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骨,壯族,2001年生,現居廣西南寧。小說見于《小說月報》《青年文學》《青年作家》《作品》等刊,曾獲師陀小說獎等獎項。
一
馬瑞明那輛總在等紅綠燈時熄火的破車,終于還是沒能在報廢前被馬留賣掉。其實這車已經很多年不開了,早該賣,但馬瑞明硬要留個念想,說這是馬留給他買的第一輛車,舍不得賣。馬留也只好依著他,一直到現在車都廢了,還沒有賣。楊志寧說:“車子應該攏共能換九千塊,是馬瑞明掛一周水的錢。\"馬留說:“那你幫忙轉手試試?”楊志寧回到家去開車,才發現徹底打不上火了。馬留無奈,他本來還想趁楊志寧賣車把錢留他那里,畢竟等馬瑞明走,靠楊志寧搞一條龍,楊志寧肯定是不會收他錢的。現在好了,車賣不掉,爹要免費死一次。
他私下轉了錢給楊志寧,說是幫忙照顧的辛苦費。楊志寧說:“我和你一樣是你爹帶大的,你給我錢不折我壽嗎?到時候送終我也一分錢不要。”
楊志寧過會又掌自已嘴,笑:“我嘴賤,你爹還不該死,還能熬一熬呢,你再讓他熬一會兒,他命硬。”馬留只好拿被退回來的轉賬換藥,繼續給馬瑞明續命。
現在想想,這車說是馬留買給馬瑞明開的,其實買來也都是馬留自己在開。馬瑞明劃了大半輩子船,上了岸習慣騎個電驢走街,不愛在縣城的路里開大車,只是每年去野地拜山時才用。墳地多藏在蔗林里,來往只一條小路,擠一擠勉強能過兩輛車,還常刮碰,但馬瑞明偏就愛去那里堵著,六七十的人了,能得兒子送輛轎車開,多有鼻臉,回來拜山的遠親全都知道,這是馬留的孝順招牌。這招牌一打就是五六年,直到這車前幾年開始在路上莫名熄火,馬留不愿再開了,才作罷。馬留沒給馬瑞明繼續當代言人,自己買了輛新車。晚上回家,把新車停在街上,進門就是那輛給爹買的破車。這車子停在一樓大廳里,占了大半的位置,只為在里面安裝一個馬瑞明。馬瑞明夜里沒事干,愛把那有咬痕的右手伸在車窗外,擱車里面吸煙。問他,他就說自己睡不著覺,想在車里坐會兒,接著就嘆氣,說:“這車不中用,幾年就廢了。”
馬瑞明大概真比這不中用的車硬許多,他挺了小半年還沒走。上個月,楊志寧提起,馬留才想到應該給馬瑞明弄張遺照。他請楊志寧上來看了一趟,楊志寧說:“現在拍有點晚了,人都瘦脫相了,還不如畫張素描像實在。”馬留想也是,就請楊志寧幫忙畫,但天黑陪夜時,心里總不舒服,還是自己給他拍了幾張照片,想著留個念想或作畫像的備選。楊志寧偶爾送完人上來看馬瑞明,還逗他笑:“馬叔,我這殯車你才坐幾年,就想上去睡覺了?”
馬瑞明坐在床上低頭笑,像犯錯的小孩子,兩條浮腫得像豬蹄一樣的腿泛著黑,掛在那搖啊搖,護士說是躺太久了的緣故。馬留說:“昨晚夜里說頭暈,給他測,血糖才三點二,補了葡萄糖。\"護士說:“胃癌到后面都這樣。\"馬瑞明在這時跟護士訴苦,他說:“我一吃東西就吐黑水。\"護士說:“要給您再來幾片止痛片嗎?\"馬瑞明搖搖頭,“要那玩意干嗎,貴,我不痛。\"楊志寧說:“馬叔,你就吃幾片吧,不然你在床上呻吟我們陪你聽著也難受不是?\"馬瑞明又笑,護士打了楊志寧的背一巴掌,說:“楊老黑你天天鬧。”
楊志寧嘿嘿一笑,說:“這我老叔,我能不鬧嗎?我鬧到他生氣他就還能有點生氣,謝我還來不及。”
護士出去了,楊志寧也跟著出去,去和護士調情,留馬留一個人面對馬瑞明神志不清。馬瑞明最后一個月總念著劉家紅不忘,摸了好幾次陪護阿姨的手,把人當作劉家紅嗷嗷地號,阿姨說受不了馬瑞明那鬼氣森森的樣子,把上月工資結完擢挑子不干了,就只剩馬留這個親兒子來陪夜。馬留樂得陪他,反正也陪了老頭子五十年了,再過幾天老頭子走了,一家子就只剩他一個人活到死了。他伸手去握馬瑞明那雙手,手背上面有一道月牙狀的疤,肉眼可見,一看就知道是咬痕。小時候他問馬瑞明咬痕咋來的,馬瑞明永遠顧左右而言他,后來他問楊志寧,楊志寧也亮出一道有咬痕的手臂來,罵馬留:“你自己咬的你自己還不記得了。”馬留始終不信的,但也漸漸跟所有人一樣,慢慢不問這事了。他握著父親這只似乎曾被當作食物的手臂,把父親的雙腿抱起來放回床上,馬瑞明在這時哼了一聲,然后對兒子說:“疼。”
馬留一顫,繼續挪搖柄,讓床背向下倒,馬瑞明躺在上面,看著他,問:“娃,你想你媽嗎?”
馬留不知道該怎么作答,他說:“爸,早點睡吧。\"馬瑞明聽話,真合上眼睛,馬留在一旁的陪護椅上躺下來,椅子在他徹底躺下時吱呀作響,連帶著夾雜馬瑞明的嘆息。馬瑞明說:“我現在能著見你媽,我說我們一家子都對不起她,她說不怪我們,但是要我們放過她,讓我們把她吐出來。”
馬留不懂爹這話什么意思,也想象不出來媽長什么樣。馬留三歲就沒了媽,記不得女人的樣子,后來看到了很多女人,知道了女人的輪廓是什么樣的,他腦海里才有了劉家紅的輪廓,他又重復那句話,說:“爸,早點睡吧。”病房因此徹底靜下來,病房外,楊志寧和護士聊天的笑聲越來越小,直到鳳凰傳奇的《荷塘月色》電話鈴響起,男女的交談才徹底結束,馬留聽著這串鈴聲想,如果爸死的時候,楊志寧沒有在場,那自己就要用《荷塘月色》這個曲子把楊志寧接上來,讓他帶走馬瑞明。
這是楊志寧做了一輩子的事,他輕車熟路。
二
楊志寧這段時間忙,醫院活人多,但死人也多,他每天在醫院門口等著幫家屬接送遺體,有時候倒寧愿自已沒有生意。干楊志寧這行的,總不免有陰氣,看到馬瑞明躺在病床上的樣子,總覺得是自己把陰氣帶到來幫忙的馬瑞明身上,才讓他病來如山倒的。和護士調情,護士說今天值班又被患者家屬罵了,他想安慰時,來了新電話,讓去送二樓ICU房里的病人走,沒了馬瑞明陪,接送都是他一個人了,有些吃力。他想趁著今晚去完殯儀館,回家歇一會兒,明天早上給馬瑞明畫像。想到馬瑞明這不成人形的樣子,他就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前面的車紅燈過了還不開,他煩得很,右手猛拍喇叭,然后看見自己完整的右手,那上面文有一條露出獠牙的小青龍,是開了白事街后文的,一震陰氣,二擋疤。楊志寧看著自己的手臂,一下子想起馬瑞明奇怪在哪里。
但舊時系咁瘦脫皮過(他以前也瘦成過這樣子)。
心膽雙寒,好像背后運的病人回魂了一樣。楊志寧又拍一下喇叭,驅散不安感,但一整晚都難受起來。送完“客”,他回到店里,發長久的呆。
他最初搞這家店,沒有錢,馬瑞明把漁排賣了,借給他弄“事業”,然后二話不說,陪著他一起上岸,一起給人送終。他問馬瑞明為什么要幫他。馬瑞明反問他為什么要做這個。楊志寧想說他要還自己欠死人的債,但是他沒說,馬瑞明懂他的意思,就替他找到了一個萬用的理由。馬瑞明說:“總得有人做的。”
所以他們做了,這條街以前不存在,是后來尤州擴建,楊志寧和隊里其他人分到了地,一起建的這條街。建好了之后,他用馬瑞明資助的余錢帶頭做起白事生意,又有馬瑞明幫襯,得心應手。旁邊人很快學樣,怕晦氣的,把鋪面租出去,自己搬走,不怕的,像楊志寧一樣自己做,尤州人就把這條街叫白事街。楊志寧勤快、熟練,不怕沾鬼氣,把自己名聲打出去,一到萬不得已,大家都找他。如此生活,找不到個對象的,馬留還和他開玩笑,說:“志寧哥,再這樣,以后要我給你燒老婆了。”不過也還好,他自己本身一個人慣了,小時候劉家紅被蛇毒弄死在床榻上漸漸發臭的事給他留了一輩子陰影,他害怕自己也有沒力氣給老婆送終的一天。他總想,如果我是馬瑞明,我早死了,但心里也明白,這樣子想,只不過是求馬瑞明當同伙,幫他分擔無力承擔的痛苦記憶而已。
他總害怕見到女人躺在床上的樣子,但平時醫院里有護士和他過夜,他也欣然應允,事后走人,不擔責總是身輕。反倒是馬留,真的就孤身三十年。小崽子為什么還不結婚呢,他想不通。馬留根本不記得當初發生過什么,怎么卻也同自己一樣不想結婚呢?他問馬留,馬留說:“我爹都這樣了,就別聊這事了。\"楊志寧覺得惱,駁道:“你小子,反倒成我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一想到馬瑞明要死,楊志寧就覺得難受。晃眼四十年,老馬真馬上就要成鬼一樣了,他舍不得。從十歲起,馬瑞明就像是他和馬留兩個人的爸一樣,拉扯大他倆。想起數十年里同馬瑞明在水泥船上喝酒,抓水蛇煮湯的日子,真反應不過來一轉眼漁排都已經不讓有了。那艘兩萬多元買的水泥船也只能變成四千塊鋼筋賣掉。事情在變的,只有老和死一成不變,他睡不著,想他爹,也想起和馬瑞明在屋里聞腐爛氣養小孩的日子,取了躺椅擺在門口發呆,邊發呆邊抽煙。煙像骨灰一樣長長一截兒,他一直町著那截兒搖搖欲墜的煙灰看,直到電話響,他才用指尖彈散煙灰,去接電話。
急診科有個人打架,大腿被卸掉了,難救,護士要他去等,差不多就要接人。他“嗯”了一聲,把電話掛了,起身把躺椅放回門里去,正照見花圈上一個大大的“奠\"字,那么多年第一次,他被這些東西滲得后背發涼。
他罵道:“逼我咁黑緊做也嘢(把我逼得那么緊干什么)。”
他把兩扇門用力拉到門檻上,罵罵咧咧地重新上了車,走的是從大神仙樹街到醫院的近路。這條路走了一輩子了,他熟得很,熟得不能再熟了,想到這,他就想起他爹。老人家也是在這條路走的。爹一走,自己就在這條路來來去去走了一輩子。為什么今晚自己那么多思慮呢,楊志寧覺得煩,他一掌拍在方向盤上,殯車在無人街道上響了一路,好像凌晨的街道上全是人擋路似的。后視鏡看到有人家樓上開了燈,他踩腳油門,轉彎過了那條已沒有大神仙樹的大神仙樹街,到了醫院。
那大腿被砍了的黃毛卻又不死了,是馬留的血正巧匹配,護士勸他獻血的緣故,楊志寧說:“你血有夠鮮的哈。\"馬留捂著手臂,沒搭理楊志寧逗他,只抬頭問:“剛剛聽講那人被卸了一條腿,我爸就慌慌張張的,像做賊一樣,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楊志寧笑:“我哪知道。你爸自從得了這個胃癌,就天天疑神疑鬼的,老年癡呆,本來也神經錯亂了大半了,現在一天還能清醒個一時半會兒,已經不錯了。”
馬留低下頭,嘆氣道:“是,我爸說,胃偏又是挨遭一次罪,苦的。我想想就難受,他還說,我們一家子都對不起我媽。說要我們一起給我媽還債,我以后也會得胃癌。”
楊志寧愣了一下,覺得喉管泛酸,想著的卻是該怎么安慰馬留,良久,他才說一句:“你別聽你爸胡說,你媽走時你才三歲,你咋對不起她,肯定是你爸糊涂了。”
馬留說:“是,我從小記不得那時候的事,只記得我常餓肚子。”
“能不餓嗎?那時候我們都餓。\"楊志寧下意識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咬痕,這動作讓馬留瞥見了,他抬了抬手,說:“你小時候總拿這個玩笑逗我,說我是狼崽,后來就不說了。”
楊志寧聳聳肩,不講更多。他想起自己的父親,有些難過,拍拍馬留的肩膀,說:“得了,我今晚也不回家了,幫你看看你爸,你自已回家去躺一下吧,真吃飽了撐的,給那犢子輸血干嗎,我聽講他是泡別人的妞兒還先動手才被砍的,該遭。”
馬留說:“正碰上。我心善,隨我爸。”
楊志寧翻白眼,道:“就你最善,趕緊回家去。”馬留唉了一聲,起身,然后轉頭,對楊志寧說:“這段時間太累了,有空咱倆得出去干一杯。”
楊志寧說:“天天放嘴炮,你到時候喝完三兩又要跳江裸著撈魚去了。”
馬留笑:“我還挺想漁排的,上面好玩。”
楊志寧揮揮手:“去去去,趕緊回去躺會兒吧你。”
三
夜里,楊志寧夢到爹,爹在自己面前砍槐樹,拿去爐里燒了后,家里就有票票買吃的。后來受苦,他埋怨以前爹砍樹砍得太多了,少了很多皮填肚。小時候他不愛看爹砍樹,但沒辦法,只能看著。他比馬留更可憐,出生就沒了娘,馬留還有過三年的娘。
沒娘的日子,爹把他放在背簍里,讓他著爹砍樹的背影。他在這時發現自己記不清爹的臉了,他在背簍里“哇哇”地叫著,爹以為發生了什么事,轉過頭來沖他笑,他不笑,他著到那棵樹在歪斜,在倒向爹,也在倒向他。他一家子跟樹有仇似的,爹砍樹食肉,他后來也算努力寢過樹皮。現在,夢里的樹終于要報復,在四十年前砸死爹后還不夠,想著會一鼓作氣,也把他帶走。
楊志寧睜開眼,馬瑞明俯著身看躺在陪護床上的他,但是眼晴更多只剩下眼白,大半的眼珠子被厚重的眼皮蓋住了,疹人得很。馬瑞明的整張臉像一棵要倒下的槐樹。
“叔,你干嗎呢?”
楊志寧受驚抱怨,馬瑞明便笑,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是往外送氣:“你都長那么大了,你那時候也是小大人。”
馬瑞明想摸他的手,但是還沒伸起就沒力氣,楊志寧問他要不要上廁所,他不說話,沒力氣搖頭,過好久才送氣,說:“孩,我餓。”
楊志寧霎時清醒了。他這輩子沒聽見馬瑞明說過自己餓,即便當年那樣的日子里,他也從來沒有吐出一個餓字。馬瑞明是比鍋爐還硬的人,鍋爐熔化后被倒入模具,會化成其他不同樣子,但只要馬瑞明永遠是人樣,比鐵還硬。這是頭一遭,他感覺馬瑞明被餓熔化掉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馬瑞明。今早,給馬瑞明用棉簽蘸水,一滴滴滴到舌頭上,幫他進水,舌頭剛潤濕,他就要干嘔。他和馬留都知道馬瑞明可能就是這幾天的事了,但是,真的要讓馬瑞明餓死嗎?楊志寧問過馬留,馬留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楊志寧替他答了:“是你爹自己要撐久一點的,就讓他撐著吧。”
馬瑞明說:“我餓啊,你當時是不是也這么餓,我記得你愛一個人出去找吃的,不吃我們家的東西。你不吃是對的,我吃了幾口肉,難受一輩子。”
楊志寧說:“叔,你別再說了。”
馬瑞明說:“帶大你沒什么不容易的,你有骨氣,還能趁手找鳥糞和花生芽,馬留那時候太小,也得虧你照顧。”
馬瑞明說:“那孩子,牙齒真利啊。他一餓就愛咬抱他的人,我們都挨他咬的。還好,家紅走以后,沒人知道,咱家還繼續領著家紅那份糧票,到后來才報的失蹤。”
馬瑞明說:“志寧,我還能活很久,活到我兒長大。”
馬瑞明又開始說胡話了,這胡話里總藏著帶真心的遺愿。楊志寧以前送過不少人走,和馬瑞明在殯車上聽故事,總有子女要在這時候忍不住就想談事情,談老人臨終的胡話,談胡話下的遺產分配算不算數,談老人家生前有多苦,拉扯大孩子多不容易。談誰是幾個兒子女兒里吃苦最多的,誰最該得遺產。
楊志寧在車上聽這些事,在床上或者病房聽護士說這些事,在等抬棺時或者等爐子出灰時也聽這些事。有時候他覺得這幫人都挺像屎的,每個人都是老人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吃啥補啥,才天天在墳頭吵架,轉念一想,就想起被煮得青青白白的鳥屎,想起味道來,他喉管發澀,看向馬瑞明昏黑的臉。
楊志寧這些年里,收編過一個孝順的女兒當手下,這女子后來成了他手下哭墳的專業戶,睹墳思親,放不下她娘,替別家人流一輩子自家的眼淚,他有問過馬留,到時候讓不讓他找人來哭墳。馬留說:“不用了,有咱倆哭還不夠嗎?再多我爸會嫌吵的。”
楊志寧就笑:“我可哭不天聲,你以為跟你似的,小時候天天在我和你爸懷里面鬼哭狼嚎。”
楊志寧把馬瑞明的胡話揣在心窩里,想著馬瑞明實在不容易,帶大一個兒子,還帶大了他這個別人的兒子。楊志寧想起爹在槐樹下,腿被砸斷的樣子,也不喊疼,只握著馬瑞明的手,求馬瑞明帶天自己,馬瑞明真就在那年歲帶大了他。世界上多少代的交情都容易成空的,只有他們幾代交情沒絕。聽爹說,以前太祖就已經一起跟石達開起義了,到爺爺和馬瑞明他爹還一起打過鬼子。
楊志寧后來弄出白事街的名堂來,做的第一件事,是給爹立碑。不識字的馬瑞明說爹叫楊為民,他也就相信了。畢竟那年代名字都樸實,是后來立完碑,又過了多久,幫著大隊整理名單,才從舊名單里發現,爹的名字其實叫楊維民。碑立錯,他也將錯就錯,不改了,可馬瑞明還是錯讀著爹的名字,說:“為民在天上,看到你不要小孩,會怪我沒有照顧好你。”
可楊志寧不打算結婚,他不敢,他懷疑,自己并不是值得托付的人,他想起農夫與蛇,或者蛇本身,他知道自己也是和馬瑞明一樣的蛇。楊志寧想,自己以后多半指望馬留幫忙送終的,然后我們這幾代人的關系就到此為止吧,別再糾纏下去了。馬瑞明總催他找個媳婦。楊志寧早有對策,他說:“我一身晦氣,討不來姻緣。”
但其實楊志寧想著劉家紅被蛇咬死以后的事情,他記得女人在床上發臭然后消失的樣子。其實,他也跟馬留一樣對劉家紅的長相沒印象,但又很難沒有所有印象,他記得人的臭與香。記得劉家紅后來被蛇咬到,宛如現今的馬瑞明,一直躺在床上。病得太重,楊志寧不愿進屋見劉家紅,只抱著馬留出門,試著在泥地里翻早翻不出的蚯蚓。直到她死,楊志寧都沒進過她屋頭,他不敢進,馬瑞明也不讓進,馬瑞明說他還小,沒必要上生死課,然而,那課他早已在槐樹下上過的。他最后告訴馬瑞明說:“不是我不找媳婦,是沒有著對眼的。”馬瑞明后來還催,馬留也每年笑他,說:“叔,你是不是怕嫂子要多給我一份紅包。”
楊志寧就靠嬉笑怒罵撇過話題,他說:“你叫我不叫哥,叫她倒叫嫂子是吧。”
馬留撓撓腦袋,不說話。
楊志寧想到這些事,睡不著,在黑暗里坐著的馬瑞明依舊坐著,他便試著要哄馬瑞明睡覺。馬瑞明躺下來了,伸出干枯的手,摸著楊志寧右臂上的文身,笑:“你這是龍肉哇,是不是更好吃?”
楊志寧苦笑,說:“叔,你別胡說了,趕緊睡吧。”
馬瑞明“嗯”了一聲,躺下來,但也依舊還在胡言亂語的,“家紅,家紅\"地低聲喚。楊志寧不理他,任他又喚了幾分鐘,徹底靜下來,然后盯著醫院走廊滲進門里的光暈發呆,他想起當初被馬留咬的那一口,是真的痛。應該是比馬瑞明被咬的那口更痛一些的。楊志寧想,畢竟被咬的那一瞬間,他是痛到想把馬留這個王八犢子給摔死的。
就在這時,他聽到馬瑞明大喊了一聲“家紅”,然后“哇”地吐出一口黑血,那血流在有病號服格擋的胸腔上,似乎有稀碎的肉在流動,馬瑞明嘴里依稀吐著“我吐出你來了”幾個字,這些字散開,化為無影,楊志寧開了燈,馬瑞明已躺在自己吐出的那攤血污下,睜著眼死去。
四
回到家,車子里沒有爹那只伸出來的右手,有那么一瞬間,馬留沒回過神來,他猶豫片刻,打開車門,坐到了爹常坐的位置,開始發呆。這些年里,他常想起住在漁排上的事,而且總能回憶得細致入微,他猜測可能是記憶抹去他嬰兒時的記憶以后給予的補償。這一次,首先被馬留記起來的細節,是滿地的硫黃粉。那是船家用來防蛇上船的必備物品,他小時候很喜歡這些硫黃,愛用腳掌把碎塊碾成粉末,進而掃進河里,還有一些因為碾得用力,烙在水泥或木板上的硫黃印子,好久消不去,像電視機里英叔的符籙。
馬留記得那天,楊志寧又搞偷襲,把他拋河里逼他學游泳。他猛地吃水,能看見氣泡在清淺的水中翻滾,然后才是自己上浮,見到蒼天。水深時過肩沒腦,時退至胸腹,全憑掙扎的力度。擊水時,馬留將頭顱右傾,看見船上楊志寧的臉,有那么一瞬間,自己覺得楊志寧對他起了殺心,然而也心知楊志寧會救他。果然,楊志寧最后還是把沒學會游泳的馬留給撈了起來。馬留當時還小的,沒學會恨,只學會哭,他低頭哭時,見一條青蛇在他剛剛沉沒的水面游動。更明晰的細節是,那條蛇的蛇尾如此尖細。
馬留哭著喊“蛇”,眼晴發亮的卻是楊志寧,楊志寧站到竹排上,握了竹竿,輕輕地往上挑,任蛇附上,再然后,記得夜里楊志寧煮了蛇湯。爹當時去哪了,他沒印象。只記得楊志寧說:“你娘是抓蛇被咬死的。”
又記得楊志寧說:“蛇吃人…\"他劇烈地咳嗽,而后才咧嘴:“人也要吃蛇,這叫報仇。”
夾蛇肉的筷子掉在地上。這個畫面有些俗了,馬留想,有點像劉備,那誰是曹操呢,誰是殺了呂伯奢的曹操呢?
馬留覺得奇怪,墮人更深的夢里,夢到無數條青蛇首尾相銜接,它們的蛇頭各咬蛇尾,在高速地旋轉中,青色漸漸轉變為肉色,直至某一瞬間,終于變成了皮肉色,蛇圈旋轉的速度才慢下來。馬留竟在夢里獲得不怕蛇的勇氣。他上前看,蛇身成了一只只曲肱互握的手臂,手腕下側都有咬痕。
一下子驚了,醒過來,是楊志寧來電話,楊志寧說:“馬瑞明走了。”
匆匆忙忙趕到醫院,繼續追溯那天其他的記憶。吃蛇肉時,他忽然發現手臂上有兩道粗淺的印子,才發現落水時心光顧著有余悸而失了痛覺,一下子就又號起來,楊志寧笑著給他擦藥。他哭得大聲,越想越覺得其實不痛的手很痛,最后是楊志寧受不了,亮出古銅一樣的皮膚,上面還沒有后來紋有的青龍,只有和父親一樣的牙印。楊志寧苦笑:“這條蛇跟你一樣,也是餓死鬼,愛咬人手的。”
馬瑞明和楊志寧戀痛一樣,總忍著馬留咬他們的手臂,馬瑞明的咬痕深一點,因為他忍得久一些,總忍到見血才勸兒子松口,不像楊志寧,愿意受罪又不愿太受罪。楊志寧這樣想著,嘆了一口氣。
停尸房冷冰冰,唯一的溫度是活人的手。馬留把父親冰冷的手和楊志寧的溫熱手掌,全都握在自己手里,姿勢怪異。跪在父親的鐵板床面前哭,然后是楊志寧的另一只手送到肩膀上來,他覺得鐵板好冷,就伸手去撫自已肩膀上楊志寧的手了。馬留在停尸房緩過神來,是因為護士在說話。“四個月,胄癌晚期頂四個月,\"護士感慨著說,“已經很不容易。”楊志寧說:“能吃苦就容易。馬瑞明最能吃苦,不吃這苦早上天上享福去了。”
平時在副駕坐著的馬瑞明第一次躺上了楊志寧的殯車,馬留坐在一旁,問楊志寧:“爹是夢里走的?”
楊志寧說:“是,睡得熟,還有力氣打鼾,我守在旁邊,聽他打鼾了半小時,直到突然喊了一聲‘家紅’,才走了,眼睛閉著的,挺好。”
“我爹念我娘念了一輩子,我也念我爹一輩子,放不下啊,都一樣的。”
馬留說:“我剛剛在爹的車里睡覺,還夢到你小時候帶我吃蛇的事,你那時候真不是東西,天天逼著我學游泳。”
楊志寧說:“你當時不咬我,我能拋你嗎?你小時候跟只餓狗一樣天天魮牙咧嘴的。”
馬留像小時候一樣,記不得自己咬過任何人,而且,他在心底覺得小孩子的撕咬,理應被視作兒戲,不足掛齒,他想不通楊志寧怎么那么記仇,他說:“你可勁冤枉人,我平白咬你干嗎?”
楊志寧笑:“好啊,我這手用文身遮住了,你看不得太清,你待會給你爹整理儀容時候,自己看看他的手。隔幾天你爹進土里了,我去找一條蛇回來才行,讓那蛇咬你一口,老子再給你煮蛇湯,不然不解氣。”
馬留搖頭,問:“真是我咬的你?你小時候都不愛抱我,我怎么會咬得到你。”
楊志寧路怒,又猛一按喇叭,但終究忍下脾氣,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突然對馬留有那么大的怨氣,緩過神來,意識到,他嫉妒馬留挨餓時太小,不記得那么多那么痛的事情。
“那是被你咬多了,才不敢抱你,看你那排牙齒我都怕。”
楊志寧干笑兩下,車子繼續開,在某一刻,馬留聽到楊志寧找補似的說:“本來也不怪你,逗你玩的。”
可馬留依舊感到抱歉,他想起當初馬瑞明捕完魚,在夜里回船上。他沖上去向父親展示自己被蛇咬的傷痕。父親會不會在目睹咬痕那一刻想起被蛇咬死的母親呢?他不知道,只記得父親看見他被蛇咬,像是不用說就已經聞到了蛇湯的香氣在飄,父親笑著問他:“蛇好不好吃?”
他說:“蛇不像雞爪、豬蹄、狗腿,沒四肢,肉光嫩,不筋道,不好吃。”
話音落下,馬瑞明如同中拳,他站在平穩的水泥船上,卻顯得跟。那時,他的血肉已經飽滿了很多年,沒有碌碌的饑腸,也沒有后來盡是癌細胞的爛胃,有的僅僅只是存著咬痕的右手。那手臂連同身軀,卻像垂著無數樹枝的一截樹,仿佛一句話就能被吹倒。落在地上,首先砸垮妻子,而后砸到他,那么多年里,他的脊椎支撐著歷史的重量,不想讓這些重量壓到馬留身上。
馬留最終還是成了撐起天的矮子,想通這些事的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喉管中泛起止不住的酸,便探出頭對車窗外狂吐不止。喘咳時,他眼見被車燈照亮的一寸寸黑駿柏油路連同穢物都被甩在身后,覺得腦袋被冷風扇懵。他意識到自己恍惚間嘔出了一段饑餓史,卻又不敢仔細反芻,只好把它們吐在路上,繼續前行。他把目光放到眼前的黑路上,想,這殯儀館怎么像永遠都開不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