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清朝統治者以“國語騎射”維護民族性,又通過“尊儒崇經”實現滿漢文化的融合。在這樣的治國方略下,清朝滿族皇親貴戚是如何研習漢語的呢?這段獨特的語言學習史亦如一面鏡子,從中能窺見滿漢民族文化交融的生動實踐。
1644年清軍入關時,攝政王多爾袞面對的難題除了戰場廝殺,還有如何與數量龐大的漢族精英對話。入關初期,清朝采用的各項制度基本沿襲自明朝,朝中公文多用滿、蒙、漢三種文字書寫,而滿族官員中懂漢語的比例較低,給國家治理帶來了諸多不便。這促使清廷在內城專門設立了“八旗官學”。
八旗官學最初每旗設一所,隸國子監。康熙五十年(1711年)改為每二旗一所,雍正六年(1728年)又恢復為每旗一所。八旗官學的教學內容主要包括滿語、漢語、騎射等,學生需同時學習滿文和漢文。
漢語學習的內容以儒家經典為主,教材多為滿漢合璧本。學生在學習滿語語法后,首先學習《三字經》,隨后學習“四書”,再學習儒家諸經。每月逢三、六、九日,助教會為學生講解經書,并要求學生記錄經義,以備檢查。此外,八旗子弟還需學習漢語寫作和翻譯,以滿足科舉考試和官場實用需求。《四庫全書·欽定八旗通志》載:“凡呈送八旗、漢軍各官蔭監生及官學生,國子監于策論判語內,酌量出題考試,再令繙(翻)譯滿漢文一篇。”
八旗官學的設立,集中體現了清朝統治者的人才培養理念:在保持滿族傳統的同時,系統推進漢語及漢文化的學習。
我們熟悉的乾隆寵臣和珅則是畢業于等級更高的咸安宮官學(創立于雍正六年,位于紫禁城咸安宮,專為培養宗室及滿漢高級官員子弟)。其于乾隆年間進一步擴大規模,成為清朝的精英教育機構,在當時只有上三旗勛貴和一品官員子弟才有資格入學。學習內容包括儒學經典、滿漢雙語、數學、繪畫、騎射武藝等,師資多為翰林院學者或朝廷重臣。史料記載,和珅約在10歲進入咸安宮官學學習,表現很出色,著名學者袁枚就曾表揚他與弟弟和琳“少小聞詩通禮”。
從面向普通八旗子弟的八旗官學到針對帝國精英的咸安宮官學,清朝統治者成功建立起一個系統的雙語人才培訓系統,為其統治奠定基礎。
雍正八年(1730年),舞格壽平編著的《清文啟蒙》一書刊行,全書共四卷,是一部系統的滿漢雙語教材,也是清代流傳最廣、版本最多的滿語教科書之一。此書采用滿漢合璧的形式,滿文和漢文對照編排,極大地方便了滿漢兩族的學習和交流,不僅有助于滿族子弟學習漢語,也便于漢族官員學習滿語。
《清文啟蒙》以漢語對滿文進行注釋、注音和講解。卷一主要介紹滿文語音和文字,包括字母、音節字、切音字的正讀和正寫規則,其中“滿洲十二字頭單字聯字指南”共收十二字頭及字頭內音節1411個,均配有漢字注音及例詞。“滿洲外聯字”收滿語詞33個,均配有漢字注音及詞義。卷二和卷四為詞匯部分,包含滿漢文對照的日常用語和同音詞、同義詞的辨析。卷三則是語法部分,詳細解釋了滿文虛詞的用法,動詞的時態、語態、體態等變化。
《清文啟蒙》記載的語料體現了彼時北京方言的口語面貌、滿漢雙語并行的語言格局乃至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書中記載的“挫磨”“虛套”等詞有明顯的北方口語色彩。可以說,此書不僅是學習漢語和滿語的入門教材,還為清代歷史、滿語史、漢語史研究以及早期北京話研究提供了重要資料。
后世清朝漢語教材繼承了這種滿漢對譯的編寫原則。1771年刊印的《御制增訂清文鑒》,將漢語詞匯按滿語語法分類注釋,既符合滿族思維習慣,又準確傳達了儒家理念。
清乾隆時期編修的大型叢書《四庫全書》堪稱滿漢文化交融的巔峰,不僅體現了清朝滿族親貴對漢語學習的熱情,也反映了滿漢文化的深度融合。
《四庫全書》的編纂團隊中,既有漢族學者,也有滿族貴戚和官員。例如,總纂官紀昀(紀曉嵐)的助手中有三分之一是滿族學者。這些滿族學者不僅精通滿語,還熟練掌握漢語,負責校勘漢文典籍和滿文譯本的審定工作。《四庫全書》正總裁(總負責人)、乾隆帝第六子愛新覺羅·永瑢在給乾隆的奏折中寫道:“臣等日校漢籍,夜譯清文,常為某字對應爭論竟夕。”永瑢本人還有很高的書畫造詣,曾組織畫師為《四庫全書》繪制插圖。據《清宮檔案》記載,他要求插圖中滿漢文化元素融合,如將滿族服飾細節融入儒家經典配圖。
這種跨語言的學術碰撞,不僅提升了滿族學者的漢語能力,也推動了滿漢文化的深度融合。
滿族學者在參與編纂過程中,還將滿族的思維方式和文化理念融入到漢文典籍的整理中。《四庫全書》中收錄了大量滿文文獻,這些文獻不僅反映了滿族的歷史和文化,也吸收了漢文化的精髓。如《欽定繙譯五經五十八卷四書二十九卷》(滿漢合璧《五經四書》)、《欽定同文韻統六卷》(滿漢藏梵四體文字對音書)、《御定清文鑒三十二卷補編四卷總綱八卷補總綱二卷》(分類型滿漢合璧詞典)等。
北京故宮大部分牌匾都是滿漢對照的,漢文在左,端莊典雅;滿文在右,筆畫遒勁,兩種文字相映成趣。清朝滿族親貴學習漢語的歷史,恰似這牌匾的雙重視角:積極維護本民族獨特文化,主動接納多元優秀文化。從馬背上的簡單對話到廟堂之高的經義論辯,從生硬的字詞對譯到自如的詩詞唱和,這場持續三百年的語言習得歷程,最終匯入中華文明的長河。
田甜摘自《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