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開門,聞到一股白菜葉子的腐爛味。
門窗緊閉,略為腥酸的腐敗味充斥了整個屋子。在屋子的東墻角,一張鋪開的編織袋上碼著一堆白菜,這是一個月前我從百里外的老家,用摩托車捎來的一捆白菜的剩余部分。上面的一層,葉子已泛黃,因為縮水而緊緊地抱在一起,筋絡根根畢現。緊貼地面的幾棵已經腐敗,滲出一攤水漬。案臺上,一棵洗過的白菜,菜體腐爛的部分被菜刀清理掉了,殘損但清爽,等待著下一次炊事。顯然,這些日子里,這些白菜葉子是兒子肚里的主食。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當家之一,就是搭鍋做飯。
二〇一六年,兒子正讀高二。這座狹長縣城的偏僻巷子里,我們一家三口在一間十平方米的老屋租住近兩年了。這里距兒子的學校差不多一公里,租金要比學校周圍的房子便宜一半,壞處是上學、放學兒子要奔跑著來去。初住時,可謂家徒四壁,除了一張床板,一無所有。冬天凍死,夏天悶死。后來我們有了一臺電風扇、一張簡易的書桌、四五只裝雜物的大紙箱。這也是所有租讀家庭的家當和情狀,可以盡可能騰出少得可憐的空間,也便于隨時離開。
縣城距老家并不算遙遠,但依然十分陌生,在此之前,我們僅僅在需要辦某些大事時,才會匆匆而來、匆匆而回。在鄉下人的意識里,城鄉永遠是不相交的兩個世界。聲勢浩大的城鎮化浪潮之下,也有許多鄉下人搬到了縣城,但依然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即便心里明白已無回頭路了,依然不完全認同城里的這個家。大家每天在自己的屋檐下寄人籬下。一個最有力的證據是,每年的大部分時間,他們仍會回到老家頹敗的老屋住一陣子,按政策這些房子會在三年內扒掉,退房還林還田,自入城那天已不屬于他們了,但他們依然住得歡天喜地,至少可以省下一些電費、水費、糧菜錢,也有一種暫時的放下和自由。
兒子高一開學的時候,這兒十多平方米的租住房一個月才二百元,加上水電費雜七雜八,一個月七八百就打住了。后來租金漲到四百,電費也漲了,鄉下每度五角,這里漲到一元多。陪讀的父母們湊在一塊兒,話題總離不了這些煩事,唉聲嘆氣,一臉茫然。我曾見過年輕的陪讀母親,從東頭跑到西頭,又從西頭跑到東頭,無數遍地比對土豆的價格和品質,用半天時間,最后買二斤土豆。對于窮人,時間有的是,而錢怎么精打細算都沒有多余的。
縣城其實并不大,有人說常住人口五萬,有人說四萬,誰也不清楚,但僅陪讀的至少有五千,撒在街街巷巷里,為這個小縣城提供了巨大的勞動力儲備。有的在飯店幫工,有的在旅館幫工,按月一千,按天三十??h城建筑業如火如荼,很大程度得益于這些勤快、廉價的鄉下男人。每天早晨天放亮,他們騎著自行車趕往工地,灰沉沉的衣角在風中飄動。
我至今不能理解的是,為什么這樣一所全縣唯一的高中,沒有學生食堂和宿舍,其中有沒有所謂縣城經濟的考量?據我所知,在西部這樣的狀況比比皆是。
縣城北新街靠南的地方有一條巷子,叫南巷,長長的南巷深處有一家網吧,叫魚在水網吧。那是學生們逃課的天堂。沒有任何經濟實業的縣城,網吧自然是重要的實業之一,這樣的實業全縣城有七八家,且家家生意紅火。一個有趣的現實是,在產業發達的南方,網吧這個行業倒是陷入了凋敝,因為年輕人都太忙了。
第一次把兒子從網吧里面揪出來,是個夏天。那是個陰天,雨要下不下,悶得異常。愛人給我打來電話說,老師催問了她好多遍,為什么學生沒到校,家長是干什么吃的?我正從外面回來,才出火車站,火車站距縣城中心還有五公里。我打了十塊錢的出租車,直奔租住屋。
和愛人打遍了所有認識的人的電話,沒有兒子的消息。據愛人說,他是早課走的,當時不到六點,學校正在上早操。夏天的六月,六點天早已大亮,但公交與外出的客車都還沒有運營,街上的門店也都還沒有營業,唯一熱鬧的只有網吧,那是小縣城唯一二十四小時開門納客的地方。
進魚在水網吧時,網管們正在換班。上班的人一臉朝氣,下班的人形如枯槁。屋里有二十多臺電腦,奮戰了一夜的人們東倒西歪一片,屏幕上依然在砍砍殺殺,這些人戴著耳機,睡得死氣沉沉??吹贸觯麄兇蟛糠质翘诱n的學生,因為許多人還穿著校服。他們的父母也許此刻正在去莊稼地的路上,或者在建筑工地抱起一摞磚頭……
據說有一項研究發現,容易沉溺于虛擬世界的人,命運也最容易被別人主宰。這群孩子將來也許會隨波逐流,或身陷深淵,成為種種游戲的犧牲品。雖然世界一直是一個游戲場,但未來的游戲無疑更加誘人和繁復。
把兒子從座位上揪起來時,他充滿了不忿,似乎我打擾了他的事業。他沉溺游戲已經不是一年兩年了,從他讀初中就開始了。游戲的品類一直在變化、升級,像一塊永遠不能到口的美味,吊著他的胃口。他智商平平,永遠無力戰勝或擺脫智力精英們設的局。叛逆者都有叛逆的資本或理由,而兒子一樣都沒有,他把墮落當作叛逆。
事情的結局是,我們全家大鬧了一場。父子感情、夫妻感情都陷入危機。
我們現在也很少回老家了,一方面是車費太貴,再說回去也無事可做,一畝多的山坡地早已長滿了荒草?,F在種地的收成和投入失衡。這個縣城要說有什么產業,那就是核桃仁加工了。因為有種植核桃的傳統,一直是客商云集之地。有能力的人就從內蒙古、山西、新疆,甚至遙遠的緬甸,整車整車地收購核桃拉回縣城,臨時招收一些散工,砸剝、分揀、裝箱,發售到全國各地。一年四季走在街巷,隨處可見核桃加工攤點,到處彌漫著核桃油的清香味。開始的時候,愛人靠剝核桃仁維持一家人的日常花銷。但這一行也充滿了競爭,來剝核桃的人前赴后繼,老板把工價一降再降,依然擋不住前來的男女人群,雖然每天十幾小時的勞累也只夠換來一大棵白菜、幾斤豆角。后來實在難討工錢,愛人就辭工了。
縣城的西邊有一家葡萄酒廠,據說有百年歷史,原由意大利人創辦。記得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縣城,看到它的規模很大,巨大的儲料倉遍地林立,在陽光下散發著白光。那是這家酒廠最輝煌的年代,我還是一位毛頭青年,面對著波濤一樣上班的工人們,心里暗忖:如果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或討其中的某個女工做老婆,該多么幸福?。?/p>
愛人在酒廠做保潔員,每月七百元工資,逢年過節,有一桶十斤裝的散酒補貼?,F在酒廠效益江河日下,被西部祁連山一帶崛起的葡萄酒新寵打壓得喘不過來氣,已裁員裁到不足百十個職工,據說還要裁。愛人對這份工作倍加珍惜。酒廠離租住屋有些距離,在我出門的日子里,為了不耽誤孩子吃飯,她來回一路狂跑,路人們用異樣不解的眼光目送這個瘦小的中年女人,在飛鳥盡絕的街市飛成一只驚鴻。她的心思是,將來兒子上了大學或者去打工了,她在廠里還能一直干下去,她和這個家都需要這份工作。
八月半,撿栗子。
老家峽河的山上,除了橡子樹,最多的就是栗子樹了。一片片,一叢叢,漫山遍野。栗子樹花期晚,要到四月份才開,漫山那個白,真像一片浮云。而到了農歷八月半,漫山的栗蓬炸開來,一陣風吹過,栗子像冰雹一樣落下來。栗子分兩種,野生的與家生的,家生的就是人工嫁接的,量少,主要還是野生的。
栗子是山里人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之一,到了深秋后,它是一年最后的指望,家家孩子的秋冬學費都要靠它。“過了九九重陽節,不是風來就是雪”,待第一場雪落下來,只能貓冬了。愛人從酒廠請了一月假,我們一同撿栗子。
栗子樹雖然多,但家門口并沒有,要到幾里外的山上撿。好在我家就在山上,總是能比別人早到一步。
早起第一步,準備干糧。這時常常天還沒亮,家家煙囪躥起白煙,如果誰家沒煙,那就是這家人這天有別的事,不能上山了。所謂干糧,就是這一天在山上要吃的饃和喝的水。饃有烙的鍋盔,有攤的餅,卷著大蔥,也有油炸的純面餅。喝的水就更五花八門,白糖水居多。
樹多草稀,一點兒不假,栗子樹下很少生草,倒是滿地的腳印,人的、野豬的、毛鼠的、獾的。野物們比人更能起早,待人到了樹下,夜里掉下來的栗子早被吃光了,這時候就要上樹敲打。愛人比我能爬樹,她個小精瘦,像一只毛猴,三下兩下就上到了樹頂,但她力氣小,重量不夠,撼不動大樹,大樹就由我來上。也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栗子落下來,那就是用石頭撞擊樹干,但樹下卻常常沒有石頭,要到很遠的地方抱過來。
栗蓬的刺非常尖利,無論你怎么樣小心翼翼,指頭總是要被扎進好多刺,所以上山時,要帶一根針,把扎了的刺挑出來。如果挑不出來,只能留待晚上回家處理了,抹上柴油,火燒火燎疼一夜,早晨起來,擠一下就出來了。
山上栗子樹多,撿的人更多,就有空跑一趟的時候。撿栗子的人像掃蕩的隊伍,一會兒就是一面坡,你若沒有規劃,就永遠只能跟在后面跑。但凡上山前,沒有誰沒有一天的規劃,就看誰更有戰略眼光了。運氣好的,一天能撿百十斤,不好的,只能撿二三十斤。每斤賣一元錢。
撿栗子也是極危險的活兒,年年都有從樹上摔下來的。每一張鈔票,都浸透了血汗。
八月十七日早上七點多,我和愛人背著干糧袋往山上爬,今天我們的計劃是去龜蓋山上撿,那兒山高樹密,離得遠,去的人不多。這時候接到兩個電話,第一個是兒子打來的,說學校要資料費,一百八十元。我從微信里給他轉過去了。第二個是鐘子老婆打來的,說鐘子從栗子樹上摔了下來,讓趕緊過去幫忙。
我們到的時候,鐘子還清醒著,耳孔里有血流出來,別的地方沒有傷,顯然是頭先著了地。幫忙的人也都到了,七八個人把鐘子抬到了公路邊,叫了車,把鐘子拉到鎮醫院去了。鐘子老婆把干糧袋挎在身上,大家讓她扔了算了,她說,到醫院也得買飯吃呢!面包車揚起一股塵,立刻就不見了。
這一天,到場的人,都沒有再撿栗子。
礦山的活路如琴弦斷續,急時暴風驟雨,緩時泯息無聲。出去,回來,再出去,再回來,像走馬燈一樣。二〇一四年,對于我來說,是一個糟糕透頂的年景,先后三次入疆,兩上東北,電話費和路費耗去九千多,一事無成。在甘南迭部的洛大鄉某山上,我把背了多年的背包丟下了山崖,發誓再也不上礦山了。
不料一語成讖。第二年六月,在西安交大一附院,我接受了拖了多年的頸椎手術。在醫院由手術到恢復的一個月時間里,愛人奔跑于兩地之間,為了省下一些錢,她選擇坐火車,而最便宜的列次抵達縣城時,常常是夜里零點,更糟糕的是,從縣城的火車站到租住的地方,有八公里。這個時間,早已燈熄人寂。
兒子每次都會做好了飯,等著為媽媽開大門。第二天在課堂上,他因為打瞌睡,被老師一次次叫起來。這段時間,本就不好的成績,更是一落千丈。對整個家庭來說,更是雪上又添一層新霜。
其間,兒子逃學回了一趟老家,去山上挖蒼術。蒼術是一味稀缺的中藥材,喜歡在山梁缺水多陽的地方生長,那是我們小時候每季學費的來源。這些年,因為保護山林,草木遍生,蒼術已無棲身之地,變得越來越稀少了。兒子經歷了怎樣的過程,我們不得而知,當他媽媽接到學校電話,趕回縣城時,兒子拿出五百元錢,高興地說:“媽,不怕,我們家有我呢,我能掙錢了。”
我的隔壁鄰居,也是我的老鄉,更巧的是,我們曾同在秦嶺某個礦口共同工作過,干著同樣的爆破工種,只是不在同一工作面。那時候我們還不相識,他叫汪石成。
汪石成后來去了塔吉克斯坦做爆破工,那里有很多我的老鄉,開采鉛鋅礦。他們的收入情況,每天的工作和生活內容,我無從知道,那是個不通信號的荒涼山地,喀喇昆侖山的一支余脈。我所知道的是,那里終年無雨,巨大的蒼鷹從天空投下緩慢的影子,成為大地上唯一的陰影和時間的證物。因為在山的這邊,葉爾羌河流經過的地方,我有過半年的生活經歷。
二〇一六年的某一天,他突然信心滿滿地蠱惑我一同去辦護照,要去塔吉克斯坦打工,他說,在那邊干滿合同約定的三年,可以得到一筆天文數字的薪金。這個天文數字是九十萬!
那時候,我的頸椎已恢復大部分,除了偶爾轉動過急時有些不適,已經可以騎摩托車了。但我隱約覺得,他說的這些,雖不是騙局,但有太多水分。礦產業正江河日下,即便老板守信,也得有巨大的暴利支持呀!
可除了礦山,四顧茫然,我不認識另外的世界,另外的世界也不認識我。汪石成走后,我還是悄悄辦了護照,天天等著他的好消息。這樣一等,就是兩年。他的孩子已高中畢業,他的愛人也白了頭。詢問她,她也說不清情況。好在再有一年,合同就期滿了。
二〇一六年六月,我到了北京,在靠近溫榆河的金盞鄉皮村的一家民間公益機構做臨時工。這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來自天南海北,在這個北京城邊緣的地方,辦起了打工博物館,成立了工人藝術團,辦起了打工子弟小學,成立了文學寫作小組。開始時,我在倉庫幫忙分揀捐贈過來的衣物、圖書、家用小商品,這些東西一部分拿到自辦的小商店以極低的價格出售,換取機構運轉的資金、工友工資等,另一部分整理后,被再次捐贈到全國各地的貧困山區。
后來,我跟著貨車,去北京城的各個捐贈點接收捐贈來的物品。貨車清早出發,下午或半夜回來,這一年我才認識了什么叫堵車。在二環,在五環,在許許多多路段,經常被動或主動堵六七個小時。車外燈紅酒綠,車內饑腸轆轆。我也認識了人們口中的朝陽大媽,一群戴著治安紅袖箍、操一口普通話的不年輕女人,還看見了來自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群和他們生活的一鱗半爪。我利用近水樓臺的便利,為自己為家人,以優惠的價格購買了整整三行李箱衣服,包括二手的內衣,這些衣服足夠我們全家穿戴十年。我突然發現,北京與別處在本質上并無區別。一天,我站在天橋上,突然想,世界和生活從不慌張,慌張的是被世界和生活押解著的每一個人。
假設世界是一所學校,我們每一個都是陪讀的人,而被陪讀的人又是誰呢?
在溫榆河的堤壩上,看河水汪洋,遙想它流入大運河的歷程,冥想沿岸的風物人煙,多少歷史如晦,我寫下了《皮村組章》一大組詩,它們作為代表作品使我后來獲得了某個詩歌獎項。
我總是三天兩頭被老師叫去辦公室,接受各種關于兒子情況的詢問,最多的是:你家孩子總是曠課遲到,成績一天天下降,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兒子每天準時上學,按時回家。和平常沒有任何不同。
他媽媽去渭北的韓城塬上給人摘花椒去了。這是一個和麥客異曲同工的苦業,一樣的烈日,一樣的漫漫長天,一樣的緊張、苦累。她們是繼麥客消失之后的另一群飛飛落落的候鳥。關于這個群體的生活,可以寫一本書。
天氣已顯出寒意,畢竟已經深秋了。出門去超市買菜,發現很多人已經穿起了毛衣,年輕的姑娘花紅柳綠,腳上穿上了長靴。人們嘴上吐著寒氣,在風中行色匆匆。鳳冠山上的大葉楊開始黃葉漫漫,有一些灌木正在禿去,季節不曾饒過誰。
推開門,兒子正在書桌上用手機打游戲,那樣陶醉,那樣專注。想起老師的一次次電話,想起他從不敢示人的成績單,我突然血就上了頭,將手機一把抓來,狠狠摔在了水泥地上!手機依然在嗚嗚啦啦地播放著游戲畫面。我又從地上抓起來,用力擰了一把,它才停下來。這是兒子用初中三年節省下的錢買的手機,對于我們的家庭,對于他,都奢侈得過分了。
我曾無數次問過兒子:“為什么要沉迷于這樣一款叫天天酷跑的游戲?”他總是回答:“你不懂?!庇幸淮伪粏柤绷耍f:“這個玩成功了,也能掙錢,有人就掙到錢了?!睂@方面,我也許真的不懂。我也曾問過他對自己命運前途的設想,他總是說,沒有設想,想也白想,走一步,看一步。他的同齡人多數也是如此回答。看著他一天天長大、走遠,向著我看不見的遠方,我常常感到無能為力。我養育了他的身體,盡力滿足他的物質需要,而在心靈的互通上,竟從來不是父親。我不是,很多人都不是。
這一天,又該放學了。
我盛了飯,端到桌上,走到院門邊。
遠遠地,一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從長長胡同的那頭走過來。他風華正茂,身體充滿了英氣和力量。生活和未來的歲月向他逼近,他懵懂又隱隱清晰地走在內心和身外的世界里,像一株新鮮茁壯的植物。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一代人有一代人承接命運的方式,或許他會用自己的力量給這個無限世界一個不一樣的解答。
我喉頭突然一熱。
(梁衍軍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