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20年代,上海的出租車市場被洋人財團壟斷,國人開辦的出租車公司不僅規模小、車況差,服務也跟不上。當時最大的出租車公司云飛公司旗下有六百輛車,司機全是外國人。華商如何能跟外國人叫板,從出租車市場分一杯羹實在是個難題。
一個名叫周祥生的外鄉人劍走偏鋒,他創辦的祥生汽車行僅用一年時間就反超云飛公司,后不斷擴大經營,一躍占據上海出租車行業的半壁江山。他也因此成為“出租汽車大王”。
周祥生小學都沒畢業,本來大字不識幾個,全靠自已苦讀,不僅識文斷字,還學得一口流利的英語。他從一個飯店的小工做起,僅憑一輛舊轎車就做起了出租汽車生意。而他以出租汽車老板的身份闖蕩江湖時,自已甚至還不會開車。
這種天資、勤奮和魄力,注定這個鄉下小子會有不平凡的傳奇人生。
不尋常的第一桶金
周祥生出生于1895年。他原本叫錫杖,父親周貴世用心良苦,想用“錫杖撬開地獄門\"的寓意讓這個兒子替老周家改換門庭。按老家浙江定海土話的發音,鄉親們都叫他“錫祥”。來到上海闖蕩后,因為工作關系他經常接觸外國人,一個美國朋友給他取了英文名\"Johnson”。后來周祥生籌備開張的車行需要一個響亮名號,他便根據\"Johnson”的音譯,給自己的車行取名“祥生”,取“祥和一生”之意。后來隨著車行生意日隆,他也以“周祥生”一名開始聞名上海灘。
由于家境貧困,周祥生勉強讀了三年私塾就被迫輟學。十三歲時,周祥生來到上海,投奔在禮查飯店(現浦江飯店)工作的姑丈許廷佐。在許廷佐的引薦下,他在一戶葡萄牙人家中做幫工,吃住全包,每月只能領到一元零用錢。第二年春天,已經升任餐廳部領班的許廷佐將其推薦到石牌樓(今淮海中路尚賢坊)一家小飯店做雜工,雖然辛苦,但周祥生的薪水漲了不少。
1916年,許廷佐與人合伙開設新禮查飯店,周祥生來到這里從侍應生做起,很快升為領班。至此,他已練就強大的社交能力,對各行各業形形色色的人都應對自如。他聰明伶俐又有眼力見識,深得姑丈和客人的喜歡。更難能可貴的是,上海灘外國人多,新禮查飯店又是高檔飯店,出入者非富即貴,這不僅擴大了他的社交圈,他還學得了一口純正流利的英語。
自第一輛汽車于1901年在上海落戶,到1903年上海只有五輛汽車,1912年時已經猛增到一千四百輛。除了達官顯貴,洋商外僑甚至上海本地的普通百姓也陸續成為汽車的主顧。幾年前的結婚儀式上,新郎新娘還是長袍馬褂、鳳冠霞帔,彼時已是長長的燕尾服和潔白的婚紗。新娘子也不再青睞轎子,轉而去喊一輛汽車作為婚車。

身為侍應生,周祥生每天都要代客人雇車,由此結識很多車行老板和出租汽車司機,漸漸對汽車出租這門生意門兒清,這為他日后投身這項事業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一天,周祥生正在飯店門口迎賓,一位客人上了出租車后口袋里掉出一沓鈔票,正好被其他兩個司機看到。這兩位司機為這筆意外之財的歸屬問題爭得不可開交,周祥生生就一副伶牙俐齒,就為他們調解,結果是三人將這筆錢平分。因為是外幣,他們都不曉得這筆錢的價值,周祥生隨即去了銀行,按當時的匯率兌換了五百多塊現大洋,這相當于他幾年的薪俸,也成了日后祥生汽車行的啟動資金。
握著這筆“巨款”,周祥生決定以此為創業之本,自力更生,在上海灘謀一個出路。1919年底,周祥生因瑣事與許廷佐的舅舅吵到幾乎動手的地步,許廷佐的母親見自己弟弟被一個晚輩欺負,執意要趕走周祥生。許廷佐無奈,只得暫時辭退了他。
周祥生發誓今生再不看別人臉色。1920年春節剛過,他湊足了六百塊現大洋,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向英商中央汽車公司買進一輛日產黑龍牌舊轎車,正式開始了經營出租汽車的生涯。
祥生汽車行逐漸崛起
早在1908年,最早進入中國的外商——美商環球供應公司購置五輛凱迪拉克汽車為上海市民提供汽車出租業務,這開了汽車出租業務在中國的先河。隨后,美國的云飛公司、英國的探勒公司紛紛落戶中國。而中國本土第一家真正的專業出租車公司是美的汽車公司,又名東方汽車公司,1911年8月在上海成立,分別在南京路和四川路開著兩家車行。東方汽車公司采購的是法國雷諾公司的蓬跑車,這種敞篷車有自動計費裝置,跑在街上十分拉風,而且可以讓車內乘客的面目一覽無余,很受講擺門面的叫車人的歡迎。

云飛公司當時是上海第一大車行,另有英商泰來汽車公司和大大小小十多家民企出租車企業也實力雄厚,不容小。上海出租車界的半壁江山被云飛汽車公司控制著。這家擁有美資背景的公司于1921年以十四輛二手福特汽車起家,當時已經擁有二百多輛汽車,雇員六百多人。而周祥生名下只有一輛汽車,他自己還不會開車,只好雇堂弟周錫慶做司機,他則利用工作之便負責攬客。剛起步時連注冊公司的錢都沒有,只能在虹口與江灣一帶做“拋崗”即跑黑車,違規在馬路邊停車攬客)生意。但他腦子靈活,對適應市場捕捉商機有獨到的敏銳觸覺。他不給周錫慶開固定工資,而是按單算賬,周錫慶跑得多就掙得多,因而積極性相當高。
周祥生的一個客戶在“江灣跑馬廳”上班,常常送給他一些跑馬廳的福利贈券,周祥生就讓周錫慶把這些券分送給叫車的客人。加上他的出租車干凈、整潔,一塵不染,服務也好,很快樹立了不錯的口碑,客人漸漸多了起來,只一年多的時間,他就將所欠車款全部付清。
英商中央汽車公司見周祥生信用這么好,生意也做得紅火,主動降價降息出讓給他一輛汽車。他又很快還清了欠款,周錫慶也把積攢的存款拿出來正式入股,并把車行的地址從相對破敗的鴨綠江路移到富人和娛樂設施集中地武昌路。
到1923年底,祥生汽車行的汽車增至十輛,并成功開設了分行,成為上海出租車市場上的生力軍。周祥生雄心勃勃、如魚得水。
1929年,祥生汽車行由周祥生收回股份獨資經營。就在這一年,華洋出租汽車聯合會成立,周祥生成為協會董事,次年又擔任上海市出租汽車業同行會首任會長。
讓上海華商揚眉吐氣
1932年元旦,祥生汽車行改組為祥生汽車股份有限公司(簡稱“祥生公司”,周祥生出任董事長兼總經理。這年5月,國民黨政府與日本簽訂了《淞滬停戰協定》,承認上海為非武裝區,中國在上海至蘇州、昆山一帶地區不能駐軍,但是日本可以。這一協定使華人反日情緒空前高漲,各界紛紛喊出“四萬萬中國人不甘受辱”之類的口號。恰好上海市電話公司進行電話線路改造,之前使用的電話號碼要全部更換,周祥生立即托關系在電話公司拍得了“40000\"電話號碼,然后在公司的門口立起一塊廣告牌:“四萬萬同胞,撥四萬號電話,坐四萬號出租車!”
那時候的電話都是掛在墻壁上的,普通人家里幾乎沒有這種電話,都是打到弄堂口的電話亭或是餐廳旅館,由服務生去喊人接聽。喊人的時候話筒不能掛機,又無處可放,就只好任由其垂在電話機上晃蕩著。周祥生有了40000電話之后,找人設計了一種小巧方便的話筒掛架,免費為舞廳、飯店、旅館、百貨公司甚至是街角的電話亭等場所安裝,掛架和話筒上印上公司的標志和電話號碼,既為別人提供了便利,又給自己打了廣告。當時全上海抵制洋貨的呼聲高漲,周祥生別出心裁設計的廣告詞“四萬萬同胞,撥四萬號電話”直擊上海民眾的拳拳愛國之心,呼吁國人共同提倡使用國貨,抵制洋貨。
獲得了電話號碼的廣告效應之后,周祥生再接再厲,精心制作了印有“祥生租車”\"40000\"等廣告語的候車亭、商場宣傳欄。在他的公司里,宣傳品更是隨處可見,包括司機的號衣、帽子也不例外,都印有廣告語。
就這樣,祥生公司成了上海大名鼎鼎的金字招牌。一夜之間,全上海都知道有個中國人辦的出租車公司,40000電話也從此風靡起來。這個號碼由于有愛國之心加持,同時又代表著優質的服務和團結向上的熱情,祥生公司自然生意日益興隆,財源滾滾。云飛公司及其他出租車公司雖然有所反應,并加大宣傳力度,卻也盡失先機,很快就敗下陣來。直到20世紀80年代,曾經風靡上海的“40000\"熱線才被\"5280000\"(諧音“我要撥四個零\")電話熱線取代。

周祥生“花了十個條子(一百兩黃金)\"拿到的40000號碼并在此基礎上在武昌路電話公司設立的電話交換總機,可聯通整個上海市的祥生分行,把以云飛公司為首的競爭對手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周祥生堅持并貫徹“服務至上,顧客第一”的服務方針,他規定即使乘客半夜叫車公司也要及時派車上門,乘客預約時還提供叫醒服務;接客過程中駕駛員要下車為顧客開車門、幫年老體弱者收放行李,只要時間允許,周祥生會親自站在公司門前的打車位前迎接乘客,甚至還會為乘客運送行李,微笑著送乘客離去;公司檢查小組不定期抽查,向乘客征求意見并為當次服務打分,如果客人表示不滿意,司機要當面向乘客道歉,并接受相應的經濟處罰;發現有乘客遺失的物品一律上交并可受獎,隱匿不報者一經發現立即開除,若遇交通事故,公司第一時間另派車輛接送,費用全免當時的上海火車站只容許祥生公司的出租車進站接送旅客,其他公司的車輛只能在出站口外等候。
正是由于祥生公司超前的運營體系和優質的服務,當時的上海提起出租車,就是祥生。周祥生真正為上海華商揚了眉吐了氣,成為擊敗洋商獨占上海出租車市場的商界傳奇。
遭同行打壓,成為“出租汽車大王”
祥生公司異軍突起又風生水起,自然引起多方同行的打壓,比如云飛公司。曾經不可一世的云飛公司在之前的常規戰中無力還手,居然使出下三濫的手段,聯合其他出租汽車同行,在祥生汽車的輪胎下放鐵釘,從閣樓上往行駛中的敞篷的祥生出租車里倒臟水,甚至找來流氓混混恐嚇祥生的乘客。有那么一段時間,代表著豪華氣派貴族風范的祥生篷車反而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讓祥生乘客的晚禮服上掛著菜葉子出席市府晚宴”幾乎成了對手公司的口號。
不僅如此,云飛公司還說服祥生公司的汽車供應商美國通用汽車公司一起打壓祥生公司。通用汽車公司找到周祥生,表示愿意與他合作,代為設計專用全景玻璃頂汽車,“既有敞篷車的通透性,又有防潑防濺能力”,并保證“最豪華最奢侈最能代表身份”。這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全景天窗汽車設計理念了。通用汽車公司還邀請他免費赴美參觀,甚至以美國綠卡為誘餌,希望借此控制祥生公司。凡此種種利誘手段,均被周祥生一一拒絕。
一計不成,再生一計。一直控制著上海經濟的外國商團聯合甩出“統一車價”的規定(當時外國車行的車價為一車次一元二角,華商車行的則為一車次一元),試圖以此脅迫華商提高車價。周祥生當即反駁:“車價統一了,服務也要統一,你們的總經理會不會放下咖啡杯站在街頭給乘客開車門?退一萬步講,華洋車行經營方式、管理體制甚至是服務群體都不盡相同、各有特點、互不打擾,何必強制性地一刀切搞價格劃一?”
在全體華人出租車行的集體反對下,外國商團的陰謀沒有得逞,于是他們對上海出租車聯合會采取不支持策略,試圖從組織上分離華商,使其產生內訂,名存實亡。周祥生借機擺脫了該聯合會控制,另行成立“華商汽車商業同業公會”,公開與洋商車行“刺刀見紅”。
身為華商汽車商業同業公會會長,周祥生新官上任就燒了三把火。一是拿當局對華洋車行之間的不公平管理模式開刀,比如遇到司機違規被投訴,對華商車處理十分嚴格,而對于外商車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經過努力,華商車行漸占上風,終于迫使政府更改相關法規。
二是聯合華商各界同人,統一步調,對外商汽油比華商優惠百分之十的價格歧視行為進行嚴厲打擊,統一上海油價,進一步讓外商車行從成本上失去競爭優勢。
三是印發上海市出租汽車業《開車須知》,同時成立汽車租賃服務研究會,專門研究外商經營優點和西方商業競爭策略,并針對本土服務業提出華商汽車服務統一標準,要求包括車行在內的華商全面提高服務質量,與西方先進商業理論和實踐接軌。這使得華商在與外商的經營競爭中全面取得優勢。
這些作為不僅讓周祥生在車行同業中贏得了威望,更使中國的商業服務體制靠近于西方世界已經成型的服務體制。至此,周祥生已經不只是上海汽車行業的龍頭老大,更成為整個上海商界的領頭羊。
1937年,祥生公司有汽車近四百輛,分行二十二處,職工八百多人,徹底取代云飛公司成為上海最大的出租汽車公司,周祥生也理所當然地登上了“出租汽車大王\"\"華商金冠\"的寶座。
一代傳奇落幕
1937年10月,抗日烽火在上海灘成燎原之勢,祥生公司董事會卻一夜之間分崩離析,起因是由于上海守軍節節敗退,為了支持抗戰,同時為了防止萬一戰敗,上海的出租汽車成為日軍戰時軍需品的運輸工具,周祥生未經董事會討論,私自決定分四批將二百多輛出租汽車低價賣給國民革命軍。這本是一件愛國愛民的善事,但外商卻歪曲事實,以周祥生不提交報告交董事會討論,一手遮天無視股東等事由離間其他股東。
在接下來的股東會上,所有股東均要求周祥生辭去總經理職務。無奈之下,周祥生在當年年底完成工作交接,并出讓了他名下的全部股權。至此,他一手打造且苦心經營的祥生公司與他再無任何瓜葛。雖然為了感謝他的創業之功,公司保留其董事會旁聽權,但剝奪了他的決策權,他每月可以領到薪俸二百元,并由公司為他安排專車以便出行,但實際上他已經被自己一手創建的公司\"除名”。
解甲歸田之后,周祥生雖然并不至于衣食不濟,卻故意在亞爾培路(今陜西南路)弄堂口擺攤賣起了油條豆漿,每天看著街上那些印著“祥生\"字樣的出租車呼嘯而過。日軍侵占上海后,他義憤難平,遂攜家眷回到舟山老家隱居,過起了退休生活。
卸任之后,周祥生的弟弟周三元接任總經理,但上海早已不是當年歌舞升平之地。不久,上海淪陷,日軍斷絕所有民用汽油供應,沒有汽油的車輛變成一堆廢鐵,上海市的出租汽車公司全部停業,祥生公司也改為人力三輪車出租公司,勉強維持著一塊“祥生\"的牌子,咬牙苦撐到抗戰結束才恢復汽車出租服務。但落葉秋風掃,梅花苦寒摧,此時的祥生公司已風云不再,大不如前。
閑居生活過了不到兩年,浙東沿海也未能逃過日軍的炮火,周祥生轉而去了廣州,為西南公路運輸管理局代運物資。廣州淪陷后,他再赴越南及東南亞重操舊業,干了幾年老本行。抗戰勝利后,周祥生重回起家之地上海,因在抗日戰爭中的愛國行為被推舉為市參議員。
重回上海讓周祥生極其興奮,他決心重整旗鼓,展開手腳再干一場。他于1942年在上海開辦祥生飯店;1946年在襄陽公園對面另辦祥生交通公司,一口氣買進卡車、轎車等九十余輛;與此同時,他另外投資開設祥生錢莊、祥生電臺等,甚至還購入貨輪準備把事業開展到海上。隨著國民黨撤離上海,他把輪船開到香港暫避戰火,但是他根本聽不懂廣東話,生意更無從開展,無奈之下他再次回到上海。
1949年8月,周祥生將名下所有車輛及相關產業拍賣后,發給工人三個月工資作為遣散費,隨即將祥生交通公司及名下其他公司全部解散,再把祥生飯店改成華商舊貨商店,以經營舊貨寄售為生。后來,這家舊物店并人華藝舊貨商店,他當了兩個月店員后因病退職。

1951年,全上海出租汽車業實行公私合營,并于三年后統一改組為上海市出租汽車公司,從此祥生公司終于在史冊上畫上最后一個句號。
1974年2月,七十九歲的周祥生平靜地離開了人世。從此,一代傳奇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