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7年以來,陸續在《詩刊》《詩潮》《猛犸象詩刊》《北詩刊》、原鄉文學公眾號、詩眼睛、詩人名典公眾號、重慶文學評論、中詩網、陳齋新韻詩公眾號、ZINE評點、詩網絡等紙刊、網絡平臺陸續發表現代詩話。
這部靈氣四射的書,將詩學與世學相關聯。作者擁有古今中外詩學的視野,精妙超然的思索頗似一次次的瞬間小悟,打破了學科界限,而借萬事萬物來端詳詩學。
竭力恢復古代的詩話傳統,精短的詩論里,把哲學與文化緊密結合,以獨特視角解讀詩歌與詩人,在理性與智性的文字解析中,暗藏人性的溫度、美學的高度和思想的銳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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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意的肇基之地、氮閃之時如萍蹤俠影,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似不可捉摸。詩乃天地之心,美妙的詩歌履痕如一道閃電,更像是一種發光的示現。詩人如何做到聰以知遠、明以察微?功夫在詩外,這無需爭辯,而“結果在內心”則是生成詩意的原動力。內心是詩人唯一自在永在的“神”,修為始終是寫詩之前最重要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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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獲得了遺忘大學的畢業證書,兩袖清風,像晾衣繩上掛著的襯衫。”蒼老的特朗斯特羅姆面對歲月如是說。他所謂的“清風”,并無明月下的舒適愜意,而頗多窮愁,不然怎有“晾衣繩上掛著的襯衫”無意義的飄擺呢!翻譯這句話的中國人深味特心中所想,又悄然賦予濃郁的中國氣質。
之于歲月,記憶與遺忘是其拋給人們的唯二選項。美好或痛苦的生命細節,常常促發記憶的媒介。遺忘是人類自毀程序的重要構件之一,它讓漫長的生命晦暗無比。對抗遺忘,正是詩歌的起點,也包孕著詩歌的意義。遺忘造成痛苦,而痛苦使生命光輝,若被詩人所記,幸甚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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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窯瓷的天青色,非自然所有,是比照雨過天晴后的天空之色燒制出來的。如此說來,天青色是通過“擬真”來求“似真”。
同理,詩歌中的現實也如“天青色”,類似摩寫,又多了許多修正。詩歌之真,當以“模糊性\"來描述“精確性”。堅持詩歌批評的精確性的同時,也要擺脫機械模仿現實的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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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位臻于化境的優秀書家創作時,肥筆、瘦絲、留白等技法早已暗熟于胸,他注重生活現場的起興,眾體兼備卻隨手成體、隨心入形。
一個摸爬滾打多年的現代詩人要竭力減少一些藝術上的預設,“慢品人間煙火色”,讓詩似水流動,與周遭隨物賦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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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晉以降,工匠們在單色的青瓷上點彩,以褐色在器物上做畫來點綴。此謂“點彩法”,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在人工天成之間,單色平添一份生動,美的多樣性自茲而顯。
卓異的現代詩人常驅策“點彩法”,在一派整體氛圍中增加異質的元素,使得詩作靈氣陡增、靈魂翻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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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像表法,是佛教東傳后的一個重要現象。如許多宗教一樣,“神在像中”突出了宗教一體兩面的特征,即神像由不可視的神性與可視的材質共同構成。像的莊嚴恢宏,很多時候依賴于所用的材質;而雕刻者(制造者)對宗教的信仰高度,對材質的熟稔程度,也決定了“像”的藝術感染力。
如是思之,現代漢詩是由精神(詩意)肉體(形式)共同組成的。詩意是促成詩登場的先決條件,形式是詩在場的載體。優秀的詩作,既源自錦繡的襟抱,也不脫游刃有余的藝術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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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漢詩要全力避免“熱寂”(拋棄一覽無遺的表達)。優秀詩歌的品質,最終取決于它所包含的技藝的高度和經驗的深度,高明的技巧應體現一種平衡能力,應表現在適度克制技巧、隱藏技巧,融合多種技巧,避免因某個局部的過度而破壞整體的完整。魔頭貝貝的詩作《茍且經》注重了意義與形式的平衡,充滿著囚籠里的顫抖,有多重意義的含藏:“籠中待宰的雞鴨/仿佛我們被拘留在深夜。/一個孤零零星球。一群蒼蠅嗡嗡。”
現代詩人在鋪展內在之精神力量的同時,更需要借簡化用筆以降低形式對內容的干擾,對一切有礙內容表達的東西予以“清洗”,才能提煉出至純至簡的“有意味的形式”。形式的建構,并不是詩人的全部目的,還要追求“識悟的震驚”,讓詩情實現別樣放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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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詩,就是在獲取情感、思緒的物質形式。當你卷起袖子要寫詩,首先進入了空白之境。一幅手卷畫成萬里山河須先構思,詩歌寫作也應成竹于胸。一首詩先于形式而誕生,寫詩之過程類似雕刻家面對一塊璞石,忽然心有所思,而靈魂之思的實踐,無非是去掉石頭里多余的部分,讓美見光。“你那曾被稱為云的眸子/現有人叫作/煙。”洛夫的詩作《煙之外》將內心的情思表現為人們可以感知的生活經驗,讓作品成為“有意味的形式”。形式是內容的外在體現,內容只有借助形式才能存在。詩歌的內容大抵是語義和修辭,形式不外乎語詞、韻律、節奏、句式、分行。詩人終其一生不得不始終在內容與形式之間擺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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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詩人威廉斯將日常的留言分行為詩歌《便條》,其舉意在強調分行的意義。詩歌的分行天然使命是造型,尋找詩歌的美學形式。成功的詩歌分行還具備意義屬性,即借助分行從生活發掘的詩意改變人們麻木遲鈍的狀態。詩歌的分行排列其實是情感、認知的外在走向。一部分詩人在積極創造脫離意義的詩歌形式一純詩,如軒轅軾軻的《減法到處都是頹廢的生活》,一再重復“就這樣…下去”,以排比句式意在強化特有的精神狀態;藍蝴蝶紫丁香《讓口水將海子淹沒》,通過不斷將七個字復制粘貼上百次,意在模擬大海涌動的效果。但是,將詩的空間完全彌滿并非明智的做法,很多詩人把意義吞下了,卻把美哽住了。精嚴的格式如果到了刻意經營的地步,則物極必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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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時期以來,詩歌在形式與內容的博弈愈發激烈,諸多關于反對內容形式化、形式內容化的呼呼并不能停止詩人腦洞大開。首先,內容為王的詩歌也是存在的,主觀的能指壓榨了形式存在的美學價值,想要產生好的詩作需要詩人超乎尋常的掌控力。臧棣慣于把日常經驗陌生化,通過主觀的智力操控來抽斷詞語之間的聯系,造成了反復品味才能覺察的知覺魅力,如“真理是一條繩子,/它粗到一定程度時,/我就用它來鞭打一群野狼”。桑克的詩作《向里看》全詩主觀斷想,文字并無費解之處,每個詩節也大致明其意義,但全詩縱覽則生成了陌生的詩意,在模糊與精確之間生成了一種“殊異”的效果。
正如羅丹所說:“真正的雄辯是看不出雄辯的,同樣,真正的藝術是忽視藝術的。”當一個優秀詩人關注的事物發生決定性變遷時,他過去形成固定風格的詩作里的時光業已流逝完畢。北島詩歌一度充盈著先鋒探索、靈魂的震蕩、英雄情結、悲劇色彩,而其后長期漂泊國外而得不到認同,北島的詩歌漸漸變得從容、平靜,少了早年懷疑一切的句式、宣告的語氣,多采用“零度寫作”的視角觀看萬物,多了羈旅鄉愁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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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要有“感受音樂的耳朵,高于形式美的眼睛”。生的樂趣在于美的照耀,好的詩歌要是大美的贊頌者。“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大詩人李白一輩子都在領受天地之美,他順應接受大自然的行止,就是在獲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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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雨,下在人間/我們被命運/復制了一張同樣孤獨的臉/如同曾經/我們一樣年輕,一樣壓抑,一樣失聲叫喊。”趙宇舒沒有不多不少地寫出實存的全部關系,而有意在詩歌中造成一種間隔與省略,釋放了閃爍其間的痛楚。她對經驗的處理方式有些異稟,它裹挾著驚人能量,與精湛的語言碰撞,火花驚艷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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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哲學天然是一家,如能相得益彰,則可玉成一段文字與思想的傳奇。鄭敏的詩作即便漫讀一過,也會深有所得。她的詩歌涌動著思想的奇趣,如頭腦里跑過的閃電,給夜空
以強烈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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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書畫中有焦墨法,“枯墨”“干筆”“沙筆”等皆為“渴筆”的用法,注重離形得似,從而表現事物與內心。王小妮的近作如精嚴的心靈務虛筆記,鐵畫銀鉤描繪著現實世界里當代人的身影,仿佛俗世的肉身里總涌動著向上飛升的思緒,王小妮的運思方式似用渴筆法呈現腴潤,看似波瀾不驚,實則萬蟻噬心。邵小書的詩作將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予以降格處理,在看似輕盈的同時釋放生命的本真。輕盈,絕對是一種觀物方式的植入,它將引領寫作者反思寫作而不敢輕易落筆。它也是一種藝術的言說方式,用遮掩來突出,用省略來增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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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詩句云:“外部不是我的家園,內部于我太狹窄。”展開優秀詩人的詩作,讓人驚嘆的趣味、活力和技藝琳瑯滿目。“要像嗅到薔薇的香味那樣嗅到思想”,詩人要巧于觀察、妙于表現,盡快完成自我的心靈嬗變和詩藝的成熟。“那時,熱血大于真理,公主小于明月,/絲綢之路在天山下滾動,/落日呀,僧侶呀,/都愿意在卡龍琴的弦上死去。”胡弦的詩作《阿瓦提古意》啟齒揚芬,將細膩的官能感受點染為心理經驗,巧者繪情的詩藝使人心神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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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生活的實在性發凡,而逐漸探入事物的騰理、肌膚、腸胃、骨髓,如高超的畫家能將墨色滲透到紙的內里,上演“禽墨”的高妙藝術。為了避免“浮墨”,詩人需要凝神觀看,深究細探事物身上的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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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在無限中展開,故能成其大;又因維度多種,而有多重空間,困住不同的族群。
科學家總在解析宇宙,因術語的屏障,而與普通公眾交流困難。換言之,宇宙是不可言說的,充滿不確定性。不確定性構成宇宙的一個個迷宮。掌握了一定技術的科學家標舉確定性,他們對技術深信不疑。
愛因斯坦說:“科學是人類所能理解的最客觀的東西。但是如果把它當作目標去追求,或是想把它發揮到極致,那么科學必然會變成一種主觀的、帶有附加條件的東西。”
立志解詩學的人們吶,你能打開詩歌的宇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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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秀詩人當牢記波德萊爾的詩句,“我獨自去練習我奇異的劍術/向四面八方嗅尋偶然的韻律/像絆在石子路上,有時碰見了長久夢想的詩行”,期待將來甫一出手就有快與準的豐姿。一切藝術形式都是意向性的形式,藝術形式本身就具有情感意味。雷平陽的詩作《瀾滄江在云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七條支流》自然敘述,詩人觀察的每一條河流,漸漸讓讀者頭腦增添了瀾滄江汨汨流動的狀態,并在無意之間對三十七條河流多了慈悲、遼闊、滄桑等生命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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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布拉克說:“我無須去形。我從非形開始,并且我成形。”優秀詩人在新的意義與形式誕生之前,首先要打碎自我,愿意舍棄早年的詩歌經驗、技術理路,將有限世界的門鎖敲碎,引領視野奔向廣闊的世界。
舊我死去,新我才會誕生。把詩歌創作當作慣手熟技并無不可,卻始終難以跳出苑囿,如同祥林嫂反復重復著春天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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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存在就是精神家園的存在,詩的永恒母體是人的精神世界,因為詩歌不能自己而生,詩歌永遠是人類精神的美學形式。世界和它的邊際,都是詩人的目力所及。詩人當懷有拳拳熱愛之心、悲憫之情、遼闊之眼,打量萬丈紅塵的林林總總,在時間的縱深里,為現實世界的人們做精神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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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詩歌統攝的對象是物的時候,詩歌體現的是人與物的關系。“人”如何運思,決定詩歌的不同脈絡。自我不僅是觀察者,亦是自然景物構成之一。這種作詩傳統古而有之,這樣的詩篇如美妙的舞蹈,誰也無法將舞者與舞蹈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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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修對“光的靜心”的追求,要借助德性和美學完成。如牛漢先生所說,“好詩歌必定要有好境界”。好詩是體內能量的精神轉化,是個我靈魂的外化形式,來自靈魂又照亮靈魂。詩歌要追求的人格境界,類似宗白華先生倡導的“藝術境界”,在道德、倫理、宗教、哲學、美學的中間挺立。好的詩歌多用愛獲得世界,確證靈魂的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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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發問都是一種尋求。”海德格爾如是說。
任何躍遷都是一種拋棄。拋棄前身的肉體、精神,方有新我。凡讓你美妙者,也必捆束你。不能進一步者,不是腳步不能動也,乃心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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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進入快速眼動期異常,此刻現實與虛擬構成的夢境真假莫辨,毫無邏輯地穿越時空,以奇思妙想完成了一次敘事。
有時,當你頭腦無比清醒,寫下的詩歌卻靈光全無。而某時某刻的一個偶然的電光瞬間,非理性非邏輯的靈感擊中了你,你仿佛進入了快速眼動期,奇思妙想來如春夢、去若朝露,無拘無束的思緒帶來了不可多得的趣味。如斯飛來的“奇異果”,乃珍貴的天然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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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是一種強力,沉默則是看不見的壓制喧囂的巨力。
沉默并非噪音的缺席,也并非消極之物。沉默也不是任何事物的缺失,而是作為一種現象的存在,是一個充實豐盈的空間。
思(沉默)的最高境界是“廓爾忘言”。
沉默沒有語言也能存在。語言由沉默產生,當語言產生的一瞬間,沉默獲得了自我完成。沉默是語言的母體。詩歌語言只有橫亙在沉默之上,才能讓賦能的形式行之更遠。沒有沉默的恩典,語言就無法出世。
詩歌源自沉默,當它再次復歸于沉默的時候,遺忘就出現了。語言在遺忘中消失,意味著一種命名即將開始。詩人進入沉默時,是在等待語言穿越時光隧道的登場。沉默不是幽暗的黑洞,而是暗夜里的星光,予人以希望。沉默是意識的溫床之時,沉默開始起步。沉默不是讓語言結束,它讓語言積蓄爆破力。
靜默的藝術引發的是凝望,而非觀看。空白使詩進入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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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三角形常見的“心”有內心、外心、重心、垂心和旁心,此外還有四萬多個“心”。在現代漢詩閱讀與創作中,人們的思維認知也如同對三角形各種“心”的了解。妄圖用熟悉的、簡單的固有知識,去解釋無比復雜、龐雜的現代漢詩,這樣的慣性認知從未停歇。
每一次認知,構成一個小圓圈,詩人竭力擴大著他的“圓圈”,而它的外圈是大大的宇宙。認知以內,是透徹明晰的自視,是已經敞開的“存在”。認知之外,詩人渾噩不明,未經省察的詩歌創作常常是自欺自迷!
現代漢詩一路行來,已然一百二十多年,而它的“正知”“正見”的“圓圈”,還那么局促狹小,由偏見、斷見、障見也是廣袤的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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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很多詩人辛苦勞作制造了一首首平庸乏味的詩歌?狹小貧瘠的生活視野與庸常淺白的認識,合力拘囿了他的思維、行為。現代詩含納著多個對立和諧的關系:一與萬、多與少、辭約與意豐、有限與無限。要呈現復雜的意緒,詩人必須擺脫冗筆贅畫、糾纏不清的惡習,鋪展內在之精神力量,更需要借簡化用筆以降低形式對內容的干擾,對一切有礙內容表達的東西予以“清洗”,提煉出至純至簡的“有意味的形式”
現代意緒本已高難錯綜,現代詩的意象如繼續混雜,勢必帶來詩的內容龐雜。故此,詩人用筆不宜用“加法”來加碼,而適宜擇用“減法”去“簡化”。減的真諦在于講求“存留”的藝術—減去多余,留下精華。詩人簡明說:“詩的技法就是十行去九行。\"舉要刪蕪、鉛華洗卻的簡化用筆,實際是高度的藝術化。
好的詩句出世,恰如司空圖所論一猶礦出金,如鉛出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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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詩歌創作從“自發”走向“自覺”,這是一位優秀詩人的必由之路。所謂自覺,指的是詩人在廣泛披閱中外詩學、暗熟各種技巧之后,堅定地踏上揮別既往、張揚個性的詩學新路。
按海德格爾所論,優秀詩人一定要對世間萬物重新命名,且物之命名獨創獨造,即物之命名達乎、切中物之本質。“作詩既是最清白無邪的又是最危險的事業”。海德格爾對詩之本質的理解,以重新命名為首要。今讀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之詩句,“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絕望將死的海子始終心心念念對萬物的“命名”。命名,勇敢的、精確的命名,才可能有詩性創造!它天然的內驅力帶著強烈的生發性、跳躍性,于詩人思考的瞬間進發,讓詩人臨機鋒而頓悟。此種“沉思之思”引導詩人從自發轉到自覺,更迫使詩人從此拋棄“表象之思”,由此拒絕平庸惡俗的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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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塔格說:“沉默是苦思冥想的地帶,是思想成熟的萌芽階段,是最終為言說爭取到權利而經受的磨煉”。沉默是一種無聲的語言,是美學的最高境界,正如中國哲學所稱“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東方哲學追求著沉默,追求著語言文字之外的“妙”與“悟”。在佛教和道教中,靈魂被視為擺脫了肉身的桎梏,穿過頓悟之境,朝上飛升,直抵愈加深邃的沉默。
沉默不是任何事物的缺失,而是作為一種現象的存在,是一個充實豐盈的空間。沉默是思的深度陷入。“思”的至高至純境界是“廓而忘言”。妙不可言的東西總是在語言的疆界之外。只有打破語言壁壘的靈視,方能登堂入室,大徹大悟。
沉默是言說的對立面,是藝術家“背棄”社會的行為。要達到沉默的境界,藝術家必須“比其他所有人技高一籌”。沉默也是一種言說方式,是以聽不見的方式進行的。藝術家的沉默有其消極意義,因為完全沉默,作品面臨著“無從理解、無從察覺,無從聽聞”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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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家羅丹認為:“雕塑大法就是去掉多余的部分。”減法是寫作的內驅力,它是形成詩歌張力的真正形式。減生空,空生靈,靈生韻。沒有意在筆先的簡減,就沒有詩的靈韻空間。
減筆是對刻意泥乎現實甚至沉溺于現實的反叛。減法是對藝術形式的冒險。減法的藝術,裹挾著一切依賴的圣約。減法是對純機械主義顯現的一種倒錯,是創作走向自覺的開始。減法是想象的開,想象力的疆域與詩的減法高度相干。減法喚起了寫作者的精神姿態而非描摹的內容,是寫作者覺悟的開始。
減法也讓詩歌形式向著其自身的構成敞開。詩的跳躍性,概因抽斷了詞語或事物之間的關聯,這無疑又是詩歌的減法。
有減,就有留。減的意義在于留,減去多余,留下精華。
當代詩人要擺脫冗筆贅畫、糾纏不清的惡習,獲得以十當十、以少勝多的簡約之美,就必經簡化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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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是半透明的鉛鋇玻璃,出自天然的開掘,列為佛家七寶之一,平添神圣的氣息。玻璃也是洪荒之物,隨著公元一世紀的吹制法的普及,而早期多應用于教堂的窗上,增添濾透凡俗的教化色彩。
琉璃或者玻璃,均是冰涼的存在,但人類總是賦予其意義。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說:“靈暈激活了這樣的物品,使其回應觀者的凝視,與觀者的目光對峙,從而占據觀者意識。”
詩歌也有“靈暈”,或是源自意象的萃取,或是形式的催發,或是新意之蝶變,一首詩就忽然變得熠熠生輝,擁有了動人的聲色。
此處之“靈暈”,與詩人看世界時始終擷取的“靈韻”,并非一個事物,但都是構成一首佳作不可或缺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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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場是早年東北農業生產的一個標志性活動,南方稱之為“風谷”,即善用風力,以木掀將谷物揚至空中。此活動作用有二:一是實現秕谷與谷殼的分離,讓好谷落下,吹走空癟的谷殼。二是趁機吹走谷物里的部分水分。
一首詩初成之后,朗讀就是在“揚場”。在吟與誦之間風谷,吹走那些混雜在詩句中的空谷殼,詩人才能讓作品成色飽滿,找到詩的高度美學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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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陸游對后輩習詩的首要建議落在修為上,但“詩內”功夫是什么,放翁未言奧義。
現代漢詩的“詩內”功夫如何修煉呢?我覺得,應當借鑒中西醫結合的實踐一中醫以取類比象的方式辨證施治,這與古人援物取象的寫詩思維如出一撤,均源自天人合一的理念。中西醫結合的理論基礎是西醫去打靶(看清病因)中醫來調態(身心和諧)。
古詩與現代詩是一根藤上的兩個瓜。我們的當代漢詩要堅持“縱的繼承”與“橫的移植”,汲取古往今來、古今中外的詩學滋養,達到“打靶”與“調態”的高度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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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有腳,但依舊原地踏步(張執浩《為什么不再寫麥子》)。\"話說AI時代甚囂塵上,很多人宣稱AI可以替代人類寫詩,至少目前“它\"還停留在初級階段(且能看得下去而已)。
農業文明的遺民內心尚想詩意還鄉,但這白日夢不可信托,連詩人自已也在彷徨一原地腳步的麥子,是詩人選擇的心理映射,這個“客觀對應物\"選得極其匠心(海子之后還敢寫麥子,還賦予了空空闊闊的新意)。面對時代之紛擾,看麥子的人除了心緒如潮,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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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閱讀普魯斯特作品后,本雅明深情寫下:“對于把漁網撒向大海的人來說,嗅覺就像是分量感。”此處的“嗅覺”,類似探海大神的靈眼,面對宏闊無邊的大海心無旁騖而沉雄自信,大海就像撒網者的大腦網狀結構復雜而精密,它不會讓手有一點失誤。
游在詩海的人們啊,也該在撒網求魚的過程中,突出以嗅覺為核心的“五覺”,詩人才能思通千載、視通萬里,才能為宏大事物留下細小的腰身。
人之為人,與動物區別是有能力將心里感覺訴諸文字,有機緣將生命感受盡攬筆下。這機緣與五覺須臾難分,這是上蒼給予人類的饋贈。詩人的才華外溢,永遠要向五覺求取。唯此,寫詩,寫出好詩,不光要茗邊漫興,還需要赤身打鐵,讓鐵花四濺,展開一場美學盛宴。
37蹺曉板的兩端要勢均力敵,才能將一種振擺運動維系為賞心悅目的游戲。詩人與詩、詩的內容與形式,都在曉曉板的兩端隨時登場,期待在運動中起落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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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是詩人的再造之物,是主觀化的存在。意象混雜著“我觀”與他者的綜合知覺。
意象是詩人選取而來的。當詩人“看見”事物時,他已身處其中、心入其境。中國古代本無“意象\"這個詞(斷開念為兩個詞),隨著西學東漸而固定為一個詞。進入詩人眼中的“物”,作為將要入詩的材料,只可稱為“物象”。一旦經由詩人藝術化處理而成為對象,就是意象了!
意象本身就是判斷。自然山水可以無人而存在,但人走過的風景均是人文山水。
【作者簡介姜超,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6屆高研班(文學評論)學員,在《人民文學》《詩刊》《當代文壇》《詩探索》《作家》《文藝報》《電影評介》《名作欣賞》等報刊發表詩作、學術論文400余篇。
責任編輯:王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