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以“我”的視角,窺見當代校園知識分子的墮落與潰敗。中年教授面對貪腐的老教授,最終將其舉報。小說冷峻的敘述中傳達出對社會擔憂的熱道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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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上大學三年級的暑假,我又從北京回到這個中部城市的家中。一天早上,父親正開車去火車站打算去參加同學聚會,結果半途又折了回來。他面色凝重地在家翻找了一些陳年材料和證件,便出門去了,直到晚上才回家,不同尋常地多喝了幾杯白酒。
“我還以為我犯了什么事呢。當然了,我是規規矩矩的。”
“到底怎么啦?”
“何教授出事啦,巡視組發現了他的事情,這幾個月一直被關在小房間里呢。他們早上打電話讓我過去,我只好退了票。談了一整天,就是為了了解何教授的情況。……總之,人不能沾上一點污點,像何教授這樣,一切都完啦,聽說他兒子學費都沒有了。”
“那這些事情是怎么發現的呢?”
“秦教授舉報了他。我剛剛打聽了一下,反正別人是這么說的。”
這幾個名字并不遙遠。何教授的兒子何嘉耀曾是我幼年最好的玩伴之一。
吃完飯洗碗時,一些久遠的印象和畫面在我腦子里復蘇起來:在我小學低年級之前,常常是晚飯后,父親會坐在狹小的桌子邊上,用工整的字體,把軍事史課件的要點抄在幻燈片上,有時配上必要的地圖。那是人們還沒有使用電腦的年代,這樣的工作方式很原始,也很讓人覺得安心。像這樣謄抄著文字制作課件的人,構成了那時我所生活的社區的主要部分。我長期沒有想過,這樣穩固與和諧的表面會隱去甚至壓抑怎樣的波動和裂紋。
秦老師就是這樣的一種裂紋。到了周末,這名化學教員會一個人出門逛逛,在商場里漫無目的地游蕩,不像其他人那樣總是為了買點什么。他似乎什么也不買,只是為了打發時間。知道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已經更大一些了,正在上初中。父親告訴我,這個人離婚了,而且沒有孩子。在那個年代,這并不是十分常見的事。它的潛臺詞是這個人畢竟總有些毛病,而且生活得十分孤獨,可以說是凄涼。我不大明白這是為什么,就不假思索地對他同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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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洪云已經不再在這個單位工作,但仍然時常去秦老師的辦公室看看,感覺那些不起眼的名片盒、鋼筆、報紙和茶杯勾勒出的線條的韻律,在它們折射的帶著潮氣的光線中待一會兒。很多年來,他是一個象征,以沉默的方式解釋了她對于自己生活倍感困惑的那些部分。
何教授——也就是洪云的前夫也曾坐過這個位置。每個清晨,陽光從無數面相同的闊大窗戶照射進來,操場上響起亙古不變的早操音樂,同一撥老年人開始鍛煉身體,幾個打扮精致的幼兒園老師正出門遛狗,人們紛紛騎車去往工位,碰到熟人在路上恰如其分地減速停車致意。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幸福,最多是有些被前程激起的躁動不安。洪云不禁會猜想:他們真的都如此幸福嗎?
和其他人不同,秦老師辦公桌的玻璃桌板下沒有任何私人照片或家庭合照,顯得干凈而空蕩。洪云每次僅僅是想到秦老師的存在,想想他還在那里,就知道在虛空中的某個地方,保存著某些不被人注意的跡象和細節,散發著來自過去為數不多的美好時光的復雜色澤。這樣的日子,裹挾著洪云青春時代或九十年代本身的喧嘩和騷動,雖然剛剛從她身上滑落不久,卻已經成了那些固定在玻璃匣子里的干燥的蝴蝶標本,逼真、鮮活而又脆弱、喑啞,無法發出一點點聲音。她并不知道最近幾個月來秦老師身體悄然發生的一些變化,而這些變化正把他微弱的燭光一點點捻暗,讓他一點點地不在那里,一點點地從這個整潔的工位上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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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幼年的我對文學志業抱有一絲興趣的啟蒙者之一,就是洪阿姨,也是我的玩伴何嘉耀的母親。洪云原本在中學教英文,喜歡讀書。因為常常和何嘉耀一起放學,她和我見得很多,還偶爾指導我讀點外國名著。不過嘉耀出生后不久,她就放棄了原來的工作,在那個人們紛紛出門做生意賺錢的年代也做起了跨洋生意。當時單位里即便是文職人員也都還都穿軍裝,工作日的時候,周圍很少見到人穿其他衣服。但洪阿姨總是會穿艷麗的裙子,有的還很短。在我看來,她就是我未來想成為的樣子。
我上大學后,和洪老師漸漸很少碰到了,即使偶爾碰到,也覺得她似乎變了個人。她變得愈發沉默寡言。在路上見到,她好像也已經想不起來我這個人了,更不要說和我談談什么。
到了大二,正值假期,我回老家待幾天。一個平常的秋日,我出門散步,走在雨水和幾片圓潤的綠色落葉之間,這時碰見了遠遠走來的洪老師。附近的學員們正在練習射擊,盡管沒有實彈,但眾多上膛的聲響在某個剎那緊密疊合,仿佛在鴉雀無聲的音樂廳里,鋼琴鍵忽然發出的單獨音響。就在這個細小聲響變得脆利、明晰因而更顯寂靜的下午,洪老師從水汽中浮現,她目光明亮,也許突然又記起了我,徑直朝我走來。
我近距離看了看她的臉,還保留著十多年前的樣子,只是添加了一些起伏不平的皺褶。您最近還好嗎?面對我的寒暄,她只是說,嘉耀很好,他在美國讀書;她還說,你還在讀文學,寫東西,這比什么都重要。
歸根結底,在青春期,文學給了我一種想象性的正直和庇護,因為我固執地以為,劣等心靈無法在這個領域騙取真正的榮譽,這種榮譽不是被金錢和銷量衡量,而是被絕對價值所衡量的。當然,我后來明白,這是種過于理想化的期待。然而對于以做題度日、沒有多少娛樂的中學生來說,這一點點自由的快樂已經足夠了。至于為什么要把文學和某種道德上的純潔明亮聯系在一起,諸種原因曖昧模糊,彼此重疊,幾乎無從描畫,或許和我始終覺得難以獲得真正的友誼有關。
從小學到中學,我內心確認的唯二的朋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茗子和嘉耀。另外還有班里兩三個女生,也許可以算作并不交心的玩伴。茗子是差生,但她率真,直接,熱愛音樂和漫畫,相處起來讓人放松。我和她的牢固友誼向來是被老師們反對的,這更使我覺得維持這種友誼無比正確。
何嘉耀是我們這個松散的女生小團體里僅有的男生,脾氣很好,有些輕微口吃,和很多女生都玩得來。嘉耀時常約我們去他家里玩,多半在他父親不在家的時候。他有個總是很忙碌的電氣工程教授父親和經常出差的母親。我們都喜歡去他家做客,用來逃避自己的家——我們的家只意味著沒完沒了的做作業和極為有限的看電視時間。更何況他家很大,至少對那個年代的平均水準來說,一共有四個房間和很大的客廳,采用米色番龍眼地板,地面被擦得锃亮,電器和家具都很新。
洪阿姨有時出國一個月,這一個月里,就會有一名叫小竇的“保姆”住在嘉耀家里。小竇原本是幼兒園里的舞蹈老師,現在不出門做事,只是靠何教授養著。她一天要為他們做飯一次,四菜一湯。似乎整個院子里只有嘉耀一個人相信這個故事。后來長大了一點,我們都猜想,那兩三年里,小竇與何教授的關系,是洪阿姨所默許的。也許洪阿姨有其他更要緊的人生計劃需要完成,也許她賺了許多錢但依然只是對這些無能為力,又或許她并沒有什么職業,只是在國外游玩,對家里的事情不聞不問。嘉耀從不仔細解釋他母親在做些什么。上中學后,洪阿姨就帶著嘉耀徹底搬了出去。
不管怎樣,在那兩年,我們每次去他家都會照舊配合演出。在跟小竇阿姨打招呼的時候,不得不掩飾我們不知從何而來的嫌惡和悲哀。(這不是我們唯一需要配合演出的場合,比如在另一名女同學邀請我們去她家的時候,我們就總是要裝作不知道她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似的,一邊欣賞她母親囤積在臥室里的等待轉手的諸種貨品,一邊談論她不在家的、在外地做領導的父親。)我們都認識洪阿姨與何叔叔,從我們會認頭幾個漢字的時候就開始經常禮貌地稱呼他們了。這些從過去時光積累下來的稱謂和關聯,仿佛一條看不見的蛛絲,纖細而強悍,把一些搖搖欲墜、分崩離析的事物維系了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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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耀長得有點女孩子氣,眼睛水汪汪的,有著這類家庭的子女中間罕見的直率性格和正義感。因為這樣那樣難以言說的緣故,父母對他的日常生活十分縱容,讓他有機會慷慨地隨手把一些時髦禮物送給小伙伴們,譬如電子詞典、進口巧克力、正版碟片、香薰。我就是在他那里看到《第五元素》《異形》這類外國電影的。
嘉耀和其他男生不太一樣。有一次,我把當時被同齡人視為寶貝的電子詞典(還是嘉耀送我的)落在一個同學家里,回頭她始終說沒看見過,可是在嘉耀的逼迫下,她終于把東西還給了我;還有許多類似這樣的時刻。無論是當我獲得小小的獎金而惹來無中生有的謠言,還是因為沒法說標準的本地方言而在作業小組中被孤立……面對這類事情,嘉耀總是會為我不平,嚴厲駁斥那些同學。其實我已經漸漸麻木到冷淡。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里,我大多時候都感覺壓抑,總在做完不得不做的功課后勉強逃到小說和電視劇里去。但只有他還在認真對待這些原本和他無關的事。
我開始疑惑,是否正直和不快樂這兩種要素,在一部分人身上形成了隱秘而牢固的聯結。嘉耀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無憂無慮。經常有老師說他長得很體面,卻不聰明。有天下午,嘉耀趕走了幾個表面上要送我鮮花做禮物,實際上是經常同我為難、開些過分玩笑的男生。我們像往常一樣默默走在放學路上,他看我心情異常低沉,就邀請我去他家里待會兒再回去。那天是罕見的只有我和他的場合,小竇也不在。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例外地帶我去洪阿姨的房間——這是一個平時被關閉起來的房間,客人們以前都沒去過。房間里的裝飾,不同于其他房間和客廳。一切是乳白色的,床頭柜、衣柜和書架都是,在金黃的落日光亮下彌散著溫柔的光暈。還有一面像是剛裝上去不久的蕾絲窗簾,就在紫色布簾后面。
這個房間,凝結為我印象中上世紀90年代的縮影,洋溢著暖色的、易碎的女性情調。嘉耀打開母親的相冊給我看,里面是一個個看起來比現實中的洪阿姨更年輕的女子,衣著靚麗,以不同國度各種各樣的風景為背景:瀑布、高山、風車、圓形大廈、青銅塑像。他翻看這些照片時,流露出陌生人一般混雜著愛慕的疏離神情。這時我猜想,他和我們一樣清楚那些顯而易見的事實,只是把反抗的小小火焰投射到他自己之外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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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拖干凈的水磨石地板有種好聞的氣味,類似秋天傍晚的空氣那樣裹挾著光亮旋轉下墜,讓洪云覺得有什么未知的事正在展開,雖然這些事根本就不會超出她可以在周圍諸種人生里觀摩到的范圍。這種新鮮氣味表明時間還不到早上八點半,勤務員剛剛結束工作,但那些來得早的教員們已經忙碌一陣子了。在十幾年后的人們看來,他們的忙碌根本稱不上忙碌,只是反復修改一個文件,把課件再添上幾張幻燈片,或者為領導準備一次不大冗長的開會發言。
她開始思考她與秦老師的聯系是如何形成的——如果的確存在著一種聯系的話。畢竟他默許了這種交往,在那些寥寥數語的信件、電話、節日問候、集體出游里。秦老師想,她一定是希望從自己這里得到什么。
本來,在這個社區,誰也不會不知道另一個人的存在,盡管他們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就像一些隨意滾動卻又遵循著神秘規律的玻璃彈珠,在同一個平面上碰撞又四散,速度緩慢,有條不紊。有時候這種距離意味著你可能連他的名字都忘了,卻可以在吃早飯的時候熟練地微笑打招呼。回到家里,你又忘了查找通訊錄,直到下一次在路上或食堂里偶遇。
他們的聯系開始得很自然,也許是因為她覺得有必要稍稍撥除籠罩在他們命運上的尷尬的陰翳。一些一開始看起來不大重要的事件在時間中堆積,漸漸把他們原本無關的生活連接在一起。她常常有意或無意地觀察這個與人群隔離開來的人,一個集體中的另類,在集體出游或吃飯的時候都總是單獨行動。原來有人在這地方也可以生活得完全不一樣。數年之后,她又讀了一點書,才開始明白這地方的準則,被稱作“規訓”。
她懷著輕快而又略帶點遺憾的心情,漫無目的地走過大同小異的房間。是的,這些辦公室里的氣氛,依然殘存著令她覺得親切的東西,而并被非劍拔弩張或疲憊沉重充滿,雖然這種生活已經離她很遙遠了。在大樓的中央是一座臺球廳,綠瑩瑩的桌面固定著灰塵和各類耐久的情感。她無意識地吸收著地板上那些斑點花紋的細小反光,這些斑點析出了灰色和綠色的許多種層次。初次來到這里,這種延綿無際的方格地板仿佛一個凝縮了的信號和意象,向每個即將投入辦公室的人預示,體面的職業和制服會為他們的前景帶來亮光,就像這個國家正在經歷的亮光一樣。
她想起更年輕時的何教授。那時,他也在這樣的辦公室里工作,除了上課,大部分時候就靜靜坐在辦公桌前,然后下班步行回家,和她一起吃飯,偶爾還會下廚。這樣的情景已經很多年沒有過了。那時他們也會時不時邀請秦老師來家里吃晚飯。秦老師是何教授的同鄉,他們覺得有義務關心這個年輕人。就連秦老師的結婚對象也是他們介紹的。但秦老師離婚后,他就不大來何教授家了。
就在院子里許多人紛紛買了汽車的那幾年,秦老師依舊停留在原來的位置上,騎自行車或者坐公交去所有的地方。不知為何,洪云對此感到不安。每次過年過節,她還是像以前一樣把一些不大貴重的禮物送到他辦公室,夾帶著一些無人知曉的信件。
在洪云與何教授離婚這年,秦老師離開了辦公室。他病了。現在,洪云覺得終于能夠放任自己整飭嚴苛了將近二十年的頭腦稍稍休息一會兒了。她已經很久不記得如何觀看那些普通得無法再普通的東西;因為人的目光和心智本來是單純的,卻因為涉足過風暴而再也無法恢復它的單純。
洪云又一次走出這棟樓,看見樓前的廣玉蘭和桂花。教員們會隔年在院子里選一個新的地方,一起栽種新的桂花。一種無用的儀式,作為集體生活在這個越來越促狹的世界里的殘余。其中有一株是何教授栽種下的,現在洪云已經分辨不出來。她帶著一絲冷嘲和困惑地想,這個種下桂花的人,怎么也無法與何教授的形象疊合起來——那個時而罵著臟話、時而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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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真正按照人們通常的標準安定下來,直到他能夠安穩地在這個學院運轉,秦老師才感覺到這些在他身體里獵獵掀動的氣流:古怪,熱烈,如同夾雜沙粒那樣帶來咽喉的輕微的刺痛。他感覺到了平時未曾感覺過的東西:盡管他們穿著一樣的制服,每個人卻包含著那么多細小的差別的閃光。也許他目前的生活并不是他主動選擇和期待的。
在結婚最初四年里,他多半是為了別人的看法而維系著幾乎成為災難的家庭。和當年的許多普通人一樣,在結婚的方面,他的選擇幾乎沒有摻雜自由意志的成分,更何況他也沒有多少與異性交往的經驗。
他和小竇的結識來自領導,也就是何教授的安排。初次見面,秦老師穿著便服,鴨蛋青的襯衫和暗藍色領帶,還有米色夾克衫。他們坐在一個被玻璃墻環繞的半露天餐廳,當時是這個還不算發達的中部城市里最拿得出手的餐廳之一。秦老師稱得上好看,只是并不大健談。除了工作,他最大的愛好不是喝酒、唱歌和打牌,而是圓珠筆畫,畫些小貓、花卉,以及這座城市里當時還無人在意的坍圮的西洋建筑——一種毫無用處,而且不再有人欣賞的愛好。他把這些畫做成明信片和賀卡送給了女友。他并不知道,在很長時間里,這一切甚至讓洪云嫉妒起來。她多么希望何教授也是這樣干凈、整潔、不喝酒的人啊。
秦老師也偶爾在周末笨拙地和妻子跳舞,陪她逛街;吃完飯就端坐在電視機前。這樣相安無事的日程只持續了幾個月。災難不是暴風驟雨式地到來,而是在每一天的冷淡和沉默里累加。他看著陽臺上毫無天賦的盆栽們奄奄一息,然后漸漸枯萎,卻無人照料和拯救。這就是他和小竇的狹小居所的圖像,而這個盡管簡樸,卻剛開始有了空調和電暖氣的安定居所,在最初看來,卻是他們人生幸福的有力保障。
和那個年代的許多人一樣,他們消化這種家庭災難的方式并不是向周圍人坦白事情的真相,而是對它視而不見。幸好他們沒有孩子。有一天,小竇突然離開,帶走了自己生活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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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老師獨自生活的第十二年,他開始想象自己會如何結束。肝癌晚期的檢查結果并不讓他意外,這或許和他工作中不得不長期接觸化學物有關。他覺得愧對父母。他們生活在四川的一座偏僻小城,已經年過七十,而自己四十多歲,卻還沒按照老人的期待留下一個后代。
他清理著家里的東西,打算與這個狹小而溫馨的居所告別。他整理出一摞厚厚的信件,都是洪云遞來的。他在這些材料里搜羅著所有對他有用的東西。而那些從抽屜深處翻找出來的已經泛黃的圓珠筆畫,他打算在合適的時候把它們交給洪云。不管出于何種動機,她是這個社區里唯一關心他的人。這是書信還沒有過時的年代,就連舉報和詆毀,也都靠信件傳遞,相比之下,它似乎不像早已流行起來的短信那樣迫促和刻意。洪云的信緩解了他小心掩蓋的孤獨感。除了寫信,他們很少會私下碰面,這保護了他生活里僅存的自由和安全。這種隱匿的陪伴和馳援,不同于異性之愛,近乎寬恕與仁慈,再無其他人能夠理解。
就在他人生最后一個夏天的某個上午,天氣仍然炎熱,秦老師躺在陰涼的病房里,注意到這天的電視新聞有些不同。他已經不再看書看報了,太費精神。電視畫面正在直播一場人質劫持事件:一個香港旅行團大巴在菲律賓遭到劫持。畫面是遠景拍攝,大巴窗被窗簾遮蓋,無法從外部觀測事情的發展。將近十個小時后,特種部隊和劫匪爆發斷斷續續的槍戰,劃破平靜空氣的槍聲令人毛骨悚然。傍晚,對峙終于結束,八名人質死亡,七名人質逃出。幾個幸存者下車后,鏡頭切換,集中在幾個面如死灰的幽靈般的活人形象上,這些剛剛從普通游客身上轉化出來的形象,和他們接受采訪時破碎的發言帶給秦老師極大刺激。
看完整場報道,秦老師意識到身上出了些冷汗。稍稍平復后,他震驚于自己對死亡還有這樣的恐懼。他想,對這些人來說,意外和災難竟然也可以在如此平凡的一次出游里發生。他又想起了自己生命的災難。生命總是毫無預兆地腐壞、磨損,等你意識到局面不可挽回,甚至在依然感覺到幸福的殘照時,事情就已經太遲了。
秦老師覺得他不能再猶豫下去了,他將要采取醞釀許久的行動,那就是趁著最近巡視組來校調查的時機舉報何教授。他所確認的何教授的諸多問題之一就是違規使用課題費,而且金額巨大。洪云的信里還有她拍下來的幾張發票照片和銀行對賬單。
帶著這些幾乎被許多人默許的事實,秦老師平平無奇地完成了日復一日的工作,但在他躺在病床上的這段日子,厭惡與憤怒奇怪地積聚起來,幾乎爆裂。他當然知道,在這個地方,比起草菅人命、殺人放火,這些行徑甚至都算不上最輕微的罪過。然而他依然有資格為此感到厭惡。
何教授只是所有參與這些習慣性操作的人之一,而且他吞掉的那點數目,比起真正的犯罪來看實在算不了什么。十多年前,在私家車剛剛出現的時期,學院里的馬路開始變得擁擠嘈雜,許多人開始搬進更好的房子,有了自己的汽車。那時一切看起來都很合理,包括將數十萬上百萬的科研經費一點點納入私囊,它幾乎是許多人默認的做法。而秦老師這個迂腐的知識分子卻好像停在了過去。因此幾封告密信也并不讓他意外。在確診幾個月前,有人向上級寫信“揭發”他私人的“生活作風”問題,不幸的是,這些“告密”有一半當然是真實的。而密信出現的起因,多半是因為他不參與也不協助所有這些造假環節。揭發者倒應該感到“遺憾”,沒有在人們依然把同性戀歸入流氓罪的時代將他擊潰——他想,對自己笑了笑。
當然,何教授的罪狀不止于此。洪云給他的最后幾封信,提及何教授如何把一些內部材料透過間諜組織販賣給美國,包括他拍攝的船艦內部照片。也許和其他一些人一樣,何教授這么做只是“不得已”的——一開始只是掌握你的一點點把柄,后來你就會與他們糾纏得越來越深。這或許也是促使洪云決定與之離婚的最重要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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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高中后,和其他人一樣忙于學業,很久沒見過嘉耀。再一次見面,是他去美國讀大學的時候。大概是大二的時候,他戀愛了,暑假帶著女友在北歐游玩。我們剛好約在哥本哈根碰頭,那時我正在那兒上一門暑期課。
夏天的哥本哈根像秋天一樣干燥涼爽,天高地闊,陽光清澈,海水如金屬一般反射著不可切分的湛藍,一時間我仿佛回到在他家翻看相冊的那個下午。作為交談的開場,我隨口提了幾句過去的事,但嘉耀好像不記得了。幾年之間,憂郁一點點改變了他的外表。他比青春期時更瘦削,留著染了金色的長發,打著舌釘,戴著耳環,胡楂參差不齊,眼睛有宿醉的痕跡。他把襯衣袖子卷起,手臂露出夾雜著不同文字的文身。我們談了談歐洲的風物和博物館。
他語速飛快,滔滔不絕。我差一點脫口說出“你的口吃治好啦”,但覺得也許他不想提起,就把這句話咽了回去。他說,他不想再用父親的錢,所以一直在自己想辦法賺錢。他說父親又結婚了,當然結婚對象并不是小竇。坐在一邊的女友戴著眼鏡,不怎么說話,只是低頭打游戲,看起來比嘉耀還小幾歲。她頭發染成粉色,和他呼應。
嘉耀說,為了賺錢,他什么都做過,刷盤子,私人導游,甚至還有陪酒,也就是在某個酒吧里,收費與那些中老年女人“戀愛”。這些顧客主要是中國游客和短期居住的中國人。他擠了擠眼睛說,“我很受歡迎”。我內心有些吃驚,但是控制住了面部表情。他說到這些的時候,我看了看他的女友,她頭也沒抬。
“她知道這些,沒什么大不了的。你沒見過我更胖的樣子,”他說,“只要發胖,我就會焦慮,焦慮了就會買一大堆名牌,LV,Burberry。然后健身,減肥后我再出來接客賺錢。名牌衣服和手表被人偷過幾次,偷了我再買。”他停頓了一下,“還有不少男人看上我,我只好跟他們說,想也別想。”篤定輕松的聲調和他眼神中的迷茫失焦形成對比。我想,這幾年,他一定是被出手闊綽的紈绔子弟們環繞,也許我不該對他的“蛻變”大驚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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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就沒再見過嘉耀了。哥本哈根那年我們都還沒用上微信,嘉耀和我就此失去了聯絡。又一次得到有關嘉耀的消息,是在一年后的一個冬天的夜晚。那是寒假,我正發愁接下來是繼續在國內讀研還是出國。吃過晚飯,母親還沒回來。父親披上外套,外套里穿著他已經多年不穿的、不大合身了的栗色呢子西裝,在客廳正襟危坐。
墻上掛鐘的鐘擺聲響變得十分清晰、巨大,時光無可挽回地朝七點鐘滑動。我許多年沒見過這樣的情景,便問是怎么回事。父親告訴我,秦老師去世了,大家正打算去醫院送別他,并安慰他那遠道而來的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真可憐。大概這樣的穿著,就是為送別一個并非親友也并非完全陌生之人的存在而準備的。
父親也順便談起了其他:洪云已經在美國定居,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了;何教授在得到命運最終的結論之前,為了害怕牽連嘉耀,試圖在小房間里上吊自殺,卻終究沒有死成;小竇不知所終。
過去半年間,何教授就待在我過去熟悉的那座招待所里,在那許多房間中的一間。招待所旁邊有條幽靜小路,路上種了許多紫薇,夏日晴光照射下,粉紫色花瓣晶瑩可愛。我路過這么多次,卻猜不到那些被厚厚簾幕遮擋、花影浮動的幽暗房間里會發生些什么。我試圖從回憶里打撈何教授的模樣——或許因為小時候每次去嘉耀家的時候,他都很少出現,也不怎么和我們交談——他的面容,這時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我只好在腦海中把嘉耀的面容變老一點,然后減去洪阿姨的面容。
父親繼續說,還有比這更糟糕的,周圍人都知道了,可我本來沒想告訴你。從父親的敘述和我后來在論壇里看到的帖子,大概可以拼湊出這樣的故事:
因為嘉耀的學費和生活費都中斷了,不得不暫時回國。不知怎么的,他認識了一個在KTV包房工作的女孩,還給那人送了點昂貴的禮物。女孩以為嘉耀相當有錢,多次勒索糾纏,還希望他能幫她換個更好的工作。可是她并不知道他父親處于怎樣的狀況里。如果給不了那么多錢,那女孩就打算在網上公開這些丑聞,讓何嘉耀的名字永遠背上這些污點。于是一天夜里,嘉耀在忍無可忍之下,動手把她打到半死。也許他以為她已經死了,就把她拋在院子里一棟偏僻小樓背后的草叢中。女孩第二天被附近的居民發現,幸好救活了,只是落下了殘疾。嘉耀進了監獄。
盡管我竭力想象當時嘉耀的處境,卻依然無法把這個血腥暴力的場面和他那張白皙的、女性化的臉聯系在一起。因為終究沒出人命,加上發生在特殊環境,這事始終沒上新聞。后來,我們聽說,在何教授的一些老朋友幫忙下,嘉耀只在監獄待了一年多就出來了。我嘗試在各種社交媒體搜尋他的名字、他的照片,卻一無所獲。過去的同學也失去了他的聯系方式。聽說,嘉耀坐牢期間,洪阿姨也沒有回來看過他。
那天晚上父親從醫院回來后,我問他那些幻燈片在哪里。我說,在家所有的抽屜和書柜里翻了一遍都沒找到。他皺起眉頭問我:什么幻燈片?我說就是很久以前他上課用的那些,用油性筆寫滿了字的。不知為什么,我急切地想要找到它們,像是突然想起一個我曾經爛熟于心,卻很久沒有復習了的珍貴知識。他卻告訴我,他根本沒有用過什么幻燈片,在有電腦之前,他上課一直是在黑板手寫的。
我放棄了爭辯,感到非常失望。過了一會兒,這種失望積聚起來,演化為某種擔心記憶被篡改的嚴重焦慮。我開始思索,以至于失眠:如果每個人的記憶都不一樣,那么到底哪一種可能性是真的?也許,那個總是保護我的嘉耀根本不存在,只是被我的意識所美化的形象;也許他是存在的,只是已經死了,和這大地上殘余的正直一起悄然消失。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