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再回到這里的時候是因為這間老房子年久失修。樓頂上積年無人打理的花園野蠻生長,叢生的雜草混合著我從小就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長成了密密的、混沌的一片,那態勢就像野坡或是荒墳上常有的,無人問津所以無比自由。
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了一棵黃桷樹,我是說,在我的記憶中,在父母的記憶中,樓頂上小小的花園里從來是沒有這樣一棵黃桷樹的。重慶人都知道,黃桷樹的生命力極強,只要機緣適恰,撒下一粒種子,再陰暗逼窄的所在都能成為它繁盛生長的溫床。眼下這棵,在兩塊已經斑駁開裂的地磚間越長越大,橫生的枝蔓透支了磚縫間所有零落的泥土,盤亙在花園不高的圍墻上,然后,它鉆進了裸露在墻體外延的水管里,并且越伸越遠,越長越粗壯,從九樓蔓延到八樓,最終撐破了水管的外壁。八樓的住戶不堪漏水的煩惱,在請專人檢修后確定了問題的根源。我們被叫回去處理,作為家里最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我很自然地擔負起了這個重任。
初夏時節一個悶熱的下午,我陪著檢修工人回到這個我度過了整個童年的地方,確切地說,是在洶涌的青春期的尾聲才終于離開的地方。搬離老屋已經七年有余,說也奇怪,我非常喜愛我們的新居,溫暖、明亮,但是在所有關于“回家去”的夢中,“家”的形象總是這間老屋。
老屋離父母上班的地方很近,算是他們單位從前的“家屬院”,距離我的小學中學都不遠。老屋的形制是二三十年前常見的“筒子樓”,建在一截緩坡上,從這頭進去是三樓,下了坡繞到另一面才是正兒八經的一樓,這種房屋結構在川渝地界內十分多見。
在我的記憶中,老屋總是黑黢黢、臟兮兮的。這主要是因為老屋所在的樓棟采用的聲控燈在我會跑會跳后早已損壞過半,又遲遲無人更換,摸黑爬樓便成了常事。另外,由于沒有定點投放垃圾的場所,家家戶戶都是將垃圾用各式各樣的口袋包好后放置在樓道間。而收撿垃圾的保潔人員來的時間又不大固定,十天半個月清理一次是常態。然而大概是背著大簍子一樓一樓爬上去著實不易,八樓、九樓垃圾收撿的周期總是更加漫長。最鬧心的當屬夏天,重慶的酷暑全國聞名,堆放在樓道間的垃圾在濕熱的空氣的蒸騰下散發出陣陣惡臭,滲淌出深褐色的污水,每次經過,需要踮起腳尖小心避讓才能確保無虞。
“嗬!”
樓棟有些背光,太陽照的窗外明晃晃的,樓道內光線卻很昏暗。檢修水管的師傅每上一層樓就要大喝一聲,想要呼亮樓梯間和他差不多年歲的吊燈。可惜大概有一半的時間,這樣的努力是徒勞的。
我們終于爬到了九樓,我掏出鑰匙準備開門,一時間竟有些恍惚。這不僅是因為實在太久沒有回來,還跟我做過的夢有關。我有時候會做一些關于“回家去”的夢,例如,放學了回家去,下了晚自習回家去,但夢中唯一清晰的情境就是背著書包走進樓道,接著便開始機械地無盡地爬樓,往往是還沒能爬到九樓,鬧鐘就先響起來了,好像九樓是個總也到不了的地方。
但無論如何,此刻我打開了門。明晃晃的日光透過客廳的窗戶毫無顧忌地灑進來,撒了一地,裹挾著長久無人居住而產生的霉斑和灰塵,在空氣的流動里形成氤氳的一團。我感到傾瀉在地上的日光以及混濁的空氣很像打倒了的面粉和飄散的粉塵,一時間不敢大口喘氣。
“姑娘,主臥在哪里?八樓的說堵的應該是主臥外面那根水管,如果你們沒有改房屋結構的話。”
我領著師傅去了主臥,果不其然,就是那根水管。我幫師傅把窗簾扎起來,看著他用工具鋸開早已發灰的白色塑料管道,露出了里面粗糙厚實的棕褐色枝蔓。這根枝蔓比我想的還要粗壯,就像樓頂花園里它的根系透支了磚縫間所有可能孕育生命的泥土一般,這根枝蔓將水管塞得很滿,我能想象得到,它是怎樣貪婪地將所有提供水源的角落都占據。我突然覺得它長得有些可怖而且令人反胃。一想到繼續呆在這里將會目睹它被切割,我便開始渾身發毛。我詢問師傅是否需要幫助,幸運的是我被明確告知幫不上任何忙。
現在,我終于可以好好看看這個地方,這個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我有些意外。我感到這里比我記憶中窄小了許多,客廳只有那么大一點,餐桌是卡在兩間臥室間的一截短小的墻壁上的。主臥和父親的書房都變得非常局促,記憶中能瘋跑幾個來回的所在現在卻需要側身通過。最為奇怪的是,天花板怎么會離得如此之近?我一時間有些疑惑,自從上了高中后我的身型變化并不大,難道空間也會縮水?還是說現在的身體和過去的空間隔著無形的時間本就難以適配?
我走進我的房間,我房間的布局非常簡單,床在一進門的左手邊,右邊則是兩扇小小的木質衣柜。再往里走有一階矮小的榻榻米,榻榻米上靠左的墻邊擺放著書桌。這里大體上和離開前沒什么分別,只是搬家時從這里帶走了許多東西,多年過去,當時翻找騰挪留下的痕跡依然清晰可循。堆放在床底的課外讀物被成堆成堆地拖了出來,漫畫被留下了,有著漂亮燙金封面的名著現在則躺在新居的紅木書架上。走上榻榻米,我看到書桌上有更多凌亂的書籍和好幾口袋的試卷,那都是初高中時拿回家來訂正的測驗或是作業。總之,此刻房間很雜亂灰塵也很大,紙張上都積了厚厚的塵垢,不小心觸到指腹立刻就會抹上灰黑的一層。漫畫封面上笑得開朗的靚麗角色在塵垢的遮掩下顯得很蒼白。我感到有些奇妙,原來時間在看不見的地方確實也從未停歇。
我饒有興趣地翻看起了書桌上遺留的物件。我找到了小學時的日記本、同學錄,初高中時的語文作文本和英語聽寫本,我一樣一樣的看過去。然后,我的目光停留在了幼兒園的畢業手冊上,這本手冊收錄了每個班級的畢業照和同學們的涂鴉作品。我很震驚,我滿以為這本畢業手冊早已被帶到了新居,雖然在過去的七年里我從未在新居真正翻看過它,但我一直堅信它一定在我書架上的某個角落,再不然就是被我收到了柜子里的某一格。沒想到,它一直留在了這里。我翻開這本不厚的手冊,驚起的灰塵有些嗆鼻。奇妙的是,翻開的這頁正巧是我兒時的班級——“青蘋果之家”。看著照片上一張張稚嫩的臉,我嘗試去辨認他們的姓名,有的陌生有的熟悉,更多的只有殘存的記憶。不過,我很輕易地就在畢業照上找到了自己,一來是我的長相和兒時沒有本質的區別,二來是當大家都整齊看向鏡頭時,只有我和身旁的男孩正朝著鏡頭外打望。
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天的情形。年僅五六歲的我們對于“畢業”這一概念的認知是很模糊的,沒有傷感也談不上歡喜。只知道當這個夏天過去,當空氣里驅蚊水的氣味消散殆盡,當不再聽到空調外機的轟鳴,到那時,我們不必回到這里,而是要去一個新的地方,每天放學后都要面對一個新鮮的,叫做“作業”的東西。
拍畢業照當天正值暑假前夕,在我的記憶中,那也是一個悶熱的下午。午睡剛起老師們便組織大家排站在教室前的階梯上,我很自然地和沈嘉翊站在一起。沈嘉翊是我的幼兒園同學,事實上,小學、中學、高中我們都是同校。他的父母和我父母在一個單位工作,雖然分屬不同的部門,但我們因為年齡相仿,幼兒園又正好同班,所以打小就很熟識。在上高中前的許多年里,他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我還記得當我們在臺階上站定,照相機已經在不遠處準備就緒,我突然被教室外的一棵榕樹所吸引。那棵榕樹一直立在園區內不大的中庭處,垂下的枝條和茂密的枝蔓一樣蔥郁。榕樹并不稀奇,天天都能見到的,稀奇的是那一刻的光影。日光透過樹冠的縫隙,零零碎碎地散落在地上,一陣風起,吹散了午后殘存的燥熱,隨著枝蔓的搖動和云層的掩映,地上閃爍著的光斑忽明忽暗,襯著獨屬于夏天的綠意,一下子顯形一下子又了無蹤跡。我很激動地指給沈嘉翊看,我想,他一定也覺得非常有趣,所以當快門按下的那一刻,我們都沒有收回注意力。
因為這張照片的機緣,那一天的余溫和日光仿佛順著時間的長河逆流而上,在周遭不斷涌現。我看著照片上正在出神的男孩白凈的臉龐,突然很想依托尚還清晰的記憶記錄下和他有關的過往。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仿佛存在一種神奇的壓強,使得時間的長河奔流不息且無法轉向,隨著時間的淘洗,過去與記憶似乎難逃消減、褪色的命運。而文字作為一種記錄媒介,是一種有效的,性價比頗高的手段,是一把沉沉的錨,投擲到河心或許能夠對抗時間之流的沖擊。于是,我掏出隨身攜帶的電腦,推開桌上雜亂的紙張,開始寫作。只是很快,鍵盤的敲擊聲就被門外電鋸的轟鳴以及那根塞滿水管的枝干徐徐開裂的悶響所掩蓋。
二
我和沈嘉翊既是同學也算是鄰居,他家所在的樓棟位于我家老屋的后方,也是單位集資修建的筒子樓,和我們住的這棟是同一批。沈嘉翊皮膚白皙,臉型、五官都很周正,尤其是有一雙好看的大眼睛以及令人艷羨的長睫毛。總之,他是那種讓大人一見就喜歡的,生得俊朗、健康的小孩。相比之下,那時的我因為天生腸胃功能弱,很瘦削,是重慶人口中的小“蘆柴棒”。他家在11樓,比我家還高出兩層,但由于兩棟房屋是一前一后建在一截緩坡上的,遠遠看去我們正好處于同一水平線上,更巧的是,從我家客廳的窗戶直直地望過去恰巧能瞅見他的臥室。
因為家住得近,又是一個班上的同學,我們在上下學路上常打照面,而且我們都屬于生活老師口中“難管”且愛“胡思亂想”的小孩。有時因為頑皮,我們會在大家午睡時一起到衛生間里罰站。但真正讓我們熟悉起來的是這樣一個事件。
在我們上到中班時,也就是5歲左右的樣子,不知是否是受到了當時流行的電視劇或是動畫片的影響。突然有一陣,班上的同學們開始熱衷于談論一個沉重的話題——“死亡”。現在回想起來,我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原來人類對于生死本能地認知發生在那么小的年紀。
有同學會分享在電視劇、動畫片里看到的關于死亡的景象并輔以各種奇妙的臆想。總之,這個概念在小朋友的口耳相交中變成了一個比它本身更加玄乎的東西。
我早已記不清具體的日期,只記得大概是在春天或是秋天,天氣不熱也不涼,是很舒爽的季節。某天自由活動的時候,大家原本在操場上瘋鬧,不知道是誰起了頭,突然間,又聊起了這個話題。這時有人很認真、很自信地說:
“我回去問過我爸爸媽媽了,我爸爸媽媽說了,我不會死的。我會一直活下去!”
“不,你會的。”
沈嘉翊幾乎是用和他一樣認真、自信的語氣打斷了他。我依稀記得對方是一個兩頰有糯糯的嬰兒肥,有著一頭濃密自來卷的男孩。
沈嘉翊的不留情面讓他有些尷尬。
“我爺爺奶奶也說了的,我不會死,我會一直活下去!”
“不,你會的,他們也一樣。早晚而已。”
沈嘉翊的語氣很強硬。我看到那個男孩臉上的尷尬逐漸演變成了一種錯愕。
“不,我不會的。”
“你會的,而且你……”
沈嘉翊這句話沒能說完,對方已經哭了起來。周遭的同學們開始轟鬧,有同學轉身跑向了教學樓的方向。我預感老師很快會來,而沈嘉翊今天中午估計又得去衛生間罰站了。想到衛生間里潮濕憋悶的空氣,我突然升起一股沖動。
我一把抓住那個哭得傷心的男孩。
“沒事的沒事的,死不是結束,你會再醒過來的。”
他的抽泣聲似乎停頓了一下。
“你會再醒過來的,只是會在不同的身體里面,沒有以前的記憶,但會再體會活著的感覺。別害怕,身體只是靈魂的容器。”
我說的面紅耳赤。事實上,這些想法不是我一時情急的胡謅,是我的腦袋瓜深思熟慮后得出的結論。在平日的聊天里我一直沒有勇氣表達這個觀點,但在那一刻,我感覺我的想法或許能夠安慰到他,又或許,如果能在老師趕到前讓他冷靜下來,沈嘉翊說不定能夠免受責罰。
說實話,這件事最終是如何收場的我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但從那天起我和沈嘉翊從點頭之交變得熟絡起來。他仿佛對我的這些想法很感興趣,我記得他很認真地問過我好幾次:
“你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每一次我都很誠懇地回答:
“我也說不清楚,這是一種直覺。”
而在他的一再追問下,我有時也會嘗試去做更細致地闡釋:
“因為,因為我覺得活著是一種感覺,或者說因為能產生感覺所以我們是活著的。我努力回憶過我能想起來的最久遠的事,但那些記憶是沒有起點的,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做過這樣的嘗試。總之,我感覺認識到自己對世界有感受的過程很像是每天早上從睡夢里醒來,而人每次越過死亡后會換一個身體不停地醒來,這是一個循環。”
沈嘉翊的追問促使我將很多抽象的感受用盡可能直白的語句表述了出來。我很肯定沈嘉翊對我的這些胡思亂想非常感興趣,但他是否認可我卻沒有把握。每當我說完自己的想法,回應我的總是一陣沉默,而當他再開口時我們的話題便會轉到別處。不過從那時起,我們逐漸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好朋友,他也常跟我分享他的興趣愛好。沈嘉翊的父母對他的學習抓的很嚴,在我連拼音表都背不清楚的時候,他已經能夠流利地朗誦英文讀物了。而當我還在奮力默寫每天進出校園都要看到的“幼兒園”“人行門”幾個大字時,他已經能夠用字帖臨摹筆畫復雜的漢字和生詞。
受他的影響,我那時逐漸知道了一些很厲害的詞語,比如“太空”“宇宙”“星球”“星際航行”等等。沈嘉翊對宇宙很感興趣,他能夠輕松背出太陽系中每一顆行星的位置,以及它們的特征。對于當時那個年紀的孩子來說,這是很了不得的壯舉。
快上小學前的一天,沈嘉翊突然告訴我不止地球上存在生命,很多星球上都有。我讓他舉例說明,他斬釘截鐵地說:
“金星,火星,水星上都有外星人。”
面對我的質疑,他有些不滿:
“你不信嗎,我告訴你我還會說火星話呢!”
那個階段他很熱衷于在我面前說“火星話”,雖然我始終無法識別這套語言的所指究竟為何,但是基于他能把我同樣聽不明白的英語都說的那么流利,對于他會說“火星話”這件事,我曾一度深信不疑。
時間就像畢業歌里唱的那樣:
“時間、時間像飛鳥,滴答、滴答向前跑。”
很快,綠葉變黃,氣溫轉涼,我們也開始了漫長的小學生涯。
三
我們升到了同一所小學,但沒有被分到相同的班級,好在班與班之間距離不遠,大課間時我們會在走廊里一起玩游戲。雖然我們從來沒有正式相約過一起上學,但因為家住的近,他出門早時會到我家樓下等我一起。不過,由于我總是起不來床,我們正兒八經一起走到學校的經歷屈指可數。我常常踩點出門,擔心趕不及早讀便將父母給的一小點零花錢用來坐摩的,久而久之,家樓下的摩的師傅和我都十分相熟。
事實上,在小學低段到中段的那幾年里,我面臨的最大挑戰不是頗為狼狽地奔赴早讀或是日益增多的家庭作業,而是不得不一個人在家的處境。
我剛上小學的那幾年正好撞上父母工作特別忙碌的階段,一個人回家,一個人在家寫作業,一個人等待他們回來成了常態。這原本也沒有什么,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家里的很多設施已經老化,而父母工作太忙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處理。最糟糕的是家里的照明設備,我上小學時我們已經在老屋生活了將近十年,家里的電路系統以及各處照明用的電燈都出現了許多問題。進門處窄小玄關上的兩枚射燈從我記事起就無法正常使用,客廳中央老舊的氣派環形主燈也有一半以上的燈泡透支了使用壽命,作為父母房間和我房間主要光源的兩盞頂燈是早就不亮了的。很多年里,我房間唯一可供依憑的光源是我書桌上的一盞小臺燈。
日暮時分,樓棟有些背光,樓道里瓦數不高的吊燈全然不敵窗外晃眼的日光,因此即便亮了燈,冗長狹窄的樓梯間還是一片昏沉。每天放學回家,上樓的過程中我總是反復向后張望,以確定沒有電視上常見的尾隨獨行之人的黑影。到了家門口,我往往先趴在門上,屏氣凝神,將耳朵緊貼著冰冷的鐵門,探聽屋內是否有異樣的響動。這樣踟躕徘徊好一陣后,最終將心一橫,用浸汗的手心捏起鑰匙去轉動銹跡斑斑的門鎖。
我的習慣是先將大門敞開著,不及脫鞋便迅速沖進屋內,將所有能開的燈全都打開,再依次檢查每一個房間,床底、柜子、所有可能有人藏匿的角落全部檢視一番后再飛奔回門口去鎖閉大門。我的恐懼是一個矛盾的悖論,我害怕有人偷偷潛伏在家里因此要先確定每一個房間、每一處地方都空無一人,不敢一進門就關閉家里的大門甚至連鞋都不敢換,是怕萬一和小偷、劫匪什么的撞個正著能轉身就跑。而檢查完畢后又火速前去關門則是擔憂有人會趁著這個間隙奪門而入。不過就算是這樣,每當黃昏的余暉從屋內一點點褪去,昏暗的燈光終究難敵黑夜的濃郁。那些我已經反復檢驗過的場所最終都將被黑夜占據、吞沒。在無數個漫長而孤獨的夜晚中,那些不見光的空間里傳出的哪怕一絲聲響也能使我神經緊繃,驚乍不已。
除此之外,那些年月對于辦理紅白喜事的管理還不夠規范。時代、技術的更迭至今無法逆轉生命“生、老、病、死”的規律。我們住的這片街區有很多老人,而老人去世后總要辦后事的,要有始有終。我們這里的習俗就是“擺席”,所謂“擺席”就是找片露天的空地,支個尼彩帳篷,帳篷里安置遺體和靈堂,按需準備幾桌到十幾桌不等的酒席,條件好的家庭還會備下幾桌麻將以娛賓客。“擺席”是有儀式的,首先是主持人致辭悼念,家屬講話發言,然后要么聘請專業的“歌者”來唱“死人板板”,要么就是家屬或在場的賓客高歌幾曲以表傷懷。這樣的儀式總是要進行到深夜,偶爾,尤其是冬天,還會辦個幾天幾夜。席擺完后的第二天清早,往往就會敲鑼打鼓,喧喧鬧鬧,一行人扶靈出殯。有時,刺耳喑啞的嗩吶和一遍遍循環往復的哀樂聲會比鬧鐘更早將人從睡夢中喚醒,但不及起床,那聲響就已漸次遠去。只是上學的路上偶然還能看到幾張嵌在柏油路里殘破污損的紙錢。這些和落葉一齊被車輪碾進了馬路縫隙的紙錢,還昭示著清晨出殯的隊伍行進的路線與痕跡。
老屋所在的樓棟與沈嘉翊家所在的樓棟間正好有一節被鏟平了的空地,是這附近最適合擺席宴請的所在。因此,街區內凡是有老人離世,需要“擺席”的一般都會選擇在我們兩棟樓間的空壩上進行。我不知道這片區域內“擺席”是不是都找同一家商戶租賃音響設備,總之,在我的記憶中這樣的席面動靜、陣仗都十分了得。我家哪怕住在頂樓,家屬哭天搶地,來賓高歌幾曲,作為間奏循環播放的“哀樂”都聽的一清二楚。久而久之,在這樣的氛圍下奮筆疾書,完成各科作業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雖然不新鮮,但每一次身臨這樣的情境還是讓人十分不安。那時候,因為自己房間里僅有書桌上的那盞臺燈能夠正常運作,而這一點光亮遠無法顧及整個空間,所以父母不在家時我常常選擇蹲坐在客廳的茶幾前寫作業,打開電視,聽著節目里熱鬧的聲響內心的不安才能有所緩解。
這天又是我一個人在家。
時值隆冬,雖然剛過了吃晚飯的時間,窗外的天空卻已像打翻了墨汁的宣紙,沉寂的黑色浸染了近處的每個角落,再向著尚存一點昏黃的天際蔓延。那時家里沒有暖氣,連取暖的油燈都要到了數九時節才從堆滿雜物的柜子深處拿將出來。這里的冬天沒有雪景,沒有暖炕,只有數不盡的陰天和難以焐熱的被窩。蓋的厚、穿的多都奈何不了川渝地區特有的濕冷。陰冷潮濕的氣候和著并不凜冽的寒風無孔不入,無論是在室內還是室外,都凍得人陣陣打顫。
這個時節老年人尤其“不好過”。入冬以來,樓下擺席的次數明顯增多了,有時兩場席面間的間隔甚至不足一天。早晨,送殯的嗩吶聲比天光更早開場,到了傍晚,同樣的地方又扎起了帳篷,主持人的說辭和家屬的哭喊似曾相識,仿佛一個循環。而行至隆冬,更有甚者。在這片不大的、需得上坡下坎的街區里,一天之內相隔不遠的幾處地方都支起了尼彩帳篷,幾處席面同時擺開了。至于擺席的選址,無非是我家樓棟后的那片空壩,再不然就是樓棟正對著的緩坡以及相對遠一些的,幾排崎嶇的平房后已經荒廢了的籃球場。
這天放學回家,順著緩坡走下去時我瞅見了斜斜的置在坡上的帳篷,帳篷外擺了幾個大大的花圈。大概是不久前才燃了炮仗,地上鋪散著零零碎碎的紅色紙屑,空氣中還彌漫著殘存的、淺薄的硝煙。我暗暗慶幸,沒遇上放炮仗。擺席時放的炮仗聲響極大,哪怕是躲在被窩里、堵住耳朵,也能嚇得人不敢動彈。然而,我卻沒能及時收住眼,余光無意間掃到了帳篷深處,恍惚間瞥見了帳篷里深色的棺槨和立在高處的黑白相片。雖然我拼命想把這個模糊的印象從腦海中抹去,但遺忘的欲望越強越容易適得其反。
我在茶幾前坐定,將電視調至氣氛歡快的娛樂頻道,然后一頭扎進了令人頭疼的數學習題。電視里的節目演的正酣,花花綠綠的畫面倒映在茶幾的玻璃上,有些晃眼。客廳的窗戶半開著,和冷空氣一齊涌入的是戶外馬路上汽車的鳴笛和嘈雜的人聲。
忽然間,
“噼里啪啦!!”
窗外猛然響起的炮仗聲像是一個休止符,掩蓋了其余的所有聲響,叫停了行進著的日常。那簡直是一陣巨響!我嚇得丟了筆,兩只手緊緊堵住耳朵,像是被人下了咒似的,僵在原地。密集的炮仗聲持續了許久,然后逐漸稀疏,再到剩下零星的一兩聲,最后終于歸于一片沉寂。我松開手,耳朵有些發燙。同往常一樣,緊接在這片響動后的是一陣出奇的寧靜,約莫過了一兩分鐘,一切才回過神來。汽車的鳴笛聲、嘈雜的人聲又充盈起來了。
我感到手心和后背已密密地起了一層冷汗,這時,窗外響起了悠揚的哀樂,原來我家和沈嘉翊家之間的那片空壩上也有人在擺席。
空壩里的儀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主持人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念著悼詞,我努力不去理會窗外的喧鬧,想將注意力拉回攤在桌上的作業。
輪到家屬致辭了。
他們說著家鄉這邊的方言,透過劣質的麥克風和廉價的音響,加上難以抑制的哽咽,話語便成為高亢、嘶啞、渾濁的一團,響徹兩棟樓間。
我把電視聲音調到很大,但熒幕上的歡鬧始終蓋不住窗外不斷涌入的悲切。我時不時抬頭去看有限的燈光照顧不到的那頭,燈光勢力范圍外的空間都沉默地浸泡在黑暗中。我感到自己的注意力被掰成了很多小塊兒,散落在那幾處漆黑的房間里。這時候,窗外又放起了震天響的炮仗,而且不止一處。斜坡上、空壩里,一前一后,仿佛相互呼應著。噼啪的響聲蓋住了一切,那陣仗活像吃人的戰場又像除夕的子夜。我突然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恐懼。我堅信有什么東西會翻窗闖入,威脅我的安全。
炮仗聲終于平息后,我拿起作業本,拖著僵硬的身體,走到門口,打開了大門。雖然家里玄關處的燈是不亮的,但門外樓道里還有一盞聲控吊燈。我有時實在不想一個人呆在封閉昏暗的房間里,就會像這樣,打開大門,倚著門框,借著屋外聲控燈的亮光寫作業。燈一滅就大喊一聲將其呼亮。這樣雖然很累,也難以集中注意力,但聽著樓下有人進出來往的聲響,就能感到十分安心。
然而這天,當我打開房門時,屋外是比屋內更徹底的漆黑一片。
“嗬!”
我清了清嗓子大喊一聲,這才發現樓道里的吊燈已無法呼亮,甚至僅一層之隔的八樓的吊燈面對我的呼喊也無動于衷。我關上門,跌跌撞撞地沖到了家里的座機前。
我家那時有一臺座機,原本我可以靠它和父母聯系。但事實上,這部座機只能算是聊勝于無。年齡更小一些時,我還背不住父母的手機號,那串數字對當時的我來說有些太長了。我能記住的是母親小靈通的短號,只是撥打這個短號十有八九都是沒有人接的。于是,比起打電話,我把期待更多的寄托在了屋外的腳步聲上。最初,每當聽到有人漸次上樓的聲響我都會燃起“他們回來了”的希望。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最終哪怕隔著樓層我也能夠準確辨認出,哪一聲腳步是我的父親,哪一聲是我的母親。再后來,我把他們的手機號摘抄下來,花了時間專門背誦、時常復習。不過大多數時候,和他們打電話他們當下總是接不到的。當然,他們常常過一會兒就會回撥過來。可那一刻我的恐懼需要迅疾的回應。
在和父母通話無果后,我撥通了另外一個我能背下來的號碼,沈嘉翊家的電話。
沈嘉翊的父母那時也比較忙碌,但他幾乎不用一個人在家,他的爺爺奶奶也在這邊照顧他。我很早就知道他家的電話,只是上小學后我就很少打給他了。我總覺得他的父母十分嚴肅,也不太喜歡小朋友打電話約沈嘉翊出來玩耍。
電話里的“嘟嘟”聲節奏緩慢地響著,我的心臟跳得很快,雙手緊緊抓著耳旁的聽筒:
“喂,請問找誰?”
電話接通了,我很欣喜,我聽出是他:
“是我,沈嘉翊。你有沒有聽到外面的動靜,聲音好大。”
我強裝鎮定,但聲音還是有些顫抖:
“你是不是又一個人在家,是不是害怕?”
他似乎有些著急,語氣里絲毫沒有那個年齡段小朋友間打趣式的嘲諷。
我鼻子一酸,想問他能不能陪我說會兒話,那頭卻傳來了他奶奶的呼喊:
“嘉翊你怎么在客廳?你在和誰打電話啊?”
“等一下奶奶,馬上啊,我跟同學說點事情!”
沈嘉翊趕忙回應:
“我奶奶出來了,我可能……”
他正對我說著,電話那頭的情況卻愈加復雜。
“怎么了媽?沈嘉翊你在干什么?你在和誰打電話?”
“嘉翊說在和同學說事情,不曉得小朋友間有啥事兒非要那么晚說的。”
我聽到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應該是他的母親。
“沈嘉翊快掛了,趕快回房間寫作業,今天還要完成補習老師布置的習題!”
隔著電話我也能聽出他母親的焦急,以及她沓著拖鞋由遠及近的聲響。
“我先不和你說了。你別害怕,你等我一下,我想想辦法。”
沈嘉翊悄聲說完后很快掛斷了電話,聽筒里只剩下急促的雜音。
我不知所措的拿起筆,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打在習冊上,形成了密密麻麻的潮濕的斑點。我用手指著紙張,反復念誦同一道習題的題目,卻無法識別這簡短的話語所標識的含義。我想將注意力重新拉回作業上,但卻無能為力。
就在這時,我眼前突然晃過一道白花花的強光。我抬起頭,發現這道強光正在客廳的天花板上、墻壁上急迫地竄來竄去。我認得這道白光,這是強光手電發出的那種光束,我家里有一把這樣的手電,沈嘉翊家也有一把,是父母單位發的,為了保證員工下夜班回家時能看清路面。
沈嘉翊很寶貝那把手電,他覺得手電發出的光束能夠直達天際,能使我們與浩瀚的星空產生連接。我們曾經將手電偷拿出來,溜到我家那時已經頗為荒蕪的樓頂花園,較量過兩把手電誰能照得更遠。他借著手電投射出的光束,指著黑漆漆灰蒙蒙、一顆星子也看不見的天空給我比劃過各種星系的位置。
那天,他告訴了我一個很美的詞——“光年”。原來平日里的那些星星都是借助恒星的余暉才變得可見。他還給我推算過那些我能叫出名字的星星距離地球有多遙遠。我驚訝地發現,許多星光跋涉了成百上千年才能在這個時間與我們打上照面。
此刻,這道亮光還在房間里迅疾地亂竄。我抬起頭從客廳的窗戶向外望去,兩棟樓間的間距并不大,我看見沈嘉翊正站在他房間的窗前拿著手電朝我這邊急切地揮舞。我從電視柜下掏出了我家的這把,也趕到窗邊。一推開窗戶,屋外的聲響便撲面而來,愈發響亮,稍一低頭就能瞥見擺席的尼采帳篷頂部透出的亮光。沈嘉翊用手電示意我看向左邊,我家客廳窗戶外左側不遠處正好是一方拐角,有一面向外凸起的、較為平整的墻壁。我踮起腳,微微探出身,發現他手電的亮光似乎正緩慢地、有規律地在墻面上移動。片刻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用這道光束就著墻面寫字。但因為光無法留下痕跡,我只能很仔細地循著亮點移動的軌跡辨別他的筆畫。
“別怕,我陪你”過了許久,我才艱難地識別出他傳達的意思。我也打開了手電,側過身調試自己站的位置,終于將光束也打在了那面墻上。我緩慢地,僵硬地回應:
“OK!”
這場互動后,那種強烈的幾近窒息的恐懼逐漸褪散開去。雖然我們無法通話也無甚交流,但我感到我不再是一個人孤單地呆著。那天晚上沈嘉翊時不時就會用手電朝我這邊照一照、掃一掃。而因為擔心趕不完作業我有時并不會理會那些雜亂的光點。但他似乎很守信用,哪怕我沒有回應他還是堅持過一陣就光顧一下,直到我父母回家。后來聽他說,準確來講是直到我家客廳的燈光熄滅,我房間那盞臺燈微弱的亮光在窗簾后隱隱亮起又最終熄滅后他才徹底作罷。
在這之后,每當遇上有人擺席而我又恰巧一個人在家,我們都會用這樣的方式傳遞訊息。有時,尤其是天黑得早的冬天,哪怕沒有人擺席,窗外只有常態化的車水馬龍的聲響,他時常也會用手電關照一下蹲坐在客廳茶幾前埋頭寫字的我。
四
小學的時光過得很快,轉眼我們就升到了高段。沈嘉翊也變得越來越忙,他周末要上數學、語文、英語科目的補習班,周內還要定期參加作為“興趣班”的鋼琴課。在培養特長這件事上,我父母的態度一直非常開放,他們很尊重我的意愿,舞蹈、樂器、繪畫甚至朗誦我都嘗試過,只是很可惜,沒有一樣是我最終堅持下來了的。事實上,沒有一樣從小精通的特長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大遺憾。而沈嘉翊則恰恰相反,他父母對他的學習抓得很緊,不僅語文、數學、英語要門門精通,還必須從小培養一樣傍身的特長。他幼兒園時就開始學習鋼琴,每年都要按時考級,雖然他總是聲明他對彈鋼琴真的沒有興趣,但最終還是無法違拗父母為他打算的好意。
升入高段后,我們都換了班主任。帶沈嘉翊他們班的是一位經驗豐富,尤其擅長給“小升初”打基礎的中年女老師。我現在還隱約記得那位余姓老師的樣子,瘦高的身材,梳得光亮的帶卷短發,愛穿熨燙得板正的灰黑色職業套裝,周身散發著精明干練的氣場。而帶我們班的陳老師則是一位剛剛畢業的年輕老師,是我們小學引進的第一位碩士研究生,我們也是她職業生涯里帶的第一個班。
在我的記憶中陳老師長得很漂亮,齊肩的短發,和沈嘉翊一樣有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而且總是充滿活力。陳老師是我們班的班主任同時也是語文老師,她似乎對考試和分數不太在意,反而更重視培養學生對于閱讀和寫作的興趣。她會給我們列各種各樣的書單,中外長短篇小說,散文雜記等各類文體應有盡有。她還會把《詩經》里朗朗上口的詩歌改成唱曲,在沈嘉翊他們抓緊機會“彎道超車”隨堂測驗時,我們班往往圍坐在一起合唱新學的用詩詞填詞的歌曲。
她會在開家長會時有些天真地和家長們說:
“希望每個孩子都有一個大大的書柜,裝滿他們愛看的書籍。”
受她的影響,我找到了閱讀和寫作的樂趣,我那時看了很多書背了很多詩詞,有些唱段我到如今還時常哼吟。我那時還開始嘗試寫小說,我曾鼓起勇氣把我寫的幼稚故事拿給她看,沒想到面對我用鉛筆涂畫得又臟又亂的筆跡,她也有十足的耐心。
這個階段我的生活里還發生了一件事,沈嘉翊搬家了。
順著老屋所在的斜坡爬到頂,有一段寬敞的大馬路,馬路對面新建起了一個漂亮的小區,小區采用的是一梯兩戶式的公寓樓,整體綠化打造得很精致,草地、綠樹、流水、石質小橋以及橫架在小橋旁的幾座亭閣都相得益彰。沈嘉翊一家就搬去了這里,事實上,不只是沈嘉翊,幾乎所有原本同我們住在一個街區,上同一所幼兒園、同一所小學的玩伴都在一兩年間搬去了這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弄不明白為什么我們沒有和他們一起搬走。但現實就是只有我留了下來。沈嘉翊一開始告訴我他要搬走的消息時是很欣喜的,他沒有想過我會留在原地。我時常和他一起溜進這座嶄新的小區玩耍,我們會假裝認領一座小橋或是亭閣,好像只要先人一步為其命名就能獲得它的所有權似的。我給他分享我寫的小說,我們甚至約定了要一起合寫一部故事。我們那時談論的話題十分廣泛。
我記得有一天他突然和我說:
“我現在也開始相信你說的那些神明了。不過,我認為他們只是比人類更高級的一種生物形態。所以他們暫時只能現身于傳說里,而不是檢測工具傳輸出來的實時數據。就像宇宙中那些現在的科技還無法解釋清楚的,但客觀存在著的許多奧秘。不過,我會搞清楚的,我會成為一名天文學家,然后致力于探索這些問題。”
那是一段很快樂的時光。很多激起我們強烈興趣,甚至是本能地要去思考的問題,在學校和家庭的場域里都難有討論的余地,但在和彼此的交流中我們往往能夠得到一些呼應。那時他還常在我面前炫耀他的英語,我們聊天時他開始喜歡摻雜一些我聽不懂的英文單詞,哪怕我們原本是說著家鄉的方言也不例外。
漸漸地,越來越多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都搬進了亮堂的新居,大家相約玩耍的場所也從之前老舊街區的陋巷轉移到了這處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每當大家問我是否也要搬來、什么時候搬來時,我總是模棱兩可地肯定,然后將具體日期搪塞過去。沈嘉翊一開始也很積極地詢問我搬家的各項事宜,他已經規劃了許多“冒險”,地下車庫的負二層是什么樣子?樓棟之間還有沒有什么隱藏路線?小區配備的羽毛球場背后那條小路究竟通向何方?他想等我搬來后一起探索。不過,久而久之,雖然我從未否認我會搬來這件事,但他似乎看出了些許端倪,他逐漸不再提起那些計劃和冒險了。其實,我從來沒有向那時的朋友們承認過我會繼續留在這片老舊的街區,哪怕在和父母再三確認了我們的搬家計劃還遙遙無期之后也是如此,不知為何,我始終覺得承認繼續留在這里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需要極大的勇氣。
伙伴們搬去了新居,帶來了一件很現實的麻煩事。從前大家總是三三兩兩相約一起上下學,尤其是我和沈嘉翊。雖然我們上學的時間很不統一,他出門很早而我則習慣踩點到,但放學時我們常常相伴而行。現在他搬去了新居,上下學便不再順路了。事實上,那座新小區離我家著實不遠,直線距離幾百米耗時不到十分鐘,但兩處地方卻被橫亙在前的大馬路給生生阻隔開了。這條馬路有四個車道,非常寬闊,是我家鄉這座小城的主干道,連通著城內所有重要的節點。馬路上的車流量很大,常有氣勢洶洶的大卡車呼嘯而過向城外運貨。那時道路中間既沒有鋪設人行斑馬線,兩側也沒有配備紅綠燈,要想從這片老舊街區去到沈嘉翊他們所在的小區,橫穿這條危機四伏的大馬路是必行之策,否則就要繞路到一兩公里開外的地方,在我的小學附近才有一座供行人跨越馬路的天橋。
為了能夠繼續留在熟悉的圈子里,與伴我長大的世界保持同頻,我選擇強裝鎮定,放學后像從前一樣同伙伴們歡笑打鬧,與他們在小區大門前道別后再獨自穿越這條湍流不息的馬路。那段時間,我最盼望的事就是走到馬路邊時,正好能遇到幾位也要過馬路的大人。這樣我就能跟在他們身后,安心地、安全地跨過馬路回家。但并不是每次都能這么幸運,大多數時候,馬路的豁口處都是空無一人的。我一般會踟躕等待一陣,有時能等來,更多的時候則需要努力做好心理準備,然后攥緊冒汗的手心獨自迎向咆哮鳴叫的車流。
這樣提心吊膽的日子過了一陣子,大概一兩個月吧。一個周末的傍晚我受父母所托,拎著家里的竹編小籃去旁邊的農貿市場買菜。農貿市場離我家很近,下了樓順著斜坡往上走幾十米就是。市場不大,從進門處的甬道起就密密的擺滿了攤位。墻角根、過道旁還有許多住在城外山上的農人在兜售自家種的蔬果。他們沒有固定的鋪面,于是便靈活地擠在各種狹窄的角落,擱在身下的扁擔就是他們歇腳的所在。市場的天花板不高,被煙熏的黑黑的,襯的叫賣的商戶個個人高馬大。形狀、色澤各異的蔬果堆成了一座座小山,擺在市場中間的回字形臺面上。每當我走近這些堆聳在桌上的小山,山頂處便會冒出一顆滿臉堆笑的腦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在市場里四處逛著,人們在談話,雞鴨在鳴叫,各種聲音混同在一起好不熱鬧。
突然間,尖銳的警笛聲和救護車的轟鳴劃破了市井喧鬧祥和的氛圍。人群魚貫而出,丟下攤位和生意,紛紛從老舊菜市場所在的斜坡向上涌去,事故發生在那條大馬路上。
“哎喲是真慘啊,人都撞的稀碎!”
“是怎么回事?”
“一個開摩的的小伙,變道的時候被大車別住了,大概是擋了視線,連車帶人整個撞到了橋頭的橋墩上,頭都撞掉了半截。”
我聽到身旁大人們的議論。講述事件的這位應該是菜市場里擺咸菜攤的男主人,他還穿著干活時的圍裙,周身散發出豆瓣醬料混合了各色腌制過的菜干的刺鼻氣味。他從最前線打探了消息,剛折返回來,正向身邊人散播著事件的起因和細節。
我每天必經的大馬路再往前走一小截正好連著一座跨河大橋。實際上,橋底的小河早就幾近枯涸,這座大橋真正橫跨的是橋身兩側依坡而建,層疊錯落的“老破小”。大橋連接起馬路主干的兩端,大大節省了原本下坡、上坡,穿越窄街僻巷所需的時間。
我心里打著鼓,卻不由自主地跟著人潮往斜坡上走去。馬路兩側已經站滿了圍觀的人群,我瞇起眼睛,透過林立的縫隙,隱約瞧見了遠處側倒在馬路中央,撞的稀碎的紅色摩托。我抓緊挽在手臂上的籃筐,我認得那輛摩托,那輛摩托是樓下一位年輕的摩的師傅的。為了趕上早讀,我坐過好幾次他的車。現在,那輛摩托的車頭已經從車身上斷裂開去,滾落在馬路中央,紅色的涂層下露出了支離破碎的鋼筋。四分五裂的車體已然暗示出事故的慘烈,鋼筋鐵骨尚且如此,何況肉身凡胎。我感到喉嚨有些發緊,我曾經很愛坐他的車,他開得很快,見我著急也只收三塊錢一趟的車費。坐他的車出門晚也不必擔心遲到,還能剩下一兩元買零食和文具。我還清楚地記得緊抱著他水桶般粗壯的腰肢,一路飛馳去學校的情形,每一次都相當過癮。我不敢再細看眼前的場景,只覺得被撞得粉碎的還有自己的身體,撕裂的殘肢同那些破碎的零件一道,撒了一地。
每當我回憶起那天的情景,籠罩在傍晚溫暖日光下的一切柔和又朦朧,只有側躺在馬路中央的那輛摩托,鮮紅的顏色在交錯的記憶中歷經磨損,依舊亮得刺眼。這場事故很快就銷聲匿跡了,不僅是在鄰里的口耳相交間隱滅了蹤跡,事故現場也在很短的時間內被整修一新,出事的橋墩被重新漆成了乳白色。只是在后來的很多年里,每每經過,余光、眼底似乎都能看到掩蓋在油漆和塵土下未能洗凈的血色。
大家的生活照常繼續。事故發生的地點離我每天經過的豁口十分相近。我必須承認,這場事故加深了我對那條馬路的恐懼,這條馬路隔開了我和我的朋友,讓原本相近的空間顯得像是兩個世界,想要留在朋友們身邊我每天都要經歷它的考驗。現在,它還奪走了一個年輕的生命。大概有一兩周,我一放學就快速溜走,不等沈嘉翊,也不和其他同學一道同行,一出校門便直奔學校門口的那座人行天橋。那些獨行的日子,我一個人走在馬路的這頭,時常望著對面結伴的身影出神,只覺得阻隔在我們之間的這條大馬路真的變成了湍急的河流,除非長出鰓或翅膀,否則絕沒有可能來去自如地橫渡。
時間沖刷著我內心的恐懼,大半個月后,對于伙伴們的渴望又一次占了上風。
這天放學,我發現沈嘉翊很早就在班級門前等我,和他一起的還有常在一塊兒玩耍的幾位伙伴,我沒有拒絕他們的邀請,下定決心像從前一樣和他們一道回去。
走到了他們小區門口,我像往常一樣同他們告別。
“沈嘉翊你現在不回家嗎?”
我發現沈嘉翊似乎沒有和他們一起進小區的打算。
“嗯對,我要去菜市場買點東西。”
沈嘉翊說的菜市場正是緊鄰我家的那個老舊集市。
身邊的朋友們開始起哄,我也有些疑惑,照理說他們小區旁邊就有一家新開的生活超市,日常用品,蔬果肉蛋應有盡有。
“我是要去那個菜市場買烤鴨,這邊超市沒有,只有老菜市場那里才有賣的。”
沈嘉翊很認真地、不緊不慢地回復著朋友們的打趣,我卻在一瞥間發現他的耳根子似乎有些發紅。
我們一起走過這條川流不息的馬路,他從小就有一種超越同齡人的成熟,和我一起過馬路時他會很自然地走到來車的一側,很多年后我才意識到這是一種紳士的禮儀。那天我們在菜市場前道了別,我當時并沒有多想,只覺得有人陪著走到家樓下的感覺真好。
但是,從那天開始,除去他得去上鋼琴課的那天,一周里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有各種理由要回我們從小生活的這片街區。這些理由無非是“買東西,取東西,送東西”。久而久之,對于這片老舊街區的布局,他比我這個還在此生活的人都更加熟悉。我們有時會同朋友們一起走到他們小區門前,再一起過馬路去到對面,只有我們兩個人結伴時則往往選擇一出校門就直奔學校附近的那座人行天橋。我從未考證過他在這片街區是否真的有事要辦,他總是先送我到家樓下,看著我上樓后再離開。我告訴過他,過馬路時一定要注意安全,如果害怕我可以送他去對面,畢竟我已經很有經驗,算得上是一位“過馬路專家”。
五
時間很快來到了小學的最后一個學年。
大概是十一月中下旬的光景,秋風愈發蕭瑟,預示著寒潮的來臨。這個季節不是重慶的雨季,但隨著冷空氣南移,那陣子總是陰雨綿綿。這天放學后,沈嘉翊他們班還在拖堂考試,進入小學最后一個學年以來,他們班的測驗愈發頻密,日常的學習任務、功課作業也日益繁重。這時候,屋外忽然下起雨來,雨很細密雨勢倒不大,樓道里關了燈,窗外的陰雨襯的屋內更加昏暗。我在教室的圖書角挑了本書,邊看邊等沈嘉翊。約莫過了半個鐘頭,我聽到他們班傳來熙攘喧嘩的聲響,那是學生時代交卷后獨有的一種快意。
我像往常一樣和沈嘉翊一起向校門處走去,他這天卻有些反常,不怎么說話,似乎格外嚴肅。我沒有問他,猜想或許是剛才的考試不太順利,我知道他父母非常看重他的成績,而他從來不愿讓家人失望。快走到校門口時,他忽然停住了,我看得出他很為難,很焦慮。
“怎么了?”
我有些詫異,和我相比他一直是更加冷靜的那一個。
“我今天可能沒法和你一起回家了。”
“為什么?”
面對我的不解,他明顯十分緊張。
“今天下雨,我爸爸可能會來接我。”
他的回答并沒有解答我的疑惑。他父親要來接他回家這事他如實告知我即可,何需如此緊張?再者,他父母應該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就像我父母一直知曉他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有時周末和父母上街,正好能碰到他下了補習班回來。我父母會很熱情的和他打招呼,如果碰巧給我買了零嘴還會分他不少。我對他父母的記憶有些模糊,讀幼兒園和剛上小學的那幾年我和其他伙伴一起去他家玩過,或許是因為性格差異,我感覺他父母不那么熱情,但對小朋友們也算禮貌。
我想進一步追問造成他如此不安的原因。
“沈嘉翊!”
一聲帶著慍怒的呵斥中斷了我們的談話,沈嘉翊的爸爸正撐著一把棕色的格紋傘等在學校門口。他父親身材瘦高,頭發濃密,只是兩鬢很早就漸次有些花白,活像老舊電視機的雪花點。他父親五官不大,眉骨很高,總體也算清俊,但論長相,沈嘉翊明顯更像他的母親。
“快點過來!怎么跟你說話就聽不進去呢!”
他父親眉頭緊皺,似乎很生氣。不知為何,他父親喚他時眼睛卻是牢牢盯著我看的。沈嘉翊沉默地走到了他父親身邊,甚至沒有和我說一句再見。他父親拉著他轉身快步離開,在轉身前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嫌惡。我十分疑惑,不明白這份敵意的來源。
身邊的同學們紛紛涌向校門,校門口有許多撐傘等待的家長,這樣的情形在陰晴不定的梅雨季尤其多見,家長們花花綠綠的雨傘成為了陰雨天里這周遭最亮眼的色彩。今天雨下的突然,許多孩子早上出門時并沒有帶傘,有些家長擔心孩子淋雨生病便會撐了傘來校門口接。不過,我的父母從未來過,我理解他們的良苦用心,他們認為這點雨不足以對我的健康造成損害,還可以磨練我的意志。于是,我拉緊書包,在一頂頂傘檐下進進出出,快速超過了這片充滿溫情的人群。
那一周的周末伙伴們又相約到沈嘉翊他們小區玩耍,我一見到沈嘉翊便把他拉到一旁。我想問個明白,而他則展現出了少見的慌張。
“你爸爸那天的話是什么意思?”
回應我的是他的沉默。
“沈嘉翊,我要知道為什么,我有權利知道。”
我很嚴肅,試著用新學到的能突顯正經和成熟的表述來組織這句話。
他白凈的額頭上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我們僵持了一會兒。
末了說:
“我爸爸媽媽不允許我們在一起玩。”
他低下頭,很小聲的說。
“為什么?”
我很詫異。
“因為……因……因為他們覺得你成績不好。”
他很輕聲地言明了原因,現在,換我沉默了。
“但是沒關系,我們可以偷偷地在一起玩的!”
他看出了我的傷心,很慌亂地想要給我一些慰藉。
我很難過,我的成績在班上勉強屬于中等,確實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成績優異的學生,我卻從來沒有因為這個煩惱過。一來我的班主任和父母都沒有把分數當作一個很重要的評價標準,拜托,這只是小學而已呀。另一方面,我感到在學校的學習很有收獲我也很滿足,我清楚地知道卷子上的錯誤大多都是粗心造成的,并非什么都沒學到。
“哎呀,我跟你說實話嘛。”
這時,一個臉圓圓的胖小子,他是沈嘉翊的同學,當年我們常在一處玩耍,我已經記不清他的名字了。他大概是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便竄了過來,用方言和我說道:
“不只是沈嘉翊一家,現在我們小區已經有八家人都很討厭你了。”
“你不要亂說!”
為我說話的叫周怡年,我喜歡叫她面面,這是她的小名。她是我和沈嘉翊的幼兒園同學,也是我的小學同學,我和她一直很要好。
“我沒有亂說啊!不信我給你數數啊……”
胖小子很認真地掰起指頭數了起來,我聽到了許多熟悉的名字。
“為什么,為什么大家那么討厭我呢?”
我感到兩頰有些發燙,鼻子也開始發酸。
“因為你成績不好,而且你家住在橋洞子底下,不歡迎你你還老愛來我們這兒黏著大家……”
胖小子說的很坦誠。沒等他說完沈嘉翊已經撲了上去,隨著胖小子的驚叫和我們的呼喊,沈嘉翊兇狠地和他扭打在了一起。
六
在這之后,我去他們小區的次數明顯減少了。而沈嘉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也算是信守約定,他很用心地偷偷維持著我們的友誼,在可能的情況下放學后他都會陪我回家,他還主動提出將大家玩耍游戲的場所從他們小區轉換到了附近免費對市民開放的市民公園。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很快迎來了小學的最后一個學期。寒假結束后不久是陽春三月的光景,天氣晴好時大家已經能脫掉棉衣盡情感受春日的暖意了。沈嘉翊的生日就在這個季節,只是他的生日總是由家里的長輩親人操持,他的朋友們從未收到過邀請。我記得那是一個周五的下午,陽光特別好,操場旁的樹木沐浴著溫暖的春光顯影出一種晶瑩剔透的綠。沈嘉翊課間來找我,邀請我放學后同去他家。他生日的時候收到了幾件非常心儀的禮物:一本《時間簡史》,一本探索宇宙的有趣雜志,他最近還寫了一部科幻題材的短篇小說,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拿給我看。
我有些猶豫。
“可是你父母不是不同意我們一起玩嗎,我去你家方便嗎?”
“沒關系!我最近表現的很好,考試總拿第一,鋼琴考核也很順利,他們答應了我的,這周末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
他看上去興致很高。
“而且,我爸今天出差了不在家,你去了我媽總不至于把你……”
他突然停住了,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看我的眼神有些躲閃。我知道他想表達的意思,事實上我也這樣想,總不至于把我趕出去吧,這是人與人之間的基本禮儀,連我都懂的道理他父母不可能不知道。
“好,那放學我們一起去。”
我沖他笑了笑,表示我并不介意,而且,我也很開心。
我們一路有說有笑,直到出了電梯在他家門前站定,我們的談話才戛然而止。不知為何,那個下雨的下午他父親看我的眼神一再在腦海里浮現,我突然感到一陣緊張。
“沒關系的。”
沈嘉翊沖我笑了笑,然后按響了門鈴。門后迅速傳來了她母親欣喜的呼喊聲:
“嘉翊回來啦!”
緊接著,我聽到他母親沓著拖鞋由遠及近的聲響,和多年前我透過電話聽筒聽見的一模一樣。
“咔嗒”,門開了。
“今天回來的這么早啊,你……”
他母親臉上洋溢的笑意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僵住了。此時,他母親正穿著一套藍色的薄絨家居服,燙卷了的長發披散在肩頭。我說過,沈嘉翊長得很像他母親。他母親很漂亮,有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只是濃密的睫毛和抹了口紅的嘴唇讓人難以忽視脂粉對這份美麗的加成。沈嘉翊和他母親最大的差異是膚色,沈嘉翊從小就很白,而他母親則明顯是偏深的小麥膚色,不過我聽說這是因為他母親年輕時是職業的田徑運動員,日積月累、風吹日曬才造就了如今的效果。
我反復默念的“阿姨好”還未能出口,他母親已經變了臉色。
“跟勒個死娃兒說,啷個斗說不聽嘛!”
他母親用方言罵道,我一時間分不清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還是說給沈嘉翊聽的。確切地講,他母親的目光并沒有落在我們任何一個人的身上,她仿佛是沖著我們身后的遠處在說。
緊接著,他母親迅疾轉身往屋內走去,徑直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大門大開著,我能看清屋內的陳設。一進門是一個約莫十平米的入戶花園,采光很通透,對著遠山的一面裝了一排落地玻璃窗,窗邊安置了一架跑步機。半人高的鞋柜就在進門處的左手邊,但地上還是散放著許多鞋子,男女款式的運動鞋、靴子、高跟鞋、拖鞋等雜亂的堆在一處,啞鈴、跳繩、瑜伽墊等運動器械也零星地散落在各個角落。
沈嘉翊的母親此刻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入戶花園再往里就是他家的客廳,客廳旁還有一個不小的露臺。客廳里沒有開燈,從入戶花園和露臺透進來的日光將其裹挾在中間,襯的此處更加昏暗。我只能大致辨別出他家客廳鋪設的白色地磚和簡約風的灰色沙發,我看不清他母親的表情,她對著我們的側面很像皮影戲里的剪影。她沒有邀請我們進去,而且哪怕看不清她的神情也能輕易識別出她此刻非常生氣——她正氣鼓鼓地拿著手機撥電話。電話很快接通了,她沖著電話那頭語速很快地講著方言,我只聽清了兩句:
“沈嘉翊回來了,真的是個死娃兒。”
“跟勒個死娃兒說,啷個斗說不聽嘛!”
在他母親的疾言厲色中我并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我一時有些疑惑,不禁想她母親的憤怒是不是和我無關,而是沈嘉翊做錯了別的什么事。我轉頭去看沈嘉翊,這才發現他竟然在哭。我嚇了一跳,我幾乎沒有見過他流淚,在我的記憶中哪怕是幼兒園時被生活老師捉到衛生間里罰站他也很少掉眼淚。此時,淚水正一行一行地劃過他的臉頰,連他的睫毛上都掛著密密的淚珠。他沒有看我,他剛剛一直強忍著沒有出聲,但當我把目光投射在他身上時,他開始控制不住地發出了哽咽的喘息。
“沈嘉翊……”
我想說點什么安慰他,但又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
聽到我叫他后,他似乎更加崩潰了,哽咽的啜泣最終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我連連叫了幾次他的名字,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回應也沒有看我一眼,他一直牢牢盯著他母親所在的方向,歇斯底里的哭喊仿佛瀉閘的洪水。他母親打了好一陣電話,掛了電話后一度沉默地坐在一片昏暗里,只是隱約可見的身體的起伏表明了她的怒氣并未消減。這樣的對峙大概持續了二十多分鐘,然后,她母親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朝我們走了過來。她臉上的表情緩和了許多,她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根香蕉。
“吃根香蕉吧。”
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雙手接過了那根香蕉。
“謝謝阿姨。”
我捧著那根香蕉,不敢動彈。他母親將香蕉遞給我后又折返回去繼續坐在了沙發上,然后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打開了電視,銀幕亮起,電視里傳來了熱鬧的聲響。她依舊沒有邀請我進屋,也沒有安撫哭得傷心的沈嘉翊。我們就這樣僵持著,在回暖了的溫熱氣候的襯托下,各色飯菜的香味從各扇門戶中溢出,開始在空氣里彌漫。我猜想已經快到晚飯的時間了,我應該要回家去了,我很想回家。
我轉身對著沈嘉翊,他依舊牢牢盯著自己的母親,淚水還是不斷地奪眶而出。
“沈嘉翊別哭了,沒事的,你一會兒和阿姨好好說一下。”
他依然沒有回應我,面對他的沉默我心里升起一股復雜的情緒,為他也為自己感到一種莫名的委屈。
“你媽媽今天心情好像很不好,那我下次再來吧。”
我的嗓子因為進退兩難的尷尬有些沙啞。我說完后就轉身去摁電梯,快速離開了這里。我一面回想著剛剛發生的事,不敢確定引起他母親憤怒的根本原因,想不明白到底是沈嘉翊做錯了事還是我真的很不討喜;一面又在竭力對抗一種不停翻涌的難以言明的傷心。我感到很別扭,只想趕快逃離這個小區,我很怕碰到認識的伙伴,怕他們問我為何又來他們小區以及為何會在飯點離去。
回家的路上,飄散在空氣里的飯菜的煙火氣息依然不依不饒地從四面偷襲。我突然覺得很餓,肚子咕咕叫著,我這時注意到了我還雙手捧著的那根香蕉,迅速剝了皮,兩口就吃了個一干二凈。
七
第二周周一的大課間,我在學校的樓道里堵住了沈嘉翊,我有些擔心,想要問清楚那天我走之后發生了什么,他母親有沒有對他再加責罰,究竟是什么原因惹得他母親如此生氣。和沈嘉翊一起出現在樓道里的還有曾和我們一道玩耍的那個胖小子,他們是同班同學。面對我的詢問沈嘉翊有些遲疑。
“哎呀,那天你走之后他媽媽就讓他進去了,我都看到的。”
胖小子答道,他和沈嘉翊是鄰居,住在同一層樓,他家就在沈嘉翊家對面,那天他聽到了樓道里的動靜趴在貓眼上看了半天。
“沈嘉翊都和我說了,你走之后他媽媽就讓他趕快進去吃飯了,啥事兒也沒有。”
看來胖小子已經先我一步問了我在意的問題。在我的再三堅持下,沈嘉翊有些支吾,但他最終肯定了胖小子說的都是實話。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我現在都已明了,毫無疑問,他母親那天的情緒就是因我而起。
事實上,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很大。我那時候覺得沈嘉翊很軟弱,我換位思考過,如果是我的父母不喜歡我的朋友,我一定會很勇敢地據理力爭,我相信他們會明白成績不是衡量一個人是否值得交往的唯一標準。不過,很多年后我才意識到,或許是我的家庭氛圍給了我能夠這樣抗爭的底氣。
總之,在這之后我開始遠離沈嘉翊。我想起很早之前我就將他父母不許我們在一塊兒玩的事情告訴過我的父母,我父母對此表示非常生氣,同時也很不屑一顧,我記得我父親很輕描淡寫地說:
“那咱就不和他一起玩兒唄。”
“可是,我放不下我們那么多年的友情。”
“別人嫌棄你你還放不下,那就是你沒骨氣。”
我覺得父親的話十分在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陷入了一個詭異的怪圈。我對自己的認知一度是:我是一個不被人喜歡的人,而且也沒什么骨氣。
不過現在,我決定有骨氣一點。我開始回避沈嘉翊,我不再等他放學也不接受他和他的朋友向我發出的一起去他們小區的邀請。大多數時候他們班放學都比我們班晚,偶然有幾次他們放的早些他會到班級門口來等我,但一道回家的路上我都拒絕主動和他講話。我想,他應該能看出我在賭氣,但他始終沒有再提起那次的事情,也沒有代他父母或是他自己向我表示歉意。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偶爾會在附近的公園里相約玩耍,有時也像從前一樣放學后一同回家。但是,由于“小升初”的最終考試日漸臨近,大家都更加忙碌。尤其是沈嘉翊,他那一年還正好遇上“鋼琴十級”的考核。伙伴們相約玩耍、同行的頻次也就大幅減少了。
我那時候投入了很多精力在學習上,我的成績在小學的最后一個學期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有一次語文摸底考試我甚至拿到了全班最高的分數,我的作文也在幾個班級間傳閱。我們小學當時辦了一個面向師生與家長的雜志,會刊登學校的重大事件及精選過的學生作文。我記得我的班主任很認真地叮囑我,讓我把那篇作文盡快字跡工整地摘抄下來。只可惜我從小字就寫得不怎么好看,又很隨性,臨近時限交去的版本還是有幾處涂黑修改的印記。我感覺到我的班主任對我抄寫的版本不是很滿意,甚至少見的有些生氣。但她最終還是為我爭取到了一個版面,我的作文就這樣以圖片的形式登載在了那一期的刊物上。我那略顯潦草的字體和為了修改而涂黑的疤塊,在其他同學工整的筆記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刺眼。
臨近初夏的一天,我和父母一起去馬路對面的那家生活超市買菜,那天相當悶熱,許多上了年紀的老人拿了蒲扇排坐在超市門前的階梯上,一邊嘮嗑一邊享受著超市里免費的、功效十足的冷氣。在陳列奶制品的冷柜旁我們遇到了沈嘉翊一家。他父母和我父母在同一個單位工作,但分屬不同的部門,工作上幾乎沒有交集,因此雖然認識卻并不算十分熟識。我父母知曉他們對待我的態度,還是淡淡地不失禮貌地打了招呼。令我沒想到的是,他的父母這次對我十分熱情,她母親甚至跨到我身前捧起了我的臉,熱烈的邀請我去他們家找沈嘉翊玩。他母親溫熱的手掌觸到我的臉頰時,我的四肢和脖頸瞬間密密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感到她漂亮的眼睛并沒有看我,就像那天在她家門前一樣,她越過我看向了某個我觸不到的別處。
接著,小升初的考試很快過去了,我考的不算很理想,但還是擦線通過了我們這座小城唯一一所重點中學的考核,沈嘉翊自不必說,我們初中又在同一所學校了。
日歷上看著頗為漫長的暑假過起來卻相當快。那個暑假我過得很自由,父母帶著我去了外地旅游,他們覺得在這個年齡看世界、長見識尤其要緊。剩余的大把時間,我暢快地看了很多之前囤積的小說和電影,畢業前我還找小學班主任羅列了適合初中生閱讀的書目。沈嘉翊那個假期則依舊忙碌,一來是要準備在暑假期間舉辦的鋼琴考級,二來還要應對開學時的分班考試。我記得他那時候每天都要練6個小時的鋼琴再加一份奧數考卷。那時圍繞在他身邊的事情仿佛洶涌的洪水。和他一起時我常覺得他正浸泡在湍急的江河里,抱著一塊求生的浮木任由水流沖擊。而站在岸邊的我無論如何沿著堤岸奔逐也無法趕上他的腳步,我不知道這源源不斷的水流最終將會把他帶向何處。
初中的分班考試我考的很一般,沈嘉翊則不出所料地入選了整個年級唯一的尖子班。我們的班級不在同一層樓,在學校見面的機會也就愈發有限。我們的中學和小學在不同的兩個方向,對于沈嘉翊和與他同住一個小區的同學們來說,出了小區向右直行,走過那座跨河大橋是去學校的最佳路徑。而對我來說,下了樓向著這片老舊街區的深處走去,越過一排排破舊的平房,再經過一個回收廢品和處理垃圾的小型工廠,最后從大橋的橋洞下趟過那條幾近干涸的小溪,再上一小節緩坡就能到學校。這條路很近,而且順勢而建,避開了橫穿大馬路的風險。
上初中的那幾年我生活的環境又發生了許多有趣的變化。家里不亮的燈變得更多,衛生間里的淋浴池被父親不小心踩破了一個大洞,塑料的隔水板發生了傾斜。站在一頭高一頭矮的淋浴間里,洗澡時我常常假裝自己在沖浪。我房間的老式掛壁空調也開始出現問題,從最初的發出怪響直至最終完全無法制冷。到了酷暑難耐的三伏天,我只好將房門打開,仰仗客廳立式空調的余威。位于我們樓棟一樓的兩戶門面都被原房東租了出去,其中一戶從小賣部變成了專賣鹵菜的門店。每天早上,伴隨我醒來的是滿鼻腔濃烈的鹵水味和散發著酸腐氣的油煙,我一直懷疑那家鹵菜店的食品衛生有問題,因此總是千方百計地阻止父母想要嘗一嘗的提議。
除此之外,那個階段家里還鬧起了老鼠。當然,不只我們一家遇到了這個問題,樓棟里的多家住戶都反映有老鼠時常光臨。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住在頂樓,老鼠的造訪總是更加頻繁。那段時間,晚上熄了燈躺在床上,不及睡著就能聽見老鼠窸窸窣窣地在房間里、床板下穿進穿出的聲響。聽著響兒,掐準時機撐起身子往地上一瞧,準能看見一個黑糊糊、胖乎乎正敏捷奔逃的小小身影。那個階段,我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幫助父母清掃散落在客廳和廚房里的老鼠屎,老鼠屎是一粒一粒,黑黑小小的,掃到塑料的撮箕里會發出“嘩嘩”的響聲。當時,我房間門口常會放一塊粘鼠板,晚上起夜十有八九都能瞅見粘鼠板上多了一具蠕動掙扎的柔軟身軀,我不敢開燈,總是摸黑從它身上躍過,再踮著腳尖拐去衛生間。除了粘鼠板外,廚房里還放置了一個設了陷阱的鐵籠,這個鐵籠也常常立功。早晨,去到廚房多半能看見一只或大或小,有肥有瘦的老鼠正在里面無謂的橫沖直撞。
我父母處決老鼠的方法曾是直接用拖鞋拍死,但后來鄰居傳授了經驗,說是這樣的手段太不衛生,建議改用燒開的滾水將其燙死。那時候家里是用老式的大鐵壺燒開水的,是需要放在灶上用火燒開的那種。水開時,鐵壺會發出尖銳的鳴叫。每當聽到鐵壺刺耳的聲音我就會兩口刨完碗里的早飯,來不及下咽的都包在嘴里,拿上書包后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因為我知道這聲鳴叫后緊跟著的,是昨晚捕獲的小小生命即將發出的更加慘烈的哀嚎。最終,它的身體會冒著熱氣,被滾水漂得腫脹發白,然后一動不動,了無生趣地被丟棄在樓下的垃圾桶里或是附近的草籠深處。而我無論經歷多少次,始終無法在這樣的時刻泰然處之。
上初中的那幾年,學校早讀的時間比小學提前了將近一個小時,本就愛踩點的我自然更加有心無力。早晨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更近的小路。我們初三前是沒有晚自習的,放學后沈嘉翊有時會像以前一樣約我一起回家,有幾次我帶他見識了我平時常走的這條隱秘的小路。""同行的路上我和他談起了我生活里的變化,我和他聊起樓下疑似地溝油勾兌的鹵味,尖叫的燒水壺和被滾水澆淋的老鼠,還有菜市場里被一根竹簽從嘴到尾貫穿了心肺,還在無力地掙扎的河蝦。
“沈嘉翊,我現在覺得地獄是真實存在的。在不平等的權利關系里‘他者即地獄’。我們覺得理所當然的事,對于其他物種來說何嘗不是地獄般的折磨。”
我對他說出了內心的感慨。誠然,生物鏈里自上而下的宰制是難以逃脫的自然規律,但是弱小的它們,有害的它們,生來就為人所食的它們如何知道自己為何而生,它們和我們一樣都囿于自身的物質屬性和生存本能,它們何嘗沒有對死亡的恐懼,何嘗沒有對疼痛的感知。
但是,我發現這些話題很難激起沈嘉翊的興趣,他變得很難與我、與被滾燙的熱水奪走生命的老鼠、與菜市場里開膛破肚還在掙扎求生的河鮮共情。他全心全意地專注于他的競賽、成績、三好學生。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不然我也不敢和他坦白這些略顯矯情的思緒。我轉換了思路,又和他聊起了別的話題。
上初中后我父母工作依然很忙,他們在外應酬到很晚時,我往往先獨自洗漱睡覺。偶爾,他們大概是覺得我已經長得足夠大了,他們會同時去外地出差,留我一個人在家過夜。我沒有告訴過他們,其實每次我都很害怕,哪怕開著臺燈也很難入睡,一閉上眼我就能很分明地感到身旁有陌生的呼吸,而廚房、主臥、衛生間等漆黑的房間里傳來的哪怕一絲聲響也能讓我的神經緊繃,將其視為逼近的危險。睡不著時我常整夜整夜地看書,小說、漫畫都看,只要能打發時間的就都是好書。
這種一驚一乍的情緒會一直持續到黎明,說來也怪,我對黎明的認知不是天邊翻起的“魚肚白”,而是環衛工人執著由粗糙的樹枝捆成的大掃帚清掃地面時發出的“唰唰”的聲響。每到黎明時分,這個聲響便會響起。一聽到這個聲音我就有了足夠的勇氣,關燈,然后沉沉地睡上一個小時,直到上學的鬧鐘將我再次吵醒。哪怕是天亮得晚的冬天,“唰唰”的聲響徐徐傳來時,關掉燈屋內還是漆黑一片,天邊連魚肚白都看不見,我也無所畏懼,伴著這個聲音就會覺得非常安心。
“所以沈嘉翊,我現在覺得黎明是有聲音的,那種‘唰唰’的聲音就是黎明的腳步聲,一聲一聲,讓人覺得黑夜已經熬完了,天亮越來越近了。”
我和沈嘉翊談起了黎明的腳步,然后我轉到了我們小時候的事,那些我一個人在家害怕時我們用強光手電互動的經歷和他用手電給我比劃過的星系。而回應我的首先是他木訥的眼神,接著他說:
“嗯……我記不太清了,不過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對了,今天老師和我說,下下周要我作為代表去參加市里的英語演講比賽,稿子我還沒寫呢。你幫我想想,我選個什么主題會比較容易討評委的歡心啊。”
聽到他這么說,我實在忍不住了。
“沈嘉翊,我對你的英語演講不感興趣,你已經很久沒有說過宇宙、星系和地外文明了,那些你熱愛和執著的事呢,你自由的意志呢?”
他愣了愣,然后近乎神經質地發起了脾氣:
“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自由的意志我當然有啊,我又不是傻子。你難道不明白嗎,我們首先得考上一所好高中,而且要擠進這所高中里的尖子班,然后必須要讀一所好大學,上了大學之后我們就自由了。我就可以自由的思考,自由的生活了,你明白嗎!”
我一時啞口無言,他的反應讓我覺得非常陌生。在沉默地走了好一段路后我停住了腳步。
“我到了。”
我轉身快速鉆進了家所在的樓棟,依稀聽到身后傳來他機械的聲音:
“好的,我等你上樓了再走……”
八
我現在回憶起和沈嘉翊一起長大的經歷,許多事件都像是斷了線的珠串,一片一片連不成線。而那些重要的節點任由時光的淘洗依舊折射出耀眼的光點,不需要細細拾撿就能知曉那一刻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怎樣的印跡。其實,導致我和沈嘉翊最終漸行漸遠的是一件很小的事,在現在看來當年的情緒甚至十分幼稚。但對于曾經的我來說,這件小事確實意味著我們已經“道不同,不相為謀。”
上初中后我發現自己對英語學習很有興趣。我背單詞背得很快,發音的標準程度也得到了老師和同學們的欣賞與肯定。這大大激勵了我學習的勁頭,我成為了英語課代表,英語成績在班上也一直名列前茅。
沈嘉翊的英語一直都是很好的,他父母很早就著意培養他這方面的能力。留學,成為一名國際化的人才是他從小就被灌輸了的成功的標配。無論是幼兒園的時候還是小學期間,英語都是他耀眼的特長。事實上進入初中后,他英語聽、說、讀、寫各項能力之優秀依舊遠近聞名。但凡校際間舉辦和英語相關的各項競賽我們年級總是派他出戰,而他也總能不負所望,大勝而歸。在很多年里,我們聊起英語學習我都自然帶著一種討教、問詢的姿態。但是這天,在我充分肯定了他的實力后,我接著說道:
“不過,我相信只要我也努力,堅持下去,總有一天我也能達到和你一樣的水平。”
我滿懷期待地等待著他的鼓勵,他卻僵住了,好像沒有想到我會這樣說似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斬釘截鐵地回應道:
“不可能的,你永遠也沒辦法達到我的水平的。”
我很不解,但還是半開玩笑地說:
“為什么不可能?只要肯學肯下功夫,說不定有一天我還能超過你呢。”
“不可能,我比你們早學那么多年,無論是你還是任何人你們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達到我的水平。”
他說得很生硬,我感到有些生氣。
“我承認你很強,但這是兩回事啊。無論是我還是其他人,只要肯下功夫持之以恒,當然有可能變得和你一樣強甚至更強啊。”
“不可能,你們不可能做得到……”
他不留余地的否認著。不知為何,多年前他父母看我的眼神又浮現在眼前,我感到非常憤怒,和他不依不饒地爭辯著。突然,他哭了,幾乎是在很短的時間內他發紅的眼眶就被洶涌的淚水所淹沒。我只見過兩次他流淚,這是第二次,也是至今的最后一次。
他一邊大哭一邊不停地重復,他的身體似乎因為極度的憤怒而不可抑制地顫抖著:
“你說謊!你們不可能做到,你們永遠也無法達到我的水平!超過我,那是做夢!那是在你們夢里都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我被嚇到了,他的表現仿佛是我使他受到了奇恥大辱。我感覺他誤會了我的意思,但無論我如何解釋他都沒有反應。他只是瞪圓了眼睛,空洞的看著前方,不停地大聲重復著同一句話,任由淚水浸蝕臉頰。
和他長時間的論理簡直就是對牛彈琴。最后,我感到精疲力盡,我不想再和他爭辯,轉身離開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何,那個陪著我穿越危機重重的大馬路也面不改色的少年,卻會因為還遠未發生的,所謂的“被超越”而號啕大哭。從前,許多隱秘而晦澀的生命體驗哪怕是用最為幼稚的語言我們也能相互理解,而現在他為何會變得如此難以理喻,面對他人的進步又為何會如此憤怒?
在這之后,我不再和他一起上下學,放學后也躲著他,偶然在學校里碰到我都裝作沒看見。有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是因為在學校碰頭的時間太過有限,早上他會來我家樓下等我一起上學,連我母親都看到了好多次。但由于我總是踩點到,大多數時候不及我下樓他就已經離開了。偶爾有幾次我下樓時他還沒走,我們就會沉默地一起走到學校,分開時甚至不說再見。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了初三。初三開始我們要上晚自習了,他父母和家里的老人也從那時起輪班接送他上下學。在那之后,雖然我們一直都在一所學校,但是交集也僅限于操場上、樓道間,偶然的對視、偶然的照面。
對了,就是在那一年,那條大馬路上鋪設了嶄新的斑馬線,馬路兩邊建起了調控行人的紅綠燈,就連曾經撞死過人的大橋橋頭也新設了監督車輛的測速儀,全市范圍內開始大力度地整頓摩的載客的行為。不過,這一切和我也沒有多大關系了。
九
初中畢業后我們都順利直升了母校的高中部。他選擇了理科,我讀了文科,事實上自從那次爭執后我們的關系再也沒有發生過什么本質性的改變。上高中后,文科班和理科班之間隔著好幾層樓,偶然在樓梯間、操場上碰見我們會禮貌地點個頭,客氣地微笑一下,我身邊的朋友都知道我和那個長得好看,成績很好的理科生認識,但并不熟。
高二那年我終于搬家了,不過不是搬去那個我心心念念了很多年有沈嘉翊在的小區,而是搬去了離這片老舊街區更遠的地方,是我們這座小城正在全力打造的開發新區。新家有漂亮的小區環境,父母在裝潢上很是用心,我的房間溫暖又明亮。我一直覺得環境、空間是會滋養和形塑一個人的血肉及認知的。新家像一個托舉著我的溫暖手掌,而老屋則逐漸變成了一個烏托邦式的夢魘。除此之外,高二那年我還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我要參加藝考。學藝術這件事,我和父母商量了很久,我們聊了很多從來沒有聊過的話題。
我說起那年母親出差去了,還在上幼兒園的我跟著應酬完喝得醉醺醺的父親回家去。我們爬上了一層又一層漆黑的樓梯,終于站在了家門前。搖搖晃晃的父親慢吞吞地去掏腰間的鑰匙鏈,但因為樓道里光線昏暗,握在父親手上的鑰匙始終沒能對準蜷縮在陰影里的鎖孔。我哀求他能不能快點將門打開,我好想回家。他卻突然發了火,我的請求似乎冒犯了他。他將我懷里抱著的玩偶一把搶過,從一片漆黑的樓梯上扔了下去。玩偶從樓梯上拾級滾下,撞在欄桿上發出了“乒乒乓乓”的聲音。玩偶的聲控開關在撞向地面時被開啟了,在一片黑暗中我聽到它正激昂地唱著兒歌:
“爸爸的爸爸叫爺爺,爸爸的媽媽叫奶奶。”
我驚恐地看著父親,我感到晚上那頓并不好吃的晚餐將平日里文雅溫潤的父親變成了一頭可怕的怪獸。我記得他側過臉,兇狠而冷漠地對我說:
“愣著干什么?去撿回來啊!快去啊!”
我感到一陣抽搐,那一刻我真希望滾下樓去的不是我的玩偶,而是我自己,是我躺在那里唱著動聽的兒歌,安靜地等著被人拾起。
我也說起了那年晚自習,學校要求家長來接。我等了很久,最終還是一個人走回家去。睡前父親回來了,原來他是因為應酬耽誤了時間。但哪怕酒精導致意識不夠清醒,他還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早已沒有人影的校門口。回來時下了雨,他跌了一跤,摔破了皮,褲子上是滿褲腿的污泥。我也說起了我的母親,我那善良的、勇敢的、不斷在社會圖景和黏糊糊的早飯升騰起的熱氣間縫合著自己的母親。
他們也談了很多,談起了我異于常人的敏感,他們的發心和不易。最終,我對于未來的發展規劃很幸運地得到了他們的支持。他們告訴我,他們會全力支持我,不僅是因為興趣是最好的老師,而且每個人都應該找到自愈的方式。我說,在我的成長軌跡里沒有人做錯什么,沒有對錯,只有遺憾,遺憾是美學,是常態,我只是想讓遺憾里開出花來。
而因為藝考,從高二的后半段起,我一半時間呆在學校,另一半時間則要去藝考機構參加培訓,這樣的生活節奏一直延續到了高三下學期。高三下學期回到學校后又由于文化課的欠缺,在學校的課程之余我還要參加針對藝考生的突擊補習。因此,整個高中階段我和沈嘉翊都沒有見過幾面。
在我的記憶中,我和沈嘉翊見的最后一面發生在高考前近一個月的一天。對于我家鄉的氣候來說,那正是暮春和初夏交接的時節。
那天晚自習,我從教室里溜了出來,懷里揣著老師整理的、厚厚的一沓古文資料踱步到了學校里臨江的花園。我的中學建在一條聲勢浩大的江邊,臨江的地方學校修整出了一處空壩,空壩的一邊是一座歷史悠久的鐘樓,每到上課下課的節點樓里的大鐘就會敲響。大概是經過精妙的設計,清脆又厚重的鐘聲能夠傳遍學校的每一處角落。我很愛聽學校的鐘鳴,再浮躁的心緒都能變得平靜。
空壩的另一邊則是一處小小的花園,說是花園實際上只有一條幽徑。幽徑的兩邊栽種了些許常綠的植被和符合時令的花圃,最令人念念不忘的是架設在幽徑上的紫藤花架,在花架的遮掩下,幽徑成了一條長廊,長廊的兩側設有供人歇息的長椅。當時正是紫藤花開的季節,不及掃去的花瓣散落一地,架上開的正酣的紫藤花隨著江風的吹拂輕輕搖曳。天已擦黑,花架旁那盞不算明亮的路燈已然亮起,在夜色和燈光的映襯下,紫藤花的顏色顯得更加朦朧、神秘。我在花架的這頭坐下,想要就著路燈的光影背誦古文。我常來這里,對我來說在戶外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比在沉悶的教室里更有效率。這時,沉重的鐘聲和著江上的涼風習習傳來,我側頭看向身后燈火通明的教學樓,一面捏著古文資料扇著裸露在空氣里的腳踝,這時節的江邊已經孕育了不少兇狠的蚊蟲。
我看著沉寂在夜色里的教學樓,感到此刻很像冬日的清晨。冬日清晨步入校園時天色也是如此暗沉,霧氣里的教學樓也都開了燈,很像水中的倒影,迷離。我正胡思亂想著,突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頭看去,一個人影從花架的那頭走了過來,由遠到近,他的面容在路燈昏黃的余暉下逐漸清晰,是沈嘉翊。
沈嘉翊一直都長得很好看,上了高中后更褪去了年幼時的稚氣,他的眼睛還是很大很亮,很像他母親。而比起小時候,他眉宇間更平添了些他父親的影子,眉骨和鼻梁都很高挺,有一種清俊的帥氣。他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站定了,我這時才發現他右手手指間掐著一個小小的橙黃的光點,他在抽煙。我有些詫異,我常在這里但此前從未見到過他。而且,他是何時開始抽煙的,在我的印象中這一定是他父母絕不可能接受的事。此時風吹的方向和他站的距離正好避免了我被裊裊升起的煙氣籠熏,我們寒暄了幾句,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他的臉色在煙霧里一陣渾濁,一陣清晰。末了,我們好似找不到什么共同話題了,我低下頭準備開始翻看手里捏著的資料。他把煙頭在地上杵滅,用紙巾包了起來,路過我身旁時他忽然問:
“你想去哪座城市,準備考哪所學校。”
我很誠實地回應了他,我說的是一所開設了戲劇影視文學專業的綜合大學,客觀上來說,這是一所很不錯的學校。我還告訴他,我已經通過了這所學校的校考,按照我目前的成績,只要高考正常發揮應該沒有問題。然后我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他想去哪里,要考哪所學校。他卻沒有回答,徑直離開了。不過,離開時他仿佛很高興。我看到了他沒能壓制住而上揚的嘴角,他看向前方的眼神堅定又明亮,很像小時候我們聊起宇宙、神明以及那些隱秘的生命體驗時他眼睛里閃爍著的亮晶晶的、星辰似的光芒。
十
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沒有主動了解也沒有再得到和他有關的訊息。上大學后,我主要的通訊工具從滿載兒時回憶的QQ變成了微信,我甚至沒有他的聯系方式。我停下對鍵盤的敲擊,抬起頭時才發現窗外已經是黃昏的光景,火紅的火燒云在被尖銳的房頂切割成幾何形的天空上燃得熱烈。隔壁轟鳴的切割聲已經停滯了,我正感到奇怪,同我一起來的師傅突然出現在了房間的門前。
“姑娘,我要出去一趟啊,得換個新的工具才行。”
我詢問是否需要我同去,師傅有些不大耐煩:
“別別,我自己去就行,拿了我就回來接著弄。你們該請兩個人的,得趕快弄了,不然今天都弄不完了。”
師傅話沒說完就已急匆匆地轉身離開。“咔嗒”門關上了,只留我安靜地坐在原地。
我熄滅電腦屏幕,扭頭看向窗外。仿佛肌肉記憶般,我從窗口斜斜地看了出去,目光正好落在對面一扇小小的、一片漆黑的窗戶上。我反應過來了,那是沈嘉翊從前的房間,他從前就是在那扇窗戶后面看書學習,拿著強光手電和我互動游戲的。我打開手機,在通訊錄里找到一個備注為“面面”的聯系方式,然后撥通了電話。面面是周怡年的小名,她是我的幼兒園兼小學同學,初高中我們也同校。高中時她讀的理科。她成績一向很好,文理分科后她和沈嘉翊一直同班。我和面面曾經是非常親近的朋友,雖然讀中學后交集逐漸減少了,但我們一直保持著禮貌且不失友好的關系,逢年過節過生日都會彼此發個信息表示祝福。不過也僅限于此,我很久沒有和她通過電話了。
“喂!”
“面面,是我。”
電話接通了,我們稍顯尷尬但總體輕快地聊了起來。
我們聊了很久,我著意鋪墊了許多。當然,也是真心關心和好奇她現在的境況的。臨了,我感到我們都說的有些口干了,便將話鋒一轉。
“對了面面,今年正好是小學畢業十周年。我最近在想大家要不要假期約一下,回去看看老師。”
這不是我現謅的理由,我最近真的在琢磨這個事。
“哎呀,我最近正琢磨這個事呢!”
看來我和她還保有兒時的默契。我們掐著指頭斟酌起來,計算起了還有聯系的小學同學。末了,我有些忐忑,但還是將心一橫,努力使自己的問題顯得自然:
“面面,沈嘉翊你還有聯系嗎?”
沈嘉翊小學雖然不是和我們同班的,但很多老師都在兩個班間串講,我們剛剛統計的人數里也有不少沈嘉翊班上的同學。
她仿佛愣了愣:
“你和他一直沒有聯系了嗎?”
我很誠實又故作輕松地答道:
“我和他高中的時候聯系就很少了,高中畢業后就完全斷聯了。他在哪座城市哪所學校讀的大學我都不知道,我甚至沒有他的微信。”
“他沒有告訴你他去哪里讀大學嗎?!”
面面似乎很難以置信,甚至有些激動,她接著說了下去:
“那你是不是也不知道,高考前他很認真地拜托過我去打聽你想去哪座城市,想考哪所大學……為此他幫我做了好幾次值日,我還從他那里薅了幾套他很寶貝的物理競賽資料呢。”
現在,換我愣住了。
“但后來他說他要自己去問你。他還說,他最想最想的就是和你去一個城市,考一所學校,學他最感興趣的天體物理。當時他讓我先不要和你說,高考完填了志愿他再自己告訴你,我猜他本來是想給你個驚喜的。”
我僵住了,心里翻騰起一陣酸楚。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對他而言,應該說,你們對彼此而言都是很特別的存在。”
面面的語氣里透著些許惋惜。
“但……但是,他高考后再也沒有聯系過我啊。”
我漲紅了臉,再開口時話都有些說不利索。
面面一股腦地把她知道的情況和我說了個精光。原來,高考后沈嘉翊的父母背著他改了他的志愿。他們大概是覺得天體物理這樣的,和自己的研究對象永遠只能遙遙相望,相隔光年的專業太不接地氣,工作、就業、未來發展都會受限,他們的兒子應該要去一所更好的學校,學這幾年很火的、人才福利豐厚的計算機。
“當然,這些信息也是其他朋友告訴我的。不過我真的沒有想到,他高考后竟然什么都沒對你說。”
“然后呢?你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嗎?”
面對我的急切,她略微沉吟了一下。
“后來……后來的情況我就更不清楚了。沈嘉翊的事在我們小區傳的沸沸揚揚的,說什么的都有,有人說他讀了一年就退學了,有說他出國去了,還有說他父母聽信了無良的心理醫生,現在還把他關在郊區的精神病院里……”
“精神病院?!為什么會在精神病院?”
我感到難以置信,甚至有些眩暈。
“你不知道嗎?哦對,你去外地念的大學……前幾年周邊的郊區新建了一所私人的心理療愈中心,很多壓力大的年輕人都被哄騙去了那里。我跟你說,我覺得這就是個騙局。那個中心的院長把自己包裝成了一個主攻青少年心理的專家。兩年前我表妹剛上大學,大概是課業壓力比較大,有個階段情緒狀態就不是很好,那個院長就給她的父母洗腦,說她這樣的情況屬于心理性的精神疾病,需要住院觀察,還要打針吃藥。我覺得這簡直就是扯淡。”
“那沈嘉翊……沈嘉翊就是被送去了這里嗎?”
我實在沒法耐心聽她講表妹的故事,有些不禮貌地打斷了她。
“啊,對,嗯……有人說沈嘉翊就是被送去了這里,要接受長期的系統治療。當然這也只是一種說法,只是……”
我感到她似乎有所保留。
“只是什么?”
我幾乎是在逼問。
“哎……你等一下,我發給你你自己看吧。”
大概過了一分鐘,我收到了她傳給我的一段視頻。
“我妹妹當時正在住院,雖然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我去看她的時候偷錄了一個視頻,想著回去好給家里人看看她在那里的生活狀況。”
我點開視頻,因為是偷偷錄制的,鏡頭角度非常歪斜,大面積的畫面被深色的衣袖遮擋著,只有右上角的一小塊地方傳遞出有效的視覺信息。鏡頭先是快速環掃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幽深的走廊,花白的地面和墻壁,新嶄嶄的白熾燈,穿著白大褂的人影……儼然一副醫院模樣,隔著屏幕仿佛都能聞到彌漫的消毒水的氣味。忽然,鏡頭隔著一扇厚重的玻璃對準了一間明亮的房間。
“當時護士正在給住在這一層的病人發藥,去探病的家屬是不允許進去的,我們只能在房間外面隔著玻璃看。”
面面猜到了我的疑惑,預先作了解釋。
畫面里,一個護士模樣的人正坐在一張潔凈的辦公桌前,她的對面是排成長隊、身著印著這家中心名稱的病服的人群。每人手里都拿著一沓形似病例的資料,走到桌前時便將資料遞過去,護士核驗后會返還一個裝著花花綠綠藥片的塑料小盒。我注意到房間的側邊還有一扇很大的玻璃窗,那扇玻璃的后面也有一間房,里面正臨窗站著幾個穿著白大褂醫生模樣的人,中間的那位年齡稍大,其余的則頗為年輕。
“站在旁邊那扇玻璃窗后面的幾個人是干什么的?”
“那幾個是這里的醫生。中間的中年男人是這家中心的院長,旁邊的都是他的學生,他當時正帶著學生邊視察邊講課呢。我妹妹說,她剛去的那天就被他們限制了人身自由,不能隨意離開不說,連上樓下樓都要得到這位院長的批準才行。她告訴這個院長,她只是最近壓力大情緒不太好不需要吃藥,這個院長理都不理她,扭頭和自己的學生說‘有精神性疾病的人都不會承認自己有病的’。我妹妹覺得和他簡直無法交流,最后說急了,就跟他們發了脾氣,這個院長居然轉頭對他的學生說,‘看到了嗎?這就是典型的暴力傾向’。我看病的最重的是他自己,欸,你看到那個染了紅色頭發的女生了嗎,那就是我表妹。”
面面憤怒地繪聲繪色地講述著。此時,畫面里一個染了紅發的清秀女生正走到護士跟前,她看上去很疲憊,面對護士遞來的藥盒仿佛十分不屑。
“這實在是太離譜了……”我不禁感慨道,“那沈嘉翊是……”
“你有注意到視頻后半段,畫面左上角,站在門外陰影里的那個人影嘛,我覺得有些像他……我也是回來翻看視頻時才發現的。當然我不確定啊,事實上如果不是有他被送去這里的傳言我根本不會把那個人影和他聯系在一起。”
我趕忙把視頻的進度條拖了回去,一幀一幀地細細看著,耳朵里充斥著心臟快速而沉悶地跳動的聲響。
我看到了她說的那個時隱時現的人影。拍攝這個視頻時那個人影還未能進到明亮的房間,他正側身站在門口,身后是昏暗的走廊。由于鏡頭的擺動,他常常只有半個身子出現在畫面里。我把視頻畫面放到最大,將手機舉到眼前,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認真辨別。如果說這個人影是沈嘉翊,他怎么會胖了那么多?模糊的視頻中,人影腫脹的身軀活像泡發了的面團。
我皺起眉頭,有那么幾瞬,我堅信這一定不是他,他清俊健朗的身型怎么可能變得如此佝僂圓鈍。可緊接著,當他側向鏡頭的幅度更大一些時,模糊的畫面、腫脹的身軀也難掩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那種熟悉感又讓我膽戰心驚地猶豫了。直到有那么一瞬,他側過小半張臉,無意間看向了鏡頭。那是難以察覺的、極其短促的一瞬,在這一瞬之后鏡頭便擺動開去,劃過了門口的人群,他再也沒有出現在鏡頭里。
我將視頻定在這一格,因為光線和幀率,他的面容十分模糊,五官的形態都很難看清。但這個人影看向鏡頭的一瞬,卻讓我莫名回憶起了那個初夏的傍晚。在暮色的掩映里,我在紫藤花架下見到了沈嘉翊,他離開時眼睛里閃爍著星光似的明亮光點。現在,手機視頻上,人影的眼神空洞、沉寂。我想起沈嘉翊曾和我說過的道理,許多我們在這一刻抬頭看見的星光實則來自遙遠的過去,成百上千年都不足為奇。很多看起來還在閃耀的星星實則早已死去,余下的暉光只是速度和空間的游戲,是無涯的時空詩意的回音。
“怎么樣,你看到了嗎?你覺得那是不是沈嘉翊?”
面面的詢問打破了我們之間長時間的沉默。
“不是,我很肯定那不是他。”
我的語氣不容置疑且十分輕松。
“是吧!我其實也覺得肯定不是,只是偶然有幾個瞬間有那么點神似。但這個世界上神似的人可太多了,而且那個身型和沈嘉翊差的也太大了。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你都覺得不是那就肯定不是咯。”
面面說著說著愉快地笑了起來,我能聽出她聲音里的如釋重負。
“我想他一定是出國去了。”
我接著說了下去,“他從小英語就好,一定是出國了。他父母雖然管的嚴,但去了國外畢竟鞭長莫及。他現在肯定在哪里自由地探索著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呢。”
我們都笑了起來,又聊了幾句后便說了再見,承諾各自接洽還有聯系的小學同學。
我掛了電話,忽然感到一陣撕裂的疼痛,大概是長時間的微笑讓本就干燥的嘴唇破了皮,唇齒間竟嘗到了一絲血腥。
這時,窗外傳來了熟悉的動靜。一群鴿子正在離窗戶不遠的地方成隊地飛行,它們流暢的身軀、振動著的翅膀劃破了空氣。它們是對面樓棟頂樓的那戶人家豢養的。對面樓頂用紅色的方磚搭起了一個粗糙的鴿子棚,鴿子棚十分簡易,一塊灰黑色的油布就蒙了頂。這座鴿子棚和從前幾乎沒有差別,沒有變新也沒有更舊,我沒想到它依然屹立,而那些一圈一圈、樂此不疲的鴿子依舊沒有飛出這方天地,它們大概永遠沒有見過銀河吧。油布漆黑的頂破了皮,透進幾絲光影,漆黑的油布恍如成了天際,點綴的光點就是遙不可及的金星、火星、海王星,直到離開了銀河系。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