襪子為什么流淚

胥江，作家，主要著作《蘇州吳門酒一杯》《夢里依稀小巷深》等，現居江蘇蘇州。

1

泰來站在陽臺，看著衣架上他剛剛晾好的衣物，襪子是手洗的，仍在滴水，滴滴答答，像是某種哭泣。他突然很想抽根煙，他已經很多年沒抽了，他望了望里屋，放棄了這個念頭。他打開陽臺窗，望了望外面。夜色吞噬了一切，他熟悉的建筑、樹木、河流都失去了顏色與形狀，融進了墨色中。遠處，高樓燈火星星點點，他知道，每一個微茫的光都是一個家。想到這里，他皺了皺眉，不由捂住了胸口。

一個小時又二十三分鐘以前，他還在廚房，在洗碗。兩個小時零八分鐘以前，他也在廚房，剛剛烹飪好晚飯。泰來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準備晚餐。把手機點單的菜從門口拎進廚房，把青菜放入水槽浸泡，淘好米放入電飯鍋，將裝滿合適水的蒸鍋放到煤氣爐上加熱，把宰殺過的魚進行沖洗……做這一切，他熟練又麻木，就像兒子天天要做的作業，每天有變化，但大同小異。

妻回來后，她就開始坐在兒子的身邊，陪伴他做作業。兒子不喜歡語文、英語。妻讓他動嘴讀，他不肯。泰來發火，沖過來，吼兩聲，兒子開口了，很敷衍。泰來又沖過來，妻讓他回廚房去：“教育兒子都不會，只會吼和打，去燒你的菜吧！”兒子努努嘴，沖他做了個鬼臉，他怏怏地回廚房。右邊的煤氣爐上蒸鍋里蒸著鱖魚，左邊煤氣爐上炒鍋里正炒著番茄雞蛋。油煙機嗚嗚工作著，像某種嗚咽。泰來用鏟刀使勁炒了炒鍋。他彎下腰，把碎皮、蛋殼扔進垃圾桶，屁股對著煤氣爐，臀部暖暖的，很舒服。于是，他就這么一直弓腰站著，他感到自己就像蒸鍋里的魚一樣在慢慢蒸熟。“就快成美味了！”他暗笑。“你干嗎像個貓一樣站在那里，伊麗莎白在拉??了，你快去處理！”

泰來來到客廳，那只三花布偶貓正在扒拉貓砂。它是妻從朋友家抱回來的。抱回來的時候，陽光晴好，它毛發油亮，面容冷美，像位高貴的女王。妻就叫它伊麗莎白。泰來極力反對，說它會抓壞家具，貓毛會讓小孩過敏，再者自己沒工夫伺候它。妻搖搖頭，說：“養兩天再說。”兩天后，鏟屎喂貓的工作就全權交給了泰來。兒子對貓毛不過敏，沙發被抓了幾道傷痕妻不心疼，妻覺得鏟屎喂貓的事很麻煩，她只愿意抱抱貓擼擼貓。很多事情和這次養貓的事情一樣，泰來提出的反對意見無效，他只能無條件接受任務。

伊麗莎白跳到妻的膝上，她微笑著撫摸著它白色的長毛，一下又一下。另一只手捧著手機，她看著。兒子寫一會兒作業，瞄兩眼貓。泰來把混著貓屎的貓砂鏟入垃圾袋，他嗅到一股臭味，他不由想起單位領導布置任務時那不容置疑的眼神。“都是一樣一樣的。”他想。

夜深了，兒子已經在自己的床上睡著了。泰來用筆記本電腦寫完了單位需要的材料，迅速刷牙、洗臉，躡手躡腳來到床邊。妻仰面躺著，眼睛閉著，雙手舉起，像嬰兒熟睡的樣子。手機落在手下，眼鏡還戴著。他幫她把眼鏡取下，拿手機去充電，然后上床摸了摸她豐滿的胸。妻用手推開了，側轉身去，留給他一個裹著睡衣的背脊。他努力將她的內褲退下，勉力去完成他想做的事。

妻一動不動，泰來一邊幻想視頻里看過的激情畫面，一邊扶著妻的身體做著運動。沒多久，他就盡興了。妻突然翻過身來，喊道：“你明天就去買個充氣娃娃來，不要影響我睡覺！”

2

泰來單身的時候，他就喜歡站在陽臺上。黃昏是一天最好的時候，陽光充滿感傷，卻又能讓萬物保持原有的樣貌。

他的外祖母眼睛失明后，母親把她接回了家。泰來就是那個時候搬到新屋的，他簡單裝修了一下，一個人住。那時，他下班早，打開電腦，客廳里循環播放許巍的歌曲。他就站在陽臺上看著外面的風景。小區里有一條小河，有幾個老頭坐在矮凳上釣魚。他散步時見到過他們釣到的魚，多半是鯽魚，很小。一個戴鴨舌帽的老頭笑笑，說：“重要的是釣。”河邊上有一塊兒空地，尚未讀書的和放學早的小學生就在那里踢足球。他看到有個穿著皇馬7號球衣的小男生踢得很好。他左奔右突的樣子，讓泰來回想起自己年少時在綠茵場上馳騁的時光。隨著駛回小區的汽車、電瓶車越來越多，天色也就越來越暗。在太陽徹底西沉之前，他會努力地眺望西南邊。隔著幾座樓房的屋頂，能望得見山嵐的輪廓。“青山隱隱”，他會脫口而出。不過，妻嫁過來之后，那邊就豎起了一座高樓，把遠山完完全全遮擋了。

一個人簡單吃完晚飯，洗完兩三只碗，泰來就無所事事了。那個時候，他翻書、看電視、打游戲，無人打擾，時間就在一個個文字之間，一幀幀畫面之間游走了。只有在夜深的時候，他會覺得空空落落。他瞧了瞧床上的枕頭，感慨：“要是邊上有個人就好了。”

他是本地人，有的是三姑六婆幫他介紹對象。他名校畢業，工作穩定，又自己有房。和他相親的對象都快湊成一副撲克牌了。但他都不滿意。他覺得這種方式，兩人直奔主題，沒有鋪墊，沒有追求，沒有刻骨銘心，沒有轟轟烈烈，沒意思。

直到遇到她。那時她剛從大學畢業，渾身上下散發著青春的氣息。他常去老街的書店坐坐，看書，也看人。她和閨蜜說說笑笑進來，他的目光就從書頁上轉到她們的臉上、身上。她穿一襲白色連衣裙，背一只天藍色包。她站在書架前，微笑，比“V”。閨蜜幫她拍了不少照片。最后，她想起要和閨蜜一起拍一張合照。也就是這個時候，他和她有了生平第一次對話。

“麻煩幫我們拍一下照片，可以嗎？”

“非常愿意。”

那時候，手機里的她，笑容燦爛。那時的他絕無法想象，笑容會像花朵一樣，也是會枯萎的。

泰來問她要了QQ號碼，她笑笑，給了。她們離開后，他的心還像剛泡的茶，滾燙。他往水杯里又倒了些熱水，喝了兩口。他在書店的留言本上寫下：“我看過很多種類的書，走過這里很多的橋，喝過很多的茶，今天遇到一個正當最好年華的女孩。”

回去后，在陽臺上，他抬頭仰望夜空，天上的月亮似乎特別圓，特別亮。他開心地舉起茶杯，啜了一口。頭一側，碰到了自己的襪子。他笑笑，去搖桿那里搖了幾下，把晾衣架往上抬升些。那個時候，襪子是半干的，不會滴水。泰來直接把它們扔進洗衣機，和衣物一起滾洗甩干。

“你站在水的中央，讓我充滿幻想。你讓我進入水底，長發會永遠不臟。這誘惑讓我向往，這歌聲給我幻想……”夜色中，許巍的《水妖》分外入耳，一直飄入泰來的夢鄉。

3

泰來看了看自己左手的食指，那里有一道傷痕，那是幾個月前切菜時不小心留下的。他剝開洋蔥，切了起來。妻曾嫌他切的片太大，這次他用勁兒切碎一點兒。一刀刀剁下去，他感覺眼睛辣辣的，忍不住流淚了。他在手機上看到過相關的文章，知道洋蔥會使壞，但他嫌麻煩，沒有將洋蔥事先在溫水里浸泡一下。他用面紙擦去眼淚時，突然想起襪子流淚，便吃吃地笑了。妻說他的腳臭，襪子不能放在洗衣機里一起洗，從此他便開始自己手洗。“會不會我的腳有味兒，襪子被熏出了眼淚？”他為自己的想法忍俊不禁。

“有毛病啊？一個人傻笑！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亮亮做作業的時候，千萬不能影響他！”

泰來不言語。他把切好的洋蔥與肉絲倒入油鍋中。

“你快做作業啊！考試考得這么差，倒數第一，你怎么還有臉回家的？”

“我不是倒數第一，班上還有兩個比我更低的。”

“你怎么還還嘴？倒數第一和倒數第三有什么區別？讓你讀書，不肯讀；幫你默寫，記不住。小學語文就考個六十幾分，以后怎么辦！”

……

泰來聽到這些，心有些亂。他盯著爐火發愣。等他回過神來，關掉煤氣灶，發現肉絲已經老了。他找出妻最喜歡的一個彩繪菜盆，把洋蔥炒肉絲裝上。

泰來端上飯菜。洋蔥炒肉絲、紅燒鯽魚、香菇青菜、番茄蛋湯，常規配置。妻掃了一眼，沒說話。她把肉絲往嘴里一放，咬了幾下，噗地吐了出來。

“菜燒得這么難吃，還放在我最喜歡的盆里，你不會燒個我喜歡的牛排啊？肉絲都炒老了，牛排我也不指望了。”

泰來指指其他的菜，他把那只盆往自己面前一放，把洋蔥和肉絲往嘴里塞，大口咀嚼。兒子只吃番茄蛋湯。妻幫他挑魚刺，又給他夾青菜。兒子皺著眉，苦大仇深的樣子。妻又開始數落兒子。

“吃飯的時候，就讓他好好吃飯，不要多說了。”

“他好好吃飯？你看到沒有？就吃個番茄蛋湯，有營養嗎？能長個子嗎？到時候連老婆都找不到！”

泰來不言語，大半盆洋蔥炒肉絲基本消滅了，其他幾個菜，他碰也沒碰，兩碗米飯也干掉了。兒子不情不愿地吃了半碗飯，喝了大半碗湯。魚肉與青菜，是在妻的目光監視下，勉強塞進肚子的。鯽魚還剩了半條，魚頭還在。白色的魚眼睛泛著光，仿佛在瞧著他們一家。“你也在等看好戲？”他心想。他知道，妻連魚頭都不碰，是肚里有話。

兒子照例下樓稍微活動，消化食物。泰來在收拾桌子。妻沒有看手機，看著他，說：“我上次說起過，亮亮班上的同學小軒，他媽媽幫他報了個一對一的語文輔導，這次他考了個80分！我們家亮亮，才68分！不能再耽誤了，我待會就跟小軒媽媽聯系，問她要那個老師的聯系方法，我們也要一對一輔導！”

“你這不天天陪著他做作業，還要一對一？”

妻冷笑，說沒有效果。她不愿意再這樣下去了，她看手機視頻，只能用靜音，一心二用，既看看劇情，又要監督兒子做作業的情況。人家媽媽練瑜伽跳街舞，身材保持得跟小姑娘一樣，她坐在那里只能吃零食刷手機，身材都接近大媽了。

“語文輔導了，那數學和英語呢？天天都去嗎？得多少錢？”

妻說了個數。泰來覺得那是天方夜譚，自己每個月所有的收入都放進去，還不夠。他把那些錢一五一十給她算了一下，又打開手機，給她看每月到賬的工資。

“有本事，你去多賺點兒錢！要么，你來輔導你兒子！”

“家務活兒誰來干？”

妻想了一會兒，說：“對了，你也可以請家政來做家務，這個便宜些，你的收入夠了。”

“你不可理喻！”他吼道。

伊麗莎白本來在妻的腳邊，受到驚嚇，連忙奔竄。奔跑了幾下，逃到房間里，躲在床底下，不敢出來。

“你才是李煜！亡國的家伙，沒用的家伙！盡整那些沒用的詩歌！好好想想辦法吧！”

泰來舉起手中的菜盤，想砸在地上。他忍住了，但心里有一股力往上頂，他很難受。他“啊”的大叫一聲，捏著盆子跑到廚房。他把盆子甩進了水槽，聲響很大，但應該沒有破碎。他不想聽妻后面再說些什么。直接拉開屋門，這個時候，兒子正好按時回來了。他看了一眼兒子，兒子的表情有點驚訝。他頭也不回地奔下樓。

泰來下了樓，一陣風吹來，他有點冷靜了。他要去哪兒？他能去哪兒？一個中年男人，就像背著殼的蝸牛，只能在附近慢慢地行。他在小區的道路上繞圈子，眼前那些熟悉的路燈、樓房、超市、樹木，他都視而不見。他也不知自己腦袋里在想什么，錢的問題，兒子的學習問題，老婆的脾氣問題。這些問題像一堆亂麻，打了很多死結，他費勁地解，卻一個也解不開。他想到自己做學生的時候，書上都是正確答案，如今卻一個都用不上，不由得深深嘆了幾口氣。又走了兩圈，他覺得路燈似乎都變得詭異，仿佛是一只只發光的眼睛，想要看透這個世界。他取下眼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覺得這個世界很模糊。他走到自己住的那棟樓下，抬頭望了望，屋里的燈還亮著。他知道，那個地方叫做家，就是他走到哪里，都脫不下的厚厚的重重的殼。

4

華燈初上，泰來與她一起在小區里散步，那時她還不是妻，只是女友。她說喜歡這個小區的環境，這里綠樹成蔭，小河蜿蜒，附近還有便民超市。走在路上，能看到鄰居們熱情打招呼，小朋友們在空地上無憂無慮地玩耍。泰來笑笑，說：“愛屋及烏，喜歡這里的屋子，所以喜歡我吧？”

她也笑笑。他們恰好走到他住的樓下，她指著樓上的窗戶說：“我希望我下班后，這里有一盞燈，為我而亮。”他聽到后，無比激動。他絕不會想到，很多年后，他遙望對面的樓房，看到一盞盞亮起的燈，回想起她曾說過的這句話，會心疼，疼到皺眉，疼到胸口發悶。

“從此，那里不是屋子，是我們的家。”

“你愿意一直都愛我、照顧我嗎？”

“愿意。”

“永遠嗎？”

“永遠！”

“你撒謊！”

“沒有，我可以對天發誓。”

她看他表情嚴肅，忍不住又笑了。她說發誓不必了，她伸出小指，與他拉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他也笑了。這種拉鉤的把戲還是他們小時候的游戲，那時候總覺得結婚是件很遙遠的事情，一百年更是遙遙無期。沒想到，自己已經過了三十而立的年紀。更沒想到，自己真的要與眼前這個她走進婚姻的殿堂。

一個月前，他說帶她去一家特殊的咖啡店，那里除了喝咖啡，還可以看私人電影。他還記得那晚，他要了杯卡布奇諾，她也要了杯卡布奇諾，一樣的。他們喝了幾口咖啡，聊了會兒天，就進屋看電影了。屋子很黑，里面坐滿了人，但中間兩個座位空著。他們便在那坐下。電影播放的是《泰坦尼克號》。他和她以前都看過。她拉著他的手，認真地看。突然，屏幕黑了。老板進來打招呼，說機器出故障了。一番倒騰后，屏幕又亮了，但畫面不是《泰坦尼克號》了。她仔細看了看，畫面的男主人公居然是泰來！她轉臉望了望他，他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眼睛仍盯著屏幕。屏幕里的泰來在大街小巷里走，手里拿著一張地圖，他朝那些陌生的路人問老街在哪里，有的人搖搖頭，有的人似乎知道，向他指點。畫面轉到老街的那家書店，她和閨蜜拍照的書架，她們曾坐過的木椅，還有他寫在留言簿上的那段話。

這時，屏幕里的泰來面朝鏡頭，喊著她的名字，背誦著那些寫給她的情詩。“如果婚姻是一座圍城，我愿意入圍，成天看著你。”這時屋里的燈亮了，泰來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換了一身西裝，手里捧著鮮花。她再看一下周圍，居然都是他的親友。表哥、表嫂，表姐、表姐夫，表弟、表妹，同事、朋友，來了二十多人，大家一起鼓掌，有人放起了禮花筒。七彩的絲帶和亮片從空中緩緩落下，她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小時候做夢都期盼的童話世界里的公主，一切的美好都將降臨。

在《今天你要嫁給我了》的歌聲中，她滿臉幸福地答應了他的求婚。他吻了她。他覺得那時候她渾身上下都是濕潤的，臉上的淚珠都那么晶瑩。

5

泰來發現發財樹死了。葉子發黃、耷拉，枝干萎縮，頂端有些發黑。這兩天，氣溫驟降，室外零下四五攝氏度。小小的盆栽究竟沒能扛住風寒。發財樹原本放在客廳，前幾天妻說要讓它見見陽光，他就將盆擺在了陽臺上，后來忘了將它搬回來了。他知道妻講究吉利，他打算趁妻還沒有發現時，去花鳥市場另外買一盆。花草樹木不像貓狗，要糊弄過去，比較簡單。

妻回家就問泰來那盆發財樹放哪兒了。她在網上看到新聞，說氣溫驟降，許多人家放在陽臺上的花草都凍死了。“你該不會那天沒有拿進來吧？”妻一邊打開客廳的空調，一邊沖著他問。泰來沒說話，從陽臺上捧來發財樹。妻一看，發出夸張的驚嘆。她讓泰來明天務必去花鳥市場另買一盆。“發財樹，發財的，這個樹都死了，你怎么發財？”泰來不言語。

妻看到兒子還呆坐在椅子上，她以高八度的音又發出驚嘆。兒子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從書包里取出作業本，又取出鉛筆和橡皮，像模像樣開始寫作業了。妻搖了搖頭，連嘆了幾口氣，又干咳了幾聲。泰來立刻去廚房用玻璃杯接了純凈水，端送給她。

妻喝了兩口水，說：“我那個閨蜜，你認識的，就是你在老街書店見到的。她們家兒子讀了國際外國語學校，昨天我跟她逛街聊了好多，那種私立學校好，小學生也可以住宿，只有周末回家。我就不用天天陪他做作業了。那里活動多，學生德智體全面發展。”

“不用內卷？”

“不用，因為這些學生將來絕大多數都要出國的，去外國讀大學。我閨蜜說了，在國內只能考普通本科的學生，在那里學習，基本上都能申請到國際上排名前100的大學。”

“這么好？那為什么大家都不去讀那種私立學校？”

“費用貴唄！”妻說了下學費。泰來覺得自己又如泰山壓頂。

妻說她們喝咖啡時，閨蜜給她看新買的金手鐲，既富貴又時尚，她也想買一個。泰來指指妻的手腕，說：“我不是給你買過一個玉手鐲，也要上萬呢！”妻說現在金價飛漲，買金手鐲保值。泰來說自己還在為即將到期的花唄賬單發愁。妻讓他自己想辦法。妻又說閨蜜論工作論模樣都不如她，但嫁的老公有錢，歐洲十日游，日本七日游，馬爾代夫、迪拜都去過了。這些話，泰來聽得耳朵生繭，但是房貸（婚后又買了一套房）、車貸（去年換了輛豪車）、兒子的培訓輔導費用（周末報了四個班），讓他始終捉襟見肘。泰來真心想讓妻過得開心，真心想帶她到國外去旅游一番，可是眼下，這些目標都只能是水中月、鏡中花。

這時，妻的手機鈴聲響起。她的聲音變得恭敬起來，是兒子班主任來電話了。她嘴里不斷說著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眼光一直瞄向兒子。兒子瞥了一眼，埋頭寫作業。泰來望了望兒子，他的筆在動，但不知道寫的是什么。

妻掛了電話，告訴泰來，班主任來告狀了，兒子在下課時，打了班上另一個男生小俊。對方流了鼻血，后來自己去醫務室處理了。班主任當時也不知道情況，小俊回家告訴了父母，小俊父母打電話告訴了班主任。

“班主任說小俊父母打算明天帶小俊去醫院驗傷，他們要亮亮賠禮道歉，還要我們賠錢！”

“你干嗎打人家？”泰來的聲音是吼出來的。

“是他先罵我。”

“罵你什么？”

“罵我是拖拉機，因為我早上老是遲到。”

“你看，早上讓你早點兒送兒子，你開車送他老是遲到。現在打起來了，你去處理吧。我丟不起這個人！”

“明明是亮亮自己賴床！他那么大一個人了，難道還要我幫他穿衣服？天天漱口水倒好，牙膏擠好，早飯準備好，你還要我怎樣啊？”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了。空氣里似乎陰霾密布。伊麗莎白原本在吃貓糧，感受氣氛不對勁兒，撒腿就從客廳又躲到房間里去了。

“是你兒子闖禍，你不要沖我發火！”

“人家沒有罵你，你是拖拉，是拖拉機。你還打別人，看我不打死你！”泰來順手抄起桌上的書就向兒子打去。書打在兒子脊背上、手背上，書脊脫落了。泰來不解氣，看了看四周，去衛生間拎了拖把過來。他舉起拖把柄就往兒子身上打，兒子哭叫起來，連連后退。突然，兒子哇的大叫一聲，然后不吭聲了。泰來看到兒子腳下一滑，仰面倒下，后腦勺恰好撞在了茶幾的角上，有鮮血流了出來。他呆住了，拖把從手上掉落。

妻嚇壞了，她大聲哭了起來。

“亮……亮……怎么了？”

泰來回過神來，立刻用手機撥打了120，然后找來一塊毛巾，捂住兒子的傷口。兒子眼睛閉著，他們叫喚沒有反應。泰來右手托著兒子的頭，他感到手掌熱乎乎的。他覺得自己的心是冰涼的。

這個時候，伊麗莎白走了出來，喵喵地叫著。妻癱倒在泰來的身上。泰來望望那只無憂無慮的貓，感到自己雙手托舉的有千鈞重。他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恍惚中，他好像聽到了遠處救護車的鳴笛聲。

6

“你孤單嗎？”泰來在水槽邊擦洗一只青邊瓷碗，低頭問道。他又取出一個白底赭邊瓷盤，擺在它的邊上，用洗碗巾擦洗起來。“沒關系，盆盆來陪你了。”

妻帶著兒子住到岳母家，已經一個多月了。兒子經過治療，已無大礙，但他對泰來有恐懼心理，不愿意回家。妻的脾性，泰來了解，她一頓暴風驟雨般的輸出后，心里也沒什么怨恨。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他。但兒子的態度，他無可奈何。有外婆外公照顧著，兒子樂不思蜀。

泰來就這樣，一個人住在屋里，仿佛恢復了單身生活。洗完碗，他照例給伊麗莎白加貓糧，去貓砂盆里鏟屎。“我的鏟屎官，她究竟沒有罷免。”他暗笑。兒子本想把伊麗莎白帶到外婆家，但妻拒絕了。他摸了摸伊麗莎白橘黑相間的頭部毛發，它親昵地叫喚。他給它喂了一根貓條。然后，他自己點起了一根煙。

煙霧升騰，泰來想起婚禮上，有賓客按習俗來鬧他們。那是一位年輕的男同事，他要求泰來抱起妻，然后讓妻幫他點燃香煙。他故意躲閃，泰來抱著妻左右晃動，圍觀的親友發出陣陣哄笑。妻好不容易將打火機湊近香煙了，男同事用手指把香煙夾出，呼的一下吹滅了打火機。妻很尷尬。眾人大笑。這時，有位年長的親戚過來，跟男同事說：“這事不作興的，不可以吹滅，那是他們愛的火焰。”妻從泰來的懷中下來，親戚掏出自己的打火機，讓妻幫男同事重新點燃香煙。男同事有點不好意思，撓撓頭，連聲說“謝謝”。泰來那時就在想，這會不會不是個好兆頭。

無事可干。泰來看不進書，也不想打開電視機，手機他更是碰都不想碰。泰來把自己的那雙黑色的襪子脫了，去衛生間手洗了，他發現有只襪子已經有了一個小破洞。習慣帶來慣性，慣性是有力量的，沒有人要求，泰來依然堅持手洗。他把襪子拿到陽臺去晾曬。夜色黯淡，窗外沒什么風景可看。天氣預報說局部地區有雨，泰來家看來不屬于那個局部地區。窗開著，他感到陰森森，冷颼颼。他把窗戶關了，這時他發現，玻璃窗戶上有許多小水珠，像淚滴。還有一條條水印，也像淚痕。他再看看掛著的兩只襪子，都在不遺余力地落淚。他突然明白了，萬事萬物，只要難過傷心，都會流淚。

他覺得自己手腳冰涼，他取出妻的泡腳桶。這個他幾乎天天要接水倒水的桶，他熟悉它的電子開關，熟悉它的按摩功能，熟悉它的水位，熟悉它碰壞的一角。但是他自己的腳根本沒有觸碰過它。

水放好，水溫到位，泰來挽起褲腿，抬起兩只腳丫。寒冷，已凍得它們有些麻木。泰來把一雙腳放入熱水中。柔和的水溫暖了它們，熱量順著皮膚，進入骨肉，包裹血液，直到心臟。泰來望了望陽臺角落，想：明天該去花鳥市場買一盆發財樹了，得大一點兒。伊麗莎白瞧著他，沖他眨了一下眼，又喵的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