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設計日益追求“高大上”的潮流中,鄉村日常生活設計引發人們的廣泛關注。筆者在過年回老家期間和家人一起趕集,看到集市上的攤位招牌,發現這些招牌絕大部分是手寫完成的,這種自發性的書寫常常具有專業書法所不具備的“偶然性”和“童趣”。這些攤位雖然沒有精致統一的VI設計,沒有很強的設計感,但有著日常生活的煙火氣和多樣性。長期以來,設計師們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大師名作與博物館藏品,對鄉村中自然生長的設計智慧疏于關注。當城市街頭的手寫招牌被統一換成亞克力燈箱,當老農具被貼上“復古裝飾”的標簽陳列在展廳,我們不得不追問,那些真正源于生活、服務于日常生活的設計,是否正在被“專業化”的浪潮吞噬?本文選擇豫北平原的喬廟鎮作為觀察對象。它和中國大量的普通鄉村一樣,并不具備豐富的文旅資源,同時村莊中保留著大量的生活痕跡,而且較為完整地保留著未被規訓的設計生態。通過觀察喬廟鎮村民的日常生活,我們將看到鄉村日常生活設計并非“落后”的代名詞,而是一面照見設計本質的明鏡——它提醒我們,設計的初衷本應是為生活服務,而非為審美霸權的背書。
通過對在地材料的創造性利用、空間功能的適應性轉換以及傳統技藝的活態傳承,構建出與自然節律同頻共振的物質文化系統。鄉村日常生活設計在職業設計師眼中通常缺乏審美價值,甚至可能是庸俗的,但是其卻以匿名性、在地性和實用性編織出中國設計的底層生命網絡。這些由集體經驗沉淀而成的物用體系超越了表層的視覺評判標準,通過人與物的真實互動構建起可持續的生活智慧,成為支撐本土物質文化演進的隱形架構。其價值不在于精致的形式表達,而在于對生存需求的本能回應與地域性知識的不自覺傳承。
人是鄉村文化復興中最重要的因素,在生產生活中所承載、傳承和延續的各種傳統習俗、技藝、知識和藝術等,以一種相對溫和、貼近生活的方式呈現在人們的世界中,從而有別于那些毫無生氣的歷史建筑、遺址、聚落遺存等。在鄉村日常生活設計這個研究領域內,需要摒棄設計師中心主義,通過人類學與文化研究的跨學科視角,將人造物置于平等維度,聚焦其背后的人類行為與社會意義,才能揭示這種根植于生活實踐的底層設計邏輯及其對中國現代物質文明演進的特殊價值。
一、鄉村日常生活的概念
鄉村日常生活設計是日常生活設計范式在鄉土語境下的具體延伸,其本質仍遵循自發性、本真性與文化延續性等核心特征,但因其根植于鄉村特有的自然地理環境、傳統生產生活方式以及地方性知識體系,形成了獨特的實踐邏輯與價值內涵。鄉村日常生活設計更緊密地依附于土地倫理與農耕文明,其設計行為往往表現為“無設計的設計”—村民基于生存需求與經驗智慧,
二、鄉村日常生活設計的價值
文學中的“細節描寫”是增強敘事真實性與感染力的常用技巧,無論主題是否宏大,反映日常生活的“細節”都是思想的血和肉?!凹毠潯闭鎸嵉谋澈?,是無法篡改的生活邏輯。筆者基于對喬廟鎮鄉村日常生活設計的觀察,從喬廟鎮的鄉土美學、器物利用和空間營造三個方面入手,揭示鄉村日常生活設計在設計學科、生態環保、人情社會三個維度上潛在的價值。
(一)鄉土美學:純真表達
鄉村日常生活設計承載著傳統文化綿延不息的生命力。當前學界聚焦的物質文化遺產固然重要,但更值得關注的是潛藏于鄉村日常的活態傳統文化,這類文化無需外力庇護,卻在世代更迭中保持生命力,它通過材質的演變、形式的演變、圖案的演變逐漸產生了頑固的堆積物,并且能適應不同時期的需求。在喬廟鎮的房前屋后,可以看到印滿大紅牡丹的床單、門頭上的山水風景瓷磚畫、手機上的“花開富貴”微信頭像,這些內容乍看土氣,細品才懂其都是老百姓對美好生活樸實向往的最直接表達。村民不愛城里流行的“性冷淡風”,因為在他們眼里,設計就得像種莊稼一樣實在,能一眼看出門道。20世紀80年代搪瓷盆上的牡丹是窮日子里開出的希望之花,21世紀初瓷磚畫里的高樓大廈是打工仔給家人畫的城市之夢,到如今抖音特效里炸開的電子花瓣,變的只是載體,不變的是對“熱熱鬧鬧”的執著。這些“土味美學”之所以活得頑強,是因為它從不需要顧忌正統設計的視覺規范,而是不加掩飾地反映一種真實的需求一一對浪漫幸福生活的普遍性需要。
(二)器物利用:物盡其用
當商業社會用品牌故事、用戶畫像、消費心理層層包裹設計行為時,喬廟鎮村民在日常生活中的創造行為遵循著物盡其用的底層邏輯,其核心是根植于對生存本質的清醒認知。鄉村日常生活中被自發改造出來的臨時物品,比如用大容量可樂瓶做的花盆、用廢舊電線做的晾衣繩、用化肥袋做的雨衣等,它們的出現既有偶然性也有普遍性。在資源有限的條件下,村民的創造始終保持著“不得不做”的原始沖動。鄉村日常生活設計作為民間自然形成的設計形態,本質上是一種無名的設計,它的產生動機與人類最初創造物品的樸素需求一脈相承,始終保持著最本真的狀態,幾乎不受專業設計領域評判標準的影響。這類設計往往源于最直接的生活需要,通過自發性的創造過程,純粹地解決日常生活中的具體問題。人與物在長期相處中形成雙向依賴,日常生活運轉離不開物品的使用,而物品的功能屬性也只有在實際使用中才能充分體現。
生態振興是鄉村振興戰略的重要內容之一。鄉村的日常生活方式及造物行為本身就包含世代相傳的生態設計智慧,這為生態設計、綠色設計的實踐和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材料。在過年期間,筆者對此有著更深的感受。喬廟鎮和中原地區絕大部分的鄉村一樣,過年有著過油的傳統,過油不僅需要很大的烹飪區,而且幾乎要半天甚至一天的時間才能結束,因此每家每戶在這個時候都會選擇更方便的地鍋灶臺。仔細看這些地鍋灶臺,其不是由新的鋼材制成的,而是用廢棄的煤氣罐改造而成,純粹以功能需求為導向,省下購置新灶具的開支,確保春節過油時火力充足。走進廚房,還會發現清潔工具都是會“講故事”的莊稼:老絲瓜曬干蛻去皮肉,蜷成蜂窩狀的天然洗碗布,用爛后還能被埋進菜地,待來年三月便化作春肥;秋收后的高粱穗被扎成掃帚,掃完灶臺灰再當柴火燒,灰爆撒進蒜苗地,由此完成生命輪回;后山砍的細竹枝用麻繩捆緊,刷鍋時竹纖維的清香混著來香,比洗潔精多了份土地的味道。這些設計從不需要“可持續”的概念包裝,卻在生存本能的驅動下構建起真正的零廢棄系統。鄉村日常生活設計真正的生態價值不在于計算碳足跡,而在于重拾對萬物的謙卑。當城市居民為垃圾分類爭論時,村民用一捆秸稈、幾個空瓶、半片葫蘆,默默書寫著比任何環保宣言都更有力的生存宣言一一所謂循環經濟,不過是好好對待身邊的每一樣東西,像對待土地那樣。
(三)空間營造:人情聯結
在鄉村日常生活中,物盡其用是一種生存智慧。鄉村的空間營造是編織鄉土人情網絡的經緯線。鄉村日常生活設計相較于城市中不斷追求技術創新、形式浮夸的當代設計顯得更加具有溫度。行走在喬廟鎮的街道上,可以發現很多貼在民居墻面、電線桿和村支部黑板墻上的告示依舊采用筆墨純手寫的方式。村支部文書用毛筆蘸墨汁在紅紙上書寫“光榮榜名單”“招聘告示”,豪放而又親切的字跡、溢出的墨漬、簡單的排版,在專業設計師眼中是粗糙甚至有些業余的設計,卻成為村民最信賴的信息載體。一張張紅紙黑墨的告示貼在了村莊的各個角落,這種現象背后是鄉土社會對人情溫度的執念一機械化印刷品被視為冷冰冰的“官樣文章”,而手寫體的瑕疵恰恰中和了這種疏離感。喬廟鎮每個村莊的十字路口幾乎都成了老年人和小孩的社交場所,這里沒有專業化的公共空間設計,只有一些被農戶淘汰掉的舊沙發、掉了輪子的高級座椅、破損的竹編椅等隨意地擺放在馬路旁。村里的老人總會聚集在這里,邊曬太陽邊談論著“國家大事”,小孩子們高興地坐在這里分享著用爺爺給的一塊錢買的辣條,他們天真的臉上偶爾還會帶著油漬。在這樣的空間場域里,視覺元素仍扎根于原生語境,并且在鄉村生活的褶皺里悄然生長出超越功能性的情感價值,讓鋼筋水泥時代稀缺的人情聯結在炊煙梟裊的村落里始終保持著鮮活的溫度。這能讓人們深深感受到人與人之間最純粹的溫情。村里不需要刻意的設計,只需要在共同生活的土壤里自然地“發生”,在鄉土大地詩意“生長”。
三、鄉村日常生活設計的意義
鄉村日常生活設計的存在本身就是對現代性困境的回應。當城市化進程不斷吞噬多樣性、技術理性日益異化人性時,來自鄉村土地深處的設計智慧為破解當代社會多重危機提供了極具啟示性的參照系。這種意義不僅限于器物層面的功能創新,還在于其重構了設計的價值坐標系,在文明存續的維度上帶來新的可能性。
首先,要重新思考人與物的關系?,F代設計常陷入“為設計而設計”的異化旋渦,而鄉村日常生活設計揭示了設計的原始使命——在人與物的樸素對話中建立意義,讓物回歸為人服務的本質。其次,關注對文化多樣性的守護。在文化趨同危機日益嚴重的數字時代,鄉村日常生活設計成為守護地方性的最后堡壘,以抵抗全球化帶來的扁平化趨勢。鄉村日常生活中的“傳統”與政府主導的非遺保護形成微妙對比,后者常將傳統文化制成“標本”,而后“供奉”在博物館,鄉村日常生活設計卻讓文化在生活實踐中持續呼吸。最后,堅持對村民審美自主權的尊重與維護。以喬廟鎮楊村墻繪項目為例,實地調研顯示,該項目由村委會主導并投入專項資金,聘請外地專業墻繪團隊進行設計與施工。在實施過程中,村民需無償提供自家建筑外墻作為創作載體,所有墻繪內容均依據有關部門與設計團隊商定的方案執行。項目初期因形式新穎獲得村民普遍支持,但竣工后引發了強烈不滿一一整村墻面充斥著色彩艷麗卻缺乏文化關聯性的圖案,既破壞了原有建筑立面的樸素美感,又與村莊整體風貌嚴重割裂。究其原因,該項目完全由行政力量主導,既未在方案設計階段征詢村民意見,也未將本土文化元素納入創作考量,僅片面追求“網紅效應”與視覺沖擊。這一案例表明,如果村民的主體性不能得到保障,那么所謂的“振興創生”就只能是簡單的外部想象而已。村莊自發形成的鄉土美學體系雖可能不符合商業化的“流量審美”標準,卻承載著世代相傳的空間記憶與集體情感。在算法推薦制造同質化審美的當下,這種具有在地性的“不完美”美學恰恰構成了對抗審美霸權的重要力量。通過建立村民參與機制、挖掘內生性文化資源,不僅能實現審美話語權的回歸,而且能為鄉村可持續發展提供深層價值支撐。美不應是被賦予的“景觀商品”,而應成為村民自主選擇的生活方式。
這些啟示共同指向一個核心命題:當現代文明在技術狂歡中迷失時,鄉村日常生活設計證明,進步未必意味著對傳統的否定,發展更需要向土地深處的智慧致敬。這或許正是困在元宇宙中的人類最需要聽見的來自現實世界的低語。
四、結語
維特根斯坦曾說過:“事物對我們最重要的方面由于其簡單和熟悉而被隱藏起來?!边@是鄉村日常生活設計容易被忽略的原因,也是鄉村日常生活設計值得研究的原點一一穿透熟悉性揭示生活的本真。這種文化韌性在日用器物中更為隱蔽卻深刻,這些看似零散的鄉村日常生活設計構建了一個自給自足的價值生態系統:在功能維度破解過度設計的異化,在生態維度延續物盡其用的基因,在社會維度重構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結。在技術理性不斷擠壓人性空間的今天,鄉村日常生活設計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宣言一一真正的進步從不是對傳統的徹底否定,而是讓古老智慧與當代需求達成創造性和解。鄉村日常生活設計提醒我們,設計最珍貴的功能,始終是讓人成為人,讓生活更像生活?;蛟S,當設計重新學會傾聽土地的心跳,人類的創造才能真正抵達文明的深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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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作者簡介:
楊云龍,上海工程技術大學藝術設計系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視覺傳達設計、鄉村文化振興、藝術鄉建。
姚惠(通訊作者),碩士,上海工程技術大學副教授。研究方向:視覺傳達設計、文創產品設計、品牌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