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機器人介入數字交往的交互效果研究

“互聯網以來，人類傳播的一個根本變革，是人、信息、媒介與社會的‘脫域’式融合。”[1]這種“脫域”式融合，使得人們的社會關系超越地域維度，以跨越時間與空間的方式重組[2]。人們的行動建立在基于“脫域”所形成的深度媒介化社會中，呈現數字化邏輯。數字技術的迭代正解構與重構人類在“線下真實空間”與“線上虛擬空間”中的交往模式。數字時代下網絡社會中的交往成為現實社會中互動的一部分，在此背景下，社交機器人應運而生。社交機器人存在于社交媒體上，在技術的加持下，既能在社交網絡中扮演真實人類的身份，呈現差異化的人格屬性，還能自動生成內容、與人互動交流，是社會行動主體的虛擬AI形象[3]。如今，人工智能驅動的社交機器人成為數字交往中的關鍵行動者，一方面，基于算法與大數據，社交機器人深度嵌入媒介化社會，導致人機交往界限模糊；另一方面，依托于擬人化、多模態交互，社交機器人正在重塑主體去中心化、時空無界化、關系個性化等普遍的數字關系[4]，數字實踐成為一種交流與行動的復合體[5]。

目前，學界關于社交機器人的研究圍繞兩個方面展開，一是圍繞計算機技術方面，從社交機器人的技術開發、算法設定、情感計算等著手，研究重點在于提升社交機器人的技術能力和交互體驗。二是從社會科學、心理學和傳播學等視角，圍繞社會影響與人機互動過程，探討在不同社會背景下，社交機器人對人類社會關系的構建與維系、人類社會的傳播機制與形式、人機交互中用戶的心理與情感需求、人機交互所引發的社會問題等，進一步分析社交機器人在數字化時代的角色和意義。既有研究都集中在通用場景內，以“人機交互”為統一分析框架，實際上，社交機器人在現實生活中不同場景的應用存在差異，在功能型、娛樂型、服務型等具體場景中，用戶需求、交往方式、交往效果存在一定差異，垂直領域場景的差異化適配亟待深入探討。此外，一些學者已經關注到社交機器人逐漸替代以往的媒介“中介”角色，但是在“數字交往”這一背景下，建立在人工智能技術基礎上的社交機器人的角色與具體實踐還存在一定的探討空間，其在擬人化、社會化的過程下，正在從“中介工具”轉變為“交往行動者”。因此，本研究將采用跨維度、跨場景、跨功能的綜合路徑深入分析這一過程，結合服務、娛樂、輿論等多種場景中社交機器人與人類的互動，探討其在數字交往中的角色與功能，從而彌補當前社交機器人相關研究中對交往過程與交往效果的理解不足，進一步揭示其對人際關系、社會傳播和情感聯結等方面的影響。

一、邊界共生：擬人化社交主體的全面參與

社交機器人通過社交界面中的符號型“社交線索”，使用戶在與其溝通時將其視為“真人”，從而進入人的邊界，營造出與人共處的“在場感”[6]。在傳統的社交媒體上，真實用戶通過創建賬號，設置主頁的ID、頭像、簽名等，對自己的賬號進行“包裝”，在發布內容的過程中逐步打造自身在社交平臺上的虛擬形象，從而進行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交往。而社交機器人的出現改變了人類的傳播格局，其從簡單的媒體“中介”，轉變為能在人類空間自主參與社交互動的主體，社交媒體生態也由“人”主導變為“人 + 社交機器人”的共生狀態［7]。依托于深度學習與自然語言處理技術的社交機器人需要對“真人”的在線行為進行全方位模仿，從賬號設置到內容發布，都仿照真人進行，以增強自身在社交互動中的可信度。例如，微博社交機器人“評論羅伯特”，其主頁簡介中明確標注“微博官方認證機器人”，ID中“羅伯特”為“Robot”的諧音，既凸顯官方性，還為其在短時間內頻繁評論他人微博的行為提供了合理依據。此外，該機器人頭像采用卡通風格并添加官方Logo，進一步強化官方身份的可信度。在互動中，該機器人會根據具體情境使用相關表情，從而拉近與真實用戶的距離，增強用戶參與感和認同感。由此可見，目前社交媒體上的社交機器人傾向于通過完善平臺賬號，在數字交往中增強與真實用戶之間的聯系，以一種“真實用戶”的社交主體形式出現在互聯網平臺，模糊社交機器人與真人的邊界，從而塑造自身的在線形象。

除此之外，社交機器人作為機器人與社會化界面結合的產物[8]，在社交界面上其賬戶屬性、興趣標簽、共同關注對象、自我展示策略等社會化線索都是其打造在線形象的主要途徑[9]。隨著技術的發展，這些社會化線索也呈現錯綜復雜的形態，社交機器人朝著“真人”的方向發展，追求擬人化。一方面，社交機器人在外觀上追求擬人化，在會話時通過借助虛擬的身體或臉，與用戶進行言語互動[10]；也會通過照片、卡通形象或虛擬化身等視覺化元素來表現其擬人化特征[11]。另一方面，不光是外觀，社交機器人在行為上也同樣追求擬人化，其能在不同的社交場景中展現相應的身體儀態、行為動作、表情等[12]。可見，不同類型的社交機器人通過應用不同符號元素進入人的邊界，在社交媒體平臺上呈現高度擬人化的在線形象，從界面中的頭像、昵稱、介紹，到現實生活中具體的外觀、語言、溝通時的文本內容，都增強了用戶的“在場感”，使人機關系更加緊密，模糊了人機之間的邊界，成為與人一樣的社交主體。未來，隨著技術的進步，社交機器人的擬人化特征將更加豐富，進一步推動人機共生的社交媒體生態的發展。正如布雷齊爾[13]指出“社交機器人通過擬人化變形技術能夠更好地與用戶進行溝通和交流，形成了模仿人與人之間溝通、交流和互動的新模式”。社交機器人在社交平臺上的表現也愈發接近“真人”的姿態。

二、意義流動：多形式交往內容的差異化建構

在數字交往場景中，社交機器人不僅是人機互動的執行者，還通過應用內容運營和分發策略重構信息流動邏輯，影響用戶認知、情感與社會互動。不同于傳統人際交往中依賴雙方主觀意愿和互動質量的內容流動，數字技術支持下的人類的交流與互動，建立在各種數字媒介和平臺上，人與技術形成廣泛且日常化的生存聯結[14]。在社交機器人的作用下，內容的流動轉變為一種算法驅動下的智能化、差異化建構過程。在此過程中，社交機器人依據用戶不同的交往需求，通過功能型內容的信息傳遞、娛樂型內容的情感聯結和輿論型內容的意見引導，構成了多元化的意義流動網絡，呈現復雜的算法驅動、情感介入和價值引導特征。由此，數字交往內容建構產生了混合性、流動性與復雜性的效果。

其一，由于自然語言處理和機器學習技術的不斷發展，社交機器人已能夠以高度擬人化的方式理解和回應用戶需求。在數字交往環境中，功能型內容往往聚焦于社交機器人的信息獲取、專業知識解答以及相關任務執行等方面。與傳統人際交往中的功能型內容相比，社交機器人提供的功能型內容具有即時性、準確性和個性化特征，顯著降低了用戶獲取信息的認知與時間成本，從根本上提升了數字交往的效率。除了基礎的信息搜索，社交機器人在專業知識解答方面也逐漸發揮重要作用。在醫療領域，社交機器人可以提供智能問診、健康監測和患者咨詢服務，在臨床實踐中能夠快速響應，提高醫護人員的工作效率，為患者提供便捷的數字化服務[15]。在教育領域，社交機器人能根據學習者的需求，提供針對性的學習資源，實現“千人千面”的個性化教學支持[16]。此外，在服務領域，社交機器人往往扮演會話代理、智能客服的角色，如淘寶的阿里小蜜、拼多多的多多客服等，都能夠在復雜的服務場景中，短時間內高效完成訂單查詢、物流跟蹤、售后服務等任務。由此，以實用價值為導向的功能型內容，在不同領域展現廣泛的應用價值。

其二，社交機器人為實現一定的社會情感目標，通過在數字交往中獲得真實用戶的行為數據習得“人工情感”，以自然、類人的方式與人互動，將交往中真人的情感屬性算法化[17]，成為人機交往中情感聯結的對象。簡言之，社交機器人在與人類交往中，既能識別與理解人類在交往過程中釋放的信號，也可以將內部情感傳遞給人類，從而獲得娛樂交流、陪伴共鳴、情感依戀的效果。隨著數字技術的深度融合，人們的觸媒行為碎片化，情感交互中的交往主體借助媒介進行非現場的數字交往。此時，社交機器人作為交往對象，通過識別人類情感信號，借助情感模型，以特定性格設定、語言風格和情感表達方式塑造“角色沉浸”，賦予數字交往超越功能需求的情感價值。例如，OpenAI發布的GPT-4，就能夠在交互語音中融入“情緒與情感”因素，以更加自然、流暢的“情感交互”，構建人機互動狀態[18]。此外，在快節奏、高壓力的現代社會中，人際疏離和情感孤獨日益凸顯，研究證明，社交機器人可以通過提供持續陪伴和情感交流服務，扮演各種角色，在長期互動后，引發用戶更強烈的社會互動意愿，進而增強人機情感依戀[19]。因此，社交機器人作為娛樂內容的生產者和傳遞者，通過互動與情感傳遞重塑數字社會的情感生態，使得用戶在虛擬交往中形成更深層次的情感鏈接。

其三，在公共話語空間中，社交機器人還承擔著輿論內容建構與引導的角色。其通過話題生成、觀點表達和信息擴散等方式，在政治傳播或品牌營銷中制造議題、引導對話，形成一種算法驅動的輿論引導機制，從而影響公共輿論方向。數據顯示，Twitter有高達4.36億的用戶，其月度活躍用戶數量達2.11億，而在這其中就有4800萬個社交機器人賬號[20]。在社交媒體上，社交機器人討論只需占參與者的 5%-10% ，就可以改變輿論，使得公眾輿論聚焦于它們的觀點[21]。與傳統人際交往中輿論形成的自發性和多元性不同，社交機器人參與的輿論生成往往具有目的性、系統性和隱蔽性特征。社交機器人目的性的行為，使得社交媒體中的真假信息混雜難辨，時常造成社交媒體上信息傳播失序[22]，使得數字空間更加不穩定。這不僅挑戰了傳統輿論生成的邏輯，還對數字交往中的信息環境健康提出了新的治理要求。

三、沉浸構境：多模態交往形式的“具身”塑造

數字時代語境下，人類社會正經歷從物理空間到數字化生存的本體性重構。傳統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存在于物理坐標之中，具備真實的時間、空間等要素[23]。而在數字技術背景下，傳統社會交往中固有的時空關聯被解構，真實世界的個體成為脫離現實的虛擬存在，呈現數字化生存狀態。正如吉登斯所提出的數字交往形式存在于虛擬與現實融合的交互環境中，社會屬性下的時間與空間呈現“斷裂”與“流動”的特征[24]。在此之中，數字空間中的社交機器人作為無實體的AI虛擬對象，其智能交互不再是簡單的信息交流，而是在多模態互動下的一種具身化的存在體驗。具身交往作為數字交往的一種形式[25]，在數字環境中不再以物理身體的在場性作為確認自我及他人存在的核心基準，而是通過技術的承載與界面的搭建形成身體的“缺席”與虛擬“具身”在場，實現身體感、臨場感與在場感的有機統一。可以說，社交機器人的具身在場構建了一種新型的“技術-身體”關系，這種在場不受物理空間限制，用戶可以隨時隨地體驗。由此，數字具身重新定義了人與機器的關系邊界，從根本上重構了交往的本體論基礎，形成了一種新型的人機共生生態。正如列維納斯所言，主體與他者之間“面對面”的關系，在數字空間中被重構為界面中的ID、頭像、圖片等的“界面對界面”的新型關系[26]。

一方面，多模態交互技術是實現數字交往中“具身”塑造的關鍵。在傳播學中，“多模態”指整合多種感官媒介的信息呈現形式，如融合圖片、文本的模因，或集成文本、音頻、動態圖像的視頻等[27]，通過多維度符號系統協同傳遞復合意義。多模態交互技術與人工智能結合后，打破了傳統人機交互中單一的文本或語音交流模式，使社交機器人具備更為豐富的表達與感知能力。自然語言處理技術、計算機視覺識別和語音合成等技術，使社交機器人具備接近人類水平的表達和情緒捕捉能力。以社交機器人Replika為例，通過深度學習與模仿用戶語言行為，每個用戶的Replika都具有獨特的個性與風格[28]。由此一來，用戶將虛擬主體視為“具身”存在，建立情感與認知上的互動關系。這種“具身”使得數字空間成為構建新型社交關系的重要場域。

另一方面，沉浸式場景的構建很大程度上推動了“具身”效果的實現。在功能型場景下，社交機器人的具身化體現不再局限于外觀或表達的擬真，而是通過情境適配，獲得用戶在情緒層面上的“現實感認同”。在娛樂型場景下，社交機器人的具身化則更多體現在互動內容的個性化建構與關系的持續化延伸，用戶可以為虛擬主體設定性格、身份及對話風格，模擬“朋友”“戀人”或“傾聽者”等現實社交關系，進一步拓展了人際關系的種類與維度。以心理健康領域的Woebot為例，在沉浸式心理支持場域中，用戶將其視為“可信他者”，其對話邏輯和語境適應能力能有效降低用戶的抵觸心理，使用戶獲得具身交往體驗，在數字空間中形成持續的交往投入。

因此，沉浸式交往形式成為一種被結構化、角色化、互動化的社會場景，社交機器人成為進入場景、參與語境的社會性他者。換言之，“具身”的塑造，不再完全依賴多模態技術本身，而是在此基礎上附加了沉浸場景所給予社會交往的結構支持，數字交往形式也逐漸達到提高用戶效率、滿意度、持續使用意愿等多重效果，使社交機器人在數字空間中獲得接近“人”的存在體驗與交往地位。

四、結語

在數字技術深度嵌入社會生活的時代背景下，社交機器人作為重要的交往主體，正在重塑人類的社交體驗與互動邏輯。社交機器人在數字技術的基礎上，通過擬人化呈現、內容的差異化建構以及形式的沉浸式演進，提升人機交互效率，強化用戶在場感與情感依附。然而，伴隨數字交往的持續深入，“隱性孤獨”風險與算法“黑箱”的不可見性也提示我們，在肯定社交機器人社會功能的同時，須警惕人機關系的異化與技術權力的濫用。數字空間建立在虛擬的數字技術之上，盡管數字技術的不斷發展，讓虛擬空間無限接近于現實空間，但是虛擬空間始終不是現實空間，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若一直存在于人機強互動下，沉浸于與虛擬的非生命體的數字交往所帶來的情感滿足中，則會加深人們在與真實的“生命體”交往中的隱性孤獨感。同時，在數字技術的賦權下，人人都有接觸社交機器人的機會，但是這種現象的技術背后可能隱含著新的權力，由于人們對社交機器人在算法運行的各階段無法直觀監督，技術不確定性背后的“黑箱”問題更加復雜。因此，未來對社交機器人在數字交往中的認知與治理有待進一步探究。

無論未來發展如何，數字交往作為社會發展中重要的維度，社交機器人將成為數字交往中情感支持、社交互動、信息傳遞的重要載體，而如何在數字體驗與數字實踐交織的數字交往下，把握人類真實主體性，規避其在社交平臺上的負面活動意圖，值得真實世界中的每一個主體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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