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師這些天相當興奮,他終于體驗到古人"“歡喜得沒入腳處”的感覺。可以說他不僅開心得腳沒地方放,甚至還有一肚子話也沒地方說,他只能獨自品味著這種不可告人的愉悅。
大概半個月前,魏大師的抖音里來了一位新朋友,關注了他,他點開頭像,發現對方是位小美女,于是便點了回關。小美女緊跟著就給魏大師留言說,她叫晨晨,在抖音里發現魏大師的書法十分漂亮,便怦然心動,追隨而來,想跟著魏大師學書法,不知道大師是否愿意帶學生。當天,晨晨還發來了一段小視頻,一位光腳女孩在海邊沙灘上用木棒寫下了“魏大師”三個字,后面外加一個心形符號,字寫得活潑疏朗,還帶有幾分調皮。然后一層海浪打來,瞬間就把字給填平了。魏大師沒有問,估計這沙灘女孩就是晨晨。
有著這樣一位可愛的女孩要拜他為師學習書法,魏大師心里自然很開心,他很認真地向晨晨推薦了幾本字帖,包括王羲之的《圣教序》《半截碑》還有趙孟的《三門記》,以及幾款定制的兼毫筆:“要不我給你一起寄過去?”“謝謝老師,不用的,我自己在網上能買到。”魏大師想,才認識不久,人家確實是不可能輕易去拿別人東西的。
魏大師是個大忙人,除了正常的書法培訓外,還常常應邀為一些新開的飯店或者茶樓寫一兩幅別人嘴里的“墨寶”。這些年書畫熱一直不退,都說先看房后看墻,即使你家裝修得再上檔次,但如果沒有一兩幅名人書畫作品作為點綴,那多少是會讓來客覺得少了些什么的,所以縣城里的這些書畫家們平常都很吃香。主人為了表達謝意,自然會安排一兩頓飯局去加深感情。
魏大師酒足飯飽回到家,躺在床上,他又想起了晨晨,于是便給晨晨發去了一個笑臉。魏大師通常都是這樣,如果對方第一時間回復了,那說明對方在線或者說有空閑;如果不回,那就說明對方目前沒空,可以等一等再聊。見小晨晨秒回,魏大師便問她:“最近字寫了沒有?”“沒有。”小晨晨說這幾天她沒空,一位叔叔在帶她“炒油”,魏大師一個激靈,他瞬間可以聯想到"“火上澆油”“炙手可熱”,還有“火中取栗”,但就是不知道"“炒油”是個什么玩意兒。“我爸爸的一位老部下,現在在一家國際金融投資公司,籌集一些國外的資本,實時分析國際原油走勢,然后通過坐莊的形式操縱部分原油價格。”魏大師大致明白了,這就類似于炒股,似乎比炒股更神秘一些、高端一些。正準備結束聊天的時候,晨晨發來了一張截圖,告訴魏大師今晚又小賺了一筆。魏大師點開圖片,能清晰地看到這筆單子小晨晨"“收益26萬”。魏大師努力地把嘴撐了撐,“我的這個小乖乖,這是一筆多大的買賣啊?”他仔細想想,其實再大的買賣都與自己無關,于是打了聲招呼,便放下手機睡覺了。
但是連續幾晚魏大師都沒有睡好,因為每晚小晨晨都會給他發來一張收工后的截圖,說是報喜也罷,匯報也行,反正天天有進賬,而且每次收入都是幾十萬上下。魏大師目瞪口呆,心里想,誰叫人家有個好爸爸,然后又有一幫好叔叔呢?
魏大師睡不好覺,干脆就起來臨帖。魏大師習慣了,一旦遇到有什么抹不平的事情,他都是伏案臨帖,走近古人,貼近傳統,這時候,所有的煩惱都能拋到九霄云外,靈驗得很。
這幾天,魏大師也想問小晨晨練字了沒有,但見她每天都有進賬,估計毛筆是暫時沒有拿起來。當然,魏大師也知道,練字不在乎早晚,只要有這份情懷和掛念,哪一天練都可以。
魏大師的最大優點就是有著異乎尋常的毅力,多少年來堅持臨帖與創作。眼前是他剛剛創作的一幅四尺三開的草書小品:“獨客高齋夜,孤鴻鳴向晨……”魏大師可謂一氣呵成。只見他右手握著毛筆,不時地側過身來看看自己的作品,整個身子都停滯在那里,如剪影一般,忽見他猛地把毛筆往書案上一擲:“精品!絕對是精品!”他覺得今天的狀態不錯,不僅那幾個關鍵的字收放自如,而且章法布白也很好,在枯與澀、疏與密上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尤其是這個“晨”字,上緊下松,猶如高峰墜石,奇峭險絕。他想想,干脆把這幅字送給小晨晨吧,于是便自作主張地在右上角添上了“晨晨同學惠存”幾個字,并拍了張照片,然后通過抖音發給了小晨晨。
“真是太漂亮了!我喜歡呢!”那一刻,魏大師透過手機屏似乎看到了小晨晨滿臉的興奮。小晨晨表示以后一定要向大師好好學習書法,還希望大師“千萬不要嫌棄這個笨學生哦”。
魏大師沒說什么,只是照例回了個笑臉。
在小晨晨的抖音里,魏大師看到了自己的作品,盡管他看不到有什么熟悉的人點贊,但依然十分開心。小晨晨一邊轉發,還一邊炫耀:“魏老師的墨寶,值得收藏。”魏大師對她留言:“你留個地址,我給你寄過去。”晨晨告訴他,她最近一直在外地,請魏大師先幫她保管好,等她回去之后再請魏大師寄,防止弄丟了。魏大師于是細心地把字疊好,放進了一個信封里,擱在了書櫥的最上一層。
魏大師在與小晨晨的聊天過程中基本上摸清了她的一些家庭背景。她爸爸原是一名京城高官,小晨晨從小就在干部大院長大,這些年,見女兒逐漸長大成人,她爸爸就經常把她帶在身邊出入一些高端場合,并介紹給了他的許多朋友和老部下。所以這段時間小晨晨進步不小,見識不少。“炒油”,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偶爾,小晨晨也會發來一兩張圖片,是她用簽字筆在便箋貼上抄下的一兩句勵志的格言,然后讓魏大師給她點評。魏大師對此往往不屑一顧,但此刻,他卻耐著性子給她從書法的結體上去做些講解,比如說,中宮內緊,布局勻稱,等等。小晨晨說:“這樣吧,大師你負責教我寫字,我負責幫你炒油。”
“嗯嗯。”不知道魏大師是在應付,還是真的答應。但他不輕易放過任何一個賺錢的機會這也是事實。
這些年,魏大師主要是靠書法培訓賺了一些錢。但是兒子去年在上海訂了一套房,總價在大幾百萬,魏大師只能象征性地給了首付,其余全靠按揭,所以眼前這些所謂的收入與那些巨額房貸相比,簡直就是杯水車薪。為此,他壓力山大。
魏大師越來越注重宣傳自己,包裝自己,推銷自己,新近在抖音平臺上通過各種手段不停地吸粉、漲粉。盡管這樣,結果卻差強人意。書友之間往常相互吹捧說魏大師的字都是七八百一平尺,時間長了,魏大師也是這么認為的。他甚至和一位熟人在較真后果斷地奚落對方:“你有錢怎么啦,你出價再高我都不賣”。
魏大師一直覺得書法家的尊嚴比什么都重要,但是前幾天他的這種尊嚴遭遇了一次重創。有位朋友帶他走進了抖音直播間準備帶貨,他掏出一件斗方作品給主播。因為是第一次,所以主播說這次就是試水,標價先定低一點,就六百一張吧,魏大師認為這個價格定得讓自己很沒面子,但主播很會打圓場,說“魏大師平常的價格不是這個價,但是今天是因為第一次直播,所以完全是在給大家放福利。”他已經完全照顧到了魏大師的感受。然而讓魏大師沒有想到的是,盡管價格已經低得滴血,但上百人的直播間里始終無人問津。主播在不停地安慰他:“現在直播內卷太厲害了。”魏大師沒有吭聲,但他確切地感受到,平臺就是市場,自欺欺人是沒有用的。
魏大師考慮了很久,決定還是要把粉絲小晨晨幫助“炒油”的來龍去脈向愛人和盤托出,并爭取愛人的支持。愛人聽說后連忙搖頭:“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再說現在家里也確實沒有什么余錢,有兩個錢不都是第一時間轉給兒子還房貸去了?”她勸丈夫:“炒油的事情你就不要去想了,你有時間啊,就在家里老老實實去學學炒菜炒飯吧,我看這倒是件正事。”
他愛人盡管這么說,但內心也是十分矛盾的,甚至是酸痛的,因為上海房子的一大筆房貸就是擺在眼前最現實的問題,可以說,作為當家人,她對錢的渴望程度絲毫不低于她的丈夫。
晨晨問魏大師想好了沒有。魏大師把昨天和愛人討論的情況如實地轉告了她。晨晨說:“那隨你,但是我想說的是這個機會很難得,不是所有人我都愿意幫他這個忙的。”魏大師說:“我知道,誰叫我是你的老師呢。”過了半會兒,晨晨說:“或者這樣吧,你要真的暫時籌不到錢,現在可以少出一點,你籌十萬,我從最近所賺的錢里給你配十萬,這樣總共二十萬,賺了全歸你,這態度怎么樣?”魏老師頓時像是被電擊了一樣,激動得無言以對,他想想自己孜孜以求大半輩子的書法藝術今天終于成為一個橋梁,和流量和財富緊緊地捆在了一起,這就像是在陰天蔽日之時向貧民窟里投下的那一束亮光。魏大師感覺渾身都在被這束光籠罩著。
魏大師一向性格內斂,是一個怕給別人添麻煩的人。反過來倒是有不少人來找魏大師,比如說題個牌匾,寫幅中堂,帶個學生等等,有時候甚至連公司起字號、小孩起名字都要來找他,在那些人的眼里,魏大師是一個學問極深的人。但是,現在遇到這么一件突如其來的好事,魏大師考慮再三,決定還是放下自己的臭架子,咬咬牙,向親戚朋友去借一些。
剛開了兩次口,魏大師就被噎住了。對方都說現在手上沒有閑錢,家里的錢都用來買房子了。是的,現在說起來家家都有錢,但是家家也都沒有錢。許多人家要么是剛買了房要么就是正準備買房。買房,是當下百姓一道邁不過去的坎兒。魏大師不相信自己,他掏出手機,把通訊錄里的幾百個名字從上往下認認真真地捋了兩三遍。他很失望,他發現有些人平常看似關系不錯,但真正等你要開口的那一刻卻感覺這之間的關系也就是一般化。
魏大師不知道兒子是不是恨自己,至少他自己是恨自己的,尤其恨自己這輩子結交的盡是一幫沒用的人,那些真正的達官顯貴、大款富豪,此刻在通訊錄里一個也找不到。
不知道是這些天手機看多了,還是因為心里有事而著急上火,早上醒來,魏大師就覺得眼睛腫脹得睜不開。他跑到鏡子跟前扒開眼睛照了照,只見兩眼充血,面容浮腫,再加上頭發蓬散,把他自己嚇了一跳。他匆忙趕到醫院,醫生告誡他,你最近一段時間千萬不能再玩手機,要注意休息。然后給他配了一點眼藥,讓他按時上藥。
魏大師決定放下手機,但他并沒有閑著,滿腦子依然是想著該向誰去借錢。魏大師也沒有忘了小晨晨,他擔心一旦放下手機,那么小晨晨的留言他就看不到了,于是就把犯紅眼病的事情如實地告訴了小晨晨。小晨晨說:“大師您一定要注意休息哦”,并且給了大師一個大大的擁抱表情。
兩三天后,魏大師見眼疾基本好轉了,便迫不及待地弄起了手機,抖音里又見漲了幾位粉絲,其中一位上來就說有要緊的事請他幫忙。魏大師在想,這人找我能有什么要緊事啊,不就是想找我寫字嗎?近些日子,對于漲粉,魏大師一直是來者不拒,他希望自己的粉絲能像那些網紅一樣,成千上萬,甚至幾十萬,上百萬,只有這樣,他的書法才能擁有更大的客戶群體或者說是市場。
對方上來就是一句:“晨晨你認識吧?”
“是的。”
“你有她的家庭住址嗎?”
“沒有。”
“怎么可能,我在她的抖音里見過你給他寫過一幅書法作品的。”
“沒錯。”
“沒有地址你怎么把書法作品寄給她的?”
魏大師覺得這家伙很不會聊天,而且我和小晨晨交往的這些細節憑什么要告訴你這個陌生的家伙呢?于是便把他晾在了一邊,不再搭理。
這家伙卻有點窮追不舍:“我希望你能把她的快遞地址告訴我,否則我就把你和她之間發生的那些事情發到網上,甚至我有辦法讓你的老婆都知道。”
“你還會不會聊天,你這么窮兇極惡到底想干什么?再不好好說話,我就把你拉黑了。”
這家伙眼看著這個天要被聊死,便以近乎哀求的口吻懇請魏大師幫幫忙,然后向魏大師道出了實情:“這個晨晨是個騙子,說是幫我一起炒油的,我轉給她五十多萬,現在突然聯系不上她了,她已經把我拉黑了,我之前看到她的抖音里曬有你送給她的一幅書法作品,所以我想她和你之間一定有著緊密的聯系,于是便在抖音里搜到了你。”
“你報警了嗎?”
“報了,公安答復我說已經受理,但是如果她是騙子,那這一時半會兒是很難追回來的。據說她們的賬號都在國外。”
魏大師雖然還在繼續聊著,但明顯地感覺到一陣一陣的冷汗正從他后背的汗毛里不停地向外集體迸發,而且很快就弄濕了他的衣服。
魏大師不相信小晨晨是個騙子,他在猶豫,這會兒要不要再給小晨晨發一個笑臉?
徐宏勤: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安徽文學》《邊疆文學》《微型小說月報》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