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江水共丹青

在中國繪畫史中，以長江為主題的畫作不勝枚舉。從南宋的夏圭到明代的吳偉，及至近現代的張大千、吳冠中等，皆繪制了《長江萬里圖》，恰如文化敘事中宏大的視覺史詩。

長江不僅孕育了中華大地的萬千生靈，更以其磅礴雄渾的氣勢和深邃厚重的文化底蘊成為無數藝術家筆下永恒的創作源泉。從古代畫家對長江山水的詩意描摹，到近現代藝術家以更為多元的視角將長江的時代變遷、人文精神進行視覺呈現，每一幅作品都宛如一扇時空之窗，讓觀者了解到不同歷史時期人們對長江的情感寄托和審美表達。

“所謂‘同飲一江水’，就是一個人類群體長期生活在同一條河畔、同一個流域，形成了相同的生活方式、協調的生產方式與和諧的生存方式，也會形成諸多共同的文化要素，進而形成共同的文化心態?！遍L江之所以成為中國古今繪畫的重要母題，不僅因為其獨特的自然景象，更在于深植其中的水文化對中華民族血脈精神的塑造與傳承。

一、記憶之場：文明符號與身份建構

從世界范疇來看，長江文明具有河流文明之共性。在地球上，古老的文明如星辰散落，而河流恰似命運的絲線，串聯起人類生存與智慧之基。長江作為中國四大河流之一，見證了人們從蒙昧走向開化，于生存根基上構筑起信仰倫理的大廈，在流淌不息的江水中鐫刻了對生命永恒探索的文明印記。

“從記憶主體的角度而言，記憶的二次誕生本質上就是一個語言符號的建構和敘事過程?！盵2河流是文明記憶的場所，借助文化記憶，歷史的縱深得以彰顯，從而擺脫對特定個體的依賴。即使記憶的承載者不在，以文化符號為載體也可以為記憶的延續提供更為穩定和持久的支持。長江沿岸的歷史遺跡、人文風情、自然景觀是文化記憶的富礦，也是中國文化的標志性符號，在反復的傳承與演繹中強化著民族的文化基因。

千古文人江水情。長江之水是文化孕育之基，在潤澤方寸田土間托舉起民族存續的希望，詮釋著自然生生不息的哲理。江水滔滔，倒映文明深度，將文明的精神根脈扎入大地，綿延后世，啟迪來者。所謂文化記憶，便是著重于強調文化實踐與象征體系在集體記憶塑造過程中的核心價值，借助場域、圖像等載體，傳承特定群體的價值觀念和歷史認知，進而塑造共同的身份認同與歸屬感。

《長江萬里圖》通過對長江沿岸的山川城鎮、名勝古跡等自然與人文場景的描繪，展現了不同時期的風貌和人們的生活，成為中華民族集體記憶的視覺載體，于山水意境和筆墨意象之中，隱匿著貫通古今的民族精神脈絡。長江流經千年歲月，蘊含著中華民族共同的文化基因。《長江萬里圖》無論是表現高山大川，還是小橋流水，都傳遞出中國人特有的審美情趣和哲學思想，體現了“天人合一”等共同的文化理念，反映出長江文明在文化內涵上的一體性。而長江奔騰不息、勇往直前的精神，也象征著中華民族堅韌不拔、自強不息的品質?！堕L江萬里圖》在描繪長江的同時，也傳達了這種民族精神，畫中江水在崇山峻嶺間流淌奔騰，砥礪前行。

二、空間之廣：長江流域的多元一體

長江自唐古拉山冰川融雪處啟程，一路向東橫跨廣袤的土地，穿越千年時空，孕育出別具特色的生態景觀和燦爛多元的人文景致，既是流動的歷史記憶長廊，也是民族精神的活水之源。

長江流域廣袤無垠，自西向東跨越了十一個省級行政區，不同地域獨特的自然環境與歷史傳承孕育了各具特色的文化風情。例如：位于長江上游的巴蜀之地群山環抱，與外界相對隔絕，誕生出神秘詭謫的巴蜀文化，彰顯著古蜀先民超凡莫測的想象；荊楚大地于長江中游處水網縱橫，溫潤的氣候滋養出浪漫而瑰麗的荊楚文化；吳越水鄉是位于長江下游的魚米之鄉，這里孕育出的吳越文化精致溫婉，盡顯江南文人的高雅情趣。這些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相互輝映，共同展現出長江流域多元一體的文化魅力，它們既保留著自身獨特的個性，又在歷史長河中相互交流融合，為長江文化注入源源不斷的生機與活力。

基于中華文明傳統，早在南宋時期夏圭便已把長江作為繪畫表現的對象。在《長江萬里圖》中，夏圭展現了全景式的長江風貌與沿岸生活。畫卷開篇便以接近平視的角度將山石林木以及江行舟楫推至觀者眼前，濃淡層次分明。隨著畫卷的展開，后半段視角逐漸轉換為俯視遠觀，江面豁然開朗，遠處山巒連綿起伏，云霧繚繞其間，呈現出另一番秀麗景象。江面船只往來穿梭，岸邊村墟旅店、亭閣寺宇錯落有致，和諧統一于美麗的畫卷中。

歷代《長江萬里圖》皆為宏大敘事與細膩筆觸的結合體，在描摹萬里長江波瀾壯闊的同時，亦生動展現了其文脈的多元一體。從唐古拉山到崇明島，從三峽大壩到巢湖、太湖…于自然長卷中打破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凝蒼茫天地、聚浩渺山水為一體，生動地鋪陳于觀者眼前。巴楚的神秘古樸遺風，吳越溫婉精巧的韻致，赤壁烽火的兵家智謀沉淀，江南水鄉市井煙火滋養的詩畫才情…萬里長江匯聚了千年智慧，凝聚著民族精魂。

溯源追本，長江承載著中華文明的邏輯起點與精神追求。千秋輪轉，萬里長江的審美景象及隱匿其間的多元一體的文化深意歲歲綿延，滲透于中華文明的精神骨髓中，化為中華民族凝聚向心力的關鍵紐帶。正如皮埃爾·諾拉所言：“記憶之場就是：一切在物質或精神層面具有重大意義的統一體，經由人的意志或歲月的力量，這些統一體已經轉變為任意共同體的記憶遺產的一個象征性元素?！?/p>

三、時間之維：長江文脈的生生不息

從屈子行吟江畔，以香草美人寄寓高潔情志，到東坡赤壁懷古，以江月扁舟承載曠達哲思，從金陵古都詩詞墨韻中的興亡慨嘆，到江州琵琶聲中的塵世悲憫，長江可謂中華文明精神訴求與美學表達之源，寄寓著家國眷戀、生命哲思、宇宙浩渺追問的邏輯起點。

長江文脈在時間的長河中蜿蜒流淌，從遠古的文明曙光到當代的創新發展，其生生不息的傳承見證了中華民族的堅韌與輝煌。在不斷適應時代變遷、融合多元文化的過程中，既保留了深厚的歷史文化基因，又展現出強大的創新活力?！伴L江意境是情景交融的。亙古東流的長江喚醒了文人士子的生命意識與悲劇感?！?/p>

先秦時期，《九歌·湘君》中的“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生動描繪了長江的寬廣無垠；唐宋之時，從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到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及至蘇軾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無不是將歷史自然與人生感慨融為一體，在意境營造及情感表達上極大地豐富了長江文化的內涵。

明清之際，楊慎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道盡了長江雄渾壯闊與歷史滄桑相互交織的美學意蘊。此時以《長江萬里圖》為題的繪畫者有許多，較為著名的如浙派畫家吳偉，其以簡淡的筆墨勾勒出浩浩長江的秀麗風姿。前段崇山峻嶺從山谷深處展開，連綿山勢漸推漸遠，大江一望無垠，江面百舸爭流；后段山巒起伏平緩，逐漸虛入江面，復歸蒼茫江水，引人望向遙遠的水天之際。

到了近現代，諸多名家也鐘情于長江主題的繪畫創作。如吳冠中在1973年繪制的《長江萬里圖》，涵蓋了雪域青松、天府梯田、黃山云霧等中國傳統自然意象，展現了長江流域的壯美河山。同時，他又將奔馳的火車等現代元素融入其中，體現時代發展的脈搏。畫面開篇，高原青松在白雪的映襯下傲然挺立，展現出長江源頭的雄渾神秘；隨著畫卷展開，天府梯田層層疊疊，巫峽女神峰在云霧繚繞中若隱若現。在繪畫表現上，該作品更是東西藝術融合的典范：既有西方油畫對光影對比的精準把握，又融入中國傳統繪畫的設色觀念和空靈意境，賦予畫面獨特的東方氣質，讓觀者在欣賞畫作時感受到長江文化在時代變遷中的傳承與新生。

長江文明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具有連續性，《長江萬里圖》作為藝術創作，也體現了這種傳承特色。從古代的《長江萬里圖》到近現代的同名作品，畫家們不斷繼承和發展前人的繪畫技法和表現形式，同時又融入時代特色，使作品既保留了長江文明的歷史記憶，又展現出不同時代的風貌，在時間之維保持了千載傳承中長江文脈的生生不息。

四、虛實之間：超以象外的美學意蘊

為何在中華民族發展的千年歲月中，文人畫家都熱衷于書寫長江、描繪長江？原因不僅僅是凝聚于其間的共同文化記憶，還在于長江之景有著超以象外的美學內蘊，是激發藝術家創作靈感的重要源泉。

張大千作為中國現代繪畫史中的重要藝術家，其《長江萬里圖》以恢宏的氣勢、精妙的技法和深遠的意境，突破了有限的畫面空間，展現出無限的精神意蘊。張大千在《長江萬里圖》中對虛實的運用達到了極高的境界，使作品成為人與自然、精神與物質相互交融的審美載體，承載著中華民族獨特的文化精神。

整幅畫卷展開，以四川省為起筆，開卷是都江堰的“岷江索橋”，而后，隨長江滔滔而下，開啟長江萬里奔騰的征程。隨著畫面的延展，長江流經崇山峻嶺，墨色的濃淡變化展現出山體的雄渾質感，長江兩岸的風光多變，人文與自然在此和諧共生，沉淀著數千年的中華文明底蘊。下游地區，長江水面漸寬，水勢平緩，畫家以淡墨暈染出浩渺江水，呈現出一種開闊、悠遠的意境。

從整體構圖來看，畫卷以長江流向為主線，隨著畫面展開，山巒的描摹既有重墨勾勒以表現其險峻與質感的實處，又有淡墨暈染留白以體現云霧繚繞、山巒悠遠的虛處，營造出層次豐富的空間感，使觀者的視線延伸至遠方。在表現水的動態時，既有實筆勾勒水紋，又通過留白和淡墨渲染表現水光瀲滟、波光粼粼的縹緲之感，使江水仿佛具有了生命和靈性。

在用墨方面，張大千以墨色的濃淡干濕變化來表現山水的陰陽向背、遠近層次和神韻質感。濃墨用于表現近景的樹木巖石等主體物象，使其更加鮮明突出，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淡墨則用于描繪遠景的山巒云霧等，營造出蒼茫悠遠的空間感。畫卷中的留白更是匠心獨運，大片的空白并非空無一物，而是以虛代實，象征著江水、云霧、天空等，給觀者留下無盡的想象空間，應用了中國傳統美學中“計白當黑”的理念，使畫作蘊含著超越畫面本身的深邃意境。張大千將長江的壯美與秀麗、雄渾與婉約完美地融合在虛實相生的畫面中，引領觀者進入一個超越現實物象的審美境界，領略中國傳統山水畫獨特的空間美學魅力。

五、結語

長江作為中國傳統繪畫中反復表現的主題，在民族文化視域下具有深邃的價值內涵，是中華民族深層文化記憶的視覺表征。

從繪畫風格的角度來看，《長江萬里圖》記錄了不同時期藝術家對長江風貌的獨特詮釋，反映了民族藝術在傳承中創新發展的歷程。從早期相對質樸的描繪到后來融合多種藝術元素，如青綠山水與水墨寫意的交織，線條勾勒與墨色暈染的精妙配合，彰顯了民族藝術的活力與適應性，使長江的形象漸趨豐滿和立體。在文化內涵層面，《長江萬里圖》凝聚了中華民族的深厚情感與集體記憶，反映了長江作為文化紐帶在民族傳承中的關鍵作用，是文化多樣性與統一性的生動體現。在審美價值維度，藝術家運用獨特的色彩和靈動多變的筆墨線條營造出超越畫面本身的意境之美，契合了中華民族傳統的審美理想，體現了對宇宙人生的深刻感悟與精神追求，為后世藝術家提供了無盡的靈感與滋養。

歷代《長江萬里圖》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與深厚的文化底蘊，在民族文化的長河中熠熠生輝。它是民族文化的載體，也是民族精神的符號象征，更是連接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文化橋梁，傳承著賡續千年的中華文明血脈，引導著后世在滾滾江濤中溯源尋美、繼往開來。

參考文獻：

[1]葛劍雄.河流與人類文明[J].民俗研究，2021（6）：5-13，158，

[2]趙靜蓉.文化記憶與符號敘事：從符號學的視角看記憶的真實性[J].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5）：85-90，163.

[3]諾拉.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M].黃艷紅，曹丹紅，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76.

[4]周計武.論長江審美文化的詩意之境[J].江海學刊，2024（1）：232-239，256.

作者簡介：

張斐然，藝術學院學生。研究方向：美術學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