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花,要交代背景。每逢春日拍照,我常常會想起朋友在大覺寺古玉蘭樹下給出的審美視角。她說:“定格于特寫鏡頭雖美,但如果不做背景交代,那它跟公園里、小區里的花又有什么不同呢?”這個提醒,讓我有醍醐灌頂、豁然開朗的感覺,也突然就明白了大覺寺玉蘭花的魅力所在。

一棵花樹,三百年。她所擁有的,決不僅僅是春日繁花似錦的盛開,她實則是飽含了光陰的深情。這里既有三百年時光中風霜雪雨下的堅忍,更有歲月流轉中來來往往的人對她寄予的真情,那些傳唱不絕的詩詞歌賦,便是之于她最好的注腳。她因何而來?又從何而來?何以承載京城“玉蘭王”之美譽?這是我今年春日里展開的一次深人探索。
眾所周知,大覺寺四宜堂院內的古玉蘭,樹齡已逾三百年,是北京最古老的一株白玉蘭。每逢春日花開時節,朵朵銀葩,冰清玉潔,是京城不可或缺的一道亮麗的風景。這株玉蘭的栽種,與有清一代大覺寺第一任住持迦陵禪師有關,或為他親手栽種,或與他的遺骨一同從南方移植而來,這兩種說法已成為了廣為人知的故事。去年曾寫了一篇《大覺寺玉蘭花事》,撰稿時便有了一個篤定的靈感:大覺寺三百年的玉蘭花,應該來自于杭州。
若干年前,因為對大覺寺歷史文化研究考察的因緣,我便去過迦陵禪師駐錫過的一眾寺廟,其中便包括杭州的理安寺和江西的歸宗寺。理安寺是迦陵禪師拜師悟道和接續衣缽之地,也是他當過三年住持的地方,歸宗寺則是他最終的圓寂之地。當年在理安寺所在的九溪十八澗著到玉蘭花開時,我便感覺,天覺寺的玉蘭花應該來自于那里。但那時年輕,研究不深,很多認知都不夠篤定。去年撰稿時,這一念便瞬間清晰和明朗了起來。杭州理安寺,是迦陵禪師悟道和接受臨濟宗衣缽法脈之地,這是他弘法重要的緣起。后來他受詔人京西大覺寺,要把臨濟宗法脈在此弘揚。而玉蘭花是個隱喻,是杭州理安寺和京西大覺寺法脈因緣的傳承,而這又是身為祖師最重要的使命所在。
如果大覺寺三百年的玉蘭花來自于杭州,那么杭州是不是也會有更古老的玉蘭花呢?我查到了杭州法喜寺五百年古玉蘭的圖片,它深深地吸引了我。于是就在不久之前,在這個春日,我去了杭州法喜寺,去看了那株五百年的玉蘭樹,彼時,她剛剛盛開。而這也為大覺寺的古玉蘭來自于杭州增添了重要的可能性。
迦陵禪師與雍正皇帝有緣,圓寂后被追封為國師,因此有著很高的歷史地位和影響力。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時,尚為皇子的雍親王胤稹在府內做法會,召集了一眾高僧匯聚,迦陵禪師便于此時脫穎而出,成為了胤稹的座上賓。康熙五十二年(1713)時,胤襫為父親康熙帝賀六十大壽,主持修繕了雍王府(即今雍和宮)東側的柏林寺,請迦陵禪師任柏林寺住持。其間,杭州理安寺有計告至,寺僧越鑒禪師因城中饑荒餒死于乞食途中。恰胤稹至柏林寺,見迦陵哀傷,聽聞此事,感念理安寺為古道場,便再次以祝壽為名,歷時三載,將杭州理安寺修繕一新,并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派迦陵禪師赴任住持。迦陵曾在理安寺任住持三年,對江南風光有著獨特的情感。后受請赴江西歸宗寺一年余,便被雍親王詔回至京城,送入大覺寺任住持。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胤稹還專門撰寫了一篇碑文《送迦陵禪師安大覺方丈碑記》以示恩寵。
此時回京,想來迦陵禪師應當是意氣風發,由后來的古籍資料中我們不難發現,當年他曾經想將陽臺山改名為天覺山,將大覺寺改名為佛泉寺,這便是他想過要開枝散葉、大干一場的印照。然而命運卻跟他開了個玩笑,胤稹即帝位后,謹慎于帝王之道,不愿為他人詬病,刻意疏遠了曾經的僧道之友,迦陵便是其一。而迦陵的悟性實在是太高了,他并沒有糾結和沉溺于曾經渴望的弘法事業,而是順勢隨緣,選擇了悄然離去。史料稱“飄然南游,一瓢一笠,山棲水宿,居無定止”,他過起了閑云野鶴般的修行生活。直至雍正四年(1726年)秋,他身感不適,遂回到了廬山歸宗寺,做最后圓寂前的交代,其中一個重要的遺愿便是一一回到京西大覺寺建塔安葬。雍正允了!不僅允了,還在迦陵的圓寂之地歸宗寺,為他專門建了衣缽塔,并御制碑文以示恩寵和追念。碑文中稱“爾性音(迦陵),心靈炯徹,見地高超,似明鏡之無塵,比慈燈之遠照”,“惟爾(迦陵)品誼最高”。雍正對迦陵的認可和贊許,可見一斑。盡管后來,雍正對迦陵禪師的態度有過顛覆性的翻轉,一度由贊許變成了批判,讓人匪夷所思。但是這并不影響后人從一代帝王和一代高僧的因緣際會看到他們的真性情。在我深入研究之后不禁想到:雍正和迦陵的情誼已超越世俗之相。《金剛經》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他們二人是高山流水般的知音,可以彼此成就對方:如果弘法是有助于你作為帝王利益蒼生的途徑,我便開山建寺;如果退隱是你鞏固皇權所需,那我便退隱。如果身后的榮辱聲名依然能為你所用,那你便拿去用。生時尚且無礙,死后更有何懼!但世人不懂,不懂迦陵,亦不懂雍正。不過他們不在乎,高處不勝寒,這就是雖居高位亦有知音的可貴之處。他們所言所行的根本,都在利益眾生的視角,他們已活出了無我之境。




四宜堂是雍正的書齋號,他賜給了大覺寺。每逢玉蘭花開時,花與匾相映成趣,見證著雍正與迦陵的情誼。乾隆十二年(1747年),乾隆帝因感念父親與迦陵深厚的因緣,再度把大覺寺修繕一新,并在當年胤稹的碑后再撰碑文追憶二人真摯的情誼,便是對當年雍正突然變化的態度給出的最好的詮釋。迦陵圓寂后,雍正再謁大覺寺時作詩“自有莊嚴超色相”,乾隆為四宜堂題詩也有“了識色空生滅緣”,都是對禪境“不住于相”最好的表達。
年復一年,靜待花開,是生命之于生命的邀約。
大覺寺古玉蘭,述說著往事,亦如你我曾經之于花開的約定:時光不老,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