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想做母親的雞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你見過會打鳴的母雞嗎？很多人肯定會認為母雞打鳴純粹是無稽之談。不管有沒有人相信，反正我是見過也聽過，而且還知道它一直想做母親卻沒做成。因為這只母雞是我喂養大的。

那年，我被分配到工作，本應該是可以留在辦公室的，只因沒有向場長投擲兩枚手雷（送兩瓶酒），發射二百發子彈（外加一條香煙），就被打發去養雞。

農場的雞并不算多，總共也就五十來只，主要是為職工食堂提供雞蛋。但送到食堂的雞蛋只有少部分給職工做了蛋湯，大多數都為農場的幾個主要領導開了小灶。其實，五十來只雞完全可以散養，但場長不同意，說散養不好管理，丟蛋又丟雞，或多或少會給集體造成不必要的經濟損失。于是，經過場務會研究通過，以提高職工生活質量的名義，用食堂可以購買五十年雞蛋的錢，按照打造百年工程的要求，在農場的黃金地段建造起了一座比農場小學還美觀漂亮的雞舍。雞舍是場長小舅子攬的工程，又轉手承包給某施工隊蓋的，農場的人心知肚明其中的貓膩，但大家只是看破不說破。即使有人質疑，大家也會極力為場長辯護：“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們場長清正廉潔得和母雞一樣，從來不吃自己窩里的蛋！”

我們場長不愧是位高明的領導，錢花得讓農場職工服氣，雞住著也舒心。五十來只雞再不用每天風吹日曬雨淋，撒野似地去地里辛苦刨食，一日三餐有專人伺候，而且頓頓是價格不菲的精飼料。雞們住得高檔，吃得營養，自然產蛋積極性也倍加高漲，產蛋量比上年連翻兩番。雞屁股爭氣，我臉上爭光，在年終總結表彰會上，出乎意料地獲得了先進工作者稱號。場長還親切地握著我滿是雞糞臭的手鼓勵說：“小伙子，好好干，讓你去養雞只是組織對你暫時的考驗，咱們農場絕不會埋沒一個人才的。\"場長的話讓我心潮澎湃，暗自慶幸自己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眼前頓覺一片寬廣。

然而，我還沒看到黎明前的曙光，就被一只雞給毀了。

萬物皆有天性，雞也如此。即使沒人管它們，它們也完全懂得自己該如何生存，怎樣生活。農場的雞以前是散養的，雞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在田野里自由自在地閑逛覓食，饑渴都能自己解決。那時候人工孵化技術還未普及，鄉村雞的生殖繁衍基本靠母雞孵化，為此農場還特地養了幾只公雞。公雞除了承擔締造下一代雞仔的光榮使命，還肩負為農場報時的職責。當時農場戴腕表的人只有場長、副場長和辦公室主任。副場長常年病休不上班，辦公室主任的表不是慢就是快，常常因為捉不準時間而誤事遭場長訓斥。公雞打鳴具有規律性，在當時沒有鐘表的情況下，農場的人就以公雞打鳴來算時間，比如凌晨雞叫三遍該起床了，中午前雞叫該收工了等等。母雞們出去覓食，有公雞呵護，還可以減少黃鼠狼的侵害，忙里偷閑找找愛與被愛的感覺。如果情投意合，母雞就半蹲或全蹲在地上，翅膀向左右撐起，像把兩只肩膀同時向上聳起的感覺。充滿激情的公雞雙爪從后踩到母雞背上，尖嘴叼住母雞的冠或頭上的羽毛，翅膀上下撲扇，保持著平衡，隨即壓低尾部，讓雙方更加靠攏吻合，公雞不由自主地抖動幾下身子，好事就完畢了。母雞們生蛋也自由，不用在指定的窩里蹲半天，可以隨心所欲地生在秸稈垛下或草叢里，反正有飼養員隔三差五去撿。若有只母雞突然不見了，飼養員也不著急去尋找，悠哉悠哉等上不到一個月，丟失的母雞就會自己跛著方步驕傲地凱旋，身后還跟著十幾只嘰嘰喳喳的小雞仔。

雞們的生活層次雖然很低，和人類相比完全不值得一提，卻是簡單快樂。簡單快樂也是很多人所追求的一種生活方式，但誰也不想去做一只雞。雞們的快樂還在于不用通過繁瑣的相親、訂婚、結婚等程序，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愛情和幸福，而人不能。

農場的雞舍建起來后，人們按照自己的意愿給雞的生活做出了安排：雞舍實行封閉式管理，而且光養母雞不養公雞。場長說，現在小雞仔到市場上就能買下，我們還用公雞做什么？我們農場不養閑人，更不養閑雞。

有了雞舍后，雞們晚上睡覺再不用擠在一起爭奪地盤，全部有了自己的獨立空間，盡管空間不大。一日三餐定時投放，沒有了到野地里奔波覓食的旁頓，有足夠的時間和左鄰右舍家長里短扯閑蛋，每天過著閉眼打盹睡覺，睜眼吃食生蛋的悠閑生活。居所的改變也使雞們的生活主題更加鮮明突出：那就是快生蛋，多生蛋，生不了蛋就完蛋。而且這輩子也甫想見到公雞一面，那些情呀愛呀踩背的好事呀全部和母雞們拜拜了，即使母雞們想人非非，心甘情愿讓公雞非禮也只能在夢里了。但人們為雞安排的這種生活貌似并未使雞們痛苦不堪，它們不但接受了，而且還很快的適應了。雞就是雞啊。

我也知道雞們的接受和適應出于萬般無奈，雞們肯定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內心還是向往那種自由放飛的日子。但雞的地盤人做主，不喜歡也插翅難逃，為了活著只能選擇逆來順受。即使把雞換作人又能怎樣，非但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還徒增無數煩惱和痛苦。

然而，讓我毀掉前程的那只雞卻與眾不同。它剛從市場上買回來群養的時候，也像個黃絨絨的小圓球一樣可愛，除了脖子上圈著一條深黃色的細紋讓我記住外，并沒有其它特別的地方。大概是雞之初也性本善吧，它在我喂食的時候總是讓位于別的小雞仔，等別的小雞仔吃完了，它才獨自去吃。閑空的時候，它還幫別的小雞仔清理羽毛，與小雞仔們相處得其樂融融。后來，隨著小雞仔們漸漸長大，這只雞的性格也逐漸暴露出來，它常常獨自游離于雞群之外，或是站立或是臥著，微閉著眼睛，不知在思考什么。別的雞走到它跟前也置之不理，甚至會把頭藏進翅膀底下看都不看一眼。小雞仔們嘰嘰喳喳的嘈雜聲讓我都覺得心煩意亂，但這只雞竟然充耳不聞，紋絲不動。我對它的驚人定力真是心服口服外加佩服，由此也心生喜歡。

它性格獨特，長相也異于別的母雞。這家伙軀體比其它母雞瘦，雙腿比其它母雞長，全身羽毛雪白且豐滿，兩只烏溜溜的黑眼晴炯炯有神，脖子上的細紋也愈來愈發清晰，像掛了一條金項鏈，所以我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貴婦人。也希望它能給我帶來好運。

貴婦人隨著年齡的增大，不再靜默思考。不知是思考成熟，還是覺得再思考下去已經沒有意義，性情變得躁動不安起來。每天不是伸著脖子緊町著雞舍的小窗戶看，就是跟野雞一樣張著翅膀在雞群里橫沖直撞，努力學著向上飛翔，不久就飛出了一米深的飼養池，最后竟然能飛到雞舍三米多高的鋼架房梁上。

到了母雞分籠喂養時，我才真正領教到了貴婦人的桀不馴。我緊緊抓住貴婦人兩只健壯的翅膀往籠里放，它說什么也不肯進去。我硬塞，它就用爪子牢牢抓住籠門入口處，拼命地往后縮身子，并且猛然回頭在我手背上狠狠啄了一口。我疼得一松手，貴婦人趁機逃脫，撲棱翅膀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當我捂著滲血的手背再尋找時，貴婦人早已不見蹤影。

我追趕出雞舍，看見貴婦人興奮地一會兒飛上雞舍頂，一會兒又飛落回地面，板著個腦袋東啾瞅西望望，感覺外面的世界都是那么新鮮好奇。望著貴婦人的滿臉得意，我才有所頓悟：貴婦人逃離雞舍并非偶然，而是蓄謀已久。它之所以喜歡獨立思考，勤奮地練習飛翔，都是為逃離而做準備。它根本就不想在雞舍里待著，渴望自由的執念促使它千方百計去逃離。

雖然貴婦人逃離了雞舍，但沒有逃離出我的視線，它每天在雞舍附近游逛。我沒有辦法抓到貴婦人，只能任由其逍遙在外。反正場長聞不了雞糞臭，一年到頭也不光臨一次。至于往食堂送蛋，多一顆少一顆也無所謂，眼下經營不景氣農場正搞下崗，大家都關心自己的屁股坐哪里，根本沒有人關心雞屁股一天產幾顆蛋。再往嚴重里講，如果有好事者或別有用心的人跑到場長那里告狀，說我管理不善，隨意讓雞跑出雞舍到處瞎逛，我就說那只雞根本不是農場的雞，至于從哪里流浪過來的，我也說不清楚。周邊村子養雞的農戶多著呢，有誰能證明那只雞就是農場的雞？

當了幾年雞司令，我不僅學會了在場長面前下軟蛋，在是非面前不下蛋，更會在錯誤面前不認蛋。平時擺著一副死雞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外加滿身的雞糞臭，誰怕誰？甬說一只雞不回雞舍，就算是死上三五只雞，有誰愿意來臭烘烘的雞舍頂替我的崗位？我還巴不得有人來頂替呢，老子早呆膩了。我對場長的話越來越不相信了，對農場發生的大小事情也漸漸冷漠了，唯獨把“愛場如家\"這四個字牢記在心，隔三差五偷上農場的雞蛋往自家拿，哄父親說是場里發的福利。父親羨慕地說：“還是當工人好啊，單位發的雞蛋比咱家雞生的蛋都多。‘

我一直對貴婦人心存喜歡，更被它敢于抗爭、追求自由的精神所感動。貴婦人雖然不回雞舍，但我每天按時為它提供飼料和水。當然，這些顯眼的東西不能擺在明面上，只能放在雞舍背后的隱蔽地方，以免讓別有用心的人看見，誣陷我用集體的飼料喂“野雞”。

每天忙完雞舍的事情，得著閑空的時候，我就坐在雞舍前目不轉晴地看著，或者也是一種欣賞，任由貴婦人飛上飛下，像一片潔白而輕盈的羽毛飄來飄去，那種無拘無束的愜意讓我真是羨慕。想想自己每天守著一群吃了睡，睡了吃的雞婆子，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有時候自己寂寞得想哭。可是我沒有勇氣放棄現在的工作，打破別人給我的定位設置，像貴婦人那樣敢為自由出逃，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唉，我真是活得連一只雞也不如！

自己成為不了英雄，我只能愛惜英雄，對貴婦人千方百計地好。有時候，貴婦人看到雞舍開著門，就試探著回來看望自己曾經的家。貴婦人對雞籠里的伙伴很是不屑，昂首挺胸目不斜視。而籠子里的雞們則紛紛交頭接耳，用怪怪的眼神對著貴婦人指指點點，似乎在嘲笑貴婦人：你放著吃喝無憂，更無風吹日曬的舒適日子不過，跑出去干嗎？看看你那瘦了吧唧的窮酸樣，就知道如今混得不咋地，恐怕晚上睡覺連個窩也沒有。

不管雞們怎么看待貴婦人，我對貴婦人的回訪是深受觸動，而且還有點小感動。于是，我拿出自己平時舍不得吃的方便面，揉碎了拌上調料去喂貴婦人。貴婦人和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警惕地看看我，怕是陷阱，想要轉身離去。我知道貴婦人心有忌憚，就把方便面放在地上，快步走進雞舍的最里面。貴婦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方便面，試探性地啄了一口，又抬頭四下張望張望，確定沒有危險后，才放心地啄食起來。吃膩了飼料的雞們看了不免心生嫉妒，嘰嘰喳喳的不滿聲頓時響起一片，異口同聲地向貴婦人發出嚴重抗議。但貴婦人不在乎，吃得更加起勁，吃完后還得意地仰脖子“咯咯咯\"放聲大笑一陣，然后才轉身離去，給籠子里的呆雞們留下一個帥氣的背影。

貴婦人自從享受到方便面的待遇后，回到雞舍的次數明顯增加，我也設法拿出好吃的招待它。慢慢地，我和貴婦人的感情距離逐步縮短，一天天彼此靠近，最終實現了面對面，貴婦人敢無所顧忌地在我手心里啄食。貴婦人把我當成了朋友，我把貴婦人當成寵兒。從此，我的心里有了念想，生活不再寂寞，日子頓覺充實而有了意義。我一天不見貴婦人就像丟了魂一樣神不守舍，似乎貴婦人已經悄然融進我的身體，成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命運由不得我，更由不得一只雞。不久，貴婦人就闖禍了。

貴婦人每天飛上飛下，肌肉越來越發達，翅膀也越來越硬。它的活動范圍不再滿足于雞舍周圍，逐步向周邊發展，經常到附近的村莊街巷和農戶院子里轉悠。有時貴婦人整天不見蹤影，我估計它是到了談情說愛的年齡，去附近的村莊里找公雞去了。因為我猜想，貴婦人不僅渴望獨立自由，也渴望擁有自己的愛情，更渴望做一位幸福的母親，這樣也不枉來世間一遭，白做一回母雞。有幾個到農場辦事的農民，路過雞舍看見貴婦人時，就對我說在自家雞群里也見到過，但不知道誰家的雞，長得如此漂亮，讓幾只公雞為其爭斗得頭破血流。

更讓我驚奇的是，瀟灑浪漫的貴婦人不僅能獨來獨往去走街串巷，還學會了像公雞一樣打鳴，而且不分時候，常常在半夜打鳴。我真不知道貴婦人是中了哪門子邪，它為什么要學公雞在夜里打鳴？是形影相吊的它在夜里覺得孤單，想以打鳴的方式喚醒黎明，盼望盡快天亮，去找自己心儀的公雞？還是它覺得雞舍里那些逆來順受的同伴們可憐，想用雄性的吶喊提醒它們——我們不能只為了生蛋而活著，雞也有自由，也需要愛情，更不能放棄做母親的權利。

夜深人靜的時候，農場的人們帶著一天的乏累早已進入夢鄉，房頂上的貴婦人卻突然興起，扯著嗓子仰天長鳴。貴婦人獨自打鳴不算什么，也不至于攪亂人們的睡夢，但周圍所有的公雞都積極響應，此起彼伏的雞鳴就讓人們受不了了。農場的職工們晚上睡不好覺，白天工作自然缺乏精神，隨之生產也搞不好。場長為此感到很頭疼，派人四處打聽，到底是誰家的公雞這樣不可理喻，非得在半夜打鳴擾亂農場的生活秩序，破壞農場生產經營，并拿出十斤雞蛋作為懸賞。不久，就有人跑到場長辦公室領賞，神情不安地告訴場長：愛在半夜打鳴的雞找到了，不是附近村莊的，就在咱農場的雞舍頂上，而且還是只母雞。

場長聞聽后大驚失色，母雞打鳴，這還了得！按照當地民間的說法，誰家的母雞打鳴就預兆會死當家執事之人，應該對該母雞立即執行死刑以避災難。母雞打鳴讓場長變得惴惴不安，一連好幾晚上睡不著覺。恰巧農場也接連發生不幸：先是病休在家的副場長因打麻將摸了一條龍，興奮過度引發腦梗成了偏癱，讓病休的理由真正落到了實處。緊接著辦公室主任由于手表不準，看錯了上班時間，只顧騎車趕路，不慎掉入農場的池塘被淹死，而那個池塘就離雞舍不足三十米。辦公室主任還沒出殯，場長的小舅子到農場食堂吃白食又中了風，口歪嘴斜出不了門。這些不祥的征兆讓場長更加心驚肉跳，他說這雞必須死，立刻馬上死，大家也說這雞留著就是禍根。場長為了盡快抓到貴婦人將其斬首，為民除害，將懸賞額度抬高到五十斤雞蛋。

農場的老少爺們在五十斤雞蛋的誘惑下，傾巢出動遍地尋找貴婦人，可是沒有一個人能找得到貴婦人。貴婦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像蒸發了一樣。連我也感到驚訝：莫非貴婦人有先見之明，提前遠走他鄉避難去了？不可能，貴婦人絕對不會就這樣和我不辭而別，說不定它就藏在農場的某個角落里。

人們找不到貴婦人，更加惶惶不可終日，擔心以后農場還不知道要發生什么更加不幸的事，或許這不幸的事正好輪到自己頭上。既怕又恨的人們無處發泄，就追根溯源，把貴婦人的罪過強加于我，有氣全往我身上撒，紛紛指責我存心不良，思想反動透頂，工作沒能如愿安排到辦公室，就伺機報復，處心積慮飼養妖雞，禍害場長，禍害大家。我一口咬定雞不是自已飼養的，是從外面流浪來的。人們更加氣憤：窩藏包庇更可惡，咱們聯名上書場長，趕快讓這家伙下崗滾蛋。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此時的我算是真正體會到了無端牽連的無奈和絕望。如果貴婦人真的找不到，人們肯定會聯名上書場長讓我下崗的。我雖然和他們打的交道不多，但深知他們是能說到做到的。當他們的共同利益面臨損傷時，角說我是個養雞的，就是場長也不行。別看他們平時對場長點頭哈腰，在別人面前說場長的好話，那都是在哄場長開心，想在某些事情上得到場長眷顧。如果場長違拗了他們或者讓他們損失一丁點利益，第一個想踩死場長的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個。

夜至三更，我還無法入睡，從未有過的恐懼侵襲著我的所有神經，讓我痛苦難安。我雖然是個養雞的，在農場人們的眼里很卑微甚至看不起，但這份工作對我來說實屬不易。父親是實實在在的老農民，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媽把我拉扯大不容易。父親用雞屁股里摳出的錢供我讀書，又厚著老臉求人托關系給我安排工作。他明知道自己幾子是養雞的，和在家里養雞沒什么區別，但我在他心自中依然是讓村里人羨慕的工人。每次回家，父親都會走出村子老遠來迎我，替我拎著包走過村街，逢人就散煙搭話，喜滋滋地告訴別人，在農場上班的兒子回來了！其實我心里明白，父親之所以這樣，是把我當成他頭上的光環，在向路人和鄉鄰炫耀。如果我丟掉了這份工作，那就是丟了父親的命根子。

我在心里默默祈求上蒼，保佑農場的人盡快找到貴婦人將其誅滅，自己能繼續留在農場養雞，哪怕一輩子給農場養雞也心甘情愿，至于調進辦公室甚至得到提拔的夢想統統見鬼去吧。上蒼毫不吝嗇地承諾了對我的保佑，但前提是必須有人找到貴婦人或者它的尸首，否則我罪責難逃。沒有辦法，我只好也加入了尋找貴婦人的人群，白天黑夜瘋狂地找，找得比任何人都心急，跑的地方比任何人都多。每時每刻我都幻想著貴婦人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讓我抓著它的雙翅親自送給場長。

然而，我極力奔波了幾天也一無所獲。貴婦人沒找到，我卻找到了自己身體里那點先人遺傳下來，自始至終冥頑不化的人性之惡。不是么，我為了能保住養雞這份卑微的工作，不惜拋棄與貴婦人建立起來的深厚友情，極力撇清與貴婦人的關系，不管不顧地去出賣自己的靈魂，昧著良心給別人充當幫兇，以犧牲貴婦人為代價洗刷自己的清白，博取大家和場長的憐憫。如果場長要我操刀，血刃貴婦人，我肯定也會痛下殺手的，盡管我的手會哆嗦不止。同時，我也發現了世上最不牢靠的關系，就是我與貴婦人的關系。之前對貴婦人的喜歡和欽佩完全是自己臆造的虛情假意，只不過是自己跳不出別人的設置，把渴望自由的幻想寄托在了貴婦人身上，想得到一些心靈的慰藉罷了。在利益危機的沖擊下，我和貴婦人的友情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好在我的夢醒了，但夢醒時分是最痛苦的。我在為貴婦人祈禱平安的同時，默默地收拾好行季，做好了下崗的準備。正當我陷入絕望之時，場里傳來一個令我震驚的消息：貴婦人找到了，而且還是場長親自找到的。

那天，喝醉酒的場長跌跌撞撞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過一片蒿草地時，突然內急的他解開褲子，習慣性地大開方便之門。一股摻雜了酒精的渾濁尿水直泄而下，無意驚飛起一只正在野外孵蛋的母雞，而那只母雞正是大家心心念念，苦苦尋找的貴婦人。場長頓時酒醒了大半，當即惡狠狠地把帶著母雞余溫的十幾只蛋一腳踩爛，又竭盡力氣地喊人，組織全體職工對貴婦人進行了撲殺行動。于是，領賞心切的人們，扭曲著憤怒的臉，張牙舞爪地從四面八方迅速向貴婦人合攏過去。驚恐且無助的貴婦人呆呆地立在原地，絕望地等待著

束手就擒。

農場的人幾乎傾巢出動，唯獨我守在雞舍前不離半步，傷痛欲絕地看著眼前驚心動魄的一幕。

被場長擦著脖子的貴婦人瑟瑟發抖，周圍的人振臂高呼：“殺了它，殺了這個禍害！”

完全是勝利者姿態的場長卻不同意，他邪惡地一笑：“這雞挺漂亮的，死了怪可惜的。與其讓它痛快地死去，還不如讓它痛苦的活著！”說罷，場長面目掙獰地開貴婦人的嘴巴，殘忍地揪斷了它的舌頭，又用力折斷了它的一只翅膀，然后拎著貴婦人搖搖晃晃地向雞舍走來。

場長來到我面前，把滿身傷痕，近乎奄奄一息的貴婦人往我腳下用勁一摔，陰陽怪氣地說：“從今天，不，從現在你就給我卷鋪蓋走人。為了感謝你對農場做的貢獻，這只雞就送給你做個紀念吧！\"說完，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望著場長高傲的背影，我感受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侮辱。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對著場長的背影跳腳大罵：“我日你媽！\"場長頭也不回地說：“我媽早死了，有本事你去日。”圍觀的人們哄然大笑，我在他們眼里反倒變成了滑稽無比的小丑。

我一路上渾渾噩噩，也不知道是怎么從農場回到家里的。父親不知道我突然回來，埋怨我該提前通知他，好去村外接我。我聽了，心里更加酸楚，差點掉下淚來。我謊稱農場要擴建雞舍，把雞全部處理了，等雞舍擴建好我就去上班。父親對我說的話深信不疑，他總覺得有工作的人素質高，不像村里人滿嘴跑火車。父親問我帶回來的雞是怎么回事，我說這只雞受傷了，收雞的人不想要，我看著可憐就帶回來給家里養。父親說，你給場里錢了嗎？咱可不能白拿集體的東西。我嘴上說給了，心里卻冷冷一笑：何止一只雞錢，我把自己的前途都搭進去了。

在父親的呵護下，貴婦人很快傷愈，但它再不能發聲，也不能振翅高飛，更得不到雞們的溫暖。我家的雞非常排擠貴婦人，也許是覺得貴婦人是個啞巴殘疾好欺負，或者是嫉妒它長得漂亮，雞們便不停地去啄它，你啄一下，我啄一下，讓貴婦人身上的毛少了很多，有的地方甚至露出紅紅的雞皮。雞這種東西，原來也和農場的人一樣勢利。我家的大紅公雞也假裝清高，明明看見貴婦人長的漂亮，心里癢癢，就是不給貴婦人踩背。貴婦人只好低聲下氣地設法靠近大紅公雞獻殷勤，用不會叫的嘴巴給公雞梳理羽毛，在草叢里找到蟲子先送給公雞享用，用卑微的付出努力博取公雞的歡心，換來一點愛的憐憫以及少得可憐的踩背。

雖然貴婦人活得很卑微，但下蛋卻很勤快，而且生的蛋又大又白。也許是貴婦人太想做母親了，不久就抱窩了。但是我家的另一只雞黑背已經正在抱窩孵蛋，父親不可能再讓貴婦人抱窩。黑背孵出雞仔的成功率極高，幾乎沒有瞎蛋。它孵了幾年小雞，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深得父親的信任。貴婦人也想抱窩做母親，這怎么可以呢？貴婦人在父親眼里就是個“殘疾\"雞婆子，能收留它就不錯了，父親賦予貴婦人的任務就是不停下蛋。

父親為了不讓貴婦人抱窩，就不停地打它，一天打幾遍。父親一看見貴婦人趴在雞窩里，就用棍子往外轟。父親還用水淹貴婦人，一天要淹好幾遍，貴婦人身上的羽毛幾乎沒有干爽過。后來，父親見貴婦人還沉浸在做母親的幻想之中，就用麻繩將它吊在院里的棗樹上，一吊大半天，也不讓我去解。但是，只要父親解開麻繩，貴婦人就會奮不顧身地向雞窩里撲去…

養了大半輩子雞的父親，還真沒見過如此冥頑不化的母雞。父親不厭其煩，堅持不懈地輪番使用打、淹、吊等手段，但收效甚微，貴婦人依舊初衷不改，堅定著自己想做母親的夢想。

父親和貴婦人之間的斗爭曠日持久。黑背已經孵出一堆毛茸茸的小雞仔，每天咯咯咯地呼喚著，領著小雞仔們，在房前屋后樂呵呵地刨蚯蚓、啄蟲子吃了，貴婦人還在極力掙扎著要做母親。

父親對貴婦人無可奈何，干脆對它置之不理。我雖然看不慣父親的做法，但也不知道該如何拯救貴婦人，只能看著它每天守著個空窩，孤獨而執拗地堅持著自己要做母親的夢想。我曾偷著給貴婦人放了顆它生的蛋，但很快就被父親發現，并責怪我是糟蹋雞蛋，說一只廢雞能孵出什么好雞來。我也曾想帶著貴婦人出走，可我能把它帶到哪里去呢？眼下哪里還有我的容身之處，就連自己這個家都是父親給的。我更曾想放生貴婦人，但山里四處隱藏著饑餓的虎狼之眼，我放生貴婦人就等于是讓它去送死。

我不想再看著貴婦人繼續痛苦下去，就無奈地選擇了逃避。對父親說想到朋友家里住幾天，就心情沉重地離家遠行了。和朋友玩了幾天，心情感覺好轉了些，才告辭朋友踏上歸程。一路上，我想著貴婦人一定脫離了做母親的痛苦，回到原來的樣子繼續卑微地活著，繼續努力的生蛋。貴婦人雖然活得卑微，但畢竟得活著。人也如此，為了活著，再卑微也得活著。

然而，當我回到家時，卻不見貴婦人的影子。雞窩里，院子里，大門外，我甚至跑到別人家的地盤上去尋找，可依然沒有見到貴婦人。

父親從田里回來后，我心急如焚地問：“我帶回來的那只雞呢？”

父親卻淡淡地說：“讓我宰掉送給村主任做下酒菜了。”

“為什么？\"我的聲音近乎咆哮。眼前也立馬浮現出一個讓我淚奔的場景：家里別的雞都外出覓食了，只有貴婦人趴在雞窩里。父親乘其不備，一把將其按住，拎到廚房，用菜刀劃開貴婦人的脖子，對著瓷碗將血放盡，甩手扔進盛著滾燙開水的瓦盆里。父親蹲下，將開水均勻地淋到貴婦人身上，從頭到尾淋了個遍，趁著熱乎勁兒，大把大把地擇著雪白的雞毛……

“一個不下蛋的禍害留著它干嘛！再說你連工作都沒了，我去求人家村主任不得拿點禮物？\"父親怒不可遏，但我感到他更無比的痛心。其實父親早就憎恨上了貴婦人，他不僅從別人嘴里打聽到了我下崗的事情，還知道我沒了工作的原因就是為了一只想做母親的雞。我本想用隱瞞的方式不讓父親傷心，沒想到適得其反，我不僅親手撕碎了父親寄托的希望，更讓暮年的他帶著無盡的憂傷一直走到生命盡頭。

工作沒了，貴婦人也沒了，我別無選擇，只能在父輩們耕耘過的土地上留下，延續著父親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姿勢，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開墾著活著的意義。我也像父親一樣養了一群雞，也遇到過類似貴婦人那樣想做母親的雞。但我從來不像父親那樣極力阻正它們去做母親，哪怕是只讓它們孵一顆蛋也好，絕不剝奪它們做母親的權利。因為我知道，那是雞們一生的幸福。

隨著年齡的逐漸增大，經歷了更多別人設置或限定的無奈生活之后，我更加懷念那只想做母親的雞。

【作者簡介】胡愛林，山西壽陽人。在《中國作家》《金融作家》《黃河》《故事會》等刊物發表文學作品100多萬字，出版小說集《山西小社》。曾獲首屆國際華文生態文學獎、2023年中國十大幽默故事、全國企業文化好作品一等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