘若欲望沒有得到滿足，它便什么都不干，脾氣變得很壞，直到欲望得到滿足才會變得溫順。盡管驢被人們所馴養，但當驢想做的事情被外界阻撓，那么驢便會進行反抗，而驢這種個性的張揚正是人類逐漸丟失的品性。因此，劉亮程在《通驢性的人》中寫道：“驢沉默寡言，偶爾一叫卻驚天地泣鬼神?！倍约骸耙簧荚谧鲆患o聲的事，無聲地寫作，無聲地發表”。劉亮程通過人驢對照，借“驢鳴”暗指人們受各種因素制約，喪失敢于發聲的勇氣。當驢被人拿著鞭子使喚時，它“寧肯爬著往前走絕不跪著求生存”，而多數人早已被社會中的條框磨平棱角，失去為自己發聲的勇氣，將吶喊變為沉默，喪失反抗精神。劉亮程通過對動物形象的著力刻畫進而啟發人們學習驢的反抗精神，必要時要敢于為自己發聲，不被生活所束縛。

同驢一樣，村莊中的馬也極具自由精神。那匹永遠不能擺脫車和套具的馬是自由的，即便它的肉體被束縛，但它從不屬于任何人。無論處于什么樣的生存狀態，馬依舊能夠義無反顧地走向它自己認定的道路，并未因自己身上的枷鎖而喪失向前走的勇氣。在當下的社會，太多的人因為權衡利弊而放棄自己心中所追尋的路途，不斷被世人口中的利弊所束縛，因此馬兒身上的自由精神不由得讓劉亮程向往，他在《逃跑的馬》中這樣寫道：“我想嘶，想奔，想把鐮刀扔了，雙手落到地上，撒著歡子跑到馬群中去，昂起頭，看看馬眼中的明天和遠方?！睂τ隈R而言，任何東西都束縛不住它們，馬從來都不屬于任何人。“在馬眼里，你不過是被它馱運的一件東西?；蛟S馬早把你當成了自己的一個器官，高高地安置在馬背上，替它看路，拉韁繩，有時下來給它喂草、梳毛、修理蹄子?！笔廊搜壑斜皇`的馬，于它們自身而言它們依舊是自由的，人可以限制住它們表面意義上的自由，但它們的內心依舊在自由的土地上馳騁，不斷地尋找它們心中的向往之地。

無論是驢還是馬，抑或是村莊中的其他動物，它們都有自己堅守的道路，并未因外界其他因素的存在而改變。無論世界如何變幻，它們依舊有勇氣去反抗對這個世界的不滿，依舊勇敢地追尋自己所向往的自由世界。在這些動物身上我們能夠看到其充分彰顯的反抗與自由的精神。

（二）人格堅韌與純真在植物中的流露

在劉亮程的筆下，除了對動物的著力刻畫還有對植物的細致描繪。村莊中的一草一木都以一種鮮活的姿態呈現在我們的眼前，劉亮程用純樸自然的語言將花草的生命姿態展現出來，繼而啟發人們思考自身的生命狀態，感悟生命的意義。

劉亮程筆下的植物普遍具有堅韌的品格，其中草與樹這兩種植物將其展現得格外突出。與其他植物的體型相比，草的外部形態格外幼小，但是文中只剩根莖的小草“大概用五年時間，長滿被人鏟平踩瓷實的院子”。被摧殘得只剩下根莖的草，并沒有因為眼前的磨難放棄存活的意志，它不懼風雨，更加拼命地生長，從中可以著出小草雖然幼小，但是生命力頑強。同樣“靠僅剩的一根斜枝綴著星星點點幾片綠葉活過夏天的一棵大榆樹。根被掏空像只多腿的怪獸立在沙梁上一年一年長出新葉的一棵胡楊樹。被風刮倒躺在地上活了許多年的一棵沙棗樹”。這些處于艱苦環境，瀕臨死去的樹木，同小草一樣，都展現其頑強的生命力。所以，無論是只剩根莖的小草還是幾度瀕臨死去的樹木，堅韌這一品格在它們身上都彰顯得淋漓盡致?，F今多數人面對磨難時，都缺乏意志力與忍受力，這些植物身上所折射出的堅韌品格正是多數人所缺失的，劉亮程對植物的細膩描寫能夠啟發人們學習植物所具備的堅韌品格，在面對苦難時擁有頑強的意志，不被困難輕易打倒，如同這些植物般堅韌不拔。

除了堅韌的品質之外，作品中的植物也以純真的姿態呈現出來。在《剩下的事情》中，植物純真的形象仿佛躍然紙上。“我一回頭，身后的草全開花了。一大片，像誰說了一個笑話，把一攤草惹笑了…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邊的兩朵，一朵面朝我，張開薄薄的粉紅花瓣，似有吟吟笑聲入耳。另一朵則扭頭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顏。”這一段描寫將花草擬人化，透過劉亮程的筆觸能夠感知到花草身上的真實與純粹。這些花草并未因外界因素改變自己，始終以純真原始的狀態生長在自然之中。劉亮程將植物原本的樣貌展現出來，借其純真特質映照人類的生存狀態。人們在紛繁復雜的社會中逐漸變得世故圓滑，人與人之間開始戴著虛假的面具往來，純粹與真實日益變得難能可貴，因而他希冀通過展現植物的純真樣貌來喚醒人們心中原本所具有的純粹與本真。

（三）人生孤獨與苦難在環境中的體現

劉亮程始終以一種充滿善意的眼光去看待世界，向我們展示了世界的純真與美好。他以眾生平等的觀念與這個世界的一切生命融為一體，共歡共悲。劉亮程在感知自然生命的美好的同時，也感受到了自然生命的另一面。在劉亮程所呈現的生命世界里，不僅有生命的美好，同時也有生命的孤獨與苦難，而其中風與雪這兩個自然意象更能夠將其表現得淋漓盡致。

《一個人的村莊》里多次出現風這一意象，風是苦難與艱辛的象征，也是時間的象征?！耙粓龃箫L正呼喊著經過村子。風撕扯著背上的柴捆，嗚嗚叫著。老三被刮得有些東歪，老四被吹得有點西斜。老大老二穩穩地走著，全弓著腰，低著頭。離家還有一大截路。每挪動一步都很難，腿抬起來，費勁朝前邁，有時卻被風刮回去，反而倒退一步?！边@是《我們家的一段路》中所描寫的風，回家的這段路如同人的一生，這段路上刮來的大風象征著人生中的種種苦難與艱辛。人的一生會遇見很多未知的苦難，誰也不知道這場大風會在什么時候刮來，這兄弟四人在風中的艱難前進亦是每個人行走在人生路途中的縮影。在《風改變了所有人的一生》中，風也成了時間的化身。在時間面前，生命不斷地流逝，“生命像一場風，我們不知道刮過一個人的這場風什么時候停人在回家的路上一步步長成大人，出門時是個孩子，回到家已成老人。風改變了所有人的一生。我們都不知道風改變了所有人的一生。我們長大、長老，然后死去，刮過村莊的一場風還沒有?！薄Ｔ凇逗L吹徹》里，寒風鉆進“我”的骨頭里，讓“我”的身體隱隱作痛。許多年后，當“我\"發現穿再厚的棉衣也無法讓“我”抵御寒風時，“我”意識道：“生命本身有一個冬天，它已經來臨?！憋L改變了所有人的一生，亦是時間在改變著我們的一生。時間如同一場大風，過境時改變著我們，過境后我們的一生也就此結束。在時間面前，死亡是每個人必須獨自去面對的結局，在面對死亡時的無奈便化作大雪落在人們的心頭。

劉亮程通過雪這一意象傳達人們面對死亡時的孤獨無力之感。在他的筆下，雪不僅是現實世界里客觀存在的景象，同時也是人生中孤獨的化身?！拔葑永锔盗耍铱床灰娧?。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頂和柴垛上，落在掃干凈的院子里，落在遠遠近近的路上?！贝笱┣臒o聲息地將村莊覆蓋，如同死亡不受任何因素干擾，無聲無息地到來。“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在死亡的道路上人們沒有同伴，無論人們對死亡多么恐懼，每個人都只能獨自去面對它。不管是姑媽的寒冬還是母親的冬天，“我”知道無論是春天來了，還是兒女的孝心與陪伴都融化不了這些寒霜與大雪。對于個人而言，最大的無力感在于注視親人生命的流逝，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劉亮程經歷了親人離世，他深知誰也不能逃脫死亡的結局，但是這種目睹親人生命逐漸消逝的過程仍使他倍感無力，劉亮程運用雪這一意象表達人們在面對死亡時孤獨與無力的心境，死亡是需要每個人獨自面對的事情，誰也不能幫助誰。

劉亮程從自然萬物中學得生存之道，獲得生命的啟迪。無論是動植物還是人生中的寒風與大雪，這些自然萬物都推動劉亮程去進一步思考生命的意義，探尋生命的真諦。

二、從焦慮到豁達：生命觀的思考與探尋

“學會思考是生命的根本標志之一。”（亨利·柏格森《生命的意義》）新疆獨特的人文地理環境使得劉亮程對生命存在有著敏銳的感知力，這種感知力促使劉亮程對生命有著更深一步的思考。在思考的道路上劉亮程對生命有著荒涼與焦慮之感，但是“生命存在的意義在于變化，而變化的意義在于成熟與自我創造”（亨利·柏格森《生命的意義》）。所以，這也是劉亮程后來能夠以一種積極的態度去坦然面對生命苦難的原因，而劉亮程這種心境的變化也正是他生命觀的發展歷程。

（一）荒涼與焦慮的生命表達

在《一個人的村莊》中，導致劉亮程荒涼與焦慮的原因主要是農耕文明的荒涼與現代性焦慮兩大因素。劉亮程作為從小在新疆長大的農村人，他的生活環境讓他見識到生存本身對人的殘酷性。劉亮程認為勞動是一道永遠需要擦掉重做的習題，土地束縛了勞動者，勞動也致使勞動者的靈魂變得荒蕪，生命力逐漸流失。劉亮程看到勞動對于農民的消耗，在《黃沙梁》一章中這樣寫道：“沒有名字的人像草一樣，一個季節一個季節地荒涼下去。”而村莊的偏僻與閉塞也如同勞動一般，使人們的生命力逐漸消逝?！拔胰康膶W識是我對一個村莊的見識生活單調得像篇翻不過去的枯澀課文，硬逼著我將它記熟、背會，印在腦海靈魂里。除了荒涼這唯一的讀物，我的目光無處可棲?！眲⒘脸躺钪@個不知名的小村莊的偏遠與閉塞，他看見村莊如同農民一般，逐漸喪失生命力，他用“荒涼”去表達內心的荒蕪與絕望。在他眼中，村莊的閉塞與荒涼如同勞動一樣，使人們的心靈變得荒蕪。村莊的偏遠與閉塞不禁讓劉亮程產生憂慮，他在《天邊大火》中寫道：“所有的人正在朝一個叫未來的地方奔跑，跑在最前面的是繁華都市，緊隨其后的是大小城鎮，再后面是稀稀拉拉的村莊，黃沙梁太小了，邁不動步子，它落到了最后面?！眲⒘脸虘阎刃姓叩男膽B，不愿讓村莊長久沉寂于黑暗之中，便點燃火把試圖照亮整個村子。但是，村子里沒有人醒來，由此也透露出劉亮程內心對于未來的不確定性所懷有的深切焦慮。

劉亮程明白農民勞作與村莊偏遠閉塞所帶來的傷痛，所以他渴望改變命運。劉亮程后來選擇走進城市，但他始終與城市有一定的隔膜。城市讓劉亮程有著丟失家園的焦慮與荒蕪感，他在《家園荒蕪》中寫道：“我追求并實現著這個家的興旺和繁榮，荒涼卻從背后步步逼近，它更強大，也更深遠地浸透在生活中、靈魂中?！眲⒘脸唐髨D通過進入城市來減緩自己的焦慮，但城市卻加重了他的焦慮之感。他一邊渴望村莊能夠跟上時代發展的步伐，一邊又害怕村莊被城市的破壞性發展以及缺乏人文關懷等弊病所同化。劉亮程在農業文明與城市文明之間徘徊游移，內心充滿矛盾。

在城市里，人們的精神世界日漸空洞，物化且快節奏的生活讓人們失去親近自然、體味生活的情趣，忘記去思考生命的意義，精神家園逐漸變得荒蕪，而這也是劉亮程認為自己與城市格格不入的原因之一。在落后的黃沙梁與繁華的大都市之間，“不斷逃跑的劉亮程已陷入無以解脫的尷尬，最終迷失在無家可歸、無路可逃的大荒涼中，由此產生了他特有的生命意識和存在的焦慮與恐懼”（丁帆、馬永強、管衛中《中國西部新文學史》）。

（二）豁達與坦然的生命觀念

劉亮程從荒涼焦慮轉向豁達坦然的心境轉變，正是他對生命意義不斷深化的思考過程。劉亮程曾在訪談中提到《莊子》是對他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所以他由原先對生命荒涼與焦慮之感轉變為豁達與坦然的心態，其中必不可少的原因是受道家思想的影響以及他自身的成熟與自我創造。

劉亮程豁達與坦然的生命觀念在他的生死觀中體現得最為直接。劉亮程最初對于死亡是害怕的，他在《春天多遠》里寫道：“當我漸漸地接近它時，我依舊懷著無限的驚恐與新奇?！彼劳鰧τ谀菚r的劉亮程而言是一件讓人害怕的事。但隨著劉亮程人生閱歷的逐漸豐富，他看待生死的觀念也隨之改變?！兑粋€人的村莊》中寫到了許多生命的死亡，看過動物的死亡，經歷過村里人的死亡，死亡似乎便由此從一件讓人恐懼的事變為一件尋常小事。“棺材明擺在人眼前，且油上紅漆。人看著它往七十歲里奔，到了七十歲喪事變成喜事，對死亡的慶典像一場婚禮?！保▌⒘脸獭段业乃馈罚τ谒劳?，劉亮程不再恐懼與焦慮，死對他而言是另一種形式的生，而其中也與道家的思想息息相關。《莊子·大宗師》篇寫道：“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子來在與他人對話中說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彼?，對于個體生命而言，生死都是不可避免的，莊子認為生死都是命運使然，人們應該順其自然，正視生與死。因此，劉亮程后來說道：“死亡不是我的敵人，不需要我用一生的歡樂與幸福去抵消對付它?！保▌⒘脸獭段业乃馈罚﹦⒘脸痰倪@種豁達與坦然的生命觀念也正體現了他從畏懼死亡到尊重死亡的轉變，表達了他對生命的敬畏以及以新的視角去看待生命。

每個人在追尋生命價值時都有支撐自己信念的內在精神源泉。對于劉亮程而言，促使他坦然面對死亡的精神支柱便是他從小長大的故鄉一黃沙梁。在劉亮程追尋生命的路途中，黃沙梁這個小村莊給予了他源源不斷的精神力量，是滋養他靈魂與肉體的地方。

三、故鄉：生命的源泉

對于劉亮程而言，故鄉是他的精神歸宿，用他的話來說：“家鄉是地理的，故鄉是精神。我們都有一個大地上的家鄉和身體心靈里的故鄉每個人身體里都扛著一個看不見的故鄉，那個連自己都不完全知道裝了些啥的破麻袋，也許就是生命盡頭的安魂枕頭。家鄉留在大地，故鄉伴隨一生。\"（劉亮程、高方方《西域沙梁上的行吟歌手一劉亮程訪談錄》）黃沙梁這個小小的村莊則是滋養劉亮程生命的源泉。

（一）故鄉是自我存在的精神支撐

故鄉是支撐劉亮程不斷向前行走的精神力量，其中必不可少的原因是童年經驗的影響。黃沙梁是劉亮程從小長大的地方，占據了他的整個童年。劉亮程的童年經歷了先父去世，跟隨后父生活的歷程，生活的重壓迫使他過早的成熟，而這使得他不能擁有正常孩童的快樂生活。于是，他將孩童心性內化，開始將自己的視角放在自然之中，感知觸碰著自然生命，因而在《一個人的村莊》中無論是人還是物，都具有靈動性。劉亮程將村莊的自然萬物都放置在自己的內心之中，而這也是他無論身處何地都依舊能夠順利尋找到回鄉路途的原因。

盡管劉亮程后來居住在城市，但他依舊認為自己還是一個農民。劉亮程在《城市過客》中寫道：“我只是這座城市的客人，永遠是。無論寄住幾天或生活幾十年?！睆闹心軌蚩闯鰟⒘脸淌冀K認為自己只是一個城市過客，對于他而言故鄉才是他真正的家。他在《扛著鐵锨進城》中寫道：“我也會扛著我的鐵锨在城市生活下去，對一個農民來說，城市的確是一片荒地，你可以開著車，拿著大哥大招搖過市，我同樣能扛著锨走在人群里一就像走在自己的玉米地里一樣，種點自己想種的東西?！痹谶@里，鐵掀不僅僅是一把普通的農具，而是作為故鄉象征物的存在。故鄉化作一把鐵，變成幫助劉亮程在城市里開闊自己土地的工具，成為劉亮程不斷向前行走的精神支撐。

村莊成為劉亮程永恒的精神家園，它不僅是現實存在的地方，更是精神上的故鄉，因此這也是后來劉亮程依舊能夠保持自我的根本原因。如同劉亮程在《留下這個村莊》中所說：“故鄉是一個人的羞澀處，也是一個人最大的隱秘。我把故鄉隱藏在身后，單槍匹馬去闖蕩生活?！彼裕髞韯⒘脸虩o論身處何處，他都依舊認為自己還是一個扎根在村莊的農村人，故鄉化作他肩頭的那把鐵掀，是支撐他不斷向前發展的不竭動力。

（二）故鄉是人類生命的精神皈依

“散文這一文體，正是由于它反映客觀物象的真實性和表現自我情感的真實性，使它與人類文化的內在聯系以十分直接的方式表達出來。它不但直面于散文讀者，而且能直面于對人類情感的終極關懷?！保ㄍ蹙翱啤吨袊⑽膭撟魉囆g論》）劉亮程通過《一個人的村莊》來表達他對于人類命運、人類痛苦與解脫等問題的思考，展現出其特有的人文精神。工業社會的發展導致人們的心靈逐漸空洞，太多的人因為快節奏生活而產生心理問題，城市化進程的發展不僅對自然產生了破壞，同時也對人們的心靈產生了一定程度的傷害。而針對這些現狀，劉亮程向人們提供了一個新的歸處—故鄉。

劉亮程所描繪的“故鄉”不僅僅是具象存在的故鄉，更大程度上是一種精神的故鄉。中國人常說“落葉歸根”，究其背后的根源是對于故土的眷戀。故鄉與每個人之間都有著天然的聯系，最能讓人們產生歸屬感與親近感。對于人類而言，故鄉不僅僅是從小長大的地方，還是哺育靈魂的家園。劉亮程在《我的死》中寫道：“我注定要四處漂流的魂魄只有你一黃沙梁，這唯一的去處與歸宿。”對于劉亮程而言，黃沙梁是他死后的唯一歸宿，是他死后靈魂得以安息的地方，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故鄉對于一個人的獨特之處，即故鄉是支撐人們面對一切問題，甚至是坦然面對死亡的精神故土。因此，劉亮程的精神村莊為人們心靈的歸處提供了新的家園，為人們空洞的心靈世界提供了新的養分，使得人們去尋找屬于自己的精神故鄉，從而緩解內心的痛苦，使自我得到解脫。

故鄉是人類生命的精神皈依，是支撐人們坦然面對死亡的精神支柱。當故鄉永遠地存留在人們的心中時，那么無論身處何處，死亡有多么可怕，人們都能始終保持著自己的初心，坦然面對死亡，開啟新生命的大門。故鄉不僅是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更是多數群體共同的精神皈依。

劉亮程所寫的《一個人的村莊》以原始質樸的語言向我們描繪了真實的村莊圖景，傳達出他的自然生命觀以及對于城鄉文明的思考，展現其特有的人文關懷，并為人類提供新的心靈歸處。作品中，劉亮程呈現出了農村的原始自然風貌，借自然生命意象反觀人類自身的生存現狀，用豁達坦然的生命觀啟發人們思考自身的生命價值，去追尋自身的生命意義。他通過對渺小生命的觀察更加生動地表現出農耕文明中人們對自然的敬畏與感恩，深刻地體現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命理念。但是在劉亮程對于城市文明的思索中，物質生活得到極大滿足與人們精神世界空洞化之間如何權衡是需要繼續深思的，物質與精神應該如何保持平衡依舊是自前仍然存在的問題，需要我們繼續去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