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次到“姜一刀”修腳,遇到了啞巴。
那時,店里已經(jīng)躺著一個中年女人,稍胖,蜷在床上看手機,頭發(fā)遮住了大半個臉,只剩下兩只眼睛,像一只懶貓。她見我進來,對正在做準備工作的店長說,你給他修吧,我要啞巴修。店主沒有絲毫尷尬,立即拿起手機。胖女子補充說,啞巴修腳很舒服的。店長面無表情放下手機。店長的兒子給我端來一桶水,讓我先泡一會兒。
胖女子問,他不上學啦?店長說,上學,今天沒去。胖女子問,為啥不去?店長說,去跟不去沒啥區(qū)別。見胖女子還看他,店長說,今年就要初中畢業(yè),高中就算了,上個技校還不如不上,就跟我學手藝挺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還能掙到錢,沒有壓力,往后干這行的越來越少,老的下去了,年輕的沒人愿意學,這行當肯定吃香,我十六歲時手藝都學成了,現(xiàn)在過得不比誰差。他說話時,我跟那胖女子頻頻點頭。我說,憑手藝吃飯,挺好!店長笑了。店長長得挺秀氣,頭頂上頂個小辮子,像個藝術(shù)家;胳膊上紋著身,又像個混社會的。
胖女子問,啞巴怎么還沒來?店長說,有事?胖女子說,有點事。店長說,快了。便來給我修腳。他記得我,知道我腳的毛病。胖女子說,啞巴修得真舒服。我有點煩這胖女子了,卻對啞巴有了幾分好奇。
大概五分鐘后,門一推,進來一個光頭,手里提著工具包,面帶笑容。他抖了抖肩膀,晃了晃頭,很開心的樣子,從兜里掏出煙,熟練地點了一支,深吸了一口。這才坐到那胖女子面前,把女子肉嘟嘟的腳從桶里撈出來,笑瞇瞇地看,像看一件藝術(shù)品。他銜煙的姿勢很特別,歪著嘴,斜叼著,煙幾乎要杵著他鼻尖,煙頭也快碰到胖女子的腳趾頭了。燈光打在他的光頭上,像久磨的葫蘆一樣,光亮亮的。他修兩下,就看那胖女子一眼,笑一下,樣子很奇怪。有時還哇啦哇啦說著什么。胖女子就問店長,他說什么呀?店長說,他問你舒不舒服。胖女子說,舒服。啞巴笑得很開心。她問店長,我說話他聽得懂嗎?店長說,他聽不見。胖女子搖搖頭,似乎很遺憾。
我問,他是先天性啞巴嗎?店長說,他父母不啞,他還有一個弟弟,也不啞,一家就他一個人啞,他媽懷他時,村里邊流行打什么藍霉素,生出來的孩子基本上都有殘疾。我說,這就是命啊,要是不打藍霉素,可能就不是這個樣子了。店長說,農(nóng)村人沒文化,愚昧啊。胖女子說,真可惜。我問,他有老婆嗎?店長說,以前有,現(xiàn)在沒了,有一個女兒,也十幾歲了,不聾不啞,聰明靈巧,成績也不錯。我說,那他老婆肯定不啞。店長說,也是聾啞人,懷的時候問醫(yī)生了,醫(yī)生說父母聾啞不影響孩子。我問,哎,你剛才說他有老婆,現(xiàn)在沒有,此話怎講?店長說,等你問呢,離了。我問,為什么?店長說,啞巴嗜賭。胖女子問,啞巴怎么賭?店長說,別看他啞巴,啥都會。胖女子哦了一聲,看了啞巴一眼,說,看不出來。啞巴瞇著眼,嘴里哇啦哇啦。胖女子說,舒服。啞巴看著她,笑。
我問,那啞巴怎么肯離的?店長說,不離不行啊,老婆開始不歸家了,啞巴沒辦法,只得答應離了,女兒歸他,老婆也沒要女兒,人家壓根就不想要。胖女子嘆口氣,這女人真狠。啞巴又哇啦哇啦。胖女子說,舒服。啞巴笑。
店長說,不狠沒辦法啊,帶著是個累贅。我問,為什么。店長說,人家要跟人呀。我問,嫁人了嗎?店長說,嫁了,他們是2022年12月初離的,2023年1月底人家就結(jié)婚了,前后一個多月。我說,那他老婆肯定早就有人了,要不然沒這么快。店長說,肯定的呀,我一兄弟,看到他老婆結(jié)婚的抖音視頻,拿給啞巴看,啞巴當時就哭了,嚎啕大哭呀。胖女子又嘆口氣,說,可憐的啞巴。啞巴看她,哇啦哇啦。她說舒服。啞巴笑。
我問,他老婆是聾啞人,還會開抖音呀。店長說,會呀,還直播呢。我問,啞巴怎么直播呀。店長說,不有小紙板嗎,在紙板上寫字,看的人多呢。我問,她是不是很漂亮?店長說,相當漂亮。胖女子說,漂亮有什么用?啞巴哇啦哇啦。胖女子說舒服。啞巴笑。
胖女子問,他是不是聽懂我的話。店長說,他會看口型。胖女子說,你叫他來,是怎么叫的。店長說,我跟他視頻,向他招招手,他就明白了,有時也發(fā)個語音,普通話,他用軟件轉(zhuǎn)換成文字,看得懂。
啞巴的手機響了,啞巴接了,對著手機擺擺手說,OK。胖女子說,他說什么?店長說,OK,他有時會蹦出一句兩句的。啞巴拍了拍胖女子的腳說,OK。胖女子也說,OK。啞巴笑了,迅速起身,到后面洗了把手,拎著自己的工具包,往外走,在門口留下兩個字,拜拜。推門出去了。
胖女子說,他也開店?店長說,開的,他店里有他女兒,邊寫作業(yè)邊看著,一般沒什么客人,店太小,只有熟客會去,生人溝通不了。胖女子說,沒客人開著干啥,白浪費錢財呀。店長說,他要開的,門店再小,只要在,他就是老板。
店長高聲說,他喜歡老板的身份,他要面子。
胖女子說,有思想。
我問,他要是不聾不啞,還會這么有思想嗎?還能在這修腳嗎?
店長看了兒子一眼,低聲嘟噥一句,鬼才知道。
親兄弟
圍觀的人看到,那個戴著頭盔、倒穿軍大衣的高個子男人站在路邊,手指面前一個小個子男人高聲罵,旁邊還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留著小胡子,坐在電瓶車上,一手拿手機,一手插在褲袋里,冷著臉,一言不發(fā)。
就聽那高個子男人罵,你有心啊,你無家無業(yè),孤苦一人,是我把你帶到家里,單獨給你一間房住,供吃供穿。衣來張手,飯來張口,事事不勞你煩神。你這福我享過一天?我要早起買菜做飯,接送孫子上學放學。風里來雨里去,吃辛受苦。我也想跟你一樣倒油瓶不扶,屁事不問。我不行啊。過年了,我一件新衣服沒買,先給你買了一套,你看看你身上,從里到外,棉毛衫、毛線衣、羽絨服、棉帽子、圍巾、皮鞋,哪件不是新的,連襪子都是新的。
圍觀者頻頻點頭,說,還真是的,穿的不丑,利利爽爽。
你住我家,我老太婆就沒意見嗎?我兒子媳婦就沒意見嗎?我們一家子過不好嗎?你在他們眼里就不礙事嗎?意見都在心里,礙事也不敢說。要不是我退休金拿得多,有話語權(quán),他們能聽我的?早就把你趕出去了。你還能這樣人模人樣的?
圍觀者都笑了,說,還真是的,有錢才是兒子的老子,沒錢得管他們叫老子。
你們說是不是呀?我是照顧他,心疼他。我有錢,他們不敢說,要是把我說急了,我讓他們搬出去,我跟他住,我舍得老太婆,舍得兒子媳婦,舍不得丟下他。原先在招商場(瓢城一個老的商業(yè)區(qū))那住,帶著他,現(xiàn)在住雙園路,還帶著他。有這樣子罷了吧。你們說,我還要怎樣?
圍觀者都說,有這樣真不丑。有一個大媽問,他是你什么人呀?
還能是什么人?我兄弟,我是老大,他是老二,還有一個妹妹,他姐姐。我們一共姐妹仨。父親早就過世了,我們那時才十來歲,媽媽也過世十年了。媽媽在世時,我還好過些,有媽媽看著他,媽媽走了,只有我能看他。我要是不看他,不被人家說嗎?親哥哥不管親兄弟。我也是要面子的人啊。一般人能讓你衣穿上身、飯吃到嘴,凍不死餓不死就行了,哪個有我這么講究呀,把你照看得這么好?說實話,連咱媽我都沒這么孝順過。
圍觀者笑著互動,嗯,大爺真是講究人,好人。也有人問,他是不是頭腦不好啊。
頭腦好能這樣啊?頭腦好能打一輩子光棍?頭腦不好,也不是全壞了,還曉得尿屎,曉得吃飯穿衣,還曉得用手機打電話的啊。你天天飯碗一丟就出去逛,有時半夜三更還不回來,我給你買手機,不是讓你惹事的,是怕你跑沒得了,能找到你。哪個叫你老打電話騷擾人的呀?
圍觀者問,他打電話找人家有什么事啊?
屁事啊,他能有什么事?有頭腦的人哪個搭理他。再說他認得哪個啊。我怕他沒事找事,安排他到外甥家小飯店去洗碗,每個月600塊錢工資,你拿這600塊錢,買煙買酒,自己吃喝,你給我讓過一支煙,給我喝過一口酒的啊?我在你身上花那么多錢,你就拿一個角子錢給看看,也是你的心啊。
圍觀者笑了,說,他哪曉得這些啊。又問,你兄弟多大歲數(shù)了啊?
六十了,我也快七十了。要是你走在我前頭,你享福。要是我走在你前頭,你的罪怎么受?你說啊,還有這好日子過啊!
有一個大媽似乎在揩眼淚,說,這話在理。又說,大爺哎,消消氣,讓他去飯店上班吧。
滾,不準再有下回,下回再有人來告狀,就不要死回家!
那兄弟被責罵半天,始終縮著脖子一言不發(fā),聽得此言,如遇大赦,低頭縮脖穿過圍觀者,走了。有人看到他又拿起手機,不知打電話給誰。
那個坐在電瓶車上始終沉著臉的小胡子說話了。他說,以后讓他別再打我電話了,或者把他手機收了,他一個癡子要手機干什么?
大爺看著他兄弟走遠了,才轉(zhuǎn)過身問,你怎么認識他的?
小胡子說,我負責招商場那塊。
大爺說,我在那負責三十年,哪個不敬我三分,我怎么不認識你?
大爺說著,手碰了一下小胡子的胳膊。碰大了勁兒,小胡子手機落在地上。小胡子愣了下,眼睛直視大爺,大爺瞄了眼地上的手機,跟小胡子對視。
小胡子從電瓶車上站起來,問,什么意思?
大爺毫不示弱,你什么意思。
圍觀者中有人把手機撿起來,遞給小胡子,說,算了算了。
小胡子接過手機,向前一步,說,是他騷擾的我!
大爺說,你要打我!
小胡子吼,他騷擾的我!
大爺說,他是我親兄弟!
圍觀者中有人說,沒得命了,快走。皆散去。
派出所里,小胡子滿臉是血。鼻青臉腫的大爺對民警說,要不是他欺負我弟弟,我才不動手呢,我他媽十年沒打架了!
他又呸了一口,說,什么年代了,媽的!
不遠處的一個粥店里,他兄弟在收拾碗筷,擦桌子。嘴里叼著煙,長長的煙蒂,落在手中的碗里。他好像沒看見。
本欄責任編輯"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