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三點股票收市,簡本竹三點半準時出門散步。先沿羅沙路走到聚寶路,再從蓮塘路溜達回來。經過蓮塘六街路口的時候拐進去,深入小街五十米進一臨街棋牌室。簡本竹中風前是這里的常客,如今抓牌不方便,不能打了,卻仍然進去過過干癮。
棋牌室對面新開一家“論語發廊”。老簡感覺名字很特別,進去看看。
看看當然就是坐下來消費的意思。散步和看打牌站累了,簡本竹需要一個地方休息放松。做人要自覺,如今他不是棋牌室的客戶了,不能倚老賣老總是麻煩棋牌室老板,如果能在“論語”消費,正好可以歇腳喝水。
發廊很小,只有一個座位,老板娘當洗頭妹兼任理發師還兼按摩師。當然一次也只能接待一位客人,老板娘再能干,也不能一個人同時服務兩位顧客,否則也不尊重客人。但小有小的好處,小到只有一個座位,客人可以毫無顧忌地與老板娘聊天。想聊什么聊什么,聊到什么程度都不會妨礙別人。若回到中風之前身體好的時候,簡本竹盡可聊些曖昧的話題,也無傷大雅,可如今老簡中風了,用他自己對老友說的,吃喝嫖賭都不敢了,自然也就少了聊曖昧的興趣。但話還是要說的,在一對一服務的小發廊里,倘若孤男寡女一句話不說,反倒極不正常。
“怎么想起來叫‘論語’的?”簡本竹問,“這名字有什么來歷嗎?”
對方沒說話,手上的動作中斷了一下,似思考,接著又恢復動作,似思考好了,卻沒有回答老簡的問題。
“這名字是你自己起的還是別人幫你起的?”簡本竹接著問,似他必須問到老板娘回答為止,否則就下不來臺階。
“我自己。”老板娘終于回答。
“為什么起這個名字?”簡本竹又問。
對方沒有停頓,繼續洗頭,卻仍是沒有回答客人的問題。簡本竹似感覺到對方不夠熱情,心想,這性格可不適合開發廊啊,但他來這里是尋放松的,不是來教訓老板娘的,于是接著問:“是孔子的《論語》嗎?”
這是一個正經問題,沒有絲毫的曖昧與挑逗,老板娘不用提防,遂暫停幫簡本竹洗頭而專門回答他的問題,說:“嚴格地講是孔子后人根據孔子與弟子的對話整理成的‘孔子語錄’。”
簡本竹心里一驚,沒想到自己堂堂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工學碩士竟沒有一個小小的洗頭妹嚴謹,真是小瞧對方了,看來這老板娘果然與眾不同,難怪發廊的名字叫“論語”呢,遂趕快糾正,說:“對對對,你說的對,《論語》確實不能算孔子的著作,只能算‘孔子語錄’。”但他仍然追問:“你怎么想起來用‘論語’作為發廊的名字呢?”
“不可以嗎?”發廊妹反問。
“當然可以,”簡本竹說,“但很少有發廊這么起名字的。”
說完,自己都覺得理由荒唐,如果對方回懟“很少就不能用嗎。”或者“正因為少才新奇啊”等,還真把老簡懟住了。好在老板一般不會冒犯客人,這個老板娘也不例外,她小聲回答:“我只曉得《論語》。”
“你只曉得《論語》?”簡本竹問。他真想進一步問“你曉得多少”,但忍住了,意識到自己不能按一般的洗頭妹看這個老板娘,好在她及時作答:“是的。我上學很少,但能背《論語》,所以我就用它來起名字了。”
“你能背《論語》?”簡本竹更加驚奇。因為他雖讀過《論語》,但背不了,而幫他洗頭按摩的發廊妹卻說自己能背《論語》!《論語》雖然只一萬多字,但古人當時是在竹簡上刻字,能省則省,一個字至少代表一句話,所以一萬多字起碼相當于今日紙質印刷物十萬字,加上古人的語態與今日大不相同,今人讀起來都困難,更別說背誦了。古人思想單純,考取功名是唯一出路,或許能背,今人誰沒事專門背《論語》啊。
這時候,干洗完畢,開始沖水。躺下沖。沖完擦干,再用熱風吹一下,躺下按摩。
就躺在剛才沖水的位置上。掉一個頭。沖水的池子有一個特殊的蓋子,蓋上之后,墊腳,簡本竹的雙腿就能伸直了。
“你的腿怎么了?”老板娘問。
“中風后遺癥。”簡本竹答。
老板娘似乎沒聽明白,臉上沒表情,也沒再問。
“右邊,”簡本竹自解難堪似的說,“整個右邊都不靈活。你在右側多按一會兒。謝謝!”
“喔。”老板娘應道。按了一會兒,簡本竹再找不出合適的話題,他發覺這個老板娘與一般的發廊妹不同,大概受熟讀《論語》的影響吧,惜字如金,不怎么愛說話,更不會主動挑起話題逗客人。簡本竹又在想,這樣的性格可不適合開發廊啊,更不該把“論語”當作小發廊的名字,“論語”這頂高帽子一扣,客人想開玩笑都不好意思了,哪里有生意?他自己因為中風而不得不刻意“思無邪”,但別的顧客不一定啊,難怪自己一來就有“專座”呢。可就是簡本竹,也覺得一男一女關在一個小空間里一句話不說很別扭,于是他沒話找話問:“你剛才說你能背《論語》?”
老板娘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能背給我聽聽嗎?”簡本竹說。
老板娘摁在他右腿上的手停頓松弛了一下,然后重新加力,并開始輕聲吟誦起來:“《學而第一》: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簡本竹更加震驚,因為說實話,這開頭的幾句他也能背,但背不出整篇,特別是其中的“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這一段,簡本竹讀起來都困難,更不用說背誦了,可為他洗頭按摩的發廊妹卻背得出!他決定明天再來。
2
這世上真有“心靈感應”?簡本竹中風后,陡然發現世界上原來有那么多人中過風,至少在他生活的深圳蓮塘片區幾乎滿大街都是,大概中過風的人都遵從醫囑多走路吧,可中風前,他們也在走,同一地點,他怎么一個都沒看到呢?再比如今天,怎么正好碰見“論語發廊”呢?而他最近恰好也在思考《論語》!這不是“心靈感應”嗎?
簡本竹最近思考《論語》是因為他和夫人谷貝妮發生內斗。放以前,他想不到《論語》,跟她斗就是,誰怕誰呀。谷貝妮每次發飆的撒手锏都是“嫌我不好你不要嘛”“過不下去就離”!簡本竹當然不會為一點小事就跟夫人離婚,可對方如果實在要作,簡本竹也不怕,畢竟他們是“光桿夫妻”,沒有孩子牽掛,像簡本竹這樣有些經濟基礎的大叔如今再婚也不難,說不定更吃香,所以以前每次鬧到最后,當簡本竹真打算離婚的時候,谷貝妮又突然軟下來,大哭一場,哭訴簡本竹“忘恩負義”。可現在簡本竹中風了,生活不能完全自理了,他不敢再說“離就離,誰怕誰”了,只能借助于《論語》安慰自己,想著自己是“君子”,不必跟谷貝妮計較,更不用在語言上逞強。
這當然是一種無奈的自欺欺人,和魯迅筆下的阿Q差別不大。
內斗的起因是夫人谷貝妮放著好好的畔山花園房子不住,提議到關外的坂田另買一套新居,這不是作嗎?簡本竹給出若干理由否定夫人的提議,說蓮塘屬于關內,坂田在關外,谷貝妮回懟什么關內關外,老觀念,如今深圳早已是一個整體了。簡本竹強調“關”不僅僅是行政概念,還包括地理位置差異,畔山花園雖然舊,卻背靠仙湖面對香港,左邊是長年蔥翠的梧桐山,右邊是繁華的蓮塘新口岸,這樣的地理位置哪里是坂田的萬科紫悅山能比得了的。他還拿出自己當過公司房地產部經理的資歷跟谷貝妮講道理,說房地產的價值第一看位置,第二看位置,第三還是看位置。在北京,二環之內再破舊的平房,價值也遠超五環之外的寬敞豪宅;在深圳,離深港鐵絲網越近房價越高,離鐵絲網越遠房價越低;當年為什么在深圳建特區?就因為深圳緊挨香港。但夫人谷貝妮不是吃素的,她企業法律顧問出身,經歷官司無數,練就了伶牙俐齒,遂立刻反駁,說房地產的價值不等于使用價值,我們換新房不是為了炒房,而是自己居住,首先考慮的是使用價值,而不是金融價值,如果在北京,同樣的價值,我寧可住五環之外的四房兩廳兩衛的豪宅,而不愿擠二環以內的不帶衛生間的一居室!如此唇槍舌劍幾番后,簡本竹漸漸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這哪里是為了換新房,分明是老婆精心策劃的一個陰謀嘛,因為舊房的位置更好,所以舊房的單價更高,假如舊房子能賣400萬元,到關外買大一點的新房子也正好400萬元,可新房子不能再讓谷貝妮一個人出錢,必須簡本竹和谷貝妮每人出200萬元,那么,通過新房換舊房,簡本竹實際上凈出200萬元,而谷貝妮凈得200萬元,等于是簡本竹給了谷貝妮200萬元,而且還讓簡本竹沒話可說!而這一切,又壞在根子上。根子是他們的婚姻和老輩不一樣。父母那輩人結婚就是“合二為一”,爺爺奶奶那輩更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但簡本竹和谷貝妮的婚姻是“自由組合,各自獨立”。
“自由組合”好理解,就是雙方對上眼并且綜合條件差不多;所謂“各自獨立”,就是小錢不分你我,大錢各自獨立。“大錢”指房子、車子和其他用于投資的錢,如股票、債券等。谷貝妮之所以提出“獨立”,是因為當時她的資產略大于簡本竹。當初簡本竹在南山有一套40平方米的小房子,谷貝妮在羅湖有一套100平方米相對較大的房子。雖然當時房價不高,兩套房子也就是十幾萬元與二十幾萬元的差別,考慮簡本竹另有一輛國產車,兩人基本“門當戶對”,倘若調過來,簡本竹的資產大于谷貝妮,他是絕對不會提出“獨立”的,但既然谷貝妮主動提出,簡本竹就必須同意,否則貌似他想占對方的便宜。老簡不是那種喜歡占別人便宜的人,尤其不會占女人的便宜,因為他知道,占女人便宜的早晚加倍償還,還被人瞧不起。
結婚之后,他們商量住谷貝妮的房子。除大一點之外,位置也是考慮因素。彼時羅湖是深圳的中心,南山相當于郊區。當年南山人來羅湖辦事都說“去深圳”。兩人商量他們住谷貝妮在羅湖的畔山花園,簡本竹在南山的芳卉園對外出租,收入用于支付羅湖畔山花園房子的管理費、水電費、停車費、上網費、煤氣費、衛生費、排污費等七七八八的費用,雙方基本扯平。如此,夫妻二人相安無事十年。但十年后深圳的房價漲了十多倍。簡本竹南山芳卉園房子漲到50萬元的時候忍不住賣了,谷貝妮羅湖的房子因為一直被他們住著漲到400萬元也沒出手,這下谷貝妮心里不平衡了,覺得自己吃虧了,卻又不好意思說出口,當初說好的事情怎好反悔?正因說不出口,所以憋在心里更難受,谷貝妮經常拉臉,無端生事。簡本竹心知肚明,卻不愿意點破,點破了又怎么樣呢?難道讓簡本竹補交一半的房款?他倒是愿意補交谷貝妮的房款,甚至愿意承擔谷貝妮當初購置畔山花園房子的全部房款,可谷貝妮不干,說要給就按現在的價錢給,簡本竹不愿意。幾百萬元呢,與其不明不白地給谷貝妮,不如自己另外買一套房子了。
谷貝妮終于又亮出撒手锏,說到離婚。
這就有點欺負人了。因為簡本竹中風了,他不敢說“離就離,誰怕誰”了,憋屈兩天也反思兩日,終于明白谷貝妮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于精心策劃的一場“陽謀”。
再買新房,肯定是簡本竹和谷貝妮共同出資。看似合理,其實中了谷貝妮的圈套。因為如果他們搬進新房,空出的舊房就屬于谷貝妮的“婚前資產”,轉手一賣,400多萬元到手,扣除到關外買新房她出一半的錢200萬元,剩下的200多萬元進入谷貝妮的腰包。就是說,通過兩人共同出資換房,谷貝妮從舊居搬進新居,至少多出200多萬元的進賬。這200多萬元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通過謀略從簡本竹的口袋里轉移至她自己口袋里的。
高。簡本竹想,實在是高。明明是陰謀,卻一切都能擺在臺面上,禁得起陽謀的檢驗。
想換一個帶電梯的房子有錯嗎?沒錯。想換一個停車位充足的新小區有錯嗎?更沒有錯。要想換房,就必須買新房。買新房夫妻倆共同出資有錯嗎?當然沒有錯。買了新房之后,舊房出手,收入歸谷貝妮有錯嗎?還是沒錯。畔山花園這套房子本來就是谷貝妮的婚前財產,免費讓簡本竹共同居住了這么多年,現在換新房了,舊房子出手,收入當然歸谷貝妮,不歸谷貝妮,難道歸簡本竹嗎?如果這樣,當初簡本竹賣掉南山芳卉園的50萬元怎么沒給谷貝妮分一半的錢呢?所以,舊房賣掉之后收入全部歸谷貝妮天經地義。一切順理成章,一切都讓簡本竹無話可說。
簡本竹不是覺得這錢他不應該出,而是不想被谷貝妮“謀劃”著出。他總有一種被別人算計的感覺。誰愿意被人算計?耍聰明、玩心計的前提是自以為比對方聰明,但在現代社會里,尤其在深圳這樣的一線城市,自由組合的夫妻倆聰明程度應該差不多,夫妻一方把對方當傻子,另一方能不生氣嗎?這年月,誰是傻子?尤其深圳還是座移民城市,能移民來的都是人精,傻子不僅來不了,即便來了也待不住,能沉淀下來的更不是傻子。即便當時被你謀劃蒙住了,過幾天慢慢思量還是能醒悟過來。所以,簡本竹認為做人絕對不能把對方當傻子,換句話說,不能自作聰明更不能自以為是,對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人,誰要是把對方當傻子誰自己就是傻子。
其實簡本竹是個蠻自覺的人,早在幾年前,他就意識到住谷貝妮的房子不是長久之計,有一次二人去東部沿海玩,谷貝妮對十里銀灘的海景房贊不絕口,說深圳好是好,就是被香港遮擋了風景,說起來是濱海城市,卻沒有真正的海岸線,要是在這里擁有一套面朝大海的房子,周末來度度假就好了。簡本竹二話沒說,當即就買了一套,博得老婆一片歡心。彼時,畔山花園的房子才一百多萬元,十里銀灘的房子要幾十萬元,考慮到谷貝妮當年買房的時候只花了不到30萬元,所以簡本竹以為他們倆已經扯平,應該相安無事了。也確實相安無事一段時間,沒想到房價再次瘋長,并且深圳的房價暴漲速度遠遠高于惠州的十里銀灘,谷貝妮的畔山花園突破400萬元了,簡本竹的十里銀灘還沒有達到100萬元,如此,業已建立的平衡再次被打破,這才有了谷貝妮的“陽謀”。
簡本竹不得不自我安慰。想著無論做什么事情,不要追究對方的動機,不管對方是陰謀還是陽謀,關鍵看最終結果,結果可以接受就不要生氣,生氣等于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簡本竹就是在這個時候想起《論語》的,他拿《論語》教導的“君子”標準要求自己,想著不管當初結婚的時候是怎么說的,反正現在是自己住著老婆價值幾百萬元的房子,也不是實在沒條件,這樣一直住女人的房子說不過去。所以,排除動機因素,兩人共同出資再買一套新房共同居住其結果還是合理的。再說,畔山花園的房子確實舊了,設施跟不上時代,換套新房子確有必要,兩人共同出資,也是最為現實最為合理并且一勞永逸的做法,不能因為此建議是谷貝妮先提出來的,自己就心里不舒服,換位思考,假如是我自己先提出來的呢?
這么按《論語》倡導的“君子”標準一想,簡本竹就想通了,爽快地答應谷貝妮的建議,買新房,買坂田紫悅山的新房。
3
再次光顧“論語發廊”,老板娘臉上呈現熟人之間的微笑。簡本竹當然更友好一些,他仍然懷疑這一切都是“心靈感應”。自己中風之前和一般有兩個臭錢的男人并無兩樣,面對工作與客戶的時候一本正經,進入娛樂或休閑場所就立刻放松,甚至“放松”到“放肆”的程度,自己花錢是來放松的,不趁機放肆一把就覺得吃虧了一樣,或下意識里認為只有通過“放肆”才能達到徹底“放松”,要是仍然像工作中那樣繃著,還怎么“放松”?可他遭遇了突然中風,工作也已經暫停,情緒從煩躁不堪到接受現實,再慢慢心理修復,卻又遭遇老婆的精準算計,簡本竹心知肚明卻無力反抗,真要負氣離婚對自己更加不利,于是嘗試用《論語》化解心中的積淤,但“放松”已成習慣,強行一刀切做不到也不利于康復,打麻將洗桑拿都不行了,只能看麻將和進發廊洗頭按摩,沒想到恰好看見“論語發廊”,或許這發廊原本就在,只是這樣的小發廊放在中風之前簡本竹連看都不會看一眼更不用說進來消費,可他現在要靠《論語》來自我修復了,就恰好看到“論語發廊”,并且老板娘不是徒有虛名,居然能一邊按摩還能一邊給他背誦《論語》,這不是“心靈感應”嗎?
程序照舊。坐著干洗,躺下沖水,然后調個方向躺著按摩,過程中老板娘為簡本竹背誦《論語》。“《為政第二》: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簡本竹忽然有些感激自己中風。不是中風,他哪里能進這種小發廊?哪里能聆聽一位發廊妹單獨給他背誦《論語》?哪里能如此認真思考《論語》?其實《論語》他從小就學過,但并沒有認真學,起碼沒有像發廊老板娘那樣認真,要不然,怎么老板娘能背誦而他不能背呢?就算能背也等于小和尚念經有嘴無心,哪里能像今日這樣聽一遍就能產生共鳴!
是啊,簡本竹想,“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說得多好啊!再說“不逾矩”,到了古來稀的年齡也仍然要守規矩!自己以前怎么都沒想過這些問題呢?
“你怎么會背《論語》的呢?”簡本竹問。
這次老板娘沒有發愣,手上的動作更未暫停,而是十分自然地微笑著回答:“爺爺逼的。”
爺爺逼的?簡本竹很好奇,怎么不是父親呢?但他沒有問,擔心不禮貌,略微斟酌了一下,問:“你爺爺是知識分子嗎?”
老板娘不好意思地笑著搖頭,說爺爺算不上知識分子,但參加過掃盲班,勉強識字。
“他自己會背《論語》嗎?”簡本竹問。
老板娘仍然含笑搖頭,說她爺爺背不了《論語》,但只要她背錯,爺爺立刻就能聽出來。
簡本竹覺得更有意思,一個人自己不能背,卻能聽出別人背誦的錯誤。再一想,真是,教練自己拿不到世界冠軍,卻能指導學生成為世界冠軍。
“你爺爺怎么有《論語》呢?”簡本竹問,“是很老的版本吧?”
“好像是。”老板娘答,“油印的那種。”
油印的?簡本竹以為她說錯了,應該說“線裝本”才對,印象中“油印”是二十世紀重慶地下黨辦《挺進報》前后才有的吧,最早也是明末清初,不可能是明朝之前。正疑惑著,老板娘又補充道:“上面還印著‘供批判用’四個字。”
“哈哈哈哈……”簡本竹笑出聲來,明白那是特殊年代的荒唐做法,沒想到無意中傳播了中華優秀的傳統文化,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4
簡本竹雖然答應買房了,但答應得比較勉強和倉促,所以他身上沒準備這么多現金。
谷貝妮因為早有蓄謀,所以非常爽快地說:“沒關系,按揭,我付首期,你付后續款。”簡本竹說可以。
可是,谷貝妮只答應支付三成首期,剩下的百分之七十房款要簡本竹出。簡本竹認為不合理。既然是雙方共同出資,最公平的比例是各出百分之五十,但夫妻之間不一定要搞得那么“AA”,簡本竹作為男人,可以多出一點,比如六比四,谷貝妮支付四成首期,剩下的六成由簡本竹用按揭的方式逐月支付,可谷貝妮說她手上沒有那么多錢,只能付三成首期,剩下的七成要簡本竹逐月支付,相當于簡本竹實際支付的房款超過谷貝妮的兩倍還拐彎,這叫什么“共同出資”?如果這樣,還不如簡本竹單獨另外買一套算了,大不了用七成的錢另買一套面積稍微小一點的。
谷貝妮也意識到自己的過分,說:“這樣,將來房子的裝修不用你管了。”
“當然不用我管。”簡本竹說,“房子帶精裝修,也不用你管。”
“那還有家具和電器呢?”谷貝妮說著,還展示出燦爛的笑容。
簡本竹承認,老婆谷貝妮屬于漂亮的女人,而且由于沒生孩子,所以她看上去要比同齡女人年輕,可此時簡本竹看著谷貝妮虛偽的笑容,非但沒有覺得美,還忽然覺得惡心。他不理解谷貝妮根本不缺錢,干嗎把錢看得那么重,步步為營,層層算計,堪比《甄嬛傳》,何苦呢?
“還有稅金,”谷貝妮說,“將來辦房產證的時候,還要交10萬元的稅金,這也不用你管了,全部我出了。”
簡本竹不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按說自己作為男人,不該與老婆計較,逐月支付按揭,六成或七成雖然相差幾十萬,但十年償還,分攤到每個月其實差別不是很大,不必計較。
簡本竹當年賣了芳卉園房子的時候,正趕上一個朋友急需用錢,向簡本竹求援,簡本竹就借給了對方,谷貝妮知道后,強烈抨擊,言辭鑿鑿地說簡本竹上當了,這錢肯定有去無回了,還痛心疾首地舉出很多例子,說誰誰誰,把錢借給朋友,結果鬧到法庭上,成了仇人。簡本竹相信谷貝妮是為他考慮,也認為谷貝妮說的對,但已經給朋友的錢不可能馬上就討回來,于是簡本竹為自己辯解,說該朋友跟他關系不一般。谷貝妮哼了一聲,說凡是借錢的關系都不一般,那打官司的雙方原本就是鐵哥們兒。簡本竹說也不是白借,有利息,而且利息蠻高;谷貝妮說利息越高越危險。簡本竹說朋友借錢不是吃喝嫖賭,是生意上急需周轉;谷貝妮說誰借錢也不會說是拿去吃喝嫖賭。簡本竹說該朋友之前幫過我,現在朋友遇到難處,我應該幫他一把。“幫一把?”谷貝妮說,“那你也不能一下子給50萬元啊,他幫過你,你給他10萬元不行嗎?給20萬元不行嗎?對誰你都大方,就是對自己的老婆小氣!”谷貝妮這最后一句話讓簡本竹很反感,他沒好氣地回擊:“我高興。反正我們倆大錢是獨立的,我就是把錢點火燒掉,關你什么事?”谷貝妮氣得摔門而出,簡本竹想追都來不及。冷戰一個月,也后悔一個月。一個月后,朋友把50萬元打了回來,另附上2萬元利息。簡本竹什么話都沒說,將銀行短信通知轉給谷貝妮,還發短信說:“錢雖然還了,但我仍然心有余悸,后怕一個月,還是老婆英明,下次再遇到類似情況,一定事先與老婆商量。”見谷貝妮仍未解氣,簡本竹再補充:“這2萬元算撿的,咱們出去玩一趟吧。”
簡本竹不是敷衍谷貝妮,他確實進行了反思,覺得雖然“大錢獨立”,但畢竟是夫妻,遇上動用“大錢”的時候,確實應該與老婆商量,商量一下沒壞處。
不久,還是那個朋友,又向簡本竹借錢周轉,這次簡本竹事先跟谷貝妮商量了。兩人動用關系,一起調研了朋友企業的行業前景、資金往來和商業口碑與信譽等,最后決定不借款了,改直接入股。先是簡本竹單獨入股,后來谷貝妮也參與進來。如今,他們夫妻二人都是朋友公司的股東,雖然公司的經營沒有達到當初的預期,具體表現是沒有在創業板上市,簡本竹和谷貝妮沒有成為億萬富翁和億萬富婆,但朋友還算規矩,分紅按月兌現,兩人收入穩定,簡本竹支付按揭款沒問題,多一成少一成都能承受。
簡本竹不是舍不得錢,對朋友尚且可以,對自己老婆干嗎那么小氣?但他反感谷貝妮的算計,算計需要動心計,男人不喜歡自己的女人太有心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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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光顧“論語發廊”,兩人完全成了熟人,甚至像朋友。老板娘照例為簡本竹洗頭按摩背誦《論語》。“《八佾第三》: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第一句就讀錯,老板娘把“佾”讀成了“俏”。類似的錯誤前面也有,第一節的“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說”應該讀成“悅”,老板娘卻仍然讀成“說”。對此,簡本竹理解,自己當年學英語的時候,一開始不就是“啞巴英語”嘛,老板娘的《論語》是跟她爺爺學的,爺爺是掃盲班的水平,豈無錯乎?沒有把“曰”讀成“日”就已經值得表揚了。簡本竹想到幫她糾正,可又覺得自己不能好為人師,一旦幫老板娘糾正,就必須每天糾正,那樣就打擊老板娘的背誦積極性了,甚至搞得老板娘忽然不會背了,于是他拐著彎問老板娘:“你什么學歷?”老板娘害羞地笑著回答“沒學歷”。簡本竹頓了頓,小心地問,初中畢業了嗎?老板娘更加害羞地搖頭,臉都漲紅了。簡本竹再試探著問:“小學畢業了嗎?”老板娘臉上立刻綻放笑臉,大幅度點頭。簡本竹看老板娘三四十歲的年齡,應該趕上免費九年義務教育了吧,為什么沒讀初中呢?是她天生不愛學習嗎?從她能背《論語》看,應該不是。是家里突然發生什么重大變故嗎?這有可能,因為她說背《論語》是被爺爺逼的,而沒說是父母。簡本竹不方便追問,只能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假裝不經意送給老板娘一本南懷瑾的《論語別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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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本竹最后同意支付七成按揭,多少受了發廊老板娘的影響。老板娘在按摩的時候為他背誦《論語》,雖然其中有不少發音問題,卻仍然進一步喚醒并加強了簡本竹的“君子”意識,他覺得自己沒必要跟谷貝妮計較六成還是七成按揭的問題。按照“君子”的標準,丈夫本來就是妻子的主心骨和生活依靠,如今谷貝妮既然并不依靠我生活,在“大錢”上偶爾不講理一下其實是一種心理需求,說明她還是“女人”,倘若連這點小的“女人心理”都沒有了,不是更糟糕?“君子”的標準只能對自己,不能對別人,他不能按“君子”的標準要求夫人,所以不該把谷貝妮的行為和心思理解成“算計”,更不能與《甄嬛傳》相提并論。
簡本竹打破僵局,主動提醒谷貝妮去簽合同,說再不簽,又要漲價了。
谷貝妮有些意外,也有一點感動,在簽約的時候,主動把簡本竹的名字放前面。
盡管是夫妻共同財產,名字排前排后甚至有沒有簡本竹的名字都無所謂,但谷貝妮的做法還是讓簡本竹感到一種久違的溫馨,感覺自己雖然多出一些錢,卻維護了“一家之主”的尊嚴,看來“君子”,是自己做出來的,而不是別人供出來的。
7
不記得從哪一天開始,只要簡本竹一走進“論語發廊”,老板娘就立刻彈起來,像是在專門等他。這讓簡本竹想到自己的初戀。那時候他每次進入實驗室,其中的一個實驗員都立刻彈起來,像是在專門等他,興奮的表情和微微漲紅的臉就如現在的老板娘。當年簡本竹因爭取出國留學沒心思談情說愛,后簡本竹出國未果來到深圳,等站穩腳跟后再回頭聯系那實驗員,人家卻聲稱對簡本竹根本無此想法,是簡本竹自己“想多了”,混淆了尊敬與愛慕區別等,但簡本竹堅信自己并非“想多了”,經與別人打聽,才曉得實驗員此時已經結婚并挺著大肚子,看來是自己冒失了,也難怪對方說他“想多了”,否則怎么切割呢?不徹底切割又怎么與她丈夫和諧相處呢?往事不堪回首,可這次呢?這次會不會又是簡本竹自己“想多了”呢?
眼下簡本竹是有婦之夫,即便不能成為《論語》中的柳下惠,起碼也該按一般君子標準“非禮勿動”。簡本竹理解的“勿動”就是“不對自己配偶之外的異性動心”,但谷貝妮是他的“配偶”嗎?理論上當然是,可實際上自他中風后二人就從來沒有“配”過,起先是毫無念想,之后是擔心沖動引起二次中風,等逐步康復恢復“配”的意識向夫人嘗試發出信號后,卻遭谷貝妮拒絕甚至嘲笑,先提醒簡本竹注意身體不要逞能,后嘲笑他到底行不行,簡本竹當然知道自己還“行”,但肯定不能像之前那樣具有主動性和進攻性,需要夫人抱著極大的善意包容與配合才能完成,但這要求對谷貝妮實在太高了,高到簡本竹連說出來的勇氣都沒有。也不是谷貝妮不“賢惠”,實在是不能用孔子年代的標準要求現代女性,經過“打倒孔家店”“批林批孔”和西方極端女權主義的影響,現在哪里還有孔子年代那樣“賢惠”的女人和“君子”一般的男人?要說谷貝妮有什么特別,那就是他們是“光桿夫妻”,沒孩子,缺少維系夫妻感情的紐帶和枷鎖,自然更不“賢惠”與“君子”……現在,簡本竹倒躺在“論語發廊”洗頭的位置上接受老板娘的按摩,忽然想到,倘若把自己的老婆從谷貝妮換成老板娘,估計她或許能抱著極大的善意包容他、配合他……
打住。趕快打住!這個問題不能想,再想下去,必然引起外在反應而暴露自己的骯臟心理,簡本竹遂強迫自己專心聽老板娘背誦《論語》。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8
交房了。
新房果然漂亮。不僅僅是外表,更在于內部結構。紫悅山房屋面積比畔山花園雖然只多出30平方米,卻感覺寬敞許多。因為很多地方被做成“飄窗”,就是把墻體做成使用面積的一部分。難怪有條件的深圳人都換新房,三十年前的房子,無論你怎么裝修,也不能改變老房子的基本結構。舊房子小,走廊小,涼臺小,廚房和衛生間也小,且光線不好,大白天也要開燈,住久了會誘發心理陰暗,所以只要條件允許當然要換新房。新樓不僅材料新,設計也更新潮與科學,住起來就是比老房子方便、舒心。簡本竹發覺自己以前對老婆谷貝妮陳述的觀點并不全面。從房屋的價值來說,確實是“第一看位置,第二看位置,第三還是看位置”,但如果從“使用價值”來說,則不一定。住在北京二環之內胡同里面的小單間連屋內廁所都沒有,肯定不如住五環以外的豪宅寬敞、明亮、舒坦。房子畢竟是拿來住的,不是用來炒的,所以不能只強調房屋的“價值”而忽視它的“使用價值”,因此,有時候寧可位置差一點,也要住更大、停車位更多、配套更完善、設計更科學合理的新房。
同樣是新房,同樣號稱“精裝修”,紫悅山比簡本竹在十里銀灘買的海景房講究許多。不僅主臥配備了兩扇壁櫥,而且連次臥的衛生間都安裝了暖風裝置。說實話,這玩意兒如果開發商不裝,簡本竹都想不起來裝。畢竟深圳不冷,夏天“沖涼”不需要暖風,冬天需要的時節也就那么幾天,有沒有暖風無所謂,可經開發商這樣一搞,就彰顯出主人的品位與身份來了。如今貧富差別不在于是否解決溫飽,而是看夠不夠奢侈。深圳的家庭衛生間安裝暖風,作用跟奢侈品差不多,并不適用,至少使用的次數不多,卻可以彰顯主人的地位與品位。
谷貝妮的姐姐過來幫忙。其實也沒什么忙需要幫的,與其說幫忙,不如說幫一個心情。
姐姐主要幫谷貝妮拿主意。配什么家私,裝什么吊燈,掛什么窗簾,陽臺是不是封閉,等等。選擇太多,谷貝妮需要與人商量。簡本竹對這一切都無所謂。既然當初說好了簡本竹出七成按揭,其他不用他管了,那么他現在干脆全部聽谷貝妮的,隨便發表意見,等來老婆一句“你懂個屁”,不是自討沒趣?萬一意見不一致再爭執起來就更不好了。
夫妻倆最容易爭執的不是什么大是大非問題,而是日常雞毛蒜皮的小事情。畢竟,每個人的家庭背景和生活習慣不一樣,越是雞毛蒜皮的事情越是難統一意見。簡本竹對新房子配什么家具真的無所謂。即便谷貝妮什么家具也不買,把畔山花園的舊家私搬過來用他也沒意見,絕對不會因為當初說好了是谷貝妮負責買家私,他就非得要谷貝妮花上一大筆錢,因此,姐姐來幫谷貝妮做這些雞毛蒜皮的選擇比簡本竹合適。
谷貝妮的姐姐其實比簡本竹年齡小,但按照輩分,簡本竹仍然喊她“大姐”。
大姐比谷貝妮會照顧別人的感受,大約是她生養過孩子并且長期做領導夫人的緣故吧。姐妹倆在討論的過程中,大姐很照顧簡本竹的感受,時不時對簡本竹說:“你看是吧?”簡本竹笑著點頭,說:“對,還是大姐眼光準。”谷貝妮則一句也不征求老公的意見,那眼神似乎在說:“反正你也不出一分錢。沒發言權。”簡本竹心不在焉,要不是給大姐的面子,早溜出去散步了。最后,估計是姐妹倆商量出結果了,姐姐說:“我送你一樣東西吧。”谷貝妮說:“好啊。”簡本竹聽了皺眉頭,起碼應該客氣一下嘛。又一想,不關他的事,或許,人家姐妹比他家姊妹親,不需要任何客套。姐妹倆又商量具體送什么東西,最后決定由姐姐送他們陽臺封閉,就是姐姐幫谷貝妮出安裝密封陽臺的6000元費用。數字不錯,六六大順。谷貝妮說著感謝姐姐的話,卻突然提高了語調,大聲說:“還是我姐姐大方啊。不像有些人,家里新房裝修這么大的事情,居然一毛不拔,全部讓老婆出錢。”
傻子也聽出這話是說給簡本竹聽的,帶有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雙重味道。要是放在以前,簡本竹肯定跳起來。即使不跳起來,起碼也要爭辯兩句,說你當時說好我出七成按揭你只承擔三成首付,所以后面的事情你全包了,現在怎么又說出這樣的話。谷貝妮肯定會反擊,說不管當初是怎么說的,你是男人,事到臨頭不該出一點嗎,好意思全部讓老婆出嗎。說著說著,兩個人當著姐姐的面吵起來也說不定。但是,最近因為天天聽“論語發廊”的老板娘背誦《論語》,喚醒了簡本竹的“君子”意識,站在“君子”的立場,想到自己作為一個不缺錢的“君子”,真不該為錢與老婆計較,于是不但一句也沒跟谷貝妮爭辯,而且打算幫她出錢買家私。
大姐果然是大領導的夫人,聽妹妹出言不遜話中帶刺,就趕快轉移話題,對谷貝妮說:“我現在就把6000塊錢轉給你吧。你的微信收款與銀行卡綁定了吧?”
谷貝妮回答綁定了。
姐姐就低頭操作。
大姐剛一操作,就聽谷貝妮的手機嘀的一聲。
“這么快?”谷貝妮說,“哎,打多了吧?你怎么打了5萬?不是說好6000的嗎?”
姐姐也很詫異,說沒有啊,我正在操作,還沒來得及輸密碼呢。
說著,兩姐妹腦袋湊在一起查看谷貝妮的手機,然后又同時抬頭看著簡本竹,問:“是你?”
簡本竹回答:“是。雖然當初說好的布置新家不用我管,但我看你最近辛苦,既出錢又出力,早想表示,所以……”
9
要搬家了。簡本竹忽然有些傷感。不是眷念蓮塘這個地方,而是糾結一段隱約的情感。當初從研究所下海深圳的時候,他起碼應該與那實驗員單獨告別一下嘛,可“單獨告別”約等于“口頭承諾”,當時簡本竹自己都前途未卜,哪里敢對實驗員有承諾,也難怪實驗員后來說他“想多了”,可這次不存在“前途未卜”啊,是不是該給“論語發廊”的老板娘一個“單獨告別”呢?
男女之間的感情說起來非常復雜與微妙,其實就集中在“愛”與“不愛”上,可很多時候當事人自己都辨別不清到底是“愛”還是“不愛”。簡本竹上高二那年對一個女同學單相思,一天到晚幻想著和她“手拉手”或與她一起“逛馬路”,希望被別人看到并把他們看成“一對”,甚至希望別人背后議論他們,可那女孩一門心思想“高考”,對簡本竹的任何暗示明示都視而不見,搞得他甚至想到用結束生命的方式來證明自己對她的愛,想象著他為她死后引發她的愧疚、自責、后悔……那段單相思算“真愛”嗎?研究生階段簡本竹明明看出那實驗員愛他,卻因為自己想著出國留學而不敢承接,此階段他已經“成熟”了,不會再敢為“愛”付出一切了,是不是表明“愛”已經不單純了呢?以至于后來在深圳跟谷貝妮走進婚姻,則基本上與愛無關,只是年紀太大了必須成家,就從家庭背景、本人學歷、工作性質等各方面綜合考慮認為娶谷貝妮為妻最“合適”,或者說最“合算”,所以就與她“組合”成家,其實等于跟“利益”結婚。婚后數年才終于清醒,天下沒有單向的“優越條件”,任何優越條件的背后都對應一個“反條件”。痛定思痛,簡本竹現在終于意識到,婚姻中兩個人的三觀和性格比一切“條件”都重要,可等他悟出這個真諦時人生已接近尾聲,婚姻也似乎走到盡頭,自己還有勇氣與激情展開一場“新愛”嗎?吸取發生在實驗員身上的教訓,為了讓自己人生不留遺憾,簡本竹決定起碼應該搞清楚“論語發廊”老板娘的基本狀況和她到底是不是愛他。
這天老板娘背誦第十八章《微子》后,簡本竹突然問:“你多大了?”
老板娘回答:“三十七歲。”
簡本竹又問:“結婚了嗎?”
老板娘回答:“算是結過了吧。”
簡本竹問:“什么叫‘算是’?”
老板娘回答在老家與人舉行過婚禮,卻沒有扯結婚證。
簡本竹正疑惑這到底算不算結過婚,老板娘補充說,“計劃等兒子出生他們再去補領一張結婚證。”
“可生出的是女兒,”老板娘說,“所以他就不跟我結婚了。”
“啊?”簡本竹驚問,“那你怎么辦?孩子怎么辦?”
老板娘倒似乎非常理解她“前夫”,說那時候一對夫妻只能生一胎,但他們家是肯定要他必須有兒子的,所以就只能另外結婚再生一個,她就只好帶著女兒回娘家了。
簡本竹被驚掉下巴。他承認自己的感覺沒錯,這能背誦《論語》的發廊老板娘確實非常善良且善解人意,凡事能為對方考慮,而這正是谷貝妮最欠缺的,但他也忽然發現夫妻之間光有善良和善解人意是不夠的,還必須有認知方面的基本趨同,簡本竹甚至想到自己和老板娘不屬于同一階層,而自己和谷貝妮之間矛盾再深也還是處在同一階層里,發廊老板娘《論語》背得再好,再善良與包容,認知也與他不在一個層面上,真與她組成新的家庭,舊有的矛盾是解除了,但新的更深層矛盾隨之產生,并且那是一種讓他徹底“無語”的矛盾,連吵架都不知道從哪里開口,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一個語境,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無法溝通,自己或許陷入更加無奈、無語、無望的窘地。
簡本竹仍然打算為“論語發廊”的老板娘做點什么。原本打算買南懷瑾《論語別裁》的想法最終放棄,不是他瞧不起發廊老板娘,而是覺得古人留下的經典不一定要按今人的解讀去理解,無論是朱熹的解讀還是南懷瑾的解讀,相對于孔子來說,他們都是“今人”,誰也不敢肯定他們的解讀絕對正確,如果絕對正確,怎么還有那么多不同的版本呢?不如讓老板娘按照她自己的習慣天天背誦熟能生巧,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不必折騰她。
但是,把“悅”讀成“說”和把“佾”讀成“俏”還是應該糾正的,否則對外行會以訛傳訛誤人子弟,對內行則讓人笑話。可簡本竹從“君子”的角度出發,決定自己不必直接糾正老板娘的發音,而打算送一部相對高端的手機作為離別贈禮,然后幫她下載相應的軟件,桌面存放“論語跟讀版”和“論語朗讀與講解”。這樣的手機簡本竹家里至少有兩部尚未拆封的,并非花錢買的,而是銀行或保險公司作為贈品送給他或谷貝妮的,或是參與某次活動抽獎中的,反正他們不可能拿出去賣,丟在家里也是浪費,不如帶一部來送給老板娘,或許對她更有可操作性的實際意義。
責任編輯"張凡羽"劉升盈
【作者簡介】丁力,安徽人,居深圳。自由作家、工程師,文學創作一級。做過兵團宣傳隊員、工廠技術員、設計院工程師、深圳外企經理和上市公司高管。2001年公司退市后開始寫小說,現為吉首大學教授、深圳市文學創作研究會主席。已在純文學雜志上發表中短篇小說百篇,出版長篇小說40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