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哪一間?”
站在三室新房中間,云南省會澤縣大海鄉二荒箐村的建檔立卡貧困戶楊正學雙手捏著鑰匙,不知所措。
“全都是你的了。這道門進來,全部是你家的。”一旁的扶貧干部笑了。
楊正學,這個連縣城都沒去過的山里人愣了,半天沒說話。
這一天,楊正學盼了太久。不用再住在四處漏風的石頭房,不用再冒著跌落風險、踩著羊腸小徑回家,也終于能送娃娃去城里讀書了。
楊正學正在見證的,是被視為繼土地改革、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后,在中國貧困地區農村發生的又一次歷史性變革。
截至2020年7月31日,作為打贏脫貧攻堅戰的關鍵舉措,易地扶貧搬遷基本完成。
這不僅是一場從困苦到宜居的地理位置的大遷徙,還是一場從落后到先進的生產生活方式的大遷徙,一場從閉塞到開放的思想觀念的大遷徙,一場從農耕文明向工業文明發展方式的大遷徙。
山高、坡陡、谷深,地處烏蒙山腹地的云南省會澤縣,到2017年底時,貧困發生率仍高達20%以上。
當1982年國家啟動三西(寧夏西海固、甘肅定西和河西)扶貧開發計劃時,本著“有水走水路,無水走旱路,水旱路都不通另找出路”的方針,大部分人可通過“走水路”(搞灌溉農業)、“走旱路”(搞旱作農業)求得溫飽。但仍有數百萬人水旱路都走不通,只能另找出路——搬遷。
搬遷移民這開先河之舉,跳出了當地解決貧困問題的圈子,跳出了“年年扶年年貧,一年不扶又返貧”的窘況。
此后,易地扶貧搬遷成為中國開發式扶貧的重要措施,受到重視并逐步推廣。
2015年11月,脫貧攻堅戰全面打響。中央將“易地搬遷脫貧一批”作為新時期脫貧攻堅“五個一批”精準扶貧工程之一,決定用5年時間,挪窮窩、換窮業、拔窮根,讓這些貧困群眾徹底擺脫地理環境的束縛。
縱觀人類歷史上百萬、千萬級規模的移民潮,幾乎無不與饑饉、戰亂、貿易有關。而這次發生在中國最貧苦地區的浩蕩遷徙,卻是由執政者組織與支持,幫助貧困者“搬”向小康。
“楊正學們”收拾行李,舉家出山去搭乘的,是一趟叫做“時代”的列車。
在國家發展改革委地區振興司,有一張2020年易地扶貧搬遷作戰圖。圖上面標注著紅色三角,每個三角代表一個建檔立卡貧困人口過萬的特大型安置區。這樣的三角,地圖上有70個。
作為脫貧攻堅矛盾最集中、領域最綜合、工作鏈條最長的工程,易地扶貧搬遷是所有扶貧措施中難度最大的一項。
2001年到2015年,國家發展改革委組織實施易地扶貧搬遷工程,十幾年間,在貧困地區易地搬遷680多萬人。
而新時期易地扶貧搬遷的目標是:5年搬遷近1000萬建檔立卡貧困人口。原國家發展改革委黨組書記、主任何立峰評價,中外歷史,空前未有。
這近1000萬人,約占2015年底全國農村貧困人口總量的五分之一,是三峽庫區移民的7倍多。
這近1000萬人,居住在水、電、路等基礎設施和教育、醫療、文化等公共服務設施落后,自然條件惡劣,地方病嚴重或地質災害頻發的地區。
不止如此。“易”和“異”一字之差,意義大不相同。易地扶貧搬遷絕非人口從本地到異地的簡單位移,而是一項社區再造和重建工程,更是一項人口分布、資源環境、經濟社會重新調整與完善的系統工程。
搬遷不是一搬了之。搬得出,還要穩得住、能致富,解除貧困戶的后顧之憂。
系統工程需要系統方法來解決。
人往哪里搬、錢從哪里籌、地在哪里劃、房屋如何建、收入如何增、生態如何護、新村如何管,這是習近平總書記2017年6月在山西考察時提出的易地扶貧搬遷要解決的7個具體問題。
各地用一場發展要素的大聚合作出回答。
人往哪里搬?地在哪里劃?房屋如何建?選擇安置區,注重與當地土地利用總體規劃、城鄉建設總體規劃銜接,主要利用存量建設用地、荒山和荒地。鼓勵文化程度較高、有一定勞動技能的搬遷群眾向城鎮、工業園區、旅游景區搬遷。為確保建檔立卡搬遷對象不因建房舉債影響脫貧,嚴格執行人均住房面積不超過25平方米的標準。
錢從哪里籌?易地扶貧搬遷創新資金籌措方式,大幅增加中央預算內投資,引入開發性、政策性金融資金。據測算,易地扶貧搬遷工程直接投資6000多億元,平均每位建檔立卡搬遷人口,政府投入的搬遷成本約為6萬元。
收入如何增?對農業安置的搬遷群眾,采取“合作社+農戶”和“訂單農業”等新模式、新理念,助推農村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對靠近工業園區、進城安置的搬遷群眾,開展“訂單式”“定向式”職業技能培訓,助其就業。
新村如何管?堅持安置點建到哪里,黨的工作就開展到哪里,把黨的全面領導貫徹到安置點各項工作中。同時,合理設置街道辦事處、社區居委會等管理服務單元。
生態如何護?遷出區土地的綜合利用緊緊圍繞生態安全,對不適合耕種的土地,嚴格退耕恢復生態,對原宅基地進行復墾復綠。
如果說一個人的搬遷是生產生活方式的改變,那么,近1000萬人的搬遷就是生產力的重塑,更是14億人重塑自己生活交響曲中的一部動人樂章。
遷徙不僅實現脫貧,也加快了新型城鎮化進程。將偏遠地區群眾搬遷到公共服務便捷的新型社區,提高了公共服務的可及性、均等化。
遷徙推動了農業現代化以及地區產業結構調整和升級。人口向社區和城鎮集中,為家庭農場、農民專業合作社等新型經營主體助力扶貧提供了平臺,粗放的耕作模式逐步轉變為高效、集約的現代農業。產業向園區集中,產業規模效應、要素聚集效應、設施共享效應、服務放大效應被激發。
遷徙推動了生態修復。通過易地扶貧搬遷,各地對近100萬畝舊宅基地實施復墾復綠,不少因承載人口過多而生態遭到破壞的貧困地區恢復了綠水青山。
遷徙拉動了區域經濟發展。據國家發展改革委數據,易地扶貧搬遷工程直接投資資金,加之撬動的各級財政資金、東西部扶貧協作和社會幫扶資金、群眾自籌資金等,總投資超過1萬億元,有力促進了貧困地區經濟社會全面發展。
農耕文明向工業文明轉身的背后,更深層的改變是人本身。
在寧夏回族自治區西海固移民的新家之一閩寧鎮,有人曾告訴記者,在自然條件惡劣的地方,人們無法靠自己的努力克服生存條件障礙,只要能生存就行,生活目標很低。這個時候,黨和政府組織移民扶貧,就是靠國家的力量改變他們的生存環境。當他們努力就能改變自己的生活時,從內到外,什么都被改變了。
改變的是習慣。
過去劈柴挑水的手,現在要學會擺弄電飯鍋、熱水器。衣服勤換勤洗,垃圾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往院壩門口一丟了之。在工廠上班,靠天吃飯、自給自足變成遵守紀律、分工協作,不能想去就去、想走就走。技能培訓將“對不起”“謝謝”打包放送……
改變的是觀念。
地理的便捷、交流的頻繁、資源的匯聚,帶來貧困群眾曾經鮮有的知識、眼界。
貴州省銅仁市,搬遷戶劉東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雙拿慣了鋤頭的手,也可以熟練操作鼠標。已是一名數據標注師的劉東玲,開始有了一個讓孩子成為大數據專家的愿望。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喀什地區,搬離昆侖山區的熱娜古麗·喀爾曼已經感受到孩子們的變化,他們有了自己的理想,有想當兵的,有想當醫生的……
改變的還是機會和發展的權利。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馬蒂亞·森認為,貧窮并不僅僅意味著缺錢,它會使人喪失挖掘自身潛力的能力。而當條件重置、資源聚集、機會均衡、成果共享時,人的種種可能都被激活了。
搬出西海固深山的劉莉,進入酒莊工作,不僅掌握了葡萄酒種植釀造的全部工藝流程,還被提拔為生產主管。如今的她說起話來大方得體,對酒莊生產管理頭頭是道,已看不出西海固深山農婦的影子。
一百多年前,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里對社會主義提出了這樣的命題:“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
一百多年后,在安土重遷的東方古國,近1000萬人在中國共產黨“以人民為中心”的誓言下,被賦能、賦權,搬出大山、融入時代,獲得自由發展的機會。
這一次機會,還給世界的將是無數種可能。
(摘編自2020年第11期《黨員文摘》/原載《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