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通往朵阿爸家圈房的草道沿河而行。
河邊很多大石頭,惡狠狠地站著。有的大石頭住了太久,渾身長滿了蘚,紅的黃的綠的都有,變成了花石頭,模樣怪怪的,像一個個很老的老人,長出了各種顏色的毛發。
有黑得發亮的蟲子在草叢間出沒,碰到我的腳尖,調轉方向飛快離去。事實上,我比它更緊張,它不逃走,我就會逃走。穿黑衣服的蟲子,都像夜色里出沒的刺客,令我非常害怕。草叢里還站著老實的蘑菇,看起來非常可口。它們還沒有被人吃掉,如果一直沒有人來吃它們,就會有蟲子住進去慢慢享用。
一群藍屁股羊正在喝水。我的出現把它們嚇壞了。準備喝水的不喝了,掉頭往林子里跑,喝水的羊抬著濕漉漉的嘴巴,也轉身跑了。這些羊的屁股染得非常豪放,從腰就開始染,好像天氣太熱,它們把天藍色的襯衣脫下來,系到了腰上。這些藍屁股,顯然把我當成了壞人。
我在河邊摘莓子吃,它們眼巴巴等我離開。
旱獺站在家門口,長久地望著遠方,偶爾叫幾聲,像在和誰隔著空氣聊天。弟,弟,弟弟……它這樣叫,好像有個弟弟丟了,它正在找尋。
一只喜鵲高聲叫了幾嗓子,把一頭黑牦牛嚇了一跳,沒敢吃草,把我也嚇了一跳,忘了想事情。牦牛打探了一下周遭的狀況,確定喜鵲的那幾嗓子和自己無關之后,又開始低頭吃草。
一只青蛙氣鼓鼓地坐在一塊扁平的青石頭上,不知道誰惹它生了這么大的氣。
河面上并排平躺著三根水桶粗的原木,縫隙里填了石頭,上面鋪了草筏子,變成了一座樸素的橋。
青牦牛、黑牦牛、白牦牛,毛發索索,神情嚴肅地在橋周邊吃草,像古代的遺民。我走在橋上,河里的大石頭一個個抬起頭查看我的動靜,好像我要干一些對這些牛不利的事,它們就不答應一樣。好多牦牛不吃了,看我,看得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不敢走,擔心它們抬著尾巴追我。我也不敢不走,擔心它們走上來把我狠狠地一角頂下橋。
一頭青牦牛隔著一棵樺樹看我,它青發飄飄,青衫婆娑,古樸樸地站著,沉默著,像一個辛勤耕耘的農夫,但因為它衣衫干凈,眼神清澈,古風郁郁,又像一個行走山野的行吟詩人。這種顏色的牦牛最少,它讓我想起一位圣人,騎一頭青牛,慢悠悠行走在古老的弱水河邊,一路走出函谷關。
幾頭小牛羞怯,警惕,又保持著倔強的好奇,長久地凝視著我,既不靠前,也不后退,對我充滿了警惕。
河邊還站著一些不認識的矮個子灌木,身上長著尖刺,不容易相處,不知道牦牛們是怎么和它們處的。
朵阿爸的圈房就在橋北邊一處稍高的平臺上,土木結構的三間屋子,田字形玻璃窗,馬脊形屋頂,小院子的木門敞開著。幾頭牦牛百無聊賴地站在圈房門前,好像在耐心地等待誰把它們讓進屋內。牦牛是多么懶的家伙,吃飽后不愿意輕易動彈,就喜歡站著發呆,看人,想事情。
我走到門前,它們慢騰騰地挪了幾步,對我不停地“嗯”“哼哼”。牦牛不會哞,只會“哼”,或者“嗯”,聲音低,短促,厚實,好像很節制很害羞,還水潤潤的,讓人根本不相信那一聲“嗯嗯”或者“哼哼”是從這么壯實高大的身體里發出來的。一頭牛嗯一聲,另一頭?;驇最^牛很快呼應,好像幾頭牛對一件事達成了共識。
朵阿爸把我讓進屋內,牦牛拉著臉,一直看我。
二
圈房里,曲吉卓瑪在一個土灶上做中午飯,她快活,麻利,像一個剛剛從畫上下來的仙女或者一個剛剛出殼的田螺姑娘。
這個中午,她從墻上取下干牛肉,放在一節原木墩墩上費勁地切下幾片。盆子里放著洗切好的蘿卜、土豆以及蔥。她把它們依次放入一個生鐵鍋里左翻右炒。
朵阿媽帶著一頂顏色發白的紫色帽子,坐在門前的矮凳子上,用一塊砂紙擦拭一口蒸鍋。蒸鍋看起來上了一點年歲,這個渾圓勤奮的阿媽決意讓它重新變得干凈好看起來。
圍欄前鋪了一塊干凈的花布,上面曬了石蔥花。
石蔥花的香無法復制,無法描述。我只能說,哪怕一鍋只有土豆蘿卜和面條的簡陋的湯面條,只要把一撮蔥花用一勺菜油一熗,黃燦燦的蔥花立刻會把那鍋湯面條升級為一鍋體面奢華的油熗蔥花面,湯頭上那層薄薄的黃盈盈的蔥花油會立刻讓胃盛滿幸福的漣漪,家里來的客人,不管誰,立刻變得尊貴起來。
曲吉卓瑪是老兩口的大孫女,是個胖卓瑪。她在過年后買了一件微喇的牛仔褲,但只要她把自己的兩條腿伸進褲腿,褲腿就會發出強烈的抗議,把她的腿勒出一條條橫肉,褲腰更是不高興,拉鏈拒絕拉合,扣眼生氣地不愿意和紐扣見面,像是吵了很大的架。
因此,她做夢都想變得和自己的名字一樣俏瘦,可愛。為了這個目標,她不吃加了白糖的糌粑,不喝酥油茶,肥腴的羊肉更是連看都不看。她喝清茶,吃鍋盔。她其實特別喜歡糌粑,但為了防止吃多,她自己不拌糌粑,只等阿媽拌好后,她要兩個“巴瑞”。巴瑞是個藏語的音譯詞,指的是用手捏的一個滿巴的糌粑。“巴瑞”上端細下端粗,上面清晰地留著手指的橫紋,像一截褐色的竹子。
但盡管這樣,她好像還是沒有瘦下來哪怕一點點。
她取出褲子,想把自己的兩條腿裝到褲子里,但褲子并沒有打算與她和解,紐扣和扣眼的矛盾還是沒有得到化解。這讓她十分沮喪??雌饋?,這一個月的清茶白喝了,沒有正經地吃一碗糌粑也是白白虧了自己的肚子。她因此而怏怏了半天。
圈房門開著,我們坐在炕上喝奶茶。
邊上的林子里傳來好幾種鳥聲。有一種鳥,叫得輕言細語,嘰,嘰嘰,像害羞的大姑娘,抿著嘴唇。有一種鳥,喊著,多,多多,多。不知道它在說什么東西很多。有一種鳥,在說,怪,怪,怪啊。不知道它又看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更多的鳥,是小姑娘,嗓子里有十八個彎,聲音從里面鉆出來,還保持著山高水長的婉轉。
我在鳥叫聲里喝了三碗奶茶后,曲吉卓瑪的牛肉燴菜裹著一股山野的豪放香味出鍋了。
吃飽喝足后,我其實特別想立刻倒在炕上睡一覺。但朵阿媽說,她要去割些萱麻,做萱麻口袋給我們吃。
河邊長滿了萱麻。那個厲害的大個子野草,渾身滾燙地站在河邊。它跟誰都不親,如果你要親近它,它就會生氣地拿葉子燙你,讓你很快知道一株萱麻的厲害。讓它燙一下,你就會一下子尖叫著跑開,讓它燙兩下,你只會哇哇大叫著在原地打轉。沒有人愿意主動惹它。
朵阿媽說,你就不要去了,萱麻會“鳥人”。她把咬叫鳥。萱麻“鳥”了我一口,就是萱麻咬了我一口。
當然,要是被萱麻“鳥”上一口,也不要緊,不會死人,趕緊用肥皂洗一下。朵阿媽說,用臭蒿子使勁擦涂也有用。
我和朵阿媽戴著勞動手套,提著水桶,拿著鐮刀,才敢打萱麻的主意。我們割了一水桶萱麻葉。回到家,曲吉卓瑪先把萱麻葉放到滾水里,把它身上的火氣煮死,然后切碎后放到沸水里加一點面粉不停攪拌,直到煮拌成糊狀。最后,把蒜泥、紅辣子和石蔥花用滾燙的菜籽油熗了,拌到萱麻糊里。
柴火在灶下燃燒,我坐在灶前的矮凳子上負責燒火。期間我捏了兩頭蒜準備剝皮。朵阿媽說,灶前不能剝蒜,蒜的味道把灶爺惹出氣來就不好了。我連忙出去蹲到門前的樹下剝蒜。
朵阿媽用開水燙了面粉,煎了薄薄的燙面餅,把拌好的萱麻糊放到餅子上包起來。“口袋”一個挨一個整整齊齊碼在盤子里,不要說吃,光是看著就非常享受。
在萱麻口袋面前,曲吉卓瑪忘了“做個瘦卓瑪”的愿望。她拿了好幾個“口袋”后,又快活地找活干。
三
下午,我從窗戶里看過去,對面林子里的松樹參差有致,落落大方,很有氣質。據說這片林子里有幾只鹿,這么完美的林子里,住幾只漂亮的鹿是多么正確的事。
我說到鹿,朵阿爸說,鹿有哩,還有七八個,但輕易碰不上,要看運氣,沒有好運氣,碰不上。
我有點不信,見一只鹿,又不是去碰見一壇子金元寶,需要多好的運氣?
大林子里的物件,都不大容易遇上。不要說鹿,更薩吉想要個松貓兒,那個東西,不要說捉,見著也是不容易。朵阿爸看著林子又說。
他把松鼠叫松貓兒。這可真是個好名字,一張圓臉一下子就跑到我跟前。
更薩吉,老兩口的外孫女,一個四年級的小丫頭,趁著周六來看她的外爺和外奶奶。此刻,她在橘紅色的小炕桌上寫作業,一碗酸奶陪著她。
她正在解一道麻煩的數學題,是關于一列從甲地開往乙地,中間晚點了的火車的問題,她得算出這列火車一小時能跑多少路程。這列火車在我上學的時候就從甲地開往乙地,也晚點了,那時候它就把我深深地難住了。沒想到這多少年過去了,那列火車還沒有跑到要去的地方。她算了半天,公式列了好幾個,看起來她對得出的結果沒有把握。當她喝了一大口酸奶,嘴角沾著酸奶看向我的時候,我趕緊起身出去找朵阿媽。
我十分擔心更薩吉把這個問題交給我。我暗暗覺得這列火車還是沒有放過我,我依然無法通過那幾個數字窺探到它的速度。
這還不算,我還突然想起,那時候還有一種動不動就要拉好幾噸貨物的大汽車,硬要讓我算出它要跑幾天才能跑到要去的地方,我哪里知道?
這些厲害的家伙,我上小學時就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好印象,現在它們還板著臉出沒在小學生的數學課本里。
把更薩吉和那輛火車留在炕桌邊,我和朵阿媽用小鏟子挖出房前的幾行蔥。朵阿媽說,這些蔥已經活好幾年了,變成了老娘蔥,又粗又硬又辣,她要種一些新蔥。挖出土的老娘蔥穿著深褐色的衣服,朵阿媽把它們整整齊齊地碼在檐下的柴禾垛上。她說老娘蔥根和姜片一起煮了喝,治感冒好得很。她還說不能把蔥根須上的土抖掉,那也是好藥。不知道李時珍知不知道她說的事。
挖掉老蔥后,朵阿媽把一些羊糞均勻地攤到土里,我用鐵锨的背面把土拍平。朵阿媽拿一個尖頭木棍,戳一下,撒幾粒小巧而黝黑的蔥種子進去,再戳一下……
雖然天熱,雖然淌了不少汗,但比起更薩吉的那列火車,蔥好對付多了。
四
朵家阿爸老兩口的活法充滿了古意。
土木房子,木窗木門,原木圍欄,寬大的火炕。他們有手機,可以看時間,但也可以不看,甚至可以不用麻煩公雞,在第一聲鳥鳴中起床,又在最后一聲鳥鳴中上床。他們都硬朗,勤奮,六十幾歲了,還過著跟二十幾歲時一樣勤勞的日子。
老兩口在屋后開了一片地,種了蘿卜芫荽油菜和幾架刀豆,用籬笆圍了起來。這些菜畦,除了風和太陽,沒有誰會在它們身上動手腳,它們依然保持著自己最好的味道。
盡管這只是個圈房,但顯然老兩口把它當長久的家經營著。
他倆養了一群土雞。比起別的雞,這些雞幸福多了,天天在林子里自由進出。母雞穿著樸素的麻灰色外衣,像圍著灶臺轉的大嫂,公雞穿花衣裳,甩著一個紅雞冠,精神抖擻,像一個公子哥。它們唯一的缺點是喜歡藏蛋。朵阿媽每到黃昏時分就得到林子里找蛋。
老兩口還養著一頭黑豬,已經很胖了。此刻,它正把脊背放到圍欄上蹭癢癢。它大概癢得厲害,以差一點就要躺平的姿勢斜靠上去,使勁蹭,哧哧哧,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要把圍欄搡翻。圍欄到底還是抵抗住了它的推搡,依然好好站著。欄里的牛一直看豬,一言沒發,它可能盼著豬把圍欄全部推倒,它好自由進出。
我們指點著談論豬的身材和體重,還有它的肉。它在吃草,但人們已經把它看成行走的肉,味醇,肉香。黑豬沒有任何意見,而且為了不讓我們的愿望落空,它還在努力進食,馬櫻菜、蕨麻、車前子……
屋后的一溜空地上種了幾苗番瓜,一棵從山里挖來的山櫻桃,個子不小了,但一朵花都沒有。
原先這里種了一棵松樹,我思謀著,人家周邊不種松樹,就挖掉,換了這棵櫻桃。春上挖來的,它還沒緩過來,歇氣了。朵阿爸指著櫻桃樹的位置說。幾只鳥飛過來,在新樹上歇了一下,又吵吵著快速飛走。
一只蜘蛛在屋子邊上的一棵矮個子鞭麻上結了一張巴掌大的網,正在美滋滋地等待食物來找它,但更薩吉用一根長木棍纏攪著把網徹底破壞了,蜘蛛對這個從天而降的木棍目瞪口呆。朵阿爸說,蜘蛛又沒惹你,你惹它做什么。
蜘蛛是多么難看的蟲子,我小時候也喜歡跟它的網過不去。
一棵黑老鴉樹結出淡綠色米粒大小的果子。不久以后,果子將變黑,變甜,被鳥和曲吉卓瑪她們吃掉。
五
牛羊在山上游蕩了一天,披著黃昏參差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圈房上升起了黃昏的炊煙。要是以“深山有人家”為題畫一幅畫,不用畫屋子和院子,只畫這一股炊煙是不錯的選擇。我的夢里反復出現的羊群回家的場景,這老兩口天天在享用。
朵阿爸把一頭牛犢往牛欄里攆。牛犢不進,執意要站在牛欄外的草地上。朵阿爸也沒有堅持,把割來的新鮮青草放到圍欄邊外。已經進到牛欄里面的大牛從寬大的楊木縫隙里使勁伸出長嘴巴,試圖先替牛犢嘗一下青草的味道。正值黃昏,牛犢站在籬笆邊上,是“黃昏放牛”的演繹版?;h笆上站著一只鳥,不看我們,看遠處,心事重重的樣子。
圍欄邊站著的那棵大松樹,手腳緊湊,干凈健康。
朵家阿爸在籬笆邊上蹲著抽煙。大褐狗在它的邊上規矩地坐著,偶爾站起來使勁搖幾下尾巴,不知道想表達啥。
我覺得朵家阿爸和阿媽正在學習怎么當陶淵明,盡管他們并不知道陶淵明是誰。
六
晚上,我們圍坐小炕桌邊,邊喝奶茶邊聊天。一只“撲騰愣”扇著灰褐色的小翅膀一直在燈上撲騰,試圖把燈扇滅。狗看了一天家門,累了,在睡榻上沉沉睡去,但我們進進出出的腳一次次把它叫醒,它只好強忍著瞌睡叫幾聲,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天上擠滿了肥胖的,灰白色的云??雌饋?,一場雨就要來了。
我們睡下不久,下起了雨,不大,但下得認真細致,像一場已經下了好幾年的老雨,滴在屋頂上有細碎的腳步聲。
這場雨過后,新種下的小蔥,應該很快就能發芽。
朵阿爸說動物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到圈房前串門,把腳印留下。鹿會不會在我們睡下的時候來小扣柴扉?要是有月光,鹿站在月光下的情境,該有多么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