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個被世人稱作“地帶”的區域,破舊、擁擠、混亂,狹長得仿佛永遠看不到盡頭。但對出生于此的漢娜·瓦埃勒·哈瓦杰莉(HananWaelAl-Hawajri)來說,那里有家和生活。
盡管日子艱苦,十來歲的她每天臉上都
洋溢著笑容。
父母給了她一雙大長腿,而她不久前才加入一家名叫阿赫利·努塞拉特(AhliNuseirat)的足球俱樂部,那是整個地帶的第三家、也是漢娜生活半徑里唯一一家專為女孩設置的訓練機構。教練說,他們打算組建一支女足,以后還可以去踢聯賽。漢娜想踢球,她想為家鄉贏得冠軍
她訓練刻苦、天賦突出,兩條腿像小鹿一樣迅捷靈活她還會主動為球隊招攬人才,把表妹和朋友拉進了隊伍。
對她來說,艱難而平靜的日常沒什么不能承受的,她可以努力過好人生。然后,空襲發生了。漢娜的家落下了炸彈。
“好在”,一切發生得足夠快,沒有太多痛苦。
死訊傳回了俱樂部。女孩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足球不只是一個游戲,它還承載著生命的重量。
避難
“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年代,我們只是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國家。”
當加沙地帶的人間慘劇通過互聯網傳到國內,每一個看到這些的國人,或許都會對上面這句話擁有更加深刻的理解。
“難民營”這個概念對于我們當下的生活是陌生的,社會安定、供給富足的我們擁有足夠的安全感。
但它并不代表,這個世界上沒有“地獄”。
當死神可以無預警地隨時降臨,當基本的生存權成為一種奢侈,足球仿佛理應變成一種不切實際的談資。
某種程度上,這是顯而易見的。
加沙地帶若干個大型體育場的斷壁殘垣,成了流離失所的難民們棲身的依靠。荒蕪的草坪上搭起了簡易的帳篷,殘破的球門被當作了晾曬衣物的架桿,跑道上廢棄的替補席,更成為了男女老少聚在一起休憩飲食的“涼亭”。
與其說這里是體育場,不如說這里是避難所。
然而,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早就告訴人們,生存是第一性的,卻從來不是唯一性的。當生存和安全需求得到滿足后一一哪怕只是暫時的,人們仍然會竭盡所能去追求更高層次的滿足:歸屬感、尊重和自我實現。
何必冒這樣的風險?活著不好嗎?
一但你有沒有想過,對他們而言,活著和死去本就一樣辛苦。
在加沙地帶南部海邊的汗尤尼斯城區 (KhanYunis),幾十個孩子圍坐在一塊空閑的沙灘上,一位教練正在這片“臨時足球場”給他們傳授足球理論。
這是由巴勒斯坦足協官方支持的體教項目,在汗尤尼斯已經招募了80多個孩子。戰爭一開始,他們就失去了學校,只有這些隨時隨地能夠開展的簡易教育項目,算是一個讓青少年的生理和心理發育不至于荒廢的權宜之計。
聯合國的有關部門也在盡可能提供幫助。相比于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聚在一起學點知識,總歸是更安全的選擇。
當然,這樣的“安全”只不過聊勝于無。畢竟,在空空蕩蕩、無遮無攔的場景中,一顆炮彈就足夠摧毀一切。
但一周三次的足球課,成為了孩子們在艱難時日里的最大期盼。
大人們會給他們講述這個“非正常國家”里足球英雄的故事,讓這些在動亂中長大的兒童體會應有的社會交往,并且,“盡可能發掘其中的天才,希望有朝一日,他們會代表巴勒斯坦,站上國際足球的舞臺。”
的確,足球無法果腹充饑、不能救死扶傷,但對于苦難中的人們,身處足球的時間,哪怕只有幾十分鐘,也足以幫助他們獲得一種暫時“逃離現實”、對正常生活的“回歸感”。
說白了,足球,也是他們精神的避難所。
所以哪怕是在最窘迫的處境中,足球都未曾停止。


人們在沙灘踢球、在街角踢球、在遭到轟炸的廢棄房屋旁清理出空地踢球。而這些永遠不會被記錄在案的比賽,每場都能自發聚集成百上千的現場觀眾,其中很多人還拄著拐、包著傷,掩蓋著因戰火而殘缺的身體。
生活里有這么多苦,要有多少甜才填得滿啊?
生活里有這么多苦,只要一絲甜就能填滿。
當戰局緩和,巴勒斯坦足協立即克服重重險阻,在海灘邊組織了一場為期2天的小型錦標賽,讓各家俱樂部里幸存的年輕人齊聚一堂。沒有獎杯、沒有隊服、沒有裁判甚至沒有比賽名稱,但賽后所有人在藍天和陽光下與戰爭廢墟的合影,卻在社交媒體上廣為流傳,因為那代表著:“我們仍在努力生活。”
“逃離現實”,在大多數語境里這都是一種帶有貶義的評價。可對于死亡轉瞬即至的難民,我們并沒有資格對他們提出任何指點。逃離現實,對他們而言無異于一種幸福。
而在敵人看來,逃離現實,也意味著他們還沒被打垮。
戰爭期間,以色列軍隊摧毀了加沙地帶的50余個大中型公共體育設施,其中包括所有專業足球場,以及巴勒斯坦足協的總部。

他們甚至在攻占亞爾穆克體育場后把這里改作了戰俘營。
而這里,曾經是巴勒斯坦代表團為奧運會集訓的地方。
創業
很多媒體都會把加沙形容為這個星球上最大的“露天監獄”,不過事實上,這個總面積360平方公里、分出了五大城區、生活著超過200萬人的海岸地帶,其體量已足夠民間經濟的產生。在沒有硝煙的時間段里,那里也確實形成了一些基礎的現代經濟面貌。通過連接埃及的地道,加沙人偶爾還能吃到肯德基和麥當勞。
但在另一個“世界的邊緣”,那里呈現的是另一種苦難,一種被所有人遺忘的苦難。
在非洲肯尼亞和以海盜聞名的索馬里邊境區的不毛之地上,坐落著被聯合國認定的全世界最大的難民營之一:達達阿布難民營 (Dadaab Camp)。
1992年,為了接納戰爭中的流民,聯合國在這里用塑料布和木板搭起了簡易的房屋。起初只是短暫的過渡之舉,但索馬里內戰干戈不止,后來又接連遭遇了洪災和干旱,得不到政府救援的底層百姓蜂擁而至,把希望寄托在了聯合國身上。
就這樣,在接下來的30年里,達達阿布逐漸演變成了包含四片營地、注冊難民數最多時超過38萬的“無主之地”。
這里是肯尼亞的國土,但這里 97% 的人口是索馬里人。兩國羸弱不堪的政府根本不具備安置30萬人口的治理能力。直到今天,如何處理這座難民營以及營地里的人,依舊是讓聯合國、肯尼亞和索馬里頭疼不已的難題。于是,他們被打上了一個自相矛盾的標記一“肯尼亞的索馬里人”。
這是一群被世界“遺忘”的人。
周邊的沙漠天然形成了“隔離帶”,肯尼亞不想管、索馬里管不了。離開難民營需要提前申請,但申請幾乎不被批準。而如此嚴格的管理,恰恰是為了無需管理。
他們的生活被完全限制在其中。時至今日,這里的大部分公共設施都是靠著聯合國向金主們四處募捐才勉強修建起來的。
而這里將近一半的人口只有不到18歲一一他們從出生就從未離開。
極端的生存條件勢必造成極端的心理狀況。據統計,達達阿布的難民飽受抑郁、焦慮、創傷后應激障礙等心理疾病的困擾。青少年藥物濫用、吸毒乃至自殺的比例更是高得驚人。
所幸,還有足球。
我們無從查證是誰第一個組織比賽的,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個沒有戰爭威脅的地方,在30多萬常住人口的營地里劃出幾片球場、組織固定時間的聯賽并不是什么難事。
球場越劃越多(現在已經有上百個場地)、比賽安排也越來越規范。偶爾,索馬里和肯尼亞的足球明星們還會來協助聯合國,借助球賽向難民宣傳公益知識。
每當四個營地的“冠軍聯賽”在黃昏時分打響,球場總會擠滿上千名觀眾。這些比賽水平自然不算多高,球員們有的甚至還打著赤腳,但某種意義上,這才是這個世界最重要的球賽。
但達達阿布最大的“足球明星”,是一個不踢足球的男人。
他叫奈伊塔(Nyieth),2013年因為南蘇丹的內戰顛沛至此。很快,他就感受到了難民營中物資的匱乏。偶然的機會,他被選中前往挪威接受小手工業的職業培訓。回到難民營,他用幾根木棍搭起了作坊。
問題來了:賣什么呢?
可能是一個商人本能的嗅覺,他發現達達阿布的球賽如火如荼,但“進口”足球一個要花30塊錢。可足球,不就是把幾塊皮革縫在一起嗎?
于是,“奈伊塔手作牌”的足球憑借僅需進口球一半的低價迅速搶占市場。起初,不熟練的奈伊塔3天才能縫好一個球,后來產能越來越高,至今,他一個人已經拿下了全營區 30% 的份額,連聯合國的工作人員都來找他買足球。
“如果能自由出入、訂購更多原材料,我還可以做更多。但現在沒辦法,我經常要等著從營區外寄進來的皮料。”
奈伊塔知道,足球是達達阿布的人們活下去的希望,也是他自己的希望。“我早就研究過了,這里的人們離不開體育,如果有可能,我想做一家做體育裝備的企業。從難民營做起,做到外面去,我能成功的。”


所以在全世界最大的難民營里,足球值多少錢?15塊,或者,無價之寶。
發聲
某位臭名昭著的前美國國務卿曾經在一次國際局勢論壇上毫不掩飾地聲稱:“對于國家而言,要么上桌點菜,要么成為菜譜。”
傲慢、尖刻、殘忍,但某種意義上,卻是真相。
不是所有國家都擁有平等的存在感和話語權。對于絕大部分小國而言,讓世界看到和聽到自己,本身就是一種極其稀缺的“資源”。
這也是小國們往往重視體育的原因一一體育的場景提供了國際舞臺上一個平等的例外
2016年,當蘇格蘭凱爾特人隊的激進左翼球迷團體“綠色衛隊(Green Brigade)”,在對陣以色列貝爾謝巴工人隊的歐冠比賽中亮出幾十面巴勒斯坦國旗時,對那里的人民而言,那是靠他們自己根本無力完成的“呼喊”。
出于“不允許在球場進行政治表達”的規定,歐足聯對凱爾特人隊處以8600英鎊的罰款。“綠色衛隊”順勢發起籌款活動,最終的募集金額超過17萬英鎊。在繳納罰款后,剩余資金被捐贈給了約旦河西岸最著名、最古老的艾達難民營 (Aida Camp)。
看到足球所引發的巨大輿論聲量,難民營里的人們決定有樣學樣。為了表達對“綠色衛隊”的感謝之情,這支球隊被命名為“拉吉凱爾特人(LajeeCeltic)”。Lajee,就是阿拉伯語“難民”的意思。
他們知道FIFA的規矩,所以干脆把自己的球衣設計成了巴勒斯坦國旗的樣子一為了規避處罰,他們又在國旗那塊紅色的三角形區域里,畫上了一個代表太陽的笑臉。
把國旗穿在身上的拉吉凱爾特人象征著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2016年就已組隊的他們,至今仍然無法注冊為職業俱樂部。和前面的故事一樣,他們只能通過各種不被記錄的友誼賽和民間活動發出自己的聲音。
并且,出于對包括“綠色衛隊”在內的支持者的保護,在球隊的社交媒體上,所有合影的人臉都被打上了馬賽克。
就是這樣一支連“戶口”都沒有的球隊,卻得到了巨大的認可。他們被邀請去非洲巡回比賽、去搖滾音樂節當

嘉賓,他們的球衣變成了文化icon,官網永遠顯示斷貨。
連坎通納都穿上他們的球衣拍照,以此表明自己的態度。
“打仗的事我們無能為力,但只要這支球隊還在,同胞們就會知道,始終有人在為巴勒斯坦的掙扎發聲。”
當地時間1月15日晚,以色列和哈馬斯終于在各方的不懈努力下達成了停火。盡管大家都知道,在中東,停火協議有多“薄”一它能否實現,往往只取決于強勢的一方是否愿意停下。
而最新的消息是,剛上任的美國總統特朗普甚至表示,打算“接管”加沙地帶,并把這里的人民“安置”到其他國家。也就是說,堅持了這么久,那里的人們卻可能連一個稱之為“家”的地方都保不住。
誠然,在漫長而艱難的生存之戰中,體育什么都改變不了,但卻是當下他們唯一能找到的快樂。
畢竟,這里是全世界最接近“地獄”的地方。
這里沒有新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