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研報告網發布的《中國女性向游戲行業現狀深度分析與發展前景研究報告(2024-2031)》顯示,以女性用戶需求為核心的女性向游戲產品正受到市場歡迎。自2021年我國游戲用戶增速放緩后,女性用戶占比增大。現如今,游戲市場已然關注到女性的情感需求,研發了諸多以戀愛、休閑、養成為主題的游戲產品。乙女游戲指的是模仿男女戀愛類目的游戲,該類游戲面向年輕女性群體,玩家以第一視角進入故事,和游戲中的不同男性角色模擬沉浸式、仿真式的戀愛。在該類游戲中,女性用戶依托游戲廠商生產的劇情文本,和游戲中的男性角色產生交互,在文本基礎上配合各種動態圖片、影像和模擬的通訊系統加強女性用戶和角色之間的情感聯系。乙女游戲使女性用戶在情感上的陪伴需求、理解需求得到響應,然而,針對乙女游戲的研究集中在產品的營銷效果、婚戀觀念、角色與玩家的擬社會關系鏈接之上,少有學者對游戲提供的劇情文本進行挖掘。乙女游戲中的男性角色形象為何如此呈現?除了與用戶“談戀愛”的男性角色之外,作為配角出現的男性又存在怎樣的特點?本文試圖通過文本分析的方法對上述問題進行探討。
一、文獻回顧
韓運榮等人提出,乙女游戲源自日本,被視為女性向游戲大類下的分支,指男女模擬戀愛游戲。玩家通過附身于游戲劇情內的女主角進入游戲,與男主角建立擬社會關系,進而與游戲產生情感并消費。“乙女”在日文中指青春期的少女,而“乙女游戲”即從少女心事出發,以浪漫愛情為主題的角色扮演游戲。有學者認為乙女游戲讓女性在游戲世界中經歷理想的戀愛體驗,通過游戲的方式實現在現實中難以企及的“白日夢”[3]。也有學者表示乙游對青年女性婚戀觀產生嚴重影響,使女性玩家對游戲內建構的理想化親密關系深信不疑,是混淆年輕女性玩家區分現實與虛擬界限的隱患[5。有學者認為乙女游戲給予女性成為“凝視”主體的機會,使游戲中的男性角色成為“客體”,被女性玩家觀看,女性在游戲互動中能進行自我認同建構,性別意識逐步覺醒[。綜上,可以發現對于游戲中男性角色性別氣質的分析并不多見。
針對媒介中人物性別氣質的討論與研究早已存在,李敏對2010年前后的選秀節目內“男性女性化”與“女性中性化”的現象展開討論。性別是社會文化建構的產物,在選秀中呈現“假小子”氣質的女選手不符合父權制下對女性氣質的定義,男性也是如此。簡單將男性、女性的性別形象與氣質進行二元式的規定已成過去式,人們的性別觀念正隨著時代變化。2018年,“娘炮”一詞被用于攻擊大眾媒體中出現的年輕男性明星,由于其在銀幕上外貌精致、“涂脂抹粉”,傳統觀眾對此深感不滿,針對媒介中男性氣質的討論再次展開。蓋琪從社會歷史視角出發,認為觀眾對于“娘炮”男性的不滿是對男性身體孱弱代表的民族實力退化的擔憂,也是代際之間性別審美不同所造成的沖突。我們應當擁抱更加多元的性別氣質話語,電子游戲被稱為“第九藝術”,也是當下諸多新興媒介的一種,對游戲媒介中出現的男性氣質進行探討存在價值。
方剛對男性氣質進行梳理時提出,20世紀的性角色理論強調人們作為某個性別存在時便意味著需要扮演人們對于某一性別的一整套期望,這種社會期望則是性角色。社會期望男性成為陽剛、成熟、主動、具有野心的、與技術聯系緊密的群體。楊凡[1指出,20世紀末男性氣質作為一個社會、文化領域的術語得到學術界的重視。過去單一、主流的男性氣質不斷崩潰,男性氣質不再鐵板一塊,而是多元地呈現。眾多男性氣質理論中,康奈爾對于男性氣質的討論得到了廣泛的認可與討論。康奈爾[將男性氣質視為社會建構的產物,并且將男性氣質分為四類:支配性、從屬性、共謀性與邊緣性。康奈爾認為,男性氣質并非某種一成不變的單一氣質,而是多元的,任何一種男性氣質都需要將其放置在性別、種族、階級之間進行理解。在父權制語境下,占據優勢地位的男性指的是擁有“支配性男性氣質”的部分精英男性,他們擁有陽剛、獨立、權力、控制、具有主體性等特點。從屬性、邊緣性男性氣質都屬弱勢,具有類似氣質的男性將受到壓迫與排擠。
綜上,本文試圖從康奈爾的男性氣質理論出發,對乙女游戲產品中的男性主角、配角的性別氣質進行分析,了解乙女游戲中建構了何種男性氣質與形象,反映怎樣的社會性別秩序,又是否反作用于現實的性別關系。
二、乙女游戲角色的男性氣質
(一)支配性氣質:男主角依然在“主宰”
“支配性”概念指一種文化動力,能夠使某個集團在社會結構中居于領導地位,發揮領導力量,而“支配性男性氣質”是一定時期內主流文化所稱頌的氣質。該類氣質一般表現為勇敢、陽剛、理性、領導等。在現存的國產乙女游戲產品中,不少男性主角顯示出這樣的性別氣質,諸如《時空中的繪旅人》中的司嵐,《光與夜之戀》中的陸沉,他們理性、獨立、果決、堅毅、為達自的誓不罷休。

“支配性男性氣質”是男性氣質當中的理想類型,代表著男性氣質的最高表現形式。《戀與制作人》中的李澤言,《光與夜之戀》中的陸沉和《時空中的繪旅人》中的羅夏,他們都在劇情故事當中顯示自身的“支配性”。他們的外貌帥氣多金,精通商業經營,不斷向女性玩家提供事業上的策略與生活上的幫助。盡管角色與角色之間的具體性格、習慣、外貌都有所不同,但“總裁”形象作為不同乙女游戲產品中的同質化類型不斷出現并獲得女性玩家的好評和喜愛。“總裁男”具有高社會階層、高智商、目標導向的特點,父權制社會推崇的支配性男性氣質也不斷滲透進面向女性的虛擬戀愛游戲世界中。女性在戀愛游戲索求的是情緒價值,伴侶的關注,而非“搞事業”這類需要攫取社會資源的任務,于是她們將目標從獲得具體的物質、社會地位轉化為攻略男主角。正如學者谷李[12所言,愛上“霸道總裁”主人公式的小說敘事總是在悄然復刻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霸道總裁”男主角是知識與權力相結合的化身,女性對于他們的愛戀是一種“情不自禁的資本主義”。盡管乙女游戲試圖建立平等交往、相互尊重的親密關系,代表玩家的女主角也常常充滿正能量,希望在工作中有所成就,但難免受到現實的影響,在對于男性角色的塑造過程中復刻現存的性別秩序,認為“支配性氣質”是成功的代名詞,保證著男性的統治地位與女性的從屬地位。
(二)從屬性氣質:“陰柔氣質”的廣泛存在
相對于支配性氣質,從屬性氣質屬于父權社會中較為排斥、貶低的氣質類型,這樣的氣質往往在被男性團體排擠的個體身上體現出來。具有從屬性氣質的男性被冠以一系列豐富的貶義詞:娘娘腔、膽小鬼、驢子、軟蛋、沒有丈夫氣的男人、媽寶、軟耳朵、懦夫等等,這里所羅列的詞語象征意義與女性氣質的聯系是明顯的[]。這一氣質一定程度上反對了男性壓迫女性、侵蝕女性利益的行為,更多地表現為溫和、謙遜、膽小、謹慎等特點。由此,在男性社會當中,該形象極端容易被男性群體所排斥與拒絕,視其為可以欺壓的對象。
乙女游戲男主角在具備支配性氣質的同時,也存在從屬性氣質。前文提到的“霸道總裁”類角色雖然一定程度上展現了支配性色彩,但經過與女主角的頻繁互動與深入交流,會學習如何站在女性的角度思考,利用自身資源維護女性的利益。《光與夜之戀》的一段劇情中,女主角生理期時,男主角購買衛生用品并寬慰女主角,認為生理期是一種自然的身體現象,無需對此感到羞恥或困擾。同時,男主角向中學捐贈女性生理用品,反思“月經羞恥”的現象,利用自身的資源維護與支持女性發聲。
體貼、溫柔、謙遜等氣質在男性性別等級里位于底層,與陽剛的支配性男性氣質格格不入,甚至站在對立面。支配性男性氣質無法忍受男性身上出現類似陰柔的氣質,現實社會中男性會盡可能地摒棄自身的從屬性氣質與具有該種氣質的男性個體,來維護自身在男性團體當中的身份地位。但乙女游戲中的男性主角氣質是多元復雜的,人物也是立體多面的,他們并不固定展現某種類型的性別氣質,而是糅合多種氣質,生成符合女性對于理想伴侶想象的男性形象。居于男性秩序底層的從屬性氣質似乎在女性玩家的需求中逐漸洗脫其污名,成為不可或缺、能夠強化角色深度、增強戀愛感的必要條件。被現實男性團體排擠的陰柔氣質搖身一變,成為游戲中男主角的優勢,為男主角與女性玩家建立情感聯結增添可能。
具備從屬性氣質的男性配角往往為展示女主角的同理心、善良、聰慧等特質而存在,如《光與夜之戀》中的男配角白樺(如圖1),他外貌俊秀,身材瘦削,性格內向,因為眼晴顏色與普通人不同受到男同學的排擠,被同年齡段的男性集團所放逐。白樺夢想成為棒球隊正式選手,但因身材與性格原因被教練與同齡人忽視,逐夢路上困難重重。有趣的是,在女主角幫助下,白樺苦練球技,通過展現足夠陽剛的運球技術來洗脫自身的陰柔形象,獲得男性球員的認可從而加入男性集團。白樺在面對訓練時以堅毅的表現贏得了同齡男性與教練的接納。白樺與女主角的互動充分契合了現實性別秩序:女性成為男性成功的見證者,記錄了男性生成支配性氣質并獲得同性社會認同,最后達成目標的過程。男性進行主動征服,而女性依然是敘事中的記錄者與旁觀者。
(三)共謀性氣質:現實性別秩序的鏡像
共謀性氣質被看作“打了折扣的支配性氣質”,指的是盡力避免暴力沖突,但仍舊享受父權制帶來福利的男性群體所擁有的氣質。擁有共謀性氣質的男性群體逃避暴力和對抗,但他們始終是男權社會的維護者。游戲中,許多男主角身邊的重要輔助性人物都具備明顯的共謀性氣質,如學生會長司嵐的助手陳子涵、陸沉的助理周嚴、查理蘇的管家吉叔。該類發揮輔助作用的男配角為鞏固男主角的精英地位勤勤懇懇,始終以謙和、服從的態度完成自身本職工作,為推動男女主角進入戀愛關系盡心盡力。他們既不像男性領袖一般具備強大的社會地位,也不像被排擠、邊緣化的男性,而是一個具備合理身份的“工具”:在事業中,他們維護男主角身份地位,為男性的具體工作提供幫助與服務;在情感上,他們展示男主角的脆弱、無助和悲慘過往,激發女性的同情心,推動男女主角的情感發展。男主角往往回避自身的過往經歷,拒絕表露自身情緒,而作為男主角在生活與情感上成長的見證人,具備共謀性氣質的男配角自甘成為男主角的“傳聲筒”,作為中介向女主角解釋男主角的凄慘童年經歷、家庭創傷,以此喚起女主角的同情,增加男主角形象的復雜程度。
含有共謀性氣質的男配角們對自身的狀態、位置和未來規劃感到滿足,擁有穩定的收入、崗位、財產或身份,并沒有多余的野心和上升的欲望,他們是男主角的最佳助手與戀愛關系的粘合劑。游戲設置作為工具的男配角人群,足以反映著支配性男性氣質依然象征著權力中心,而從屬性氣質必將服膺于權力,共謀性氣質則承擔維護權威的作用。
三、發現與反思
(一)主角多面化,配角工具化
過去的媒介文本中,男主角具備絕對的支配性男性氣質,他們掌握社會資源,事業有成。但在乙女游戲的文本當中,男性主角不能被刻板地分類,他們在理性、獨立、壓抑個體情感的同時,也不吝于對他人展露關照、感性和溫和。隨著劇情的推進,男主角們變得多面立體,不再具備單一的支配性男性氣質,而是具備流動、多元的男性氣質。他們是事業上的征服者,但卻是戀愛中的“新手玩家”,他們殺伐果斷,但也關注著商業利益之外的世界。某些情境下,他們能夠站在女性的視角,為女性所遭受的不平等發聲,運用自身的資源支持女性群體。
然而,我們也不難發現,具備從屬、共謀氣質的男性配角在劇情中十分工具化,幾乎完全為了維護男、女主角的感情生活存在。在部分男配角的敘事中,男配與男主具有極其深的等級制度,男主角可以是多元立體、融合多種男性氣質的形象,但男配角必須服從于男主角,從屬性氣質必須服從于支配性氣質,陰柔的男性配角必須通過努力讓自己變得陽剛方能被男性集團所承認。乙女游戲在精心打造理想男性伴侶的同時,對于男性配角的處理卻非常簡單粗暴,其底層邏輯似乎遵從著現實中的性別秩序。
(二)女性筆下的多元氣質提供男性解放的可能
乙女游戲以女性為目標受眾,重視女性的情感,期待為女性打造一段沉浸式的戀愛體驗。乙女游戲文本書寫的男性不是某個作為個體的男人,而是在一段戀愛關系中的男人。作為伴侶的男性在游戲中是一個可對話、可溝通的對象,這些男性角色并非女性出于性化、物化男性的幻想式產物,他們生動立體,并不受困于某一單一的性別氣質形塑。女性筆下可流動、多面的男性角色正是女性對于男性氣質多元化的推崇與想象,包含著女性在戀愛關系中對于“對話”的追求。男性是剛毅與柔弱的結合體,而非情感關系的支配者。
他們犧牲健康、傷害自身、承擔沉重的社會壓力、壓抑自身的情感表達。在乙女游戲文本打造的世界,男性氣質有了多元混雜的可能,他們需要謀求事業的發展,更需要學習如何進入兩性關系中,需要學習如何坦誠地表達自己的情感。他們的存在或多或少打破了許多傳統性別觀念中對男性的枷鎖,減少男性因缺乏陽剛氣質而引發的焦慮。但是,由于乙女游戲“模擬戀愛”的屬性,這些男性形象的書寫局限于女性玩家之間,不被更廣泛的社會群體發現與承認。大眾依然無法認同乙女游戲具備書寫多元男性氣質的潛力,乙女游戲的玩家依然被冠上“戀愛腦”“不切實際”的帽子。期待在未來乙女游戲中男性角色的多面性、流動性能夠得到認可,從而影響現實中對于男性更加多維度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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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妹彤,蘇州大學新聞傳播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媒介文化。
實習編輯:崔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