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華北平原北部、海河流域內一條大致呈東西走向的河流。它有南北兩個水源:北源名叫洋河,又分東洋河、西洋河、南洋河3條支流,最長的東洋河發源于內蒙古興和縣的小五道溝;南源名叫桑干河,比東洋河更長,發源于山西省忻州市寧武縣的管涔山小木廠村。桑干河就是現代作家丁玲所作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的那條河,它流到河北省懷來縣夾河村附近,左側接納洋河,匯入官廳水庫,從此改稱永定河。永定河流經山西、內蒙古、河北3個省(區)和北京、天津2個直轄市,至天津市濱海新區匯入渤海,河流長度約為843千米,流域面積略大于4.7萬平方千米,多年平均年降水量約600毫米、年徑流量略大于20億立方米。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黃河文化、長江文化、大運河文化等都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華民族的代表性符號和中華文明的標志性象征。這3種文化有一個共性:都與水和治水相關,姑且稱其為三大涉水文化。這三大涉水文化,都對中華民族史、中國水利史乃至中華文明的濫觴和繁榮產生了極其重大的影響。挖掘和弘揚它們,無疑具有重大現實意義和深遠歷史意義。那么,何謂永定河文化,它有什么樣的獨特魅力,與這三大涉水文化又有什么樣的關系呢?

永定河文化的概念與定位
回答這兩個問題,先要定義永定河文化。要定義永定河文化,先要理解河流文化或大河文化。有史以來,人類文明的發端發展都是以水為初始動能、基本條件和持續媒介的。世界上有四大古文明:古埃及文明誕生于尼羅河流域,兩河文明誕生于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流域,古印度文明誕生于印度河流域,中華文明誕生于黃河流域。這些亞非大陸上的大河文明,都出現在大江天河兩岸,都以農耕為基本經濟形態,都是不同分支人類文明的發祥地。此外,隨后出現在地中海沿岸的希臘文明及其繼承者古羅馬文明,則構成了人類文明的另一分支一地中海文明,它是西方文明的搖籃。
這里所說的大河文明,是指特定大河流域的文化發展、進步到一定程度的產物。一般認為,文化是一個國家或地區在特定歷史階段所創造的一切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文明是特定地區及全球文化發展積極成果的綜合與升華,是人類社會的進步狀態和理性體系,是一個社會發展程度和水平的根本標志。文化是文明的基礎和源泉,文明是文化的延伸和發展。有時候,人們也把超越個別國家或地區的、具有普遍意義或歷史價值的單項文明成果稱為某某文明,如稻作文明、農耕文明。鑒于前述文化與文明的內涵和外延,人們會說天運河文化、永定河文化,而不會說大運河文明、永定河文明。為了增強時間維度的長期性和空間維度的廣泛性,本文討論的是黃河文化、永定河文化這樣的河流文化,而非黃河文明這種可以代指中華文明的一級獨立性文明、這種人類文明的一級組成部分。本文闡發永定河文化而不提永定河文明,是因為永定河文化只是中華文明一個較小卻比較獨特的組成部分,不能,也不會構成一種嚴格意義上的文明。
永定河文化也是濫于永定河兩岸的,自然也離不開水。所謂永定河文化,廣義上看,是指永定河流域范圍內廣天人民歷來創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具體說來,永定河文化至少包括遠古珍稀的人類文化、世所罕見的皇家文化、特色鮮明的村道文化、純樸厚重的民俗文化、兼收并蓄的寺廟文化、雄渾悲壯的紅色文化、波瀾壯闊的水利文化、天人合一的生態文化等亞文化或子文化。之所以稱其為永定河文化,顯然是要突出它的“水性”或曰“含水量”,強調河流、流域在這一地域文化發端發展過程中舉足輕重的作用,強調人類治水、興水在這一地域文化發端發展過程中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我國成千上萬條河流中,永定河只是海河流域一條不太大的成員,史上還長期只是海河的一條支流。不管從河流長度、流域面積還是年徑流量上著,它與長江、黃河、珠江等大江大河的一些較大支流相比,也都只是“小弟弟”。如果我們在全國范圍內突出強調烏江文化、清江文化等,一些人或許說這是在小題大做,畢竟它們只是長江的一部分而已。但從后述所言我們會看到,在我國百萬年的人類史、一萬年的文化史、五干多年的文明史中,永定河文化作出了特殊的貢獻;在水利文化方面,它也擁有著獨特的地位。筆者認為,永定河文化是一種不容忽視的河流文化,甚至堪稱大河文化(永定河本來也是華北地區僅次于黃河的第二大河)。我們很有必要深化永定河文化研究,并且著力彰顯它的全國性價值。
永定河文化擁有獨特而厚重的“含水量”
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十分關心、重視永定河治理,多次就此發表重要講話或作出重要指示批示。2013年4月,習近平總書記首次以總書記身份參加義務植樹活動,就前往北京市區的永定河畔。2014年3月,習近平總書記以永定河等為例深刻剖析我國面臨的水問題,提出“節水優先、空間均衡、系統治理、兩手發力”治水思路。2023年11月,習近平總書記考察經受洪災考驗的永定河三家店引水樞紐時強調,既要建好用好水庫等控制性工程,也要完善山區道路、房屋等建筑物的防洪標準,切實提高防汛抗洪能力。
為了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永定河治理的重要講話指示批示精神,2015年6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京津冀協同發展規劃綱要》,決定推進“六河五湖”生態治理修復,其中永定河治理是重要試點工程2018年6月,京、津、冀、晉4省市與中交集團共同組建永定河流域投資有限公司,打造新的流域統一治理格局;2022年9月,國家發展改革委、水利部、國家林草局正式印發《永定河綜合治理與生態修復總體方案(2022年修編)》,永定河流域系統保護和綜合治理進人新階段。近10年,特別是最近幾年,相關工作取得重大進展,永定河流域面貌一新。
上述文字,只反映了當代永定河文化的“含水量”。其實在歷史上,永定河文化的“含水量”也不容忽視。
其一,永定河是首都北京的母親河。百方年以來,永定河之水自北京市門頭溝區出山后南下、東進,挾帶大量泥沙等物,在當今的北京城區、西南部的近郊區,乃至河北省固安、永清、安次等縣流淌淤積,塑造了華北大平原北端的北京小平原,為人類在這里興建北京城提供了自然條件。此所謂“先有永定河,后有北京城”,有人還以《水上漂來的北京城》為題撰文。受堤防等的約束,現代的永定河自北京門頭溝區、房山區南下,完全避開北京老城區折向東南,沿永定新河進人天津市區北部,向東南入海。實際上,永定河在北京城區存有多條原本橫沖直撞、尚有遺跡可考的故道,有的地方曾經寬如湖泊或者干脆留下湖泊,如自衙門口和八寶山北側向東、循清河與溫榆河相匯的史前故道,經紫竹院入什剎海、經龍潭湖流出城外的西漢故道,自盧溝橋附近、經看丹橋到馬駒橋的宋遼故道。

其二,永定河塑造了兩岸秀美的山川。永定河水的地質作用,造就了上游兩岸的山地群峰連綿、河道蜿蜒、花崗峭立、洞穴幽深的自然風景地貌,使永定河流域美如江南嶺南;同時也使下游的平原地區湖泊成串、碧波蕩漾、花草芬芳,為后來京城皇家園林的形成提供了豐厚的自然條件。
其三,永定河治理形成了系統、亮麗的物質水利遺產。干百年來,特別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人民為治理永定河投入了巨大力量,付出了艱辛努力,留下了眾多遺產。在物質水利遺產方面,建于三國時期、位于石景山腳永定河上的戾陵堰及其配套引水渠一車箱渠,是永定河流域和北京地區有史記載的第一個大規模引水灌溉工程。一些人將其與都江堰相提并論,但如今它們已無遺存可視。保存下來的,有歷代興建的永定河堤防系統、永定河減水壩、付家臺引水渠工程等各類水利工程,永定河告示牌、永定河神祠碑、永定河神祠遺址等非工程遺產。其中,金門閘和盧溝橋皆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官廳水庫是新中國成立后興建的第一座大型水庫,北京模式口水電站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座自行設計和建設的自動控制水電站。
其四,永定河治理積累了豐富、多元的非物質水利遺產。這方面,通過古籍文獻流傳的治河方略、對策、工藝、民俗以及有關永定河的傳說等,自不必說。清康熙皇帝欽定永定河的名稱,清代關于永定河的朱批奏折之多世所罕見,等等,具有獨特性。由于永定河治理事關重大,清人先后編纂出版專門的《永定河志》《永定河續志》;較為重要的相關著作,還有記述上起《禹貢》、下迄康熙六十年(1722年)的官修綜合性行業類書《行水金鑒》(清雍正三年即1725年成書);下迄清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的官修《續行水金鑒》(清道光十一年即1831年成書)和止于清末1911年的官修《再續行水金鑒》(21世紀初出版)等。后兩者把永定河與長江、黃河、運河、淮河并列為五大篇之一,篇幅成倍增加,使永定河的地位達到史上最高。近年,在《再續行水金鑒》付梓時,永定河篇最先問世。
其五,永定河名稱的變遷本身就是一部水利簡史。永定河曾有很多名稱。成書于先秦時期的《山海經》稱其為“浴水”,后來的《漢書》稱“治水”,《說文解字》稱“漂水”。后者一直沿用到南北朝時期,但此間也有稱“高梁河”(三國)、“清泉河”(北朝)的。北魏麗道元所著《水經注》辟有專門的“漂水篇”,其中提到水上游的支流“桑干河”。隋唐時期,“漂水”之名消失,“桑干河”沿用下來。宋代,永定河流域所屬的金朝改稱流經京城附近的這條河為“盧溝河”。總體來看,金朝之前,永定河上游植被茂盛,含沙較少,流量穩定,少有水災。金代以降,隨著北京地位的提升、建設規模的擴大、河流開發的增強,永定河水患日漸加劇,治理永定河水患漸成京畿的大事。元代,隨著永定河水患的日益頻繁,永定河兩岸堤防多次增修加固。由于含沙量大,《元史》《明史》先后稱其為“小黃河”“渾河”。明代,由于其游蕩無常,時人稱“無定河”。直至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康熙皇帝下令大規模治理永定河,并賜名“永定河”。其實,在北京地區與永定河密切相關的河名還有瀘水、潞水、金口河、北運河等。算下來,永定河至少有10余個名稱,它們大多與興修水利相關。

其六,歷史上永定河曾有航運。隋代,隋煬帝為了用兵遼東,征調河北諸郡男女百余萬開永濟渠,桑干河下游可以通行漕運船隊。史籍記載,隋煬帝的御用龍舟也曾穿行桑干河下游。遼代,曾利用永定河的早期河道遺存運送漕糧。元代,郭守敬主持重開金口河,成功為營建大都城運送大量西山木石,充分展現了永定河的水運價值。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巡按山西御史宋儀望曾經上書,請開桑干河通宣府、大同的軍餉通道,說明當時永定河上游(至少從懷來至大同古定橋間)亦可行小船。
其七,永定河治理經驗具有歷史借鑒意義。明代,朝廷組織修筑系統性的永定河大堤,持續派重臣、設專守,傾注大量人力、物力治理永定河。清代,永定河的河防成為京畿事務之要,大堤的長度規格、工程的復雜性、系統性及其管理的專業化等都遠超前代。永定河的筑堤防洪,是永定河流域歷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我國治水史上的一項重大成就。宏偉的永定河大堤曾經給兩岸人民提供了安全保障,也帶來一系列生態環境和地理環境的改變。有關永定河筑堤的理論、思想、技術及其歷史經驗教訓,本身就是一筆豐厚的文化財富,至今仍在發揮重要影響。
其八,當代的永定河越來越水靈。歷史上的永定河,特別是走出山峽段、進入北京城的永定河,長期向東南泛濫,擁有更大的流域面積,也帶來更大的水患。曾幾何時,永定河被人為束縛后暴漲暴落、侵奪人財,或因人為截流而斷水斷流、干涸荒蕪。如今的永定河,全年通水、碧波蕩漾,岸搖柳波、魚翔淺底,令人流連忘返。
永定河文化支撐了百萬年的人類史
在我國乃至全球百萬年的人類史上,永定河流域作出了突出貢獻,提供了有力支撐,為永定河文化奠定了底蘊。重點有兩例。
其一,永定河流域的泥河灣可能是人類起源地之一。在永定河上游桑干河北岸的河北省張家口市陽原縣化稍營鎮境內,有個舉世聞名的泥河灣國家考古遺址公園。泥河灣本是一個小村莊,1994年,專家團隊在這里發現了大量世界上最早的細小石器,可分為尖狀器、刮削器、雕刻器和錐形器等類型。經測定,這些石器的產生年代距今約有160萬年。2001年,人們又在此發現了距今約200萬年人類進食的遺跡,這是迄今為止我國發現最早的人類起源地;泥河灣舊石器的年代也被向前推進了數十萬年,達到距今200萬年左右。
過去數十年,專家學者還在泥河灣一帶發現了80多處早期人類的文化遺存、遺址,包括年代相近的馬圈溝、小長梁等遺址,形成了壯觀的遺址群,令人嘆為觀止。那里出土了數萬件古人類化石、動物化石和各種石器,它們幾乎記錄了從舊石器時代至新石器時代人類發展演變的全過程。因此,泥河灣成了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和國家AAAA級旅游景區。它表明,人類不僅可能從東非的奧杜維峽谷走來,也有可能從中國的泥河灣走來,或可稱為“泥河灣人”
其二,永定河流域的“北京人”更有國際影響。實際上,蜚聲中外且歷時更久的,是北京西南部房山區境內的周口店遺址。它是70萬一20萬年前的“北京人”、20萬一10萬年前的第四地點早期智人、約3.85萬年前的田園洞人、


3萬年前左右的山頂洞人生活的地方。這里共有不同時期的各類化石和文化遺物地點27處,出土人類化石200余件、石器10余萬件,以及大量用火遺跡及上百種動物化石等,成為舉世聞名的人類化石寶庫。不難想象,它于1987年就成了世界文化遺產,也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國家一級博物館、國家AAAA級旅游景區、全國愛國主義教育示范基地、全國科普教育基地。
此外,永定河流域還有10萬年前的桑峪骨化石(北京門頭溝)、峙峪遺址(山西朔州市)、許家窯和侯家窯遺址(山西陽高縣)等。山西懷仁市桑干河上游距今10萬—1萬年舊石器時代晚期的鵝毛口石器工場與內蒙古的大窯、廣東的西樵山合稱中國史前三天石器制造場。單看泥河灣遺址群和周口店遺址,永定河流域即可稱為中華文明乃至人類文明的發祥地之一。
永定河文化豐富了1萬年的文化史
在我國1萬年的文化史上,永定河流域也作出了重要貢獻,為永定河文化豐富了顏色。僅舉數例。
其一,“泥河灣人”和“北京人”可能南下西進并營造了史前的中華文明。有人推測,史前一些年代,為了追逐南方更加溫暖的氣候和更多的耕地,永定河流域的部分“泥河灣人”和“北京人”不斷南下,穿越汾河流域,到達太行山南部的黃河出山口,再西上渭河流域。在洪水肆虐時代,高海拔地區更適合形成文明中心,而汾河、渭河流域的海拔略高于黃河中下游平原,因此,史前的中華文明多在襄汾、西安等地誕生。
其二,于家溝遺址發現了目前我國北方最古老的制陶業證據。同樣位于陽原縣的于家溝遺址出土了一批距今約1萬年古人類使用的陶片,為研究我國制陶業的起源提供了實物資料。該遺址和附近的虎頭梁遺址還出土了裝飾品、灶坑等,說明當時當地的文化已較發達。
其三,東胡林遺址說明北京地區的旱地農業已有上萬年歷史。我國大約在1萬年前開始進人新石器時代,而在北京門頭溝距今11500—9000年的東胡林遺址,考古就發現了北京地區最早的陶器和墓葬,以及我國最早的人工栽培粟等。后者表明,新石器時代早期,永定河流域在我國旱地農業經濟上就已處于領先地位。
永定河文化擦亮了5000多年的文明史
在我國5000多年的文明史上,永定河流域同樣作出了獨特的貢獻,為永定河文化增添了成色。下述6個方面較為突出。
其一,在人類進化上,永定河文化完整呈現了從舊石器時代到新石器時代的綿長文脈。單是北京的相關成就,從舊石器時代晚期的山頂洞遺址到新石器時代早期的東胡林遺址,再到新石器時代中期的平谷上宅遺址,直至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昌平雪山遺址,即從側面實證了中國有著百萬年的人類史、一萬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
其二,在民族融合上,永定河流域可能是中華民族大融合的第一個舞臺。新石器時代以來,作為我國農業經濟與游牧經濟交匯的地區,永定河流域屬于我國六大文化區系中的燕山南北文化區系,也是漢族與許多少數民族雜處的地區,我國歷史上的多次民族大融合是在永定河流域進行的。其中,迄今已知最早的當數炎黃時代。據《史記·五帝本紀》載,約在公元前27世紀上半葉(距今約4700年),軒轅氏黃帝和神農氏炎帝率領的兩大部落在阪泉之野發生爭霸之戰,即“阪泉之戰”,黃帝打敗了炎帝。二者后又聯手在永定河上游的涿鹿打敗了九黎族蚩尤,史稱“涿鹿之戰”,使許多中小部落臣服。不久,黃帝又通過“合符釜山”(今涿鹿縣城附近),統一了旗幟號令,成了史上首位盟主,在涿鹿建造了第一個都城涿鹿城(黃帝城),實現了我國歷史上的第一次大統一。自此,我國歷史進入了炎黃時代,中華民族的前身一華夏族誕生,奠定了中華民族的基礎。
數干年來特別是秦漢以來,永定河流域長期是我國歷史上農耕民族與游牧民族發生沖突、民族融合的交叉帶和主陣地,促進了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形成和兼收并蓄中華文明的繁榮。胡服騎射、雁門關、楊家將、燕云十六州、明長城一系列老百姓耳熟能詳的歷史名詞,見證了這個悠久漫長、波瀾壯闊的歷史過程。在全國范圍內,在中華民族融合、中華文明發展的5000多年歷史上,沒有哪個二級流域曾像永定河流域這樣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
其三,在政權建設上,永定河流域誕生了我國5000多年文明史上最重要的都城。在永定河洪積沖積扇上興建、建城史超過3000年的北京城,從春秋中期(約公元前7世紀)起直至清末的1911年,北京先后是燕、遼、金、元、明、清朝的國都,立國者不僅有漢人,還有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和滿族人。其中,自1272年起,一直是我國大一統中央政府的首都。這份榮光在中華民族5000多年的文明史上絕無僅有,其歷史影響遠非其他古都可比。此外,永定河流域還有前述的黃帝城、西周的代王城、北魏的大同、元代的中都等都城,以及眾多上起西周、下至當代的各級地方政府治所。
其四,在經濟發展上,永定河流域促進了農耕經濟與游牧經濟的共存共贏。永定河流域地處華北平原北端,與內蒙古高原和黃土高原相連,與黃河流域相接,是中原農耕文化與北方游牧文化的交錯地帶。數千年來,不同經濟形態在這片土地上對接、往來、共存、融合、發展,促進了經濟增長、社會發展。

其五,在文化積淀上,永定河流域文化遺產的高密度和豐富性世所罕見。除了前述的遺址、古都等外,永定河流域迄今擁有周口店北京人遺址、長城、云岡石窟、京杭大運河北京段、故宮、頤和園、天壇、明十三陵、北京中軸線等9處世界文化遺產,擁有48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數不清的古城、古堡、古村落、古建筑,以及十分豐富的民間文藝、民俗文化等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些非物質文化遺產既有歷史的沉積和延續,又呈現出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民族文化元素的互鑒與融合,形成了永定河文化走廊的獨特魅力。為此,北京興建了永定河文化博物館,打造了西山永定河文化帶(包括以清代“三山五園”為代表的皇家文化),相關單位組建了永定河流域文旅聯盟等。
其六,在宗教信仰上,永定河文化生動展現了中華文明的包容性。如五岳之一的北岳恒山既是道教、佛教名山,又處處展現儒家文化的元素。山中懸空寺內最高的建筑是三教殿,殿內同時供奉有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道家始祖老子和儒家創始人孔子,是三教合一的突出代表。北京西郊、永定河畔的石景山,只是一座184米高的小山,也有儒釋道和諧共存的文化遺址群落,那里還有記錄元代官民治理永定河情況的石刻。
永定河文化與三大涉水文化關系密切
河流文化,如黃河文化、長江文化,或可分為物質文化、精神文化、非物質文化、水利文化4個部分。如果細分,還可按文化內涵、地理單元、典型代表來劃分。如以長江文化為例,按文化內涵,或可分為歷史文化、民俗文化(還可細分為飲食文化、服飾文化、喪葬文化、民居文化和婚俗文化等)、農業文化、都市文化、工業文化、商貿文化、建筑文化、教育文化、科技文化、文藝文化、生態文化、旅游文化、工程文化、水利文化、紅色文化等;按地理單元,或可分為藏羌文化、巴蜀文化、楚湘文化、吳越文化等;按典型代表,則有上山文化、高廟文化、河姆渡文化、大溪文化、良渚文化、三星堆文化等。有些典型代表超出了長江、黃河這樣世界一流流域的范圍,又在特定大河文化中不容忽視,則要單獨闡發。大禹文化就是這樣的典型代表,它對黃河文化的影響可謂無以復加,對長江文化的影響也十分顯著,卻不專屬于黃河文化或其他任何大河文化;它還是水利文化上的一個旗艦級“另類”,一個直接影響許多其他文化乃至中華文明整體特性的“另類”。永定河文化是河流文化或大河文化中的“另類”。它不僅對中華文明作出了獨特貢獻,也與三大涉水文化有較為密切的關系。
其一,永定河文化與黃河文化相依共進。永定河不僅緊靠黃河,還像黃河一樣多沙、善徙。千百年來,國家為永定河治理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特別是清代以至民國時期,永定河帶給中央政府的煩惱不亞于黃河。研究表明,在地質歷史時期,黃河從未經由永定河入海。近年來,國家則每年從“幾”字彎東側河段的黃河調水2億立方米進入永定河,以彌補后者水量的不足。新近開工的黃河干流大型水利工程一一古賢水利樞紐建成后,這種調水將從耗能巨大的抽送改成節能降碳的自流,進一步改善永定河流域的供水與生態。這些工程使永定河與黃河連成了一體,也必然使永定河文化與黃河文化的聯系更為密切。

同為我國北方的典型河流,永定河與黃河具有一些共性問題:最天的威脅是洪水、最大的困難是水資源短缺、最大的短板是生態環境脆弱、最大的矛盾是經濟社會發展不充分不均衡。黃河規模更大、人口更多,治理問題出現更早、影響更強,其治理經驗教訓自然成了永定河的樣板與鏡鑒。因此,永定河的水文化與黃河的水文化是一脈相承的。但從人類起源等角度看,永定河文化可能比黃河文化擁有更久遠的歷史。
其二,永定河文化與長江文化水乳交融。考古表明,我國的稻作文明起源于長江流域,也興盛于長江流域。永定河流域位于黃河流域東北面、胡煥庸線東南側,是游牧經濟與農耕經濟的交匯區。永定河流域的年降水量約有600毫米,明顯超過胡煥庸線的400毫米,這使永定河流域具有較早發展農耕經濟的自然條件,甚至使其不僅早就有了旱作文化,也早就有了稻作文化。可以推測,永定河流域的稻作文化源自長江流域。與此同時,長江文化的興起繁榮,離不開北方人口的南遷,首先是“泥河灣人”與“北京人”的南遷。
2014年年底,南水北調中線工程通水,河北、天津、北京等受水區迎來源源不斷的長江水。許多地區,南水成為主力水源,干涸的河床、濕地得到補充,因缺水而萎縮的水庫、湖泊重現生機。受益于南水北調工程的滋養,華北地區淺層地下水水位回升。與此同時,地下水應急備用,一大批抽水井“下崗”,地下水源進入休養生息狀態。2021年8月28日,位于北京豐臺的南水北調中線天寧水庫開閘,來自湖北丹江口水庫的長江水首次匯入永定河,為永定河全線通水供水。迄今,永定河連續4年實現全線流動。永定河流域與長江流域相隔甚遠,但因人民對水的需求不可或缺且持續增長,永定河文化與長江文化早就建立了水乳交融的聯系。
其三,永定河文化與大運河文化因水牽手。歷史上,長江流域的開發,使水稻的產量逐年增長,彌補了黃河流域粟、黍和小麥對人口承載力的不足,支撐了我國社會人口的不斷繁衍和發展。但是,要把長江流域的糧食運到黃河流域,需要開鑿一條連通南北的大運河。因此,隋唐大運河的開通,貫通了長江和黃河兩大水系,成為溝通南北的經濟大動脈。元朝定都北京,開啟了京杭大運河時代。綿延千年的運河,不僅改變了古代中國的經濟結構、政治結構,讓大半個中國沐浴在大運河的滋養中,也深刻影響了中古時期我國的文化結構。
公元7世紀初,隋朝開鑿從今河南到北京的大運河;12世紀中葉,金朝開鑿今北京中都城內的金口河;13世紀中葉,元朝重開金口河,都曾引用永定河之水;明清時期,由于永定河改道,大運河北京段的終點東移,改用其他河流作水源。可見,永定河早在隋唐天運河興建之際就與其建立了水流聯系,迄今超過1600年,這為永定河文化與大運河文化的共同成長創造了物質條件。
其四,永定河文化彰顯了三大涉水文化的融合升華。經過數干年的積淀,黃河文化形成了顯著的北方特性,長江文化形成了顯著的南方特性,兩者具有顯著的差異。相關差異可以簡化為:從始祖代表著,北黃南炎;從靈物象征著,北龍南鳳;從物質文化看,北麥南稻、北皮南絲、北鬲南釜、北車南舟;從精神文化看,北儒南道、北詩南騷、北武南文、北正南奇。京杭大運河的橫空出世,把這兩大河流文化串聯起來,使其融會貫通、相得益彰,共同促進了中華文明的繁榮發展。而使這種繁榮發展落地生根、開花結果的,則是北京這個永定河文化的中心,北京客觀上成了三大涉水文化的交匯點和集大成者。徽班進京催生京劇,堪稱典型代表。
值得一提的是,北京城中的中南海、北海和什剎海原本是一片低洼地帶,是永定河的故道。元代以降,那里成了元大都的幾何原點、北京中軸線建造的基點、京杭大運河的終點與目的地,是北京城的核心水系。干百年來,什剎海一帶寺觀樓臺鱗次櫛比,府署別業次第排列,市井百貨雜陳其間,舳鱸蔽水、商賈如織、官宦燕集、百姓悠游,一度是中華大地上的繁華勝地。
近年來,北京市統籌推進西山永定河、大運河、長城3條文化帶的保護與發展,就是因為北京具有融匯三大涉水文化的中心作用。西山永定河文化帶包括考古文化、水利文化、皇家文化、宗教文化、民俗文化、陵墓文化、教育文化、紅色文化、名人文化、外交文化、生態文化等,內容十分豐富。可以說,永定河文化成了文化融合上以小博大的典型代表。國家水網建成后,永定河與黃河、長江和大運河的聯系將更緊密、協調,永定河文化與黃河文化、長江文化和大運河文化的聯系也將走向更高層次的交互、融通。(彭增亮、張偉兵、鄧延利對本文有貢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