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性與涂繪的概念
線性風格強調藝術作品中的線條、輪廓和形態的清晰度。這種風格傾向于通過明確的線條來定義形象,使得觀者能夠清晰地識別出作品中的各個元素。線性藝術通常與觸覺感受相關聯,因為它依賴于輪廓和邊界來構建形象,給人以穩定和清晰的視覺體驗。線性風格在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中達到高峰,其特征是清晰、有序和理性的形式,如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人物輪廓線清晰可見,使得形體明晰,空間層次鮮明。
涂繪風格則與之相對,它更注重色彩、光影和體積的表現,形象的邊線和輪廓往往會模糊處理。在涂繪風格中,不同的體積和色塊是畫面構成的一部分,它們相互融合,創造出整體的色調和氣氛。涂繪風格傾向于主觀的視覺體驗,強調視覺上的感知而非嚴格的形態界定,給人以動態和不完整的感覺。
沃爾夫林認為,線性與涂繪不僅體現了兩種不同的藝術表現方式,而且反映了兩種不同的世界觀和視覺方式。線性風格傾向于客觀地理解和表達事物,強調固體的、明確的關系;涂繪風格則更主觀,強調視覺外觀的真實性,即使這種外觀與事物的真實形態難以吻合。這兩種風格在藝術史上交替出現,各自在不同的時代和文化中占據主導地位,從而形成了藝術風格的演變和發展。
二、自成一格的技法特點
(一)白描的線意志—骨法用筆
以淡墨勾勒輪廓或人物,而不設色者,謂之白描。故白描是線的藝術,且在中國畫各科中都是十分重要的技法。清代的沈宗騫曾云:“畫人物之道先求筆墨之道,而渲染點綴之事后焉,其最初而要者,在乎以筆勾取其形,能使筆下曲折周到輕重合宜,無纖毫之失,則形得而神亦在個中矣?!惫P墨先于渲染,臻于完美的線條將形體準確表達出來,那人物的神韻也將緊跟其后。描繪對象的形態、神韻、顏色、體積和質感都要用線條表現,亦可想象其難度之大。力求簡潔,但絲毫不減虛實、疏密對比的效果,所以白描又有樸素大方、概括明了的特點。
白描這種形式多見于人物畫和花鳥畫,宋元時期也有畫家擅長用白描表現花鳥,如北宋仲仁,南宋揚無咎、趙孟堅,元代張中等。白描多是中鋒用筆,而中鋒直懸的線條很難勁道,所以極易看出畫家的功力。揚無咎善用淡墨干筆,其筆下樹干蒼勁硬挺,新枝墨色飽滿,用筆圓潤,以白描勾勒花瓣,加以濃墨點蕊,整株梅花姿態清瘦靜雅,盡顯閑逸之韻。
在花鳥畫中,白描技法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白描強調線條的精準與力度,通過中鋒用筆,追求線條的質感和力量感。例如,在描繪花卉時,畫家會運用不同的線條來表現花瓣的柔美、葉脈的清晰以及枝干的遒勁。其次,白描注重物象的結構和比例,通過嚴謹的線條組織,準確傳達物象的形態特征。最后,白描技法還強調線條的韻律感和節奏感,通過線條的疏密、虛實變化,營造出畫面的空間感和層次感。
白描技法的藝術特征不僅體現在技法層面,更反映了中國傳統繪畫的審美理念。它追求以形寫神,通過簡潔的線條表現物象的內在精神和氣質。這種技法要求畫家不僅要有扎實的造型能力,還要具備深厚的文化修養和很強的藝術感悟力,能夠在有限的線條中傳達無限的藝術意境。
(二)沒骨的色點染——以色圖之
《芥子園畫傳》云:“不勾外框,只用顏色點染法。其法始于滕昌祐,隨意傅色,頗有生意。其為蟬蝶,謂之點畫者是也。”《芥子園畫傳》中記錄蘭花畫法,有采用雙勾葉式、雙勾花式,也有起手撇葉式,這種起手撇葉式的技法也是沒骨??梢婎伾c染是沒骨畫法的前身,在發展過程中變得完善和豐富。
沒骨畫法與白描不同,它是介于工筆和寫意之間的一種形式,“沒”意味著線條意味減弱,轉而注重筆墨與設色的交融,以色塊表現形狀,追求形神兼備。這種以色塊塑造物體的方式與沃爾夫林所提的涂繪有著相似之處,它既不像傳統工筆畫中講究線條細勁,又不似大寫意畫中肆意揮灑的筆墨。沒骨法雖然弱化了線條的作用,但是它通過色彩的濃淡、干濕變化來表現物象的形態和質感,這種技法要求畫家具備敏銳的色彩感知能力和高超的筆墨控制技巧。
溯源沒骨花鳥畫,常見有兩種說法:一是南朝張僧繇用紅綠色染成的“凹凸花”;另一說法便是北宋徐崇嗣不用墨線勾形,芍藥花直接用顏色染成,這是最早的沒骨畫。沒骨畫法至今已有悠久的歷史,其以獨特的技法特點立足于工筆技法與寫意技法之間,在朝代更迭中不斷發展,與工筆、寫意共同長青于繪畫長河中。
在花鳥畫中,沒骨技法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首先,沒骨技法強調色彩的渲染與融合,通過不同顏色的疊加和滲透,創造出豐富的色彩層次和肌理效果。例如,在描繪花卉時,畫家會運用撞水、撞粉等技法,使色彩自然暈染,表現出花瓣的柔美和透明感。其次,沒骨技法注重物象的整體氛圍營造,通過色彩的冷暖對比和明暗變化,傳達出畫面的意境和情感。最后,沒骨技法還強調筆墨的靈動性和隨意性,通過即興的筆墨表現,捕捉物象的神韻和生命力。
沒骨技法一樣反映了中國傳統繪畫對自然和生命的獨特理解。它追求“以色代線”,通過色彩的渲染和融合,表現出物象的內在精神和氣質。這種技法要求畫家不僅要有敏銳的觀察力,還要具備深厚的藝術修養和較強的創造力,能夠在色彩的運用中傳達出獨特的藝術意境。
項圣謨的沒骨花鳥多為小寫意,畫面呈現效果十分統一。在紙張的選擇上,他更偏愛半生熟宣紙,因為紙張特性,在落筆后會產生鋸齒狀的滲透,在技法上喜歡混色、疊色,這些構成了如今沒骨花鳥畫的基礎技法。其《山水蘭竹冊》設色淡雅,畫面古意十足。到了清代,惲壽平更青睞熟宣遇水形成較整齊的肌理和撞色、混色的技法,此時暈染開的水痕與留白擠出物體外形,從中能感受到其沒骨技法已經運用得爐火純青,并且在不斷創新。惲壽平在作品中經常使用不同濃淡或色調的顏色,使畫面層次更加豐富。因為宣紙的特殊性,水分與紙張相撞時充滿了不可預測性,畫面效果往往都具有獨特性,難以復制。
白描和沒骨技法作為中國傳統花鳥畫的兩種重要表現方式,在創作理念、表現手法和藝術效果等方面存在顯著差異。從創作理念來看,白描強調以線造型,注重物象的結構和形態,追求形神兼備;而沒骨則強調“以色代線”,注重物象的色彩和氛圍,追求意境與神韻。這種差異反映了兩種技法對繪畫本質的不同理解:白描更傾向于客觀再現,沒骨則更注重主觀表現。
在表現手法上,白描主要依靠線條的精準勾勒來表現物象,要求畫家具備高超的筆墨控制能力;沒骨則主要通過色彩的渲染和融合來塑造形象,要求畫家具備敏銳的色彩感知能力。白描的線條清晰明確,結構嚴謹;沒骨的色彩柔和自然,邊界模糊。這種差異不僅體現在技法層面,還影響了畫面的整體效果,白描作品往往給人以清晰、穩定的視覺感受,沒骨作品則給人以柔和、靈動的視覺體驗。
三、相依相融的發展需求
(一)用筆技巧的聯系
在中國繪畫史上,白描和沒骨技法并非孤立發展,而是相互影響、相互融合,共同推動了中國花鳥畫藝術的進步。謝赫提出的“六法”包括“骨法用筆”,白描在發展過程中總結出“十八描”法,說明中國畫對線條的重視程度極高。沒骨畫并非完全沒有骨法,而是將線條弱化,將顏色以一定的筆法鋪開,力求用色塊表現出物體的形狀、體積和姿態。例如,在表現花朵的時候,畫家可以通過調節筆中含水量,使得花瓣重疊的層次感更加明顯,并且非常通透,沒有累贅之感,同樣花瓣的柔和質感也得以顯現。
這種相互影響主要體現在技法的借鑒和創新上。例如:一些白描畫家開始嘗試在嚴謹的線條中加入色彩元素,以增強畫面的表現力;一些沒骨畫家則借鑒白描的線條技巧,使畫面在柔和中不失結構感。根據線條在宣紙上泗染程度,能看出行筆的輕重緩急,而結合這種區別可以看出物體質感不同,線條墨色亦有此效果。沒骨中也是控制筆中水分使得顏色表現出不同效果,如:水分大能夠表現出晶瑩剔透的物象;水分少則顏色濃厚,更有分量感。
這二者都強調對自然的觀察和理解,都追求通過筆墨表現物象的神韻和意境。在實際創作中,許多畫家常常將兩種技法結合使用,以豐富畫面的表現力。例如,在描繪花卉時,畫家可能會用白描技法勾勒枝干,用沒骨技法渲染花瓣,從而創造出既具結構感又富有色彩魅力的作品。
(二)藝術審美的共性
白描與沒骨都講究技法之簡。白描以墨線勾勒物象,沒骨以色塊暈染成形,這兩種技法在表現形式上各具特色,卻在審美追求上達成了驚人的一致。它們都摒棄了繁復的技法堆砌,以最純粹的方式直指藝術本質,在極簡中見極致,在無形中顯真形。
白描用線以中鋒為主,追求線條的質感和力量感,在行筆時線條能夠反映出畫家最真實的情緒和情感,使得白描不僅具有形式美,也具有深刻思考;沒骨從用色的選擇、用墨的濃淡中能夠體現畫家的喜好、審美傾向。白描僅憑一根墨線,便能表現物象的形態、質感、空間關系,這種極簡的表現手法要求畫家具備極高的造型能力和藝術修養。沒骨畫法不用勾勒,直接以色彩渲染,看似隨意,實則每一筆都暗含章法。
同時,白描與沒骨都追求意境之遠,兩種技法都強調虛實相生的藝術效果。白描通過線條的疏密、輕重來營造空間感,沒骨則通過色彩的濃淡、暈染來表現物象的層次。二者都注重留白,使畫面產生空靈感,給觀者以想象的空間。清代畫家惲壽平將沒骨花卉發展至高峰,用清透的設色營造出的朦朧意境,或以鮮濃的色彩表現出花卉蓬勃的生機,用不同表現手法尋求藝術的真諦。畫面中的留白不是空白,而是充滿生機的空間,這種虛實相生的處理手法,使作品具有了超越物象本身的藝術魅力。
沒骨畫直接以筆墨和色彩來描繪對象,使畫面顯得更加自然和生動,充滿生命力,也是對自然物象的還原,創作者在觀察和體驗自然后,在畫作中注入自己的情感和思想。白描和沒骨在審美追求上看似迥異,實則都是對純真、內涵意蘊的表達,畫面中均流露出渾然天成的自然之美,從中能感受到從自然界中汲取的蓬勃生命力。
此外,白描與沒骨都體現了中國藝術追求的精神之純。它們摒棄了華麗的裝飾,以最樸素的方式表達最深刻的內涵、對自然的感受與思考,傳遞出與自然和諧相處之意,這種藝術追求與道家的“大巧若拙”、禪宗的“明心見性”不謀而合。
白描與沒骨,一者以線造型,一者以色寫意,卻在藝術追求上殊途同歸。它們共同詮釋了中國藝術以簡馭繁、以虛寫實、以形寫神的審美理念。在當代藝術創作中,這種追求純粹、注重意境的藝術精神,仍然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藝術的最高境界,不在于技法的繁復,而在于精神的純粹,這正是白描與沒骨給予我們的啟示。
四、結語
無論是白描還是沒骨,都是畫家為了豐富畫面效果、表達自我的技法載體。古人在作畫時沒有明確的界定,更多是為畫面整體效果考慮,沒骨與白描相互交融,共同構成和諧的效果。如徐崇嗣的部分花卉作品很難歸類究竟屬于哪一種技法。白描技法和沒骨技法相輔相成,互為補充,表現方式上各具特色,又在發展中相互吸取長處,這意味著白描和沒骨不是簡單的對立,而是一種動態平衡的和諧,推動了中國畫技法發展的多樣化。這種多樣性也反映了中國繪畫藝術對于形式與內容、技法與意境之間平衡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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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彭斐然,江南大學設計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藝術學理論。
程鈺舒,華中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與書法。
童永生(通訊作者),江南大學設計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藝術考古與藝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