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之戀

一

對我來說，廬山是座意味深長的山。三次有機會去廬山，終未能成行。最早是在我讀大學期間，班級活動組織去廬山，只可惜計劃還沒有個雛形，就已經夭折；第二次是我工作后的第四年，單位組織去廬山，派出兩輛大巴車出發。上路不久后，突然前面一輛大巴車發生了車禍，且有人受傷，我們只得一起返回；第三次是我被借調至省里工作，當時有個書畫協會活動在廬山開展，安排我去當工作人員。可后來我出于多方考慮，終究沒有去成。

三次未能成行的廬山之旅，前后跨度二十多年，廬山對我來說好像一個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夢。中國的名山大川雖多，除了那些高峻險拔的雪山，如此坎坷難以抵達的山在我的經歷中可謂絕無僅有。難道，真應了那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嗎？

終于，當我的年齡抵達“知天命”之年后，我終于見到了廬山！

無數次想象過廬山的模樣，真的到了廬山，還是有些出乎意料。

我們從北大門上山。汽車一路蜿蜒而上，天氣陰沉，給初秋的天氣增添了幾分涼意。起初還能見到松濤森林，漸漸下起雨來，窗外除了白茫茫的云霧，什么也看不見。雨越下越大，待到下車，身上竟寒意徹骨，有些愣愣地看著汽車把我們拋在一個莫名的地方，向著終點疾馳而去。

下榻的賓館在牯嶺的邊緣。準確地說，離牯嶺鎮還有一段路程。這個邊緣地帶，似乎冥冥之中寄托著天意。

二

廬山是一座人文圣山。古往今來，吟誦贊美廬山的詩詞不勝枚舉，在所有的名山之中，可謂是獨此一檔，無出其右。我們熟知的詩句，就有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蘇軾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白居易的“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都是明寫廬山的詩，其他如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詩中的“南山”其實就是廬山。毛澤東的“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亦是寫的廬山。據統計，描寫廬山的詩詞高達16000多首，這是一個驚人的數字！

能寫出如此數量的麗詞佳句，自然離不開去實地履足，捧場。自司馬遷“余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始，文人雅士們對廬山可謂是爭先恐后，趨之若鶩。在廬山詩詞博物館不大的展廳內，我見到了一份長長的名單，幾乎將歷史上所有著名詩人們盡收囊中，就連沒怎么聽說與廬山有太多交集的陸游，也陳列了多首夸贊廬山的詩篇。也難怪，他的一部《劍南詩稿》有9000多首，作為作品數量排名前幾位的大詩人，不留下幾首描寫廬山的詩詞是說不過去的。廬山對文人來說，就是一個非去不可之地，似乎誰不來就顯得落伍，不解真意。此外，還有常駐山間的高僧，坐而論道的大儒，附庸風雅的政客，他們在廬山留下了眾多的作品。還有承載這些作品的碑亭、石刻、寺廟和書院等。一部廬山史，差不多就相當于小半部文學史，乃至建筑史。一句話，廬山堪稱是一部中國文化的活字典。作為文人雅士的朝圣之地，可如當年唐太宗開科取士時“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那般豪邁地說，廬山是“天下詩詞盡入吾山中矣！”

余秋雨寫過一篇散文《廬山札記》，通篇以一個文化學者的角度，講儒釋道如何水乳交融，古人如何上山，上山后又如何逗留，從慧遠、陶淵明講到茅盾，末了在三疊泉的轟鳴中引發更深的遐思。

余先生是著名學者，文章大家，敘事旁征博引，信手拈來，他筆下的廬山如行云流水，氤氳著濃郁的人文氣息。“鴻儒云集、智能飽和”，風物都有點看不真切了。我沒有余先生的水平，只能以普通游客的視角，慢慢抽絲剝繭出一個自己的廬山。

三

廬山實在是我繞不過去的一座山，并不算太高大的它在我的心里是沉甸甸的，以至于在我想觀賞純粹的風景前，首先被那些過濾著青石之光的人文遺跡擋住了眼簾。

廬山的意義，不僅在于自古而今浩如煙海的吟誦夸贊，更在于它在近、現代史上的分量。波譎云詭和風云際會中，不時掠過廬山的身影。

雨還在下，雖然比上午小了許多。我沒想到的是，這些人文景點的體量如此袖珍，甚至匹配不了我對它們的景仰和想象。美廬是純粹的一幢別墅，陳設簡單，差不多十分鐘就可看完。旁邊的抗戰博物館，如果不去細細端詳那些珍貴的照片，走馬觀花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廬山會議舊址門口擠滿了拍照留影的人，走進去也覺得不大，感覺不到多少廬山“三大民國建筑”的赫赫威儀。

當然，不能以現在的標準苛求歷史。這座廬山會議舊址，被歲月的斑駁慢慢隱去了崢嶸，在雨意的浸潤下更顯得安詳平和，就像一個看守廬山的忠實石獸。我立在門廊下，不再聽見仍然聚在一起拍照的人群的喧嚷，就這樣一個人靜靜地看著天空，挺好。

不過，我還是感到有些失落。如今冠名為“廬山人民劇院”的這座建筑，我原以為是反復播放電影《廬山戀》的地方，來了后才知道不是。那么，《廬山戀》又在哪里找尋呢？

四

我來廬山，很大程度上在于《廬山戀》。這部風靡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電影，曾引發無數人對于廬山的向往。我并沒有看過《廬山戀》，上山前也沒有專門上網搜尋，包括對廬山之行沒有做攻略，除了幾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對景點分布和具體線路一無所知，為的是保持一份隨遇而安的心境，想看看廬山到底是一番什么模樣。

所幸，在牯嶺鎮的一角，我見到了播放《廬山戀》的那個小小劇院。黃石小屋，簡陋得像上世紀人民公社時期的某個倉庫。《廬山戀》也不再反復播放，而是固定場次，晚上才有，我怕是沒時間去看了。

我來不及多想，上了另一輛車，向花徑方向進發。

雨終于停了。我們下在了一個湖邊，原來這叫如琴湖。這是我來廬山大半天來，第一次真真切切見到的廬山風景。山色空蒙，水波不驚，湖中有一個樓臺，別有一番韻味。惜乎花徑只留其名，大林寺早已不知所蹤，沿湖走了半圈，終覺意興闌珊。

原準備繼續坐車去仙人洞，問了才知道那樣就看不到景了。見到前方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趕緊跟了過去。

這條路是廬山風景的精華。山石嶙峋，蒼松虬集。忽而云霧繚繞，對面的青山只露出影影綽綽的半個角來；忽而天朗氣清，云層中霎時閃出一道金光，眼前一覽無余，連山腳下的城市都看得分明。有鳥鳴啁啾，泉澗轟鳴，只是不知道它們在哪里。雨后初陽，清露滴響，沒有盡頭的峽谷中，上上下下的臺階蜿蜒盤旋，整個人像踩著高蹺走在半空，卻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這條峽谷叫錦繡谷。與我見過的黃山、三清山風景相比毫不遜色，就連一些造型各異的石頭，也與黃山上的猴子觀海之類頗為類同，同樣佐以佳名，引人佇足留連。我在山谷中盤桓良久，日落時分走向了出口。

出口處就是仙人洞。仙人洞進深很淺，除了一個呂洞賓的雕像，似乎沒有太多可供觀瞻的東西。無限風光在險峰，最美的一段已經飽覽，至此可以劃個句號了。

廬山的秀色當然遠不止錦繡谷，也不會因其過于厚重的人文遺跡而顯得黯然無光。

第二天是純風景路線，第一站含鄱口。很遺憾，雖然天已放晴，但云層過厚，根本看不到鄱陽湖。等了半晌，還是沒有指望，只得下山。沒料想，卻有了另一番收獲。

我們走的另一條路。小徑麻石，松濤成林，闃然幽靜，一下把我拉回了最喜愛的古風畫面。更玄妙的是突然一陣云霧飄飄，近處的人都隱去了半個身，恍恍然頓時如入仙境。這是純粹的下山，路途既不險峻，腳力又不困乏，堪當最輕松愜意的一段旅途。

要是全程都是這般波瀾不驚，未免也太小看廬山了。果然，高潮發生在終點站。

三疊泉。應該要感謝我的粗疏，不做任何功課，帶著一顆虛空的心和好奇把每一段游程變成了真正的探索發現之旅。我沒想到先要走長長的一段鋪墊，且是下坡，與我上山觀瀑的預想完全相反。我更沒想到還要往下走3000級陡峭的臺階，才能看到瀑布，看完后再往上走3000級臺階原路返回。

瀑布自然是壯觀的。前日的雨水助長了水勢，那雷鳴般的聲響，告慰自己是不虛此行。但更難忘卻的，無疑是自己多少次心生怯懦，畏縮，幾乎要半途而廢，又多少次咬牙堅持，埋首前行，終于完成了全部行程。

任何矯情或借口在這里都會被撞得粉碎。我記不太清余秋雨寫三疊泉的那段，大概是文人常用的春秋筆法，太直白會顯得索然無趣，也幸虧他寫得沒太直白，否則我或許會打退堂鼓，在“人文圣山”前所謂文人的我如果扮演了一個逃兵，那將是多么的遺憾！

三疊泉耗費了我太多體力，加之天色不早，五老峰只能淺嘗輒止，登至二峰即回頭。我的廬山之行基本就算結束了。受限于時間，能去的地方只是蜻蜓點水，匆匆一觀而已，何況還有那么多的景點未能前往，諸如東林寺、西林寺和白鹿洞書院，還有李白留下千古名句的秀峰瀑布等。再進一層，如廬山最高峰大漢陽峰，雖如雷貫耳，卻屬于未開發成熟的線路之類，只能望洋興嘆。總之，對于一個久負盛名，總面積達300多平方公里的風景名勝而言，我所觀所聞只是滄海一粟，太多的未知和謎團，依然籠罩在“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慨嘆之中。

五

我之所以對廬山有著一言難盡的情感，還在于我經常要拿廬山與黃山做對比。

中國有三山：黃山、廬山和雁蕩山。三山居于五岳之前，黃山、廬山又居于前二，按理說應當旗鼓相當、難分伯仲，事實卻不盡然。

黃山我去過多次。身處江南，去黃山首先有地緣優勢，皖南作為長三角的后花園，向來是熱門旅游地，黃山更是首選。奇松、怪石等“黃山四絕”知名度極高，加之一句“黃山歸來不看岳”以及歌曲里傳唱的“黃山黃河，在我心中重千斤”的推波助瀾，黃山家喻戶曉，幾乎成了名山的代名詞，其地位牢不可破。

黃山風光的確不錯。除了西部的高大山嶺，在相對平緩的平原丘陵地區，能有這樣的美景實屬難得。但廬山也不遑多讓。某種程度上，它們可以看作姐妹山。二者雖分屬安徽省和江西省，其實相距并不遠，直線距離僅200余公里。而且，它們都是以花崗巖為主體，地質地貌相似，都兼有奇松、云海等景觀。另外，廬山北瀕長江，東臨鄱陽湖，在自然元素的多樣性上優勝缺少山水相得益彰的黃山一籌。要論不足，廬山海拔較低，包括主峰大漢陽峰比黃山的蓮花峰、天都峰等要矮上三四百米，整體山勢比較平緩，不夠陡峭，氣勢上差了一截，在山形構造和巖石的褶皺紋理上也差了一些。總體而言，就純風景來說，廬山稍遜風騷。

但在歷史人文上廬山完勝，而且是碾壓式的。廬山人文之燦爛不再贅言，黃山則要遜色得多。黃山古稱黟山，至唐代才托軒轅黃帝在此修煉升仙的傳說改名黃山。隋唐時期，方有人筑佛寺道觀，距東晉慧遠在廬山弘法傳道亦要晚上兩三百年，雖號稱歷代文人寫下的詩詞也有上萬首，但有影響力的寥寥無幾，即使李白夸贊也無法改變黃山的名聲，并沒有出現眾多大家名家紛涌而至，也沒有出現過真假文人、大小文人猶如過江之鯽登臨廬山的局面。

真正讓黃山從默默無聞到迅速躥紅，要歸功于徐霞客。“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實在太有殺傷力了！黃山從此擺脫了一儕同僚，上升于唯我獨尊的高度。

徐霞客是明代晚期人，卒于1641年清軍入關的前夕。就是說，他的影響主要在入清之后，黃山地位的直線上升不過三百多年。再說，徐霞客是旅游家、地理學家，他看事物更側重于物理、地形，人文的考量可能相對較少，在那個時代，受制于交通等客觀因素，他能到達的地方十分有限，因而在有限的考察對象中，主要是在傳統東部名山中，他得出“登黃山天下無山，觀止矣”"的個人結論。

我們當然不能說徐霞客的偏心。只能說，世人都是有偏頗的，喜歡目之所及、耳之所聞，"喜歡那些更為直接的感觀，不太喜歡去深入了解其背后的底蘊和內核，沒有了解自然就談不上喜歡。人如此，城市如此，山川也是如此。休閑城市受歡迎程度甚于一些著名古都，廬山不及黃山，不及一些名氣靠后甚至是新晉名山。江西省每年的游客量統計，廬山遠遠落后于三清山、龍虎山，說明廬山沒有達到預想的地位。我身邊的人提到廬山，通常會說“那是一個避暑消夏的好去處。”但是，身為世界文化遺產的人文圣山，怎可淪為人們口中一個“避暑消夏”之處呢？

六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我來之前，廬山剛剛取消了一些景點小門票，實現統一大門票，管理有所改觀，倘若廬山身處浙江，以浙商的精明，廬山的形象、地位可能會上一個新的臺階。

拋開各種是非曲直，最后還是要還原我心中的廬山。

回去以后，在一個安靜的晚上，我打開電腦，網上找到資源，認真看了一遍《廬山戀》。

熟悉的畫風，熟悉的聲音。雖然此前從未看過，但卻是如此地諳熟、親切。情節不復雜，講述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只不過男女主人公的家世有些復雜，他們的父輩曾經志同道合，大浪淘沙中成為對手，末了相逢一笑泯恩仇，同意了這門親事，最終皆大歡喜，投身到建設四個現代化的偉大征程之中。

這是屬于一個時代的特定印記。我那時看過的許多電影都是這樣，只是現在已不再流行。我突然想起了臨走前的那個上午。

那天陽光普照，萬里無云，假若再去含鄱口，一定可以看到鄱陽湖了。可惜我沒有了時間，只得在等車下山的空隙間去附近隨便轉轉。

我來到牯嶺鎮中心的廣場。對面是紅紅綠綠的各式建筑，連綿的青山，還有山凹處的九江市區，視野十分開闊。再拍幾張照片，我正準備回頭時，一陣音樂聲猛然叩擊了我的心弦。

一曲悠揚的《我愛你，中國》飄蕩在廣場的上空。循聲望去，一群跳廣場舞的大媽在老師的指導下合著音樂的節奏在排練舞蹈。平日里，我對廣場舞并沒有觀賞的興趣，但此時，我不僅肅然起敬，簡直要熱淚盈眶了。

實在太喜歡這首《我愛你，中國》了。幾乎在任何時候，只要聽到這首歌，蕪雜煩躁的心緒會變得清寧，何況在這樣的情境下。陽光燦爛，高臺之上，一群載歌載舞的人們，面對祖國的大好河山，表達她們對美好生活的獻辭。她們的舞姿還比較生疏，動作也不夠統一，顯然還需要反復打磨。但此時，她們在我眼里是最美的。我一遍遍聽著《我愛你，中國》，眼里仿佛出現一只百靈鳥，飛過大海，飛過群山，飛過記憶中某個夢開始的地方。

這是我聽過的最動聽、最鮮活的《我愛你，中國》，也是我心中終于找到的《廬山戀》。或許畫風已經古老，已經不合時宜，卻依然停留在我生命中永遠珍藏的一段。在這個時候，廬山也回歸到它的本義，它不需要繁華競逐，熙來攘往，但需結廬而居，捫心自安。《廬山戀》，不，廬山戀，就是一幀雖然泛黃但依然清晰的老照片，它映照著那個充滿理想和激情的光輝歲月，寄托著我們一顆從未改變的初心！

張凌云：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青年文學》《延河》《黃河》《草原》《山東文學》《四川文學》《湖南文學》《散文》等刊物，曾出版散文集《高樹鳴蟬》《曉月馬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