挎簍

冀南大名農村，無論男女，上響下地都喜歡背一個挎簍。

單肩挎著挎簍系子，一個胳膊從系子里穿出，簍頭則搭在臀部左側或右側。這樣一來，肩頭、胳膊和臀部就形成了一個力學三角，挎簍就仿佛與身體融為了一體。大挎簍，男人背著下地；半大不小的挎簍，女人扛著干活；小挎簍，孩子挎著割草

家家戶戶需求量大，編挎簍的人就特別吃香。老范從十幾歲起就編挎簍。他心隨意動，眼疾手快，荊條攢動，里啪啦作響，不大一會兒，挎簍就有了雛形。打底，收形，上系，編制，收口，一系列工序一氣呵成，編出的挎簍氣韻天成。不僅如此，老范還能根據挎簍的大小，利用荊條、柳條、榆條的不同顏色，編織出不同圖案。這圖案，有時是一道圓弧；有時是幾個橢圓；有時是一個簡單的漢字。正是這不同于他人的創意，讓老范的挎簍成了十里八鄉的搶手貨。逢孫甘店、張集、石家寨、西付集會日，老范早起馱上二三十個挎簍，往往日頭偏西就車干貨凈地回來了。

春生看上了老范的手藝。春生他爹老丁和老范一起讀過私塾，算是同窗。老丁備了十個雞蛋、半斤豬頭肉、一捧花生米、兩瓶老白干。這四樣東西，又叫四樣禮。四樣禮，在當時算是重禮老丁掂著東西來到老范家，吆喝春生跪下。春生撲通跪在了老范跟前。老范頓時手忙腳亂，一邊拉春生，一邊數落老丁：“丁石頭，你這是干啥哩？快叫孩子起來，有話咱好好說

春生一個頭磕下去，也成了一個編匠。老范教得用心，春生學得上心。春生這種上心，展現在方方面面。老范沒小子，就四個閨女。三個已經出嫁，剩四姑娘在縣城讀高中。家里挑水、出圈、耕種需要壯勞力，春生個子高挑，五官端正，幫忙不惜力，干啥都是一把好手，把老范家打整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

四姑娘叫春桃，周末休息在家。老范讓春桃喊春生“哥”。春生喊春桃“妹”。兩個人正青春年少，往往一男一女或一前一后或一左一右地出現在田間地頭，出現在別人的眼睛里

老范媳婦心思細膩，提醒老范，說：“年輕人心頭熱絡，可別出啥意外。‘

“瞎—” 老范滿不在乎，‘咱春桃是考大學的料，咋能看上春生！

那年，春桃沒有考上大學。老范媳婦勸慰春桃：“沒考上沒關系，咱再復習一年。”老范心里卻過意不去。他辛辛苦苦編挎簍，從清早編到天黑，從天黑編到半夜，不就是想讓春桃出人頭地、頂門立戶嘛。沒考上大學，和街坊鄰居家的花芽頭、喜叫鵲有啥區別，還不是找人嫁了，一輩子土里刨食。

春桃沒考上，心里格外郁悶。春生跑前跑后，逗她開心，幫她排解憂愁，還給她買了一條夢寐以求的紅紗巾。火紅的紗巾，系在春桃的脖子上隨風飄揚。這種感覺從未有過，像是春天冰凌融化，有了水流的聲音。春桃說：“春生哥，人生要是一輩子這樣該多好啊！\"春生說：“春桃妹，其實人生這一輩子就是這樣。‘

春桃把自己的想法給老范說了，老范暴跳如雷。“我費心巴拉地供你上高中，難道就是讓你跟春生那廝鬼混過日子？”老范捶胸頓足，“你們的事，除非我死了，否則不可能！’

春生也哀求老范，祈求老范成全他和春桃。老范一口痰吐了他一臉，說：“姓丁的，你撒泡尿看看，你憑什么娶我家春桃？

春桃是在一個明媚的上午失蹤的。春桃背著挎簍，拿著鐮刀，說是去割草，一去就再也沒回來。老范懷疑背后主謀是老丁，暴跳如雷地找到老丁，讓他把春桃交出來。

老丁說：“你這話我不愿意聽，好像我拐賣了人口似的。”

老范吼道：“不是你還能有誰？”

“我家春生不知在你那兒受了啥刺激，一個多月都沒回家了。我還沒找你要人，你倒找我要人來了！”老丁反唇相譏，“豈有此理！”

老范再見到春桃，已是一年半以后。那時春桃的孩子都四個多月了。

春生被老范出了家門，就去峰峰煤礦找表哥下煤窯去了。回家正好遇見割草的春桃，便說了煤窯的事。春桃說：“我也想去煤礦看看！”于是，他們就背著挎簍從村北坐上通往邯鄲的公共汽車，去了峰峰

生米做成了熟飯，老范號陶大哭：“老子當了一輩子師傅，沒想到卻叫徒弟打了臉、啄了眼！”

先有挎簍，后有春桃，才有愛情。那個見證他們生活的挎簍，被春生一直保留了下來。有時候，掛在家里的墻上；有時候，放在臥室角落；有時候，用來盛一些雜物；有時候，春生又會把它拾掇出來，背著走一圈。春生背著挎簍，就好像背著年輕的春桃，渾身都是勁。

多年以后，春生兒子找了一個對象，女方要十八萬元的彩禮。兒子沒錢，纏著春生要錢。春生也沒錢。幾子不死心，說：“沒錢，有件祖傳的寶貝也行！”

春生說：“這個還真有。”

兒子一聽，來了興致：“你拿出來我看看。‘

春生把視若珍寶的挎簍拿了出來。

兒子見了，一腳把挎簍踢了出去：“我要的是值錢的寶貝，不是一錢不值的挎簍。‘

春生怒不可遏：“這就是寶貝！

兒子說：“不是，這是挎簍。

“挎簍就是咱家的寶貝！”春生一邊嘟嚏，一邊把挎簍撿回來，“你可別小看這個挎簍，沒有它，又哪會有你這個癟犢子！

選自《金山》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