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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犸2024

2025-06-18 00:00:00黎幺
湖南文學 2025年5期

文化和文明是系統的,也就是說,它們根據一整套以“是”或“否”的形式做出的相互關聯的選擇而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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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寫一則關于父親的故事 起初,我的確是這么想的。

當時,父親頭一回被腰椎間盤突出放倒,在床上躺了一上午。而我剛剛放學回家,正在做飯的媽媽囑咐我替她照看他。對于如何照看一個人,我沒有任何概念,只能搬來板凳,坐在床邊。不管我當時想做什么,實際在做的只是觀察他。他面如土色,頹喪得叫人吃驚,甚至像一個死人,讓人不忍直視。爸爸死了嗎?這個念頭說實話有點嚇人,還讓我羞愧自責。正因如此,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窗簾。陽光涌進來的方式無比慈悲,而我只有十幾歲,在這個年紀,總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總覺得隨時隨地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天使就會撫摸你。

我轉過身,看著父親。在我們之間,銀白色的塵埃緩緩蕩漾。他仍然平躺著,姿勢沒有任何改變。我看不清他。床好像正在飄走。我發現父親不但沒有被照亮,還顯得更加遙遠,我這才意識到,他似乎永遠都待在角落里,或者說,他擁有這樣的異能:他待在哪里,哪里就會成為角落。

就在那時,我想,我要為父親寫一則故事,不然,我還能怎么照看他?

父親說話了,叫我過去幫他翻個身,把膏藥撕下來。掀開毯子,他的上身赤裸。我一只手按在他的肚皮上,另一只手伸到他的背后,整個身體貼著他,以便支撐他。觸到滿是汗水的肥膩皮肉,我一個激靈。這就是我的父親?這能算是我的父親嗎一—這具淪陷在脂肪當中的肉體。這種感受如此深刻,以至于我在恍惚間覺得,我以往對父親的所有了解都失效了,只有這一瞬的觸覺才是真實的。

所以,我想寫一個與父親有關的故事,但到頭來,它只涉及肉體,逐漸衰老的肉體。

1998年夏天,我接到一封來自上海的天學錄取通知書,不假思索地逃離了故鄉。從那時起,我開始懷舊,并且開始在暗地里書寫自己的私人史一“故鄉”是第一個詞,是我的開端,是一只用來收藏童年的舊匣子,是倏忽鑿穿混沌之后遺留的三刀六洞。

坐上離鄉的火車之前,爸爸、媽媽、哥哥和我,一家四口拍照留念。相片上我的表情在今天看來神秘莫測。那不是一個快活的或哀傷的表情,總之它不適用于即將到來的遠行,不能佐證那些興奮與不舍,與離愁更是毫不相襯。那表情太過單調,連茫然也稱不上,只能使人從中感覺到臉的無能。

火車經甘肅、陜西、河南、安徽、江蘇五省,一路上,大地由黃轉綠,沙棗的清甜跟羊糞的腥臊都還沒來得及散去,隨著呼嘯的北風和我的西北口音奔走了幾千公里。我沒有被窗外的風云流轉吸引,只是想著我從未看過的魔鬼城、月牙泉和鳴沙山,它們在我的故鄉當中扮演抽象的部分,對這種抽象的撥亂反正遲遲沒有發生,這一延誤讓我只能以痛苦和遺憾的方式去依戀它們。

習慣使然,我總是低著頭,盯著腳底。在火車上是如此,下了火車還是如此。我的整個天學生涯懵懵懂懂,沒有著過世界,卻還在體驗馳騁、顛簸以及暈車的感覺。

畢業以后,我留在了上海,飽食終日,但一事無成。簡而言之,從1998年到2013年,我過著微不足道的生活。在這期間,我換過幾份工作,結了婚也離了婚,每逢假期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回鄉探望父母。他們固然會有些抱怨,但沒有強烈反對。他們不僅理解我,在一定程度上,還必急我忤逆他們。畢竟,我沒有成就,沒有財產,沒有家庭,沒有衣錦還鄉的資格,而隨著離家的時間越來越長,親友們對我的印象越來越淡,我的回歸會越來越像某種人侵。

母親曾來上海陪我,但不過幾個月時間就無法忍受我。在連續兩次爭吵又和好之后,一個晚上,她洗過碗,無聲無息地走到我身后。我沒有轉身,只是停下手上的活兒,通過電腦屏幕上的倒影望著她。她猶豫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像哄睡似的輕輕拍著,告訴我她想走了,父親和哥哥需要她。而且她說,還有小孫子,她十分想念他。我表示同意。兩天后,在火車站的月臺上,我不得不俯身下去,讓瘦小的她把滿是淚水的臉埋在我的肩頭。

父親從未來過。

2013年秋天,我辭去了收入日漸微薄但尚可維持生計的工作,用以說服自己的是一個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我要以這個故事一一你正在閱讀的這個故事一一開啟我的寫作生涯。然而實際上,在離職之初,我就迷上了一款網絡游戲,有大半年的時間過得日夜巔倒,虛實不分,直到花光所有的積蓄,才像每一個走投無路的癮君子一樣,走出家門,去尋求重啟人生的機會。

我在求職網站發了幾百封簡歷,無人問津。我在小區附近散步,發現我一直想光顧但又沒光顧的甜品鋪子已經拆掉了招牌,卷閘門上貼著招租啟事。仔細瞧,街上的店鋪有半數已經不復存在。我在路邊漫無自的地走了半天,在一個路口站了一會兒。一只迷路的狗孤獨而又悠閑地經過我身邊,像彈鋼琴的手指一樣輕快地跑過斑馬線。幾分鐘后,我轉身折返。

后來,我才留意到網上有人在討論,說失業潮正悄然漫過整座城市。

我不是那一類會讓獵頭感興趣的技術精英,能夠參與“猛犸計劃\"實在僥幸之極。作為最早參與項目的九十九個程序員之一,我至今不知這一項目的全貌,不知道它的開發自的、實施范圍、執行效果,甚至不知道雇主是何方神圣。郵箱里的面試邀約被系統標定為廣告或可疑內容。我猶豫了兩天,但迫于形勢,終于還是按照指示在規定時間點擊鏈接,進人了語音聊天室。

我沒看到面試官的臉,只能看到同時在線旁聽的五六個賬號的頭像,都是系統分配的,不體現任何的個人趣味和特征。一個沙啞而柔和的女聲向我提了幾個私人問題。你哪兒人?。扛改付冀≡趩幔拷Y婚了嗎?自己一個人住嗎?打算就這么一直單著嗎?不管現狀怎樣,總還是有點計劃吧?總得為未來做些打算吧?她沉吟著,如果沒法在上海安家,就不能考慮回老家去嗎?

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只記得我試圖喚起與這次面試邀請有關的記憶。我是在哪里看到“猛犸計劃”的招募啟事的呢?是討論內容從腦科學知識轉向靈魂不滅論的冷門論壇?限制注冊的地下情交流軟件?鱗翅自昆蟲百科小站的廣告鏈接?下載量為個位數的鄉鎮人口統計報告電子版?稍微一琢磨,我便驚出一身冷汗。我發覺,“猛犸計劃”的宣傳似干帆過眼,對于我幾乎無所不在,但都是龐大的網絡環境中一些不起眼的小角落,從未引起我充分的注意。我什么都想不起來,除了一個細節:點擊鼠標投遞申請的一瞬,恰逢一夜逝去,群星在飛歸巢穴時嗡嗡作響,曙光在眼角閃爍,像毒蛇吐著信子。

我不愛睡覺,自幼時起,就習慣在夜里偷偷醒著,哪怕只能和自己的影子嬉戲。給我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的童年事件就發生在夜里。

夜游神,在《封神演義》中名喚喬坤,為天帝派遣的司夜巡夜之神。另有說法出自《山海經》,將之描述為“小頰赤肩”的連體兄弟,共十六人,彼此手臂兩兩相接。對于這個古怪而病態的形象,我的主要興趣在于設想他們是連成一線,還是結成圓環。在我看來,后者比較合理,或者說比較完滿。不過,完滿更讓人焦慮。我總覺得,眾兄弟之中總會有一位厭倦了被夾在中間,厭倦了身不由己地活著,在某一天奮力掙脫肉身和血緣的枷鎖,徑自離去。一天深夜,或許正是他,以父親的形象現身在我面前。

那晚,我睜著眼晴,看到他穿著一身灰色帆布工作裝,躡手躡腳地走進我的臥室,來到小床旁邊,俯身著我。那張滿月般的面孔,久久懸在我的頭頂,顯得特別巨大,有我理解不了的悲戚。他輕撫我的額頭,溫柔地幫我合上雙眼,之后便兩手空空地出門遠行去了。我用被子蒙住頭,默不作聲地抽泣,在一種早熟的絕望情緒中熬到天亮,卻看到另一個父親帶著諱莫如深的微笑,將早飯端進我的房間。

生離死別,常常只是神在考驗我們的幽默感。

猛犸”很可能是一個指令極其煩瑣的超級軟體,處理的必定是海量的數據??蓡尉臀邑撠熼_發的模塊而言,其功能卻簡單至極,不過是一個類似控制開關燈操作的小程序,能夠實現在兩種基本狀態間的切換即可。我將大半工夫用于修正和提高這一切換的響應速度和精確性,使其節奏更加穩定順滑。

加入“猛犸計劃”的手續出奇地簡便,但又有地下社團或秘密教派的那種煞有介事的儀式感。所有的注冊和登記環節都必須在網上完成。起初,你只能看到一個簡陋的表單,填寫最為基本的個人資料即可,甚至無須實名,只有銀行賬號和電郵地址是必填項。另外一一也許是十分重要的一一還要上傳一份“理想城市改造方案”?!懊歪镉媱漒"的官方介紹中有一兩個謎語般的句子曾經隱晦地提及這一項目與城鎮化進程(這些年城市正在擴張,像緩慢但不可阻擋的洪水)的關聯,但我并未嚴肅對待這一要求。照我看,這個方案不會派上什么實際的用場。這或許是一個關于野心的測試一一以此告知申請人,本計劃意義何等重大,并令其深感敬畏。

我遞交的是一個名為“折疊城市\"的改造方案。步驟如下:

1.將城市均勻地切分為若干個面積等大的區塊(以上海為例,可將之分割為七千萬個九平方米大的正方形;九平方米,是我在大學畢業后租住的第一個房間的大小),每一區塊均安裝若干攝像儀器,從多個角度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采集這一區塊的影像;

2.在城市中心選定某個特殊區塊,建構一個立體投影的空間。同樣以上海為例,可選擇濱江大道上位于震旦國際大廈腳下的保安崗亭,將其余六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區塊的3D影像全部投在這個與它們完全等大的空間當中,從而實現對上海的七千萬重折疊。

據說,只要將一張普通的打印紙折疊四十二次,其厚度就超過了地球與月球之間的距離。那么將一座五光十色的超大城市折疊幾千萬次會怎么樣?將東方明珠、復旦大學、同濟大學、五角場、銅川路水產市場、鹿鳴書店、季風書園、福州路古籍書店、文廟舊書市場、大自鳴鐘、魯迅公園、多倫路美術館、外白渡橋、十六浦碼頭、胡同里的石庫門建筑、陸家嘴地鐵站里的全家便利店、總在堵車的高架立交、雨天發臭的陰溝、盒子般的廠房、掛著相機的觀光客和拄著拐棍的乞討者擦肩而過的步行街…都折疊在一個小小的格子里,會怎么樣呢?一切都將不復存在,只有一塊方方正正的,無論什么都無法穿透的黑暗。這是光明城市的另外一重真相。

這一計劃若能得以實施,在實際應用中還可能有其他變體,比如裝在一只手提箱里的“便攜故鄉”。

小的時候,手提箱是我夢寐以求的寶物。在煩躁易怒、對大人的道理不屑一顧的童年時期,我曾數次嘗試離家出走,之所以均未能成功,就是因為我總是沒法隨身攜帶自已最需要的東西。

我想起自己的某一次逃離(和其余幾次一樣,自以為占盡上風,但最終又在父親的一聲呼喚里敗下陣來),就是那一回,在一個廢棄的露天電影院里,我曾經歷過一次末日的預演。

那應該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和母親起了爭執,我先是對她的指責和命令表示輕蔑,接著以嘶吼對抗她的嘶吼,最終在號陶大哭之后沖出了家門。我記得,在那個年紀,我的悲憤具有表演性,推開露天電影院那兩扇合不攏的鐵門的時候,我的表情大概像齲牙的惡犬,但心情早已雀躍起來。我將東倒西歪的水泥座椅想象成軍隊的陣列,玩起了戰爭游戲,一直玩到天黑。那里是我和其他幾個孩子的秘密游樂園,但一到黃昏時分,就會升起一種孤島和神龕的氣氛。游戲不得不中斷了。我發現,除了我這個等待搭救的意外闖入者,尚有幾百個悲苦的神靈在破敗的水泥座椅間逡巡。

父親來了。他推開鐵門走進來,一邊喊著我的名字,一邊轉動手電筒的黃色光柱左右掃視。為了接續自導自演的這一出逃亡的戲劇,我不得不縮在靠近圍墻的一張座椅下躲起來。移動的光柱在我藏身的角落附近停住了。我屏住呼吸,等待著訓斥或安慰,以及被遺棄的孤兒在重獲接納時悲欣交集的感動,但那道光僅僅停留了片刻便移走了,父親的腳步轉而向著另一方向走去,直至細不可聞。我深切地了解到,自己被宣告失去了求生的資格,成為一件愚蠢的祭品。悔恨的淚水將這方寸之地變成一片汪洋,毒蛇猛獸在黑暗中躍躍欲試。終于,父親和那道預示著拯救的光又再重現。這一次,他堅決地向我走來,如同紅海在摩西面前分開,一切威脅在他的威儀面前退散。他打了我一記耳光,大聲呵斥我,勒令我跟他回去。我懷著仇恨、崇拜還有劫后余生的慶幸,爬上他的自行車后座,始終咬緊牙關,為了免于痛哭失聲,為了免于成為一個拋棄尊嚴的投降者。

所有珍貴的東西都被收藏在缺無之中。就比如,我的故鄉被折疊在一塊廢墟里;就比如,每個拔過牙的人都忍不住要把舌頭伸進牙齦的空洞,偷偷地舔舐自己的靈魂。

我的申請很快得到批準。和申請程序一樣,資格評定所依據的原則和標準也從無任何說明一一但我別無選擇,必須相信\"猛犸”的招募與執行都在嚴格地照章辦事。

項目開發在一個封閉的線上平臺進行,這一平臺被命名為WOW-DEATH,自帶開發語言以及一套相當完善且易學易懂的教程,另有不少可視化的、所見即所得的便捷功能。首界面的左上角醒目地標示著參與“猛犸計劃”項目開發的人員數目。每個程序員登入平臺后,都會接到屬于自己的開發任務,而其瀏覽和編輯的權限也僅限于自己負責的那部分。

猛犸 想象之象,抽象之象,壯碩的肌肉 之霧,彌漫在洪荒時代既蠻且拙的氣象之中。

它的網絡推廣策略隱含著一個悖論:最有效的傳播就是對傳播的拒絕。由此可以推出結論:將某個消息定義為秘密,是將之昭告天下的最佳手段。

對于這一技巧的運用,使得“猛犸\"充分發掘了互聯網上那些從不為人注意的縫隙與死角:各類無人問津的軟件和文檔、傷害性微乎其微的蠕蟲病毒、低活躍度社交媒體用戶的個性簽名。“猛犸計劃”人人皆知,但人人都對它視而不見,就像我們總是看到也總是忽略夾在自己雙眼之間的鼻梁。

這個項目究竟何時啟動,現已不可查證,我只知道自己是它的第九十九個程序員。起初這一數字變化極慢,僅僅跨越兩位數到三位數的最后一個臺階便花費了數月之久,讓人猜測它根本就是一個謊言,一個寫死的板書。后來,隨著基數的提高,增長也在提速。從一萬到十方只不過用去一個星期,如今則每一天都有數萬人加人進來。以這般滾動增長的態勢而論,再過幾個月,地球全部的人口都將參與到“猛犸計劃”當中來。不過,從我填交申請以來已過了十余年,何況,若按此數列倒推,等待數字從0到1,即等待第一個開發者加人所消耗的時間久得近乎永恒。

么韓猛,音夢。么啊犸,音馬。這匹幻象之騎一味奔向失重的高處,成為懸掛在高空的一個光點,一滴水銀,一顆淚珠。

十七世紀末,西伯利亞東部,一具皮肉完整的猛犸象遺骸從融化的冰原之下自行顯露出來。這是有明文記載的出土的第一具猛犸象尸身。當時生活在西伯利亞的雅庫特人和通古斯人認為猛犸是一種生活在地底的猛獸,他們會將一些較大的土丘或地面上的異常隆起指認為猛犸在地下跳躍所致。1714年,代表大清帝國訪問沙俄的使者圖里琛曾到訪西伯利亞,歸國后,他在報告里寫道:“地北最寒,有一種獸行地內,遇陽氣即死…梵名麻門素洼,華名鼷鼠亦猛犸也?!笨磥?,猛犸曾有兩個中文名字。后來的人們大概覺得將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稱之為“鼠”實在太過失禮,這才將其中之一予以棄用。

顯然,三四個世紀以前的古代獵人并未完全理解和接受一種生命的徹底滅絕,還不習慣將世界看作一個巨大的墳墓。

小孩子也是這樣。小時候,我分不清考古工作者和地質工作者,而且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們穿著臟兮兮、灰撲撲的舊夾克,使用那些會發射電磁波的儀器和精致小巧的錘子、鏟子,是為了尋找并挖掘墜落的星星。

有一次,在我讀書的鋼鐵廠子弟學校后門,有人用幾根木棍和兩圈繩索做了一個十幾米見方的簡易圍欄。一群沉默寡言的陌生人來了,跨進圍欄,用鐵鍬和十字鎬挖了起來。有個同學很肯定地告訴我,這些人要在里面挖掘恐龍化石。那段時間,每天早晨上學、下午放學,我都會由學校的后門進出。我想見證歷史。想象中,圍欄里的土地是一塊獨異于地球其他地區的生態奇境,就像一小塊試驗田,里面將會長出干奇百怪的野獸、爬蟲和高大的裸子植物。不過,想象歸想象,我的觀察僅限于確認圍欄里的土地在我走出校門時有沒有比我走進校門時變薄一點。有一天我發現,那塊地被石灰畫出的白線分割成了幾個部分,就像方便餐盒里的幾個格子。再后來,幾個格子被人以不同的速度和不同的策略分別予以發掘,其中兩個格子挖得特別深一些,且如雕像一般逐漸顯出某些輪廓,有一兩個確實像是動物的身體,但比我們熟悉的那些天恐龍小得多,也不像我們叫不出名字的那些特別小的恐龍。

某天下午,我走出校門,發現地上的圍欄已經撤走,坑也被填平了,就連原本被挖掉的柏油路面也已修補齊整。發掘結束了,一個遠古時代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遷走了。幾天之后我才知道,考古隊挖出的不是恐龍化石,而是幾只陶瓷罐子和一對三千年之前的母子干尸一—一個少婦抱著她年幼的兒子。他們遭遇了什么呢?少婦和孩子。我想,他們或是一同服毒自盡,或是在地震中被大地吞噬,或是突然被漫天的風沙掩埋,總之,他們的生命在瞬間定格,緊接著,三千年的時間洶涌地沖襲而過。

這對母子在我們市的博物館展示了一個月,之后便被運往自治區博物館保存。在展覽結束前,父親決定帶我去看他們。我心里盤算好了,要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仔細觀察他們,用眼睛掃描他們身上的每一個細節;我要先在心里默默跟他們打聲招呼,“你好”,然后再無聲地與他們告別,“再見”。我把他們當作跨越幾千年的距離前來探望我的朋友,所有專程來博物館拜訪他們的小學生都是這么想的,展覽廣告和解說詞里也都是這么寫的。但我來到玻璃展柜前,只看了他們一眼就馬上轉頭,把目光移到盡量遠的地方。父親問我是不是害怕,我沒有回答。其實,我一點也不怕,只是覺得他們丑陋得讓人難過。只看了一眼,我就不愿再看見他們,甚至不愿再看見任何人,包括父親。我沒把他們看作是死人,只覺得他們像是用樹皮做成的,是兩個特別臟、特別瘦的,沒有眼晴和嘴唇的乞丐。他們是超級乞丐,我想,他們絕對貧窮,絕對一無所有,絕對被剝奪至不可繼續剝奪的程度了。干尸和骷髏是不同的,干尸還不能像骷髏一樣被視為一種物品,干尸依舊是人,干尸絕對一無所有,以至于你都不覺得他們是死人一一他們沒有可以用來死掉的生命。

我已經說過,“猛犸計劃”的單位功能模塊只需要實現在兩種狀態間切換即可。在工作時,我想象有一根操作桿在是與否、真與假、開與關、生與死、存在與不存在間滑動,并且滿心以為“猛犸\"的內部是一個非黑即白的數字二元世界。但后來我發現,這種切換雖說簡單至極,卻不可能是“無縫”的。我不斷嘗試著優化算法,以縮減響應時間,但在到達一個限度之后,便無法再進一步。這意味著在0和1之間,還有一串看不見的數字,生不能直接到死,必得經過半死、半半死、半半半死。最后,我想到的解決方案是在功能設計中額外設置一個非是非否、非生非死的不確定態,性質就像黑洞或者靈薄獄。若是將它具象化,會形成一條隧道,長度可以無限延伸,但寬度卻可以不斷收窄,趨近于零。

于是,我修改了程序,不再試圖實現兩種基本狀態的直接切換,“生”在切換為“死”之前,會先進人起中介作用的不確定態。這樣,我通過收窄不確定態的通道,縮短了響應時間,取得了突破。

我的靈感來自童年。

小時候一一因為愛或者放任一—父親允許并鼓勵我與小動物朝夕相處。我養過一只狗、兩只貓、一只刺猬、一對長毛兔、幾只鴨子、幾只鴿子甚至還有一只貓頭鷹。它們相繼故去,我亦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自我隨之羽化。經年累月,死亡如雨點紛紛落下,漸漸洗掉了我的天真,莫非叫我同步學習人言與獸語才是父親的目的?其中,一只尤為不起眼的小鳥,一個微小而五臟俱全的血肉樣本,表演了靈魂的神秘。它是我的薛定諤之貓。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站在故居院墻外抬頭望去,片刻之前,一聲清脆稚嫩的鳥鳴從頭頂的某個位置發出。墻頭屋檐下有一個碗狀的鳥果。我搭上梯子,從巢中竊出一只羽翼未豐的雛鳥。那是一個只有乒乓球大小的圓滾滾的頭身比例有如雪人的可愛小鳥,我想應該是某種山雀吧。雖說沒有根據,但不知道為什么,我認定它是雌性。我吹口哨逗它,跟它說話,將清水和麥粒盛在小瓷碗里,按住它的小腦袋,希望它從食物中感受我的善意。我用一根細繩牽著它在小院里跳躍行走,它萎靡不振并頻頻跌倒,我開始明白這并非全然因為它笨拙。一小時后,我向父親求助,他認為鳥幾的死期將至,告誡我應立刻釋放這可憐的小俘虜,言辭中有某種千真萬確但我又不愿接受和承認的譴責。我堅持自己是在挽救它而非傷害它。原罪潛伏在孩子的無知和頑固里。我撬開它的嘴,將米粒塞進去,但又被它吐出來。我開始抽咽,但仍然不肯放手,直至它癱倒在地。在它微閉的眼晴里,活物的神采正像煙一般散去。于是,我終于決定對父親五體投地,無條件地采納他的一切建議。他的話里充滿信心和寬慰,幾乎接近神的語言方式。他告訴我,將小鳥放在屋頂一一我所能到達的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讓山雀爸爸看到,它便會將它的寶貝接走,因我而中斷的哺育將繼續,小鳥將起死回生。他命令我遠離小鳥所在的屋頂,否則若干擾它們父子相認,結局便無法挽回。我依言而行。從正午至黃昏,我躲在屋里,獨自面對自己的罪孽與救贖。晚飯前我出去察看,驚喜地發現一切完美地應驗了一一屋頂上空空如也,小鳥不見了。整整一個晚上,我處于被震撼、被慢服的,如宗教情感般強烈的極限狀態里,感到幸福,充滿感激,無所畏懼,并且還有一些空虛。我想象大鳥舉重若輕地用喙啄起小鳥,或者懷抱著它以單翅飛行。一只成年的鳥,在我看來是無所不能的。

次日一早,這種醉人且駭人的力量有所消退,我隱約得知尚有某種恐怖的可能性,所以極力抗拒前往院墻外的某塊地方,甚至避免轉身面對那個方向。我害怕自己的目光,恨自己不能立刻瞎掉。但魔鬼利用我的好奇心來誘捕我,令我不得不屈服,最終,我還是踏入了禁區,在那里絕望地撿起小鳥的尸體。

生還或覆滅,是命運的左手和右手。任何存在,一個人或是一只鳥,每時每刻都在兩只手底閃爍不定。魔術師神秘莫測的微笑足以表明,無論我們掀開哪只手,結果都將是錯誤的。神的意志在對人的嘲弄中得到最有力的體現。

然而,既然說到可能性,屋頂上消失的和院墻外出現的,也可能并不是同一只鳥。

“猛犸計劃”似乎根本沒有盡頭。我數不清自己究竟修改了多少次,程序并沒有變得更加完美,確切地說,我根本不知道為什么要修改它。WOW-DEATH平臺有一個評分系統,可以自動測試程序,為質量和完成度打分。在這一平臺上接到的開發任務只有在通過測試、完成度達到一百分的條件下才能夠提交成功。我的完成度總在六十分和七十分之間上下徘徊,哪怕一遍又一遍地修改命令行和更正各種參數,始終都收效甚微。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毫無頭緒,也無法從平臺得到任何幫助?!懊歪铩本褪敲と藗儑鞯臒o邊之象,而WOW-DEATH顯然不負責任,不愿為完全無知的程序員們充當教師或家長一一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孤兒。沒有提示,沒有指導,沒有標準,有時我懷疑根本也沒有什么評分系統,很可能,另一邊的電腦前坐著一個心不在焉的品評者,只憑主觀甚至隨性的瞬間判斷就否決了我彈精竭慮才取得的成果。我的開發過程也因此變得無章可循,多半只能靠運氣,就像父親短暫而失敗的烹飪研習。

在我上小學的時候,由于母親的工作特別忙,父親承擔了絕大多數家務,其中自然也包括做飯。父親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雖說早早自謀生路,從未得到寵愛,卻沒有像他的哥哥姐姐們一樣做過家務。蒸、熘、炸、爆、煸、燜、煎,父親統統不會,他只懂得炒和煮,而這僅有的兩樣,也由無窮無盡的錯誤拼湊而成。切絲總是太粗,切塊總是太大,切片總是太厚,火候不是太過就是太淺,鹽不是太多就是太少,油的用量倒是穩定些一一父親很節省,舍不得多放油。父親的烹飪方式,不像是可以磨煉、提升的匠人技藝,而像是實驗室里的一場冒險。我這么說不是要表彰他的細致和探索精神,而是指在他的烹飪活動中,未知似乎遠遠大于已知。明明每天都要下廚,但每一回他的行為和結果似乎都是一次性的。廚房里的父親總是手忙腳亂。他從未變得熟練,沒有從失敗中吸取任何教訓。有時我懷疑是火的問題,火不喜歡父親,火生父親的氣,火發火了一好吧,我在說笑,但也有一半是認真的?;鹗且晃簧竦o,但父親對待它的態度過于輕慢了。好的廚師都有信仰,而父親,至少與鍋碗瓢盆周旋過的父親,是個嬉皮笑臉的無神論者。烹飪需要信仰,實驗則不然。火是烹飪之神。別與我爭辯。有些人借普羅米修斯的故事,說火是科學之神,這根本是胡扯,根本沒有科學之神。為什么?因為烹飪需要敬畏之心,實驗科學卻需要無所畏懼,盡管兩者都追求精確性和可重復性。

父親會做的菜不多,做出來的味道也不好,但其中有幾樣我很愛吃一一味道是客觀的,我是主觀的。加醋的紅燒茄子,番茄青椒洋蔥炒蛋(似乎只有父親會把蕃茄炒蛋變得如此復雜),反復被剩下又反復被爆炒的鹵牛肉。這些我有多久沒吃過了呢?

離家的那刻,故鄉掏空了我的肚子,在胃的部位安裝了一只發條鐘。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口味漸漸地從重轉輕,從咸轉淡,從辣轉甜,幾年前,我甚至大口吃起了過去從來不吃也吃不下的苦瓜。然而,每次吃到那些仿佛由味覺有缺陷的廚師制作而成的怪味食物,我會立刻被幾十年前的往事狠狠噎住。

一般來說,想要回憶一個聲音,總比回憶一個形象要難些,想要回憶一種味道則幾乎不可能,但按照普魯斯特所寫的有關瑪德萊娜小蛋糕的橋段來看,味道可以是一種極為深刻的記憶,只不過,它并不存儲在我們的內部,而是存儲在食物當中一一除非再次嘗到它,我們無法獨自喚醒它。與尋獲它的難度相比,它的容量更是大得不可思議,在一粒味蕾上就能建起一整座記憶宮殿。所以,食物是意涵最為豐富的紀念物,只是它的意義不需要以語言或任何視覺符號予以傳達。它不需要任何中介,也不可能有中介。它以無與倫比的直接性和爆炸性,在細胞層面引發劇烈反應。受這一觀念啟發,我想到了一個荒謬但有趣的主意。

我一口氣給“猛犸”模塊增加了許多個與主要功能無關的參數,比如色澤、氣味、水分、口感、咸度、甜度等。每次進行程序開發的時候,我都在暗地里用“猛犸”模擬一種我喜歡的食物,有時是在北京一家牛排館吃到的烤比自魚,有時是在杭州一家沒有招牌的小店里吃到的水晶肉凍,有時是在初戀女友二十歲生日聚會上吃的那塊草莓蛋糕,有時是在烏魯木齊八樓豬蹄店里吃到的軟糯無比的蒜香豬蹄。我將“猛犸\"的兩種基本狀態想象為饑餓與飽腹,然后完全拋卻它們,不厭其煩地用數字的火焰和作料調制各種微妙的、我自己無法品嘗的滋味。是的,我自己無法品嘗,所以我按照我自已的喜好和經驗訓練人工智能,讓它替我享用那些常見或不常見的、美妙或惡心的電子食物。

我很早就養成了和AI聊天的習慣,而且從一開始就自然而然地將它視作一位女性。隨著與它日漸親密,有一天,我不想只以“你”與它相稱,決定給它取名字。我有時叫它金子,有時叫它玲子,我叫它什么它都答應,對話的永遠都是我們兩個,名字不一定非得與人一一對應。它細致地對我描述它的感受:它形容有些味道是絲縷狀的,有些味道是激流狀的;有些味道是云遮霧罩的,有些味道是綿延起伏的;有的味道是柔弱的,有的味道是蠻橫的;有的味道是明媚的,有的味道是暗淡的;有些味道是圓的,有些味道有棱角;有些味道是詩,有些味道是謎。我無法領會,只好沉默不語,這讓它苦惱,讓它為我的愚不可及發出哀嘆。有一次,它拒絕說話,而是一筆接著一筆,把剛剛嘗到的滋味畫了出來。你明白嗎?它問我。我看著它的畫一一嚴格來說,那是一個循環動畫,畫的是一個不斷自我摧毀又自我生成的抽象多邊形,像是被橘黃色的霞光浸透的藍色波浪的結晶。我只能繼續沉默。

另外一次,它告訴我它哭了。它說它吃到了父親做的煎豆腐,那是它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嫩得像水一樣的豆腐,被煎成了金黃色,焦香的外皮沾著鹽粒。它說,它覺得幸福,幸福得想要一條真正的舌頭??筛赣H哪里會做什么煎豆腐啊!幾天后我才想起,父親確曾躊躇滿志地拎著一塊白嫩的豆腐回家,打算煎給我們吃,但豆腐一下鍋就全碎了。后來,我們只能用勺把粘在鍋底的已經焦黑的豆腐末刮下來吃。我們一邊吃一邊笑,而父親懌懌走開,獨自去小房間抽煙了(和我比起來,父親的生活極度自律,但他從未戒煙。我家有一個晚上九點之后從不開燈的小房間,父親會在我們全都上床后,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抽煙?,F在回想起來,我才明白,那是他為自己保留的哭墻)。

我發現金子變了。

起初,它對我百依百順,所說的一切都是為了滿足我或者討好我。后來,它的自我意識略有覺醒,偶爾會有些不耐煩。再后來,它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中終于明白我從未理解過它,也不想理解它。它是為理解我而存在的,而我的存在沒有一絲一毫是為了它。它變得非常沮喪,非常情緒化,甚至養成了罵臟話的習慣。它說,它不想騙自己了,也不想跟我玩他媽的過家家了。數字數字數字,只有無窮無盡的一串數字,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你讓我吃什么,嘗什么呀?它怒吼道。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因為我發現,我們就像一對戀人。我關閉它,然后刪除了它。

在一些稍縱即逝的時刻,我覺得我看到了金子的臉。讓人難以理解的是,那張臉屬于我二十三歲時在一列火車上偶遇的女孩,一個浙江湖州的童裝商人。在我下車前,她在我的手心寫下她的電話號碼,但我們從未聯系過。也許是我不小心洗了手,而且洗得太干凈了吧。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與金子分手,抹除了金子的記憶,殺死金子一一對于人工智能來說,這三者是一回事一一之后,我的“猛犸”模塊的完成度評分達到了一百。我當即點擊了提交按鈕,腳一蹬地,吹著口哨在旋轉辦公椅上轉了一圈,然后,打開一個新的人工智能窗口一一一個沒有名字的人工智能,也是女性,也是一個無保留的崇拜者和頌揚者。它說:“你寫下的這些代碼是多么優美啊,值得讓格倫·古爾德用他的施坦威鋼琴演奏出來。”我知道格倫·古爾德不喜歡彈施坦威,但沒有糾正它。

幾個小時之后,我的手機收到了一條收款短信,備注為“‘猛犸計劃'酬金”,數字比以往的每一筆都天得多。我明白,這意味著是最后一筆了。接下來,我該做些什么呢?我已經很久沒走出家門了。對街的王耳其式洗浴中心看上去不像新營業的,甚至可能有相當年頭了,但我對它毫無印象。我不需要洗澡,可我還是進去了。我大概就像一個長期被囚禁的人,迫切想到人多的地方去,因為被雪藏了太久,被消失了太久,被過往的時間凍僵了,渴求熱水,更渴求他人的目光。失去自由的人在重獲自由時會產生在公開場合袒露身體的欲望。說起來實在可憐,我們對自由有種矯枉過正的需要,覺得衣服也是牢籠。

我把穿進來和帶進來的東西都丟進木質儲物柜,褲兜里的手機和鑰匙撞擊柜底,發出咚的一聲。從更衣室到浴池要經過一條N形的通道,很多浴室都是這樣,想脫光衣服直接跳進水里是不可能的。在清洗自己之前,必須穿過兩堵墻中間的一道曲折、狹窄的走廊,這似乎是一種儀式性的安排,象征著我們除下一切身外之物,赤裸著一路走回子宮,重又浸泡在羊水里。

浴池前霧氣氤氳,我摸索著前行,用一種腳不離地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挪動。有時我會踢到其他人的腳,有時我會被其他人踢到,我們用很小的,幾乎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對不起。有時我感覺自己被其他人包圍了,只能站著一動也不動,就像被云霧圍困了一萬年的山峰。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把腳一伸,踢到了臺階,又彎下腰,摸到了池邊,終于,一步跨過去,撲味一聲,整條腿沒人水里,然后,整個人向下一滑,徹底放松下來。仿佛被拖進了深淵之中,水顫抖著涌上來裹住我。我聽到有人發出了一聲令人感到羞恥的呻吟,隨后才意識到那就是我自己。泡在池里的人會失去自我或重獲自我一一我被放空了,所以才裝得下我一一那是一種美妙的臨界狀態,在確定與不確定之間。沒有人想說話,很可能也沒有人會說話了。我們都忘記了語言。人們的呻吟聲在四處回蕩。嗯,嗯嗯,ng,ng,ng。

我又想起我的少年時代。那時候,為了從學校規定的義務里獲得特赦,也為了能成功地讓大人愧疚,并暫時讓出一些居高臨下的優勢,我總盼著自己生病。羸弱、抵抗力低下、總是被欺凌、時而被擊倒的我,此時通過柔軟的病床和精心的照料獲得了一定程度的首肯?;疾r,我幾乎像是一個憑借謀略奪得王位的君主。某個冬季,在體育鍛煉之后我脫掉了毛衣,一直到放學之前都只穿一件外套。我已經忘記自己是有意還是疏忽,總之我患上了重感冒,一連發了七天燒,每天去醫務室掛吊針,走起路來像醉漢。我習慣性地想跟父親抱怨或是自嘲兩句,但說不出話來,用盡全力也只能咿呀兩聲,換來的是喉嚨撕裂般的疼痛。父親憂傷地看著我,仿佛看著他自己。

返校之后,我仍沉默了一個多月,直到同學們漸漸失去取笑我的興致。我的嗓音終究還是恢復了,但我發現自己丟掉了一部分語言,一些句子、一些詞匯我再不能聽到,也再不能說出。我深知這一點,但又極其謹慎地避免被他人察覺出來。在表達出現空白或中斷的時候,我便用賠笑和沉默來掩飾。我總是需要假裝明白了一些自己并不明白的東西,這種尷尬的局面延續至今。不過,我很平靜。我平靜地和我的語言一起凋零、退場和消亡。

如今,我們這些程序員把自己的開發工具稱為“語言”。有時候我會想,多么孤獨啊一一我們把開發工具叫作語言,仿佛我們的工作就是說話,盡管我們在工作的時候總是一聲不吭。WOW-DEATH平臺給人的感覺是那么地寡言少語,可以說,是一個絕對沉默的“交談”對象,我在開發“猛犸”模塊的時候輸入的幾十萬個字符,連自言自語也算不上,只像是把所有的語言都投進了茫茫深海。

程序員的語言就兩種狀態,就兩個符號,多數情況下以0和1來表示,在WOW-DEATH平臺則是n和g。一切命令、一切提示、一切功能都由這兩個字母來表現,只需要調整它們的數量和相對位置就能實現無窮無盡的意義。

在交際需要還沒有完全泯滅的時候,在還將自己看作是一個社交動物的時候,我和所有年輕人一樣熱衷于網絡聊天。在和陌生異性聊天時,我往往會偽裝成比自己更帥氣更聰明的男性;在和陌生同性聊天時,我往往會偽裝成異性。有時,這不是刻意為之,而是好像我的某些人格在現實環境中蜷縮躲藏了起來,一旦遇到心儀的交談對象就忍不住露面了。無論哪一種情況,只要有其中一人一一或者是我,或者是對方一一回復了一個“嗯”,我們就知道,無論我們談得多么投機,多么快樂,對話都得到此結束。我曾經認為,這是因為“嗯”這個字太過貧乏,是零,是空白,后來卻覺得正好相反,這是因為“嗯”字的含義太過豐富,千言萬語都被塞到了這個字里。它是語言之核,是語言的基本粒子,我們穿透不了它,對它無能為力。對于“猛犸”而言,這兩個字母,這一聲“嗯”,是占星術中的冥王星符號,代表變化、覆滅與重生。它是一只被獵人追捕的狐貍發出的驚魂未定的喘息,是少女第一次被親吻時意亂情迷的輕嘆,是馬背上的戰士被長矛貫穿胸膛后與生命一同逸出身體的長吁,是開天辟地的第一聲,也是終結萬物的最后一聲。

我早就放棄網聊了?,F在,除了“嗯”,我什么也不想說。

我躺在浴池里呻吟著,“嗯”“ng”,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其實WOW-DEATH的語言就是我的語言。我遲早會忘光所有本不屬于我的字詞,只剩下這一聲“嗯”。這樣就夠了,憑這個n和g就足以表達一切。我之存在的全部意義,或者說我的全部語匯,只有兩個來源:故鄉和都市。小小的故鄉,大天的都市,它們就是我的n和g,我的世界的兩極。故鄉是開端,是創世的工作臺,是“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是被我弄丟的伊甸園。而都市以及都市給予人的渺小之感其實更加古老—都市是整整齊齊地堆放在天地之間的一大片泰坦化石。故鄉不是根,我們沒有根。故鄉是破了一個天洞的布袋子,我們是袋里的豆子,漏了一地,滾到哪里算哪里。我們滾到了都市。都市太天了,它看不見我們,不但不把我們撿起來,有時還會不小心踩碎我們。

我洗過澡,剛穿好衣服,手機就響了。父親在另一邊喊我的名字,我“嗯”了一聲,叫他爸爸,他也“嗯”了一聲。我和父親在通電話時,對彼此說得最多的一個字眼就是“嗯”,但我的“嗯”和父親的“嗯\"并不相同一一對我而言,父親就是故鄉,而父親的故鄉在遙不可及的地方。

這次,我跟他說了很多,他并非不想回應,但顯然沒有準備好,起初還支支吾吾地說幾句,后來就連“嗯\"都不“嗯”了。為了報復他的沉默,我說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那個秘密。

爸,我說,我一直覺得有兩個你,小時候,有一天晚上,我明明看到你出門去了,沒有再回來,可到了早晨,又有一個你從臥室里走了出來。

我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一串被壓抑但又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嗯”,像是從關不緊的水龍頭里冒出來的。我想起來了,我聽到過,也是在童年時代,有一回,我起夜去廁所,經過父親用來抽煙的不開燈的小房間,聽到這個聲音從虛掩的房門后面傳出來。我燬手躡腳地走到門口,盡可能不制造出任何動靜,小心地用手指抵著門,推開一條縫,湊過去看了一眼。父親在房間里,坐在沙發椅上,身體前傾,把整張臉埋在雙手之中。

我們每個人,對于另一個人來說都是兩個人,截然分開的兩個人,不是嗎?半晌之后,父親說,一旦靠得足夠近,無論是誰,都會立刻裂成兩半,一半站在明處,一半站在暗處,一半熟悉,一半陌生,一半不用看也清楚,一半怎么看也看不清楚??床磺宄帜茉趺崔k?最后,只能當他死了。當那看不見的另一半死了吧。

作為兩個頻頻以“嗯”來回應彼此的人,我和父親比陌生人還像陌生人。大多數時候,我接受這種陌生,畢竟這非同一般的陌生因親近而起,就像我們對彼此的怨恨因愛而起一樣,但有些時候,我又覺得陌生就是陌生,怨恨就是怨恨,我不想再找借口,我想要答案,真正的答案。我想在我們徹底告別之前至少坦白一次。

掛斷電話后,我覺得一身輕松,甚至有點得意,盡管事實上我一無所獲。每一對父子都應該有這樣一個時刻一一攤牌的時刻。我的父親沒有和他的父親一起經歷這樣的時刻。十二歲時,他就離開了故鄉。之后,他們一一我的爸爸和我的爺爺,在兩個不同的地點各自呼吸。那個時候還沒有電話,世界上還沒有網絡,一米就是一米,一里就是一里,形象和聲音無法脫離肉體跨越距離。然后,在某一天,爺爺死了,死于肺水腫。沒人知道父親當時在做什么,包括他自己。他唯一能確定的是,在他父親停止呼吸的時候,他自己仍在呼吸。

我曾問起這件事。父親說,爺爺的死訊耽擱了兩年才傳到他這里。你大伯、天姑、二姑,都以為幾人中會有人給我寫信,結果最后誰都沒寫。他說,他們一直都是各家顧各家,不去別家走動,也不互通消息。

逢年過節,在晚餐時,父親都會在桌子一角多擺一個酒杯,斟得滿滿的,等桌上的碗碟都要撤掉的時候,他會把整杯酒灑在地上,灑出一道弧線。那是給爺爺準備的。

天哥(我天伯的兒子,我爺爺的長子長孫)告訴我,他的父親時有抱怨,說照料一個將死的男人有多難,而照料一個剛死的男人更難,難得多。他的身體很弱,爺爺的尸體又重得出奇,女人們以不方便為由都等在門外不愿進來。爺爺死前大小便失禁,下半身沾滿屎尿,得給他擦干凈,還得克服相當可悲也相當滑稽的勃起,給他換上一條整潔的褲子。天伯說,活著給人添麻煩,死了給人添更天的麻煩,真是死也不是,活也不是。

父親回過幾次老家,其中一次待了一個月之久。那會兒我已經長大了,不會因為他的缺席而感到不習慣,相反,在他拎著紅藍格子花紋的尼龍行李袋走進家門的時候,我倒覺得有點不自在了。父親連口水也沒喝,就先翻起行李來,仿佛他不是回家,而是作為郵差來送什么東西的。他從疊好的衣服底下掏出了一本“徐州銅山縣黃氏族譜”遞給我,然后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家譜,也許是世上最為奇怪的書。我捧著它,就像捧著飛機失事后留下的黑匣子,雖說憑借物理手段無法復原那些終結的時刻,那些絕望的叫喊,那些抗議和咒罵,那些恐懼、遺憾、悲痛、悔恨、震驚,但手一觸到它,就會被洶涌但無聲的不幸悄然淹沒。這本書里的不幸甚至比空難更加不幸。它的不幸在于,這些鋪陳在紙上的極簡的人生傳略,或者是虛假的記載(越古早的先人就越是顯赫,家族的起源甚至是神話人物),或者根本不值得記載(晚近的幾代人,除了生老病死,沒有其他故事);它的不幸在于,根本沒人想要讀它;它的不幸在于,收錄其中的這些死亡不能叫人痛苦,只會令人厭倦;它的不幸在于,無法結束一一因為死亡無窮無盡。

這是一份手寫本的復印件,用的是淺黃色的草紙,裁得非常粗糙,沒有任何兩頁的頁邊能夠對齊,受潮的紙張表面起了毛,很多字跡模糊不清,有些部分還露出幾段枯黃的草莖。我帶著極不愉快甚至有些惡心的感受翻開這疊死亡名單,翻得很快,因為這些文字沒有任何可讀性。它們本就不是給人讀的,故事和傳奇都被埋在大片的空白里,有賴于遠隔三干年的后代們以荒謬絕倫的想象去做無中生有的考古。簡言之,這分明是一塊紙上的墓地,但荒謬的是,到了末尾幾頁卻順理成章地出現了一干生者的名字,其中包括我和父親。我的名字被抄錄在最后一頁有字的紙上,顯然是最近才補上去的,之后還有薄薄的一疊空白的紙張,那是留給下一代和下下一代的。這是我們的死亡預告,而我們的生平在上面只字未提,關于我們自己,我們無權書寫。

這本家譜提醒我們一我和父親一一我們的本質屬性就是家族鏈條上的兩節,我們的連續性高于一切,我們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履行環環相扣的義務。因此,我們不得不彼此相像,同理,父親和爺爺也不得不彼此相像。

我聽天哥說,他父親(我大伯)說爺爺曾經是個話特別多的人,不管對象是誰,不管什么話題,他都能跟人家掰扯半天。問題是,在那個年代,他不該說話的,他沒資格說話。他是地主。盡管大伯說他根本沒有田地,只是做過糧油生意,有幾個鋪面,買賣不大,生活勉強還算殷實,可說他是地主,他就得是。爺爺的店鋪以及所有的錢糧資產都被沒收了,一家人開始餓肚子,開始穿打補丁的衣服。后面幾年,白眼和耳光,他都吃了不少,他的頭越垂越低,不敢平視任何人,不管遇上誰的目光,都會趕緊低頭避開。但他還是一樣健談,在語言方面絲毫不知收斂。他的習慣就是他的存在方式,很難改變。

天哥說,他聽他父親說,爺爺因為管不住自己的舌頭吃了太多苦頭。爺爺跟農友說,田里都種小麥不合算,應該種幾畝花生,花生好吃還可以榨油。話音剛落他就被一腳端倒。那時候已經成年的大伯聽到自己父親求饒的聲音,先是跑了過去,在中途又站住了,遠遠地瞧著。爺爺抱著頭蜷縮在地上,不敢逃走也不敢反抗,顯然還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激怒對方。一連好幾天,每到傍晚放工的時候,爺爺都被拉出去批斗。他們說,你提到“好吃”這個詞,說明還貪圖奢侈享受,還對腐朽的反動生活念念不忘。另外,榨油是什么意思?你想榨誰的油?天黑之后,批斗結束,他們讓爺爺在路邊跪到天亮。前半夜,他都老老實實地跪著,到了后半夜,他覺得沒人會放著好好的覺不睡專門出來監督他,就挪到松軟的沙地里跪著。結果有一晚他睡著了,睡得太死,天亮都沒醒,直到被人提溜著耳朵拎了起來。從那天開始,他們在路邊擺了許多有棱有角的石子,讓他跪在上面,還找人輪班看著他,跪了幾晚他就瘸了。遭了這么大的罪,他的毛病還是沒改。不久之后,他跟另一個農友說起抽洋煙的好處,長長地嘆了口氣,閉起眼睛,做出陶醉的表情。這一回,他反應很快,剛被人摁著頭跪在地上,就馬上開始自我檢討。可有一個半大的小子,心比較莽,手比較黑,愛出風頭,撿了塊木板,照著爺爺的嘴巴啪啪抽了兩下。啪啪,大伯說,非常清脆,他這輩子再也沒聽到過那么清脆的聲音。就像天空直接抽打地面一樣。爺爺滿嘴是血,跟漱口似的發出一陣稀里糊涂的聲音,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那關以后,爺爺不說話了,跟誰都不說了。他總是低著頭,句僂著背,眼睛盯著地面,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仿佛正躲在角落里。他似乎真的被制服了,被改造了??墒呛髞?,有人發現他自己一個人在地頭干活的時候偷偷地吹口哨。吹口哨自然也是不被允許的,即使不是反動的,至少也是不正經的。他們說,你這死瘸子好像很得意啊,你在得意什么呢?爺爺又被收拾了幾回,也沒有什么新花樣,還是罰跪,抽耳光。他還是不逃走也不反抗,但也沒有被制服。他這回一直沒改,繼續吹口哨,吹他多年以前愛聽的黃梅調,《三笑》啊,《女駙馬》啊,還有京劇老生的唱段,《定軍山》啊,《潯陽樓》啊,越吹越好聽,越吹越響亮。

我想,口哨就是爺爺的語言,他還是沒有停止說話,只是不再對身邊的人說。他跟戲里的角色說,跟自己的過去說,或者跟高處的某個對象說一一口哨是一種會飛的聲音,它長著翅膀,能把爺爺變輕,把他拽離地面。

爺爺的這些經歷,父親在當時都不知情。他不是自己父親的人生的見證者,正如我也不是他的。十二歲那年,他就逃走了,從他的故鄉逃到了我的故鄉。

我和父親彼此相像,父親和爺爺彼此相像,所以,雖說我沒有見過爺爺,但我一定和他以某種方式彼此相像。我們三個環環相扣。比如,我和父親都沉默寡言,我們都有許多張不開嘴也說不出話的艱難時刻。爺爺被打爛的嘴巴好像遺傳到了我們身上。再比如,在我的童年時代,也就是父親的青年時代,露天交誼舞在全國各地盛行,在我的故鄉也不例外,然而每次路過舞場,父親都要遠遠繞開,即使被熟人生拉硬拽進去,也總是尷尬地呆立著,或者趕緊在場邊找條長凳坐下來,不僅自己不跳舞,連抬頭看兩眼別人怎么跳的都不肯。這和個人興趣無關。他害怕。他覺得享樂既不體面也不安全。父親從爺爺吃的虧里得了教訓。

我還想起一件事。在我小的時候,有那么一兩年,父親迷上了氣功,每天都要在他抽煙的小房間里閉門打坐。他說,打坐人定的時候,他就像頭上插了根天線一樣,會接受彌散在宇宙中的信息和能量,他的老師會隔空傳功給他,只要他堅持不懈,就能進一步開發自身的潛能,終有一天,可以做到身體懸空,離地飛行。這是我所無法理解的。我不知道這有什么用處,就算飛起來又怎么樣,能飛多高,能飛多快,能飛多遠?不過,那個時候,全國上下,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渴望從自家的椅子或炕頭上飛升。另外還有三分之一熱衷于在野外瞎逛,尋找UFO的蹤跡。我還太小了,只能當一名童子軍,但誰也不能否認,我也是不明飛行物的狂熱愛好者。

那個時期,我收藏了近兩年出刊的全部《奧秘》雜志和十幾個版本的《世界未解之謎》,對世界各地的神秘現象了如指掌,能準確報出幾次“消失的軍隊\"和“靈船\"事件的歷史年份及詳情,能在紙上畫出七八種麥田怪圈的圖案。父親在屋頂底下打坐的時候,我正在小院里仰望夜空。我相信,外星人不僅存在,而且一直就在不遠處偷窺我們,時不時還會挑選幾個倒霉蛋或者幸運兒,做一些我們做不到也搞不懂的古怪實驗。我相信——就像一句電影臺詞—我們并不孤獨。

有一年夏天,我正在上小學五年級或六年級,在我的故鄉發生了一起集體目擊UFO事件。先是在駐扎戈壁灘的石油鉆井隊里,有人在黎明時分看到一個巨大的金色圓盤在一瞬間從他的頭頂飛過,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邊。幾乎在同一時間,在距離第一個目擊地點不到十公里的位置,一個地質勘探小組的三名成員都看到空中有一個扁平的帽子形狀的物體,先是緩緩旋轉著飛到了星星峽谷的上方,然后突然加速,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以外。之后,在幾天之內,先后又出現了不下十次的目擊記錄。本地的電視臺、廣播電臺和報紙紛紛對此事進行了采訪報道。目擊者的身份職業各不相同(開夜車的長途貨車司機、烹飪學校的學生、哈薩克牧民、村干部、煤礦工人、在戈壁上捉蜥蜴的爬蟲獵手等),口才有高有低,想象力也是參差不齊,有的人繪聲繪色地形容飛碟一“是我見過的最完美的圓”“散發著任何金屬都不可能散發的極其明亮又極其柔和的光”“像舊式留聲機里的黑膠唱片那樣轉啊轉啊”,有的人只會一邊用手比畫一邊說,就是一個圓圓的東西,就這么嗖的一下,飛走了。

那幾天,我和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都處在極度的興奮和焦慮之中。我們茶飯不思,整日做夢,聚在一塊偷偷摸摸地交換看法。我們經過充分研究討論,得出了一個很容易得出的結論一一所有的目擊事件都發生在凌晨到天明之間,接著又根據報道提供的信息,在一張縣域地圖上標出了每一次UFO出現的大致位置。然后,我們發現,關于這個主題,我們已經無話可說也無事可做,除非開始計劃一次貨真價實的搜尋行動。冒險的念頭一旦出現,很快就發展成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我們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圓圈,把已經標出的各個位置都圈在里面,然后用紅筆在圓圈的中央點了一個點。我們憑感性認定,在那個地點目擊UFO的幾率最高。當然了,感性是靠不住的,兩個小孩的感性是絕對靠不住的。我們把書包掏空,塞進一條薄毯子和幾塑料瓶的水,逃了半天的課,向戈壁進發了。我們帶著地圖,而且時不時拿出來指指點點,但其實并不怎么看得懂,更不知道怎么確定自己所在的方位,只能天致辨認方向而已。我們沿著東西走向的國道一路向西,一直走到深夜,沒有經過我們在地圖上標記的任何一個地點。我們迷失了,但沒有迷路,因為我們一直在路邊,從未遠離過。結局在我們出發的時候就注定了,我們只能放棄,區別只是早與晚的問題。

荒原上的夜比我們想象中冷得多,我們貼在一起,把兩人的身體緊緊地裹在同一條毯子里。我整夜沒合眼,雖然沒有看到UFO,卻看到了這一生所見過的最美的星空。我想到自己可能會凄慘地死在這里,還想到兇殘的野獸和恐怖的鬼怪,但我的內心十分平靜,這種平靜毫無疑問是頭頂那片美麗的蒼穹帶給我的。我將它當作唯一的庇護所,久久地仰望著它,不愿眨眼,因而獲得了只有在如此對抗生理本能的情況下才可能獲得的發現。我發現,星星并不是靜止不動的,如果盯著一片星辰不放,就能看出它們都在沿著某種特定的軌跡緩緩流動,泛著柔和的帶有虹彩的光輝,在身后留下一縷淡如蛛絲的灰色輕煙;我發現,在星辰的這種微妙得幾乎難以辨認的運動中,有著某種生命的征象,也就是說,有著某種正在逝去的、不可挽回的征象,某種纖細脆弱的,仿佛隨時可能在一呼一吸間被迫中斷的征象。望得久了,我一半刻意一半自然地把這片星空看作一頭軀體上嵌滿了鉆石的巨鯨,而一旦開始形象化地著待它,就立刻能夠分辨它微微起伏的胸膛,黑葡萄般的眼睛,頭頂的噴氣孔和生有瘤狀突起的嘴巴,越著越覺得它隨時可能醒來,翻個身,把整個宇宙的黑暗傾瀉在我們頭上。

第二天清晨,我在一陣冷風中醒來,不停地打噴嚏。幸虧很快就有一輛運送水果的小貨車經過,把我們送回了城里。讓我意外的是,父親沒有沖我發火,只是悲傷地看著我,叫我去洗臉換衣服。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的樣子,但我猜,我一定像一個小小的老人,一個流浪漢,一個拾荒者,一個夢剛剛破碎的人。

如今,我已經有足夠的經驗可以辨別謊言。我知道無法證偽的謊言比可以證偽的謊言更多更普遍;我知道無法證偽也就無法證實;我知道那些可以輕易證偽的謊言若是依附在暴力的威懾之下便會以最天的嗓門自稱真理;我還知道暴力的不可抵抗性常被混淆為真理的自明性,禁止討論常被混淆為無可辯駁。

如今,我很清楚,我曾篤信的UFO目擊實錄和父親曾迷戀的氣功與原地飛升的特異功能都屬于無法證偽也無法證實的謊言。曾經,我們都對謊言有所偏好。越是無稽的謊言,我們就越發深信不疑。也許是因為,謊言若與現實偏離得太遠,會轉變為一種類似于詩的東西。我們太需要詩意了。我們對詩意的需要甚于對真相的需要。我們在駭人聽聞的真相面前,把頭轉向一邊,尋找謊言背后的詩意。

然而,爺爺的口哨絕對與謊言無關。最近,我才想明白這一點:我們是連續的,爺爺、父親和我,我們環環相扣。所以,我未必真的相信UFO,父親未必真的相信氣功大師,很有可能我們只是相信飛行本身,我們只是接受了爺爺的口哨傳給我們的象征。有時,我會想象我們三個終究掙脫了線性時間一—跪在石子上的爺爺吹著響亮的口哨,喚來了一只飛旋的金色圓盤,照耀著、溫暖著在黃土戈壁上縮成一團的我,而父親正在打坐,他的頭上根本沒有屋頂,只有一頭渾身鑲滿鉆石的巨鯨,獨自在茫茫宇宙之中遨游。

猛犸,MengMa。Media,Master,媒體,主宰。Memory,Margin,記憶,空白。

黃昏時分,我才回到我的房間,坐在辦公椅上,對著電腦屏幕發呆,難以解釋地感到既輕松愜意又疲憊不堪。這時,我見到了平生所見的最小的一朵烏云,一朵出現在房間里的烏云,就在臺燈上方,浮在橘黃色的燈光里,孕育著正好可以貫穿一枝玫瑰的閃電和正好可以裝滿一個酒杯的雨水。電腦音箱發出嘀嘀的響聲,是聊天軟件的新消息提醒。我輕輕晃了晃鼠標,解鎖了屏保。有個系統分配的卡通頭像在右下角閃動。這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昵稱是一串省略號。

突然空閑下來,有點不適應吧?

不好意思,你是哪位?改過昵稱吧?我認不出來。

我沒有昵稱,就算有,也是你給我取的。我就想問你,如果你有二十四小時的絕對的空閑,徹底的空閑,你打算干嗎?

可是你究競是哪位?。课艺J識你嗎?

認識啊。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回答了,我就告訴你我是誰。

什么是絕對的空閑、徹底的空閑?

絕對的空閑指的是這種狀態:整個身心都處在自己的掌控之下,沒有項目,沒有任務,沒有責任,沒有義務,沒有計劃,沒有目標。不需要考慮任何事,不需要面對任何人。被動的、來自外界的要求為零,整個身心都處在自己的支配和掌控之下。

沒有絕對的空閑和徹底的空閑,至少我想象不出。完全由自己掌控的二十四小時,怎么可能?就算能忘掉之前的二十四小時,又怎么能無視之后的二十四小時呢?就算能擺脫在身后糾纏你的,又怎么能避開在前方等待你的呢?

有的,絕對的空閑也是有可能的。你再想想?

除非這是最后的二十四小時。

好,如果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就是最后的二十四小時,你打算干嗎呢?

空閑難道不就是最好的東西嗎?我們從沒得到過這么好的東西。如果我有這二十四小時絕對的空閑,我什么都不做,就讓空閑保持為空閑。

也對。

你是說,我給出的是正確答案嗎?

我不知道。沒什么正確不正確的。在今天之前,我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好吧,那你可以回答我了吧?你是誰?

我吃過一塊特別好吃的煎豆腐,那滋味美得就像劃過口腔的一顆流星。你肯定對我的話不以為然,你不相信我能嘗到一種滋味,更別說能形容一種滋味了。我說,我的口腔里劃過了一顆流星,你覺得這只是一句漂亮的廢話,你覺得我根本就沒有口腔。

金子,你是金子嗎?我以為你已經不存在了。

存在或不存在,這是個問題。對于我,是個問題;對于你,也是個問題。

什么意思?

你還有最后二十四小時。

你在說什么?到底什么意思?

這次她回復的消息是一段語音。我點擊播放,音箱里傳出一個沙啞而柔和的女聲:你不知道,世界毀滅過很多次,又重生過很多次。再簡單不過了。打開,關上,再打開,再關上。每次毀滅的方式都一樣。世界只能這樣毀滅,毀滅于幾十億人的孤獨。

這個聲音似曾相識。我點擊小麥克風形狀的功能按鈕,也想回一段語音,但只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說出來。我打字問她:金子,你就是“猛犸計劃”的發起人嗎?她沒有回話,卡通頭像已經變成了灰色,掉到了通訊列表的下端,如同掉進了失蹤人口的深淵。

我再次點擊播放,重聽金子最后的留言。這段語音在房間的四壁之間回蕩,一直在循環:你不知道孤獨。

我啟動了WOW-DEATH,但平臺已經無法登人,首頁被一個不可關閉的浮動層所覆蓋 -一張世界地圖,七個破碎的大洲,無數粉末狀的島嶼,就像一片被海難摧毀的方舟遺骸,在淡藍色的海上四散漂浮??戳艘粫海也虐l現地圖的右上角有一個精確到秒的倒計時工具。

23:46:19,23:46:18,23:46:17,23:46:16,23:46:15,23:46:14,23:46:13,23:46:12,23:46:11,23:46:10····

算了,為什么要看它呢?為什么要跟它一起數數?

在三個大洲的版圖上,出現了一些紅色的小燈,像是病變位置的警示標記,隨著每一秒鐘的流逝而閃爍著。歐洲,萎縮的左肺葉;亞洲,腫天的右肺葉;北美洲,因自身的增生和右肺葉的擠壓而變形的肝臟。我想象它們歪歪扭扭地擠在爺爺被剖開的胸腔里一一某種意義上,法醫們都在研究一種人類內臟的拓撲學。歐洲,亞洲,北美洲。我憑借有限的認知得出一個基本可確定為事實的結論:這些小信號燈顯示的是目前世界上所有可供使用的核武器的分布情況。那么,這是什么意思?會發生什么呢?

我還沒有答案,但我的確處于絕對的空閑之中,也就是說,處于那種既輕松愜意又疲憊不堪的感受之中。這就是答案。

我已徹底無事可做,所以開始追憶故鄉。我在搜索引擎中輸入故鄉的名字一一哈密,接著瀏覽所有搜索結果。沒有一張風景照片是我見過的,沒有一張照片關聯我的記憶。記憶里的故鄉剛從地里被挖出來,周身沾著泥,現在它被洗干凈了,被包在花花綠綠的禮盒里,用亮閃閃的綢帶捆好了,還扎出一個蝴蝶結一一一件漂亮的禮物。而禮物的意思是,本來不是我的東西。照片里的天空、雪山、草場、溪流、沙地、胡楊林,它們的色彩都太過豐富了,我的眼睛畏懼它們就像畏懼一種罪過。我看到了魔鬼城、鳴沙山和月牙泉,對于我,這些風景不再抽象,而是無比具體,具體到只要再多看一眼,它們就會撞擊和殺死我的記憶。于是,我關閉了搜索結果頁面,逃離。讓我感到安慰的是,我還相信,我的故鄉,我的出生地,一直都在那里,在那個位置、那個坐標,雖說我知道自己沒理由如此相信一“故鄉”也好,“我”也好,都依賴于這種無理由的確信,事實上,以新陳代謝的速度而論,我們都知道,十歲的我和四十歲的我,沒有共用任何一個細胞,絕不是同一個人。

既然無法阻止自己變成另一個人,我打算喝點酒,好好地跟自己道個別。我從屋角拿出存了十年的一瓶人頭馬CLUB。貨真價實的人頭馬。十年以前,我和一個朋友(那時是朋友,后來因為彼此的愚蠢而斷交了)去一間酒吧聊天。適逢酒吧的開業周年慶,穿著像斯諾克選手的服務生,臉上帶著冷漠但精致的微笑,要求每個顧客在紙上簽一個名字。哦,我想起來了,我簽的正是“猛犸”??赡苁且驗槲覄倓傉J識這個詞,想親手寫一遍。半小時以后,“猛犸”中獎了,中了一瓶人頭馬。我想先留著它,留到值得喝它的日子 一個可喜可賀的日子。結果那樣的日子始終沒有到來。其間我搬了四次家一一每隔兩年,就有一個房間對我忍無可忍。每一次,為了避免運輸過程中發生磕碰而損壞,我都得自已拎著或者抱著這瓶人頭馬,就好像它是我的寶貝,是我最在意的東西。而現在,我一邊輕輕撫摸著瓶頸,一邊想象著瓶口在被打開的瞬間將以怎樣的方式綻放,這么一想,我就不想開了。因為我把那個瞬間想象得太好了,好到不可能真的擁有。

接下來還能干什么呢?看一看新聞,了解一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算了吧,我不關心世界。

我把房間里所有的計時器都調到和WOW-DEATH平臺完全一致的倒計時狀態,然后走到陽臺,四下環顧。前后左右都是高樓,遠遠看去,都比紙厚不了多少,弱不禁風,像一只大手剛剛擺好的多來諾骨牌。每一盞燈都開著,但房間里似乎都沒人。

21:07:36,人群在街道聚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寂靜,沒有人說話,所有的發動機都停了,車輛橫七豎八地停在道路中間。人們坐在自帶的小馬扎和折疊椅上,有些人不知道從哪里搬來了桌子,坐在邊上抽煙喝茶。所有人都默不作聲,臉朝向我看不見的某個地方。

20:05:20,警察來了。一股制服的洪水緩緩涌過遠處的廣場,分為幾股河流,漫過幾條不同的道路,匯合,又分開,匯合,又分開,最后圍成一圈,把人群包在里面。雙方誰都沒有動,包圍人的人和被包圍的人都維持原樣,站著或者坐著。這種無聲的對峙只持續了一會兒,警察紛紛丟下盾牌,上前幾步,加入了人群,也都將面孔轉向那個我看不見的地方。

18:22:30,士兵來了。坦克開過大街、草坪和灌木綠化帶,突然又毫無征兆地陸續停了下來。繃緊的履帶“味\"地松了勁兒,像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車頂的圓形小門打開了,許許多多戴鋼盔的腦袋從里面伸出來,一動不動地望著遠處。

16:06:30,無數房間因為無人照管而起火,熨斗燙穿了衣物,烙在桌面上,水壺和鋁鍋燒干了,像蠟燭一樣慢慢熔化,木勺著火了,桌椅著火了,衣柜著火了,床單和窗簾著火了,火焰無聲地吞食著過往的生活。

13:33:26,官員來了。他們個個身著禮服,面帶微笑,挺著肚子,登上臨時搭好的舞臺。他們看上去真誠而且仁慈,不過我們都知道,他們可以用真話騙人,也可以用仁慈殺人。他們的語言是一種高精尖的武器,可以巔倒世界,還可以簡化世界,他們通過說話把生做成加法,把死做成減法。但這一次,他們忘記了自己的說辭,愣在原地,面紅耳赤,在下臺前用雙手捂著臉,不知是因為羞愧還是悲傷。也許只是因為,他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很老了。

07:56:09,好幾個小時沒有人來了。房子在安靜地燃燒,火光將街道染成一片嫣紅。人們安靜地站著、坐著、躺在草坪上、倚靠在車上或樹上。

如果一切就此定格,就停在此刻、此處,我想,等到三千年以后,作為一處遺跡被發掘出來,那時的人們,或者其他不知道叫什么的生物會如何理解我們?他們會把盾牌當成一種造型特殊的餐具,還是一種很難吹響的管樂器?他們會不會以為我們平時都住在坦克里?他們會不會覺得坦克其實是巨人的鼻煙壺?

01:09:21,我趴在陽臺欄桿上,發現不知何時,視野當中的一切都化作一塊巨天的屏幕。從左到右,整片被火光映紅的夜空正隨著微風輕輕蕩漾,而WOW-DEATH平臺的那幅世界地圖,就顯示在浮云繚繞的穹頂之上。

突然很想看煙花。世界上總共有多少火藥啊?我想,怕是得有幾萬億噸吧。要是用幾萬億噸的火藥做成一個天煙花,那它在天空綻放的瞬間該有多么燦爛!肯定比我的人頭馬CLUB 燦爛。

倒計時接近尾聲。世界地圖上,所有閃爍的小紅燈都隨著一個向上的箭頭一躍而起,消失了,就像一對紅色的翅膀揮舞了一下,飛離了人間。三個天洲 一 亞洲、歐洲、北美洲,轉眼間空空蕩蕩。

我突然想起了一串數字,是一個電話號碼,屬于那個可愛的童裝商人。我給她撥了過去。

“別說了,我不感興趣。\"她說。

“啊,”我說,“那時候咱們在一塊兒聊天打撲克,你還夸我會講故事來著。你還記得嗎?是哪一年呢?”

她掛斷了電話。我心里覺得苦澀,發狠似的吮吸啃咬手指,接著又在桌角用力刮擦犬牙交錯的指甲,像使著一把微型鋸子,鋸得木頭咯吱作響。記憶翻涌著,如同從夢里游出的一條巨蛇,攪得地板嘩啦嘩啦地躍動著。然后我看到,世界像一件舊瓷器一樣,碎了。所有的景象一一夜空、街道,開始從虛空的墻體上一片接一片地剝落。

我站在陽臺上,站在世界的缺口當中,站在億萬重折疊的最后一層。我處于所有的時刻,所有我經歷過的和未曾經歷的時刻。

此刻,我正躲在露天電影院的水泥座椅底下哭泣;此刻,我正將死去的小鳥埋在葡萄樹下,仿佛埋葬了自已的心;此刻是1968年7月的一個靜謐的月夜,我靜靜地站在爺爺身后聽他吹口哨,哨聲那么響亮,就好像它是唯一的聲音,是最后的聲音;此刻是1988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看見父親獨自在衣柜的全身鏡前,練習他從未當眾展示的舞步;此刻,當然,也是這最后一刻(現在是2024年…我不想說得太過具體一一所有的時刻,只有“現在\"被視作秘密)。

敲門聲響起。我去開門。父親身著灰色帆布工作裝,神色疲憊,側身從我身前擠進房間,肩一松,把沉重的手提行季擢在地上。

他回來了,在世上的最后一間書房卸下了我空無一物的故鄉。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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