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的朋友是王娟。
大學時,我們形影不離,無話不談。在寢室,我們床挨著床,還把枕頭搬到一起,只隔一道欄桿,這樣方便晚上聊天。熄燈后,我們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聊男生、各自的家庭、認識的每個人、看過的每個句子。
夏天晚上熱,我倆坐在走廊上聊。那是大考前,我們拿著書本筆記,相對提問,提問的間隙,談人生、八卦、專業。
下自習,我們常去操場。一次,我們拿著一包糖炒栗子,邊吃邊圍著操場轉,說得口干,吃得舌燥,回去后,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半夜,輾轉反側,四目相對:“真撐。”
畢業前,我們鋪一床席子在臨近公園的草地上。月亮慢慢升起,又大又圓,令人生畏。草地上有人彈吉他,有人唱歌,有人表白,有人分手,許多人抱頭痛哭,我們歷數四年最難忘的事,后來在草地上睡著了,醒來時,露水浸濕了裙邊。
畢業經年,我還珍藏著一沓信。那是剛工作時,我和王娟的每周一敘。一度,我隨時有事,隨時給她打電話。第一次考研失敗,電話里,我什么也沒說,一直哭,她沒吭聲,但我知道,她一直在聽。
畢業經年,我們只見過三次面。每次,都是我出差路過她的城市。我們把沒見面的日子掰云片糕似的掰碎了談,其實,她和我的生活已無交集,但我還是想和她分享所有;不知不覺,天黑了,天又大亮。
我有過一次“網戀”。
那時,我剛來北京,在一家小飯館邂逅一位高中同學。當天來去匆匆,我們只交換了QQ 號,之后的某一天,同時在線,唏噓“有緣”。過去,我和這個同學幾乎零交往,但此刻,異鄉、故鄉,舊識、新知,陌生中夾雜著熟悉,漸漸地,每天都要聊點什么成了習慣。有時,安靜的房間里,時針指向“2”或“3”,已是下半夜,只有我“嗒嗒嗒”的打字聲。有時,不說話,看著他黃色小熊的QQ 頭像亮起來,我便覺得心安。我唯一有過等人短信等到失眠的經歷,和他有關。
我們沒有正式在一起,多年后,我忍不住問他,那年夏天,是不是我的單戀?他回答:“如果是,我為什么一夜一夜和你聊天?”
這幾年,我總是走很遠的路,專門去和一個人聊天。
一位朋友,住武漢。我的上上份工作和她有交集,如今,每年見一次。今年春天,我們約在東直門一家飯店,她整晚都在說她的策劃案,她的臉閃閃發光,我由衷覺得,一個始終從事自己熱愛的工作的人,真美。
一位朋友,在合肥。從前是我的編輯,后來,我們成了閨密。每當回合肥,我們都要聊聊。一次,她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別寫傳奇,要把普通人、普通事寫出人生況味。一段時間內,每當提筆,我都會想起她的話。另一次,我們將身邊的人與《紅樓夢》中的相比對。最后,我說:“我最想成為的人是賈母,旁觀并統領全局。”只見她白我一眼:“誰不想呢?”笑罷散場,如在大觀園里轉過一圈,真是語言的狂歡,附帶神游的暢快。
這幾年,更多的時候,我更喜歡和自己聊天。或者是來一場突如其來的旅行。
我熟知離我此刻住址動車兩小時內可以去的所有城市,曾不止一次當天或隔天來回,去這些城市中的一個。有時,我什么也不做,只在一家風景好、裝修好的酒店待著;有時,我花一天的時間去當地的博物館瞧瞧,與幾百年或幾千年前的石塊、器皿對話。
或者是一疊美麗的紙。我習慣于每天清晨,在紙上,寫下一天要做的事兒,標注著只有我能認識的各種符號,這是我的生活秩序。我總是隨身帶著,隨時拿出來,在工作間隙,或等人時,臨時加些什么,減些什么,寫些什么。
當一個人開始成長,聊天的方式也會隨之改變吧?
一個深夜,我忽然有傾訴欲,翻遍通訊錄,卻發現沒有人可以聊聊。于是打開電腦,當電腦屏幕像一輪月光,照亮我的臉,我忽然覺得,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其實是我們自己。每個人最終要學會的,是與自己相處,與自己聊天。
我曾因找不到合適的聊天對象在黑暗里呆坐,直至看見地板上有張白紙,便走過去撿,可怎么也撿不起來。我發現那不是白紙,是一小片月光,心中一動,再看窗外那一輪滿月,想起李白的詩:“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我仍在黑暗里待著,但像經歷了一場高質量的聊天般愉悅。某個瞬間,你和遙遠時空的偉大靈魂感受相似,你咀嚼他說過的話,給你以撞擊:“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我喜歡這樣的聊天。
(心香一瓣摘自《祝想吃的都夢到》,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李雅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