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老的毛球

在這顆星球上，大黑的形態是一只烏云踏雪的黑貓，除了四只雪白的腳爪，渾身上下烏黑透亮，沒有半根雜毛。

大黑住在北半球亞熱帶的一套公寓里，手下有一對盡職盡責的靈長類奴仆。當然，“奴仆”一詞是從大黑的角度而言。在那對直立行走的現代智人眼中，他們才是這套公寓的主人，而大黑不過是一只毛茸茸的寵物，飲食起居都要依賴他們的饋贈和照料。

大黑與這對智人的相遇純屬偶然。當時，大黑剛剛滿月，在玩耍時和媽媽走散，誤打誤撞地來到一條寬闊的大道旁。大道上擠滿了形態各異的鐵甲怪物，滴滴嗚嗚地叫著，呼嘯而過。有一只腳踏雙輪的紅殼怪物減緩了速度，上面騎坐的兩名智人向大黑投來好奇的目光。大黑并不畏懼，挺起胸膛，仰起脖頸，沖那紅殼怪物嗷鳴示威

紅殼怪物與大黑擦肩而過，而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它又兜轉回來，在大黑面前停下。兩名智人跳落在地，一個捏住大黑頸后的皮毛，一個打開背包，將他塞了進去。

從此，大黑就和這兩名智人生活在一起了。這套位于18層樓的小公寓，便成了大黑探索這顆星球的第一站。

大橘長老

大黑擁有超強的語言能力。這一特長，在遇見大橘長老之前，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大黑一直以為，不管什么動物，凡是可以發出聲音的，互相之間都可以直接交流。就拿他手下的這對智人奴仆來說吧，有時竟會荒唐地讓大黑叫他們“爸爸”“媽媽”。大黑當然不買賬，就鳴哩哇鳴地回應，表示自己有親生的父母，就住在那條大道旁的一個小區里。智人也不知有沒有聽懂大黑的話，但每次都會哈哈地笑起來，還充滿愛意地撫摸大黑的腦袋。所以，大黑也就默認，這種溝通至少是有效的吧

智人

智人是生物學中唯一現存的人類物種，以高度發達的大腦和直立行走為特征。智人分早期智人和晚期智人：早期智人曾叫作古人，生活在距今25萬至4萬年前；晚期智人曾叫作新人，是解剖結構上的現代人，從距今四五萬年前開始出現。智人不僅能適應環境，更能通過工具、語言、藝術塑造文明，發展出復雜的社會系統。故事里所寫的“智人”指的就是現代人類。

直到有一天，從大橘長老的口中，大黑才得知，原來智人完全聽不懂凱特族的語言。自己那些復雜多變的語音，在智人的耳朵里統統模糊成了幾個單調的音節，并沒有實際的意義

大黑這才恍然大悟，難怪在日常生活中，即使像吃飯、打掃廁所等簡單的事情，自己都要重復很多遍，家中的智人才能做出正確的反應。

至于大橘長老，他的到來純粹是一個突發事件。根據智人們的議論，大黑知道，大橘家中遭遇變故，手下的奴仆無法繼續履行職責，所以才將他送出。而大黑家也只是個中轉站，一旦有新的奴仆上任，便會來接走大橘。

從外形來看，大橘是一只中年發福的橘貓，膀闊肚圓，走起路來左搖右擺，頗有幾分老虎的威嚴

初見大橘時，大黑很有禮貌地躬身后退，將一塊有陽光的窗邊空地讓給大橘。大橘倒也不客氣，大搖大擺地走過去，身子一歪，就地躺下。

直到夜色深沉，大橘才起身活動。他先在公寓里認真地巡視一圈，確定兩名智人都已進入夢鄉，才表情嚴肅地開口： “我是一名長老。’

“長一老？”大黑瞪著滴溜圓的眼睛，不明所以。

“外星？”長老的臉上一陣痛苦，“傻孩子，那可是咱們的母星。現在的這顆星球，對于我們來說，才是真正的外星。

“年輕人，看來你一丁點兒歷史都不了解啊……”長老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就滔滔不絕。

“怎么會這樣？眼前的這位長老不會是個瘋子吧？”大黑的腦海里亂成了一鍋粥。

大黑目瞪口呆地聽了半晌，然后咂咂舌頭：“你說的都是真的嗎？咱們的祖先來自外星？”

長老似乎看透了大黑的想法：“我可一點兒都不瘋。真正瘋的是咱們的祖先，居然把整個族群的命運完全交到AI的手里。”

不知為什么，大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一串串電子脈沖從神經細胞的末端涌出，飛速匯聚在大腦皮質中，形成了一幅幅大黑從未見過的畫面：呼嘯上升的巨型導彈、遮天蔽日的隕石碎片、漫山遍野的灼灼火光…

“這些都還不是真正的末日景象。”長老語氣凝重，“災難是從一個錯誤的決策開始的。如果一開始就發現錯誤，及時更正，或許還能有一點挽救的機會。可是，偏偏權力又掌握在AI的手中。”

“誰能想到，AI居然會刻意隱瞞真實的數據，將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等到大家發現真相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長老的眼里擒著淚水，“所有的凱特人都要記住一個千古罪人一烏將軍。”

“烏將軍？”大黑的身子不禁一顫，從大腦到心臟，無數的神經元應和著這幾個音節，釋放出陣陣電流。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到底做過些什么？”大黑忍不住詢問。

長老唉聲嘆氣地將往事述說了一遍。烏將軍是當年權傾朝野的重臣，他主持開發了一套超級AI天網系統，號稱能夠永久保護綠星的安全。AI天網投入運行不久，就擊毀了一顆小行星。

此舉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綠星的運行軌道也因此改變。誰能料到，AI天網監測到異常數據之后，不僅沒向任何人通報，還把數據加密，封鎖消息。

整整50年后，才有人發現綠星運行軌道的異常，并查明真相。然而，綠星墜入大陵三（即英仙座，是一顆位于英仙座的恒星，距離地球約34光年）的命運，已經無法更改。

這時，臥室里傳出床板吱呀作響的聲音，長老立刻住口，躡足去臥室巡視一圈，發現只是智人在睡夢中翻身，便放下心來，又回大黑面前，繼續講了下去。

中轉星球

“烏將軍犯下大錯，皇帝命他將功折罪，去為族人尋找一個新的家園。”長老一陣冷笑，“銀河系雖大，可是僧多粥少，能住人的星球哪有那么好找啊！”

第二日，大橘長老的新奴仆便走馬上任。臨別前，大黑依依不舍地說：“我還有許多問題要向長老請教。”

大黑只覺得胸口一陣陣發緊，一根根神經應和著長老的話語，釋放出激烈的電流。盡管覆蓋著密密的毛發，大黑的臉上也是紅一陣白一陣，仿佛那些對烏將軍的責罵，都砸在了他的臉上。

長老俯低身體，吐出一團毛球：‘好好保管！這里面儲存著歷代凱特人的智慧。”

大黑驚訝地望著長老，不知該如何處置這團毛球。

這時，一名陌生的智人手拎籠子，向長老走來。

“吞進去！”長老低聲吩咐，隨即向側面一跳，引開智人的視線。

大黑明白，在凱特族的后裔中，星散各地的長老不只是傳遞信息、延續文明的火種，還是發號施令、凝聚子民的領袖。

因此，他毫不猶豫地低下頭去，啊嗚一口，將濕漉漉的毛球團回吞下。

一連好幾天，大黑都在反芻長老留下的毛球。每咀嚼一陣子，毛球里就會滲出一些汁液，沁入大黑的肺腑，刺激神經元的突觸，轉化出一句句鮮活的話語。

“千萬不能和智人做朋友！”大黑在心中反復琢磨這句箴言，“凱特族可以做主人，可以做寵物，就是不能和智人做平等相待的朋友。”

“這到底是為什么呢？”大黑百思不得其解，“是因為他們沒有毛，非我族類？還是因為他們站著走路，不太穩當？又或者是因為他們實在太笨，沒法跟我們對話？”

超越光速的旅行方法呢？

又想了一會兒，大黑還是搖頭如果真是那樣，他們為什么要把智人留在這里？如果他們的文明那樣發達，為什么眼前的智人看起來并不大靈光？

繼續咀嚼，另一句箴言簡直讓大黑驚掉了下巴：“智人并不是銀河系里的原生物種。”

大黑迫不及待地想找個同類來詢問。可是，大橘長老已經走了，大黑自已又出不了這套公寓，這可怎么辦？

“什么？”大黑的瞳仁擴張成小小黑洞，“不是原生物種？那他們是從哪兒來的？銀河系之外嗎？”

轉眼一周過去，大黑把那團毛球來回嚼了幾遍，還是找不到關于智人來歷的線索。反倒是關于腳下的這顆星球，各種各樣的信息浮現出來。

轉念一想，大黑覺得完全沒有可能，從沒聽說過哪類物種能在不同的星系群之間穿梭。可是，會不會有什么地方孕育出了超級發達的文明，能夠擁有一萬年前，烏將軍和銀河系成熟文明整體搬遷行業協會簽下條約，奉送凱特族幾乎所有的財富。可是，付出的代價未必能有對等的回報。即便凱特族后裔搬遷到這顆編號為OAS1984的中轉星球上，也不代表日后就會有光明的未來。

“中轉星球？”大黑眨巴眨巴眼 晴，虹膜上反射出金燦燦的光芒

中轉星球并不是我們的家園，它只是我們流亡途中的一個站點。不止是凱特族，無數失去家園、掙扎求生的物種都匯聚在這里。大家的目標只有一個 等待一顆屬于自己的宜居星球。

中轉星球在銀河系中的數量并不少，大約每隔幾十光年就有一顆。最初，銀河系行星開發委員會（以下簡稱“星開委”）改造了一批廢棄行星，用來臨時安置失去家園的物種。后來，需要安置的物種越來越多，星開委的工作卻沒了進展。不但新的宜居星球開發不出來，就連臨時安置的中轉星球也不再增添。

中轉星球上的生存環境日益惡劣，各個物種之間開始互相爭斗，搶奪地盤，搶奪資源，甚至還爆發了大規模的戰爭。有的物種輾轉遙遠星河，歷經萬般劫難，卻因戰爭在中轉星球上滅絕

這樣的慘事迅速傳遍銀河系，所有的文明星球都異口同聲地討伐星開委。迫于壓力，星開委只好下令整改。

咱們所在的這顆中轉星球，恰好就是一個整改的試驗田。星開委私下里委托了一個組織，以商業化的模式來管理運營。這里的每一滴水、每一口食物，都要支付報酬，標上了價碼。

大黑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他走到水盆邊，吧嗒吧嗒舔了幾口水，等怦怦的心跳稍微和緩一些，才又繼續咀嚼毛球。

這種模式的可怕之處在于，它將所有的生命都變成商品，拿來交易！對于每一個生命來說，自己的身體自己不能做主，而要為族群的利益服務，服從統一的安排。長此以往，許多原本餐風飲露、以無機物為食的物種，被生生逼成了食物鏈中相食相殺的一環。

“可是，這又有什么區別呢？大黑非常不解，“既然彼此相食相殺，那不還是爭斗不斷、處處慘劇嗎？星開委的整改，不就等于沒改嗎？”

然而，口中咀嚼的毛球并不會回答大黑的問題，它只是順應著大黑白齒的咬合，從相應的部位滲出汗液。

有幾滴汁液刺激了相互關聯的神經末梢，恰好合成出一句應景的話語只要不發生大規模的戰爭和滅絕，這些個體之間的短暫爭斗，在星開委以及各個文明星球的眼中，就算是歲月靜好了。

窗外的陽光投射進來，將大黑的毛尖鍍上一層金燦燦的光。大黑扭頭看向窗外，瞳孔縮成兩道豎直的線。

嵌滿小亮片的水泥塔高低錯落，形色各異的鐵甲怪物往來縱橫，鳴哩哇啦的人言獸語紛雜喧噻，全然一派興盛繁華的景象。

大黑伸出舌頭，舔舔發干的鼻尖：“真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啊！眼前的繁華，耳中的苦難，究竟哪一個才是世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